那样的哥哥,一定就像家眷们所说的,为邪祟所附身,方才作出那些不为人理解的行径。母亲的死亡,正如一个阻拦疯狂的闸门,在一夜之间坍塌瓦解。现今这种放肆,业经无人可挡。妖魔在附身的时候,发生了响应哥哥心愿的异变。与其说那是妖怪的附着,不如说是哥哥一昧容忍着那妖魔。
因为丑陋的容貌加上诡异的性格,也难怪被众人疏远与不齿。藤权介心想,在那之后与女官的丑事,正与这两个原因脱不开关系。原来这世间再厉害的妖魔,也无法抵过女子的诱惑。到底女子是那妖魔的解药,还是更厉害的妖魔呢?
那个女人,是服侍天皇出行的勾当内侍,住在连接紫宸殿与清凉殿之间的透渡殿的单间中,因那透渡殿名为长桥,人们将她称作长桥局。可若要重新到那流水一样的记忆中,找到她进入自己生活中的蛛丝马迹,竟像冬日的镜池池面那样剔透干净。
那么,一定是在轻声细语对待抚子的那时就遇到的吧。尽管哥哥对待自己的态度与他人截然不同着,本以为那是对抚子宠爱的衍生。是对自己另类的惩罚。
又过了一段时间,西面的对殿又燃起了熏香,原本撤离下去的奴仆,重新往来西殿之间。本要出家的侍女们,仿佛蒙受普欲度脱,彼此谈笑风生,一切如同内亲王在世时的光景。
这一切如是梦境,对藤权介而言,依旧是那样的友好。可任何痛苦的折磨,必然有一个以解脱为目的的前提。哥哥的双手打着轻快的节拍,走路的步子也镀上了春风。起初那种细微如同秋毫之末的端倪,并不为人察觉。
对主殿的父亲经常性地拜访,各色各样的宴会日渐不再缺席,西之对的上空频频由管弦丝竹萦绕。随着时间的推移,哥哥仿佛一个新生的孩子,重新降临到小野宫藤原氏的家庭。业已不是一昧将自己封闭在西之对的孤岛上的哥哥,即使隔着面具,也能令藤权介察觉,哥哥爱笑了。
平安宫的女房,对哥哥的评价却远不如那情绪中的美好,是个无趣之人吧,尽管身着表白的直衣,却像六位的藏人一样,向来在门前规矩地站着,扇子啊怀纸的,从来不拿出来。跟那样子的人在一起,一句话也不想再说呢。不解风情的话当然教人觉得可恨。
既然容貌已经无法改变,假使擅长调情,做一些诗歌,倒有迥异于人的女子愿意促成好事。
脸蛋丑陋,更应装作漂漂亮亮的样子,教人情愿埋单。可听说一幅丑样子,偏偏要当一名牛头天王,大家听了,都觉得害怕,没有逃走就算给足面子了呢。
这种遍地可闻的留言,当然很容易让人设想,哥哥在内里的名声。可在这万千花丛里,一定有一朵是与众不同的。
源头弁在紫宸殿前就对哥哥说过,今年的后明月节宴很热闹呢,您要是踊跃参与,一定是锦上添花的妙事。
哥哥答道,有什么意思呢。
在御前试演的时候,不是很好吗?
总说一些心口不一的奉承,在心里很清楚的人眼里,是很讨厌的。在我看来,只是樗栎之流的技巧罢了。
哎呀,能够到达阳阿薤露的水平,已经是可以堪任的了。大部分的人呢,无非下里巴人,或一无是处。何况您总是这样不合群的话呢,虽然心里会得到轻易的快乐,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哥哥却说,世界上什么是有常的呢,飞鸟川昨日的深渊,今日成为浅滩。[1]
这是中馁的表现呢,源头弁就说,木不怨落于秋天。勾当内侍们,毕竟是身份不一样的女子,时常以真容出入宫禁之间,想必有甚多烦恼苦恼的吧。虽不至于像姬大夫们那般,骑着高头大马,侍奉在御辇的左右,像那个样子,还与男子有什么不一样呢?
哥哥仍然沉默着。
头弁又问,想要轻慢的人是不在少数的。你写出去的信,有回音了吗?
哥哥道,我没有写信。
头弁说,我在想呢,在后明月宴会上,要是能吟出语惊四座的句子。那个人就会回我的信了吧。尽管矜持的女子很好,可太过高傲,就会令人讨厌了。
哥哥呢,并不为此回答。即使知道一个人的想法难以为他人改变,偷听的藤权介还是为此格外着急。
到后明月宴会的那一晚,因为这名不安好心的头弁,果然生出意料之外的变故。原本这样祥和的宴会,彼此赏月宴饮,或作歌合、探韵之乐,或安排内教坊的舞乐助兴,皆为理所应当之事。忽然却有人唱名,说接下来某人要作舞乐一曲,又卖了一个关子,没有明说是谁。
有个别公卿,却将那个唱名的人看得非常清楚,心里想道,这不是侍候藤中纳言的定光大进吗?难道看花眼了?于是都面面相觑着,觉得有意思极了。都认为这一名殿上人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心里的位置藏着比女人还多的幽怨,在外的性格因此十分的柔弱。那么今晚呢,便有一场临时好戏可以观摩。都故意说一些营造气氛的起哄的话。譬如像等待情妇的来信一样,等不到舞人的回音,实在痛苦极了。
藤权介听到这种议论,心里也很不开心,可脸上还是照常的神色。
一条皇帝也问道,是什么舞乐呢?
这个时候,源头弁就把藤中纳言推出坐席,小声道,舞一曲吧,舞一曲吧。大家都没见过您的舞姿呢。说着,擅自将龙笛吹响。接着就有其他的乐器一起来合。显然是事前安排好的。
藤中纳言尽管预想过此种情状,不料还是如此慌乱。心里很不好意思,生出逃跑的念头,可是各位公卿大夫们都坐在台子下,其中就有父亲的眼睛。这样一走出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到自己的身上,已然是骑虎难下的境况了,不得不想道,八仙舞与太平乐,人数都不符合,加陵频的话,年纪又太大。罗陵王太过庄重,不符合眼下的时节。
像是要解开他的难处,台子下逐渐就显出胡饮酒的调子。众人闻乐,为之心旷神怡。在朦胧灯火下,舞人的相貌模糊不清,举止翩然,异常优美。
先前吟诗作赋的活动,都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尚有间隙的公卿,也因着那舞蹈,心里的怨恨瓦解殆尽。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样一个人的面貌不该是丑陋的,面具拿下来,把脸露给大家看也没有关系。可是因为这面具的原因,在清凉殿上生出过非同小可的事端。于是大家也都是沉默着,只是静静在心里面想。
宴会过去后,头弁来找藤中纳言说话,写了十几封书信过去,一封也没能得到回音。真教人觉得可气呢,我大概是被讨厌了吧!
这时,藤中纳言虽然默而不语。头弁心里却想到,刚才听到了隐约沉闷的笑声,一定是收到长桥局的回信了,心里也有些不甘,便故意问,您得到回音了么?
藤中纳言还是老样子说,我没有写信。
头弁就想,藤中纳言这个人表面一本正经的模样,背地里完全没有这样的老实呢。就生出调皮的心思,说道,那么,是主动写给您了吧。真教人可气。我哪里教女人觉得讨厌呢?
藤中纳言说,不要再说这种没意思的话了。但说出口来,因为太过古板,又有点后悔,又说道,总是在女房的面前,故意说不中听的话。诗歌又作的很漂亮,这样子,男人也觉得你讨厌。
头弁却说,别看我这样,男人们却很喜欢我呢。说的是替人当捉刀,作诗文一事。然后,又不依不饶地向藤中纳言询问那书信里的内容,藤中纳言躲躲藏藏,不愿言及。
藤权介从随身的侍从或是女房那里听闻了这样那样的事,当然无法坐视不管。藤权介在那不久前升迁为参议,正是对宫中的种种事迹都觉得很新鲜的时候。因此时常东钻西营,照例认识那个清凉殿的长桥局。可是呢,此人诗歌作得并不出色,家庭背景呢,也很普通,父亲是一个下等小国的国守,能将自己的女儿送到皇宫里面,一定花了不少的心思,希望皇权富贵有朝一日也能降临在自己身上吧。
要说吸引人的地方,也不是一处没有。本来在京城这样的环境,但凡长相不至于太丑,教养不至于没有的,大抵都有登对的男子会来爱护。长桥局此人,凡与其当面对过话的,没有不感叹她谈吐之得体,气质之儒雅。尽管跑到她的面前,说一些顶撞的话,也全然不在生气的范畴。在那样一个时代,女人过于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的话,不尽然是一件好事。如果有才,也应该是一种和光同尘的处事态度,要是表现出随遇而安,知雄守雌的样子,是难能可贵的。
先前那一名河源院的小姐,在阔别经月之后,疏于书信的往来,时常寄来一些譬如住江波拍岸,梦中亦难相见,必是畏人言[2]一类哀怨与奚落的话,藤权介很是反感。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除却性命一物,无疑是人的品貌。面容丑陋之人,固然能引发一般人的同情可怜。可若要说对这样的丑陋真心的喜欢,必定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居心叵测。
且不用说,那两个人的品貌是否相称。这一名长桥局的出身,来到小野宫里作侍女长,犹觉不妥,居然有消息说,藤中纳言要更换夫人啦!实在是奇想天开,滑天下之大稽。其附骥攀鸿之心是不言自明的。哪里有这种道理呢?
藤权介在熟识女房的牵引之下,与长桥局见上了一面。那个女房也是个世故之人,故意布置了一处四下无人的房间。藤权介因此开门见山地说,要是想要像依附草木一样,依附在我哥哥的身上,告诉你,还是不要有那种心思了吧。
长桥局失笑问,为什么呢?
藤权介年纪比较轻,难免为那种答复认真,你是有自知之明的吧,还是有的好。
长桥局道,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的心里也很清楚吧,因为行为举止都为所思所想驱使,意思就很明显了。非要我说清楚吗?
这时倘若说,那么便说出来罢。便是完完全全不识趣的话了,长桥局回答,那么,您有相信我不是为那原因的可能么?若说毫无一点有利于自己的心思,是不切实际的吧,此故我应该坦白出来。
藤权介因此有些无话可说,只是向人示弱不是他的作风,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种话大可不必对我说。自己都将实话讲出口了。
长桥局说,作女子的,也绝非甘愿受苦受累,要是丈夫能够很好,自然是一桩和美之事。纵观天下庸庸碌碌之人何其多,未见有美满姻缘二三件。如此虚幻之美梦固然难以实现,心里由衷作一些幻想,就是千夫所指的错事吗?
藤权介想,这就已经大错特错了,便说道,把攀高枝儿说得如此委婉动听,我还第一次见这样的事呢!说的固然是人之常情罢,可不登对的恋情,就是没有道理。你难道以为,哥哥的面孔真的很难看么?长桥局不语,他又继续说,这九重宫阙里面,大家都精心打扮自己的脸蛋,装点行装。天生丽质的人呢,并不见得很多。光是生过天花的就不在少数,那么就有很难看的人了么?脸颊蜡黄并不妨事,皆可以铅白掩盖。眉毛虬曲如虫也无大碍,无非拔了重画,亦能交差。胭脂用来染唇,红花装饰指甲。其实原来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来。但凡平常的贵人有一点勤快,都能将自己打扮得如同天人一样俊美无双。按此标准,丑陋的人反倒教人稀奇了。
长桥局深以为然,由着他说。
哥哥生了天花而已,被传成了荒怪不经的样子,不很奇怪吗?
藤权介心想,若她问那面具的事,我正好有一番说辞,但愿不要那样问吧。
长桥局问道,为什么要戴那面具呢?
藤权介便道,想你听过陵王的故事。象有牙而焚其身,虞公怀璧而伐其国,若想要身怀宝物而不遭人嫉恨,往往只能作出下下之策。这样一个品貌双全的人,你何德何能去比肩呢。占着容貌丑陋这种虚伪借口的便宜,以为像我哥哥那样的男子,也如同囊中之物,真是大谬不然了。趁早收起那样的心思吧!
于是,故意把衣服弄出簌簌的声音,咚咚咚地站起来。长桥局以为他要走了,心想,这个人好狂妄的口气啊。可说出来的话,都挑出我最为顾虑的地方,并不是毫无道理的。如之奈何呢?
就把几帐的帷幕掀开一道缝来,可惜呢,朦胧胧一片黑色,只看到了他的衣服,脚步声很快就听不见了。
又有一回,听说那个藤权介要来值宿,许多的女房都跑进清凉殿的鬼之间偷看。长桥局便想乘着这个机会,也来看上一眼。便夹在女房们中间,正好听到藏人们唱名鸣弦,心里面扑通扑通地跳着。若是听到熟悉人的姓名或是熟悉的声音,都是很有趣味的事。可是在这样的夜色下面,什么也看不见,就是很可惜的了。
好不容易挨到白天,心里又觉得,那样值一整夜的班,脸色一定很教人扫兴,正想着要回去,不经意间看到了藤权介的脸,就觉得脸颊很烫。
很多女房因为睡过去了,并没有那样的机会,心里很懊恼,嘴上却说着,殿上人是时时都能见到的,并不稀奇。大家也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可夜晚的梦里,时常显现藤权介的样子,结合那个后明月宴会上的身姿,更作起了一种不切实际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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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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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今和歌集》杂歌下 无题 佚名,周作人译
[2]《古今和歌集》恋歌二 无题 藤原敏行,上海译文出版社译本
第12章 (十二)
对美的憧憬与遥想, 是那个时代最美好朦胧的一种景色。男女都好,脸上的妆容应该精致到位,才会犹自生出高贵之感。衣裳的颜色质地搭配之和谐与否, 正是家门之治法所在,春秋应穿浓重绚丽的袭色目, 冬夏则以素雅的薄样为宜。若有前辈先祖那里的因袭,自然不会犯下可笑的错误。至出行乘坐精美华丽之车,裙裾在外,绚烂夺目, 教人过目不忘。殿上人往来诸殿之间, 衣色亦与室内的布置相映成趣,美如名绘。
庭院里的秋花,应较春花多,如此万物凋零的秋季不会过于寂寥。夏天捕捉萤火虫以充庭院,早秋有蟋蟀长鸣,耳鼻口眼都受到福祉, 尤其美好。熏香以多香调和, 他人闻香来访,不知香源之所在, 去后余香经日不祛, 最为上乘。讲经的法师, 要容姿端丽者为上。若是容貌丑陋的僧侣,教听者敷衍,就有亵渎佛法之嫌。歌舞之人, 嗓音清丽且身材匀称的才好,大抵也是这个原因。
那么,与其说美丽是精神世界的依托, 不若说不美丽是一种违反人性的暴行。此故丑陋的罪名自不必说。将丑陋的东西展现在贵人的眼前,无疑是刻意为之的恶毒加害。那种丑陋被施以极刑作为处理,绝不会不十分符合时下的法度。那么,丑陋的界定到底是怎样的呢?按照上面的说法来看,就脸庞这一点来讨论美的定义,如果不以未经修饰的真容作为核验的标准,美丽似乎成为彻头彻尾的主观臆断。理所当然,仅仅是面容丑陋,也决不可称之为丑陋。试想丑是美的相反面,幽雅宁和的西之对殿,若有合香缓缓而致,送进室内的晚风轻打竹帘的下沿,三两张中国纸上,留着写了一半的汉诗,筝的细弦因风发出簌簌的微鸣,藤中纳言应是一种中庸,甚至是美的存在。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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