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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南——虚海(13)

    藤权介问,这样好看还是那样好看?
    抚子低下头去小声说,哥哥的面具好看。
    藤权介心里突突一跳,立刻站起来,不是都说别让你说这样的话了么。话一出口,有些后悔。幸好抚子是一个孩子,但现出不高兴的模样。
    藤权介见她把嘴巴撇到一边,又咬着嘴唇,脸颊两边也塌陷下去,觉得太过粗野,就想要把她抓住,好好地管教。结果踱了两步,险些跌出一跤,回头一看,有一个玩偶被自己踢远了。
    抚子呀了一声,起身跑去捡那玩偶。藤权介就跑得比她更快,先把玩偶抓到手里。抚子攀住他的手臂,说,还给我。可是呢,很快地把藤权介放开,俯身下去拾一样东西。
    藤权介细看那玩偶,着二蓝色的缝腋袍,有藤花的纹样,帽子戴得很端正,脸孔上的五官用墨水画的格外细致,眼睛也用金泥勾勒得很明晰,应是那位侍女的手笔。
    藤权介怒火心生,将那玩偶夹在指缝,就伸出手去,夺抚子捡来的东西。抚子因此备受惊吓,蜷在地上,一只手包着另一只手,死死不愿松懈。这样对抗一个年轻的男子,毫无胜算的机会。抚子自以为无隙可乘的防守很快为藤权介所破坏,那双小手被打开,显出一片白白的东西。
    藤权介刚拿在手里,抚子就尖叫,还给我!还给我!
    恐怕就是头弁所说的,给人偶戴上纸片做的面具。剪成椭圆形的两片高丽纸用胶粘在一起,其中的一面画着同玩偶如出一辙的脸,两边都钻了小孔,用红色的细丝线模拟面具的情状。绑得并不很牢固,有一边的丝线从小孔里穿了出去,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抚子不断地嚷嚷着还给我!,见藤权介无动于衷,就往地上一坐,作势要哭了。藤权介蹲下身去,把玩偶与纸片都交在抚子的手上。抚子的泪眼,巴巴地将他望着。
    抚子今天穿着的汗衫,因与时晴时雨的粉红脸颊相得益彰,若是不做表情,倒不如啼哭嬉笑时的那般可爱。浓黑的额发常常在脸畔摇晃,正如一座托举玉花的琼萼。藤权介想道,若这个女孩子死去了,会怎么样呢?对未知的兴奋情绪,正是促使这样的人将心中的妄想付诸实行。藤权介顿悟道,原来我早就期盼起她的死了。
    可在以前的时候,藤权介就幻想着无数人的死亡。或是利用佩刀,或是用柔软的棉绳,紧要关头,徒手亦然可以。他醉心于他人的离世,其心拳拳,天地可鉴。唯独一样缺憾,应死之人何其之多,无耐个个脑满肥肠。脑袋一热,的确可以实现愿望。可往后的余生,要面临怎样的深谷,甚而不敢作想。
    如此种种的遗恨堆积在心中,正如同一件又一件登天入海的任务。要从头做起,举步维艰,可耻且丑陋。只得耗费许多心思,力求在不经意间,将它们忘记。
    今天这个时刻,却很不一般。待会儿扼住她的喉咙,就没有办法大声呼喊。片刻之间,便倒伏在怀。她刚才攀住自己胳膊的力气,几乎感觉不到。这样的女孩,尸体也像一片落叶,一张帖纸。死去之后,阳光可爱依旧,秋风凉爽更一如既往。唯独对藤权介来说,抚子眼睛里的泪光给了他生的希望。
    他想,原本这样的世上,女子生下来便是一桩可怜事。那么,我跟抚子一样,都是一无是处的可怜人。一个生着可怜,一个死去可怜。为什么不能成全彼此呢?
    乘她忍耐眼泪的时候,藤权介把两手圈在她的脖颈上。原来年幼的女孩,脖子的粗细也同猫狗差的不多,却觉得更加柔软。稍微收紧一些,就很容易像细草那样折断了。藤权介微微用力,那根细草并未应声而断,原来连同细草里,也包含着坚强。
    抚子涨成红色的脸,一阵阵送来细若蚊蚋的打嗝。泉水一样的眼泪,逐渐的不流了。
    突然屋外那个侍女向这儿问,发生什么事了?
    抚子生了一场发烧咳嗽的病。尽管是小恙小痛,可生起病来,却花了许多心思与时间才痊愈。好在病愈之后,与从前一般美丽可爱,但事与愿违,渐渐又露出了怪异的模样。起初呢,是无端的打嗝流泪,莫名躲到侍女与父亲的身后,依然会战栗不止。
    家里人都很奇怪,以为是邪灵作祟,就请来佛法崇高的法师与住持来做各色法事,修法、调伏、祓除等事。可是加持诵咒时一切如常,附身童子的身上亦不见有生灵死魂来附。都说府上的小姐身体康健,并无异常。
    父亲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时间一长,终算发现怪异的源头。但凡藤权介对她靠近,就会显出那一番姿态。久而久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藤中纳言与父亲也有所疏远。见到他们来临,便躲进帐台不肯出来。厉害的时候,还会哭泣大叫。
    有一天藤权介被叫到父亲的跟前,父亲对他问道,你对抚子做了什么?
    藤权介心想终会有这一天,所以并不说话。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端正。
    父亲说道,你说一句话吧,我在问你呢。
    藤权介说,我不明白您的用意呢。
    父亲说,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么?
    要明白什么呢?
    好吧,那么,你的哥哥已经是那番情状了,说我只剩你一个儿子,也不为过。设若沾染上一些不好的习惯,当然可以谅解。你打了她么?可很奇怪,抚子的身上也没有伤痕。父亲问完,眼神在藤权介身上四处游移着,他的内心非常不安。
    先前母亲的话,突然一字不差地现在耳畔,所以听妈妈的话罢,妈妈的心里,就只有你这个念想了。
    藤权介问道,倘若说了实话,就能得到谅解么?
    父亲的眉毛之间显出了黑色的沟壑,他的眼睛仿佛有涟漪在荡漾,给母亲断七上的吊唁,也不见得露出来过这样的神情。而且,他并不说话。
    藤权介说,我还能做什么呢,真是奇怪,您的话一句也叫人摸不透。
    父亲问,你说什么?
    藤权介道,我没有做。
    没有打她么?
    没有。
    推了她,抢她的玩具,还是什么别的事?你欺负她了吧,和爸爸说实话。父亲的态度软了下来。
    有谁看见了么?教他出来指认如何?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么,那种事你做过么?
    藤权介声音提高了,竟然问出这种话来,您是这样把我看待的么?我要走了。
    她害怕你,你自己也能看到。现在还要再自欺欺人么?你到底做过什么吧?
    什么也没有做。
    为什么害怕你?
    我不清楚呢。
    这个时候,屏风的后面足音乍起,随一道影子的从天而降,足音迫近藤权介的面前,戛然而止。藤权介闻声仰头,惨白的面具正骇然地看着他。
    父亲的音调倏地变高了,正信!伴随那尾音落地的,是哥哥打在藤权介脸上的巴掌。藤中纳言似乎沉湎于这种久违的暴力带给他的甜蜜,正如腐肉对藤权介的吸引,巴掌落到脸上去后,又响了四五下。
    父亲回过神来,藤权介的一个鼻孔里流出了一道血,像一条长长的鼻涕挂在脸上,格外滑稽。这下父亲也怔住了,久久地说不出话。
    藤权介将哥哥望着,依旧坐着不动,没想到有一天,您也会这样对待我。又向着父亲说,那个女孩一开始就不应来到这里。
    第11章 (十一)倒v开始
    有一个朝露浓重的凌晨, 一辆装饰朴素的牛车驶出小野宫的东门,一路向南地离去,抚子自此被送走了。下人之间, 突然流行起一种说法,说曾经寝同衾, 食同器的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世事竟是这样无常。几个先前侍奉宇多内亲王的侍女终日以泪洗面,总说着不如就此出家, 斩断红尘罢。
    八月末的一个傍晚, 定光大进要求与藤权介面谈。得到允许来到藤权介的面前,就说,您去对公子道歉罢。
    藤权介原本以为哥哥那里出了事情,这才应允这回的见面,因此舌挢不下,他要求你这么说的么?
    定光大进也大为吃惊, 觉得藤权介年龄长了一岁, 说出来的话却好像倒退了一岁,夫人在世的时候, 日日夜夜陪伴在公子的身边。此故我片刻不离夫人的左右。她寝食难安, 时常因公子的事情而堕泪。那种溘然长逝想必与这其中有脱不开的关系吧。
    藤权介想, 他若不提及母亲,我都快将这人给忘记了。分明是自小陪伴在身旁的人,可越到长大, 心里对她的记忆就越加稀薄。就算尽力公平地去看待,仍然觉得一定是陪伴逐渐消失的缘故。以至于母亲一词,在知情懂事的时候, 沦为如白马节会上的白马一物,自己只是站在台阶上一年一回观看白马的人。临终前的几个月,她一直形影不离地呆在哥哥的身边。正因为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故而如今只要经由别人的提醒而想起这个人来,心里就觉得很厌烦。
    就说,事到如今,才与我来说这些么?你倒是一个不得了的忠仆呢。但想用这种话来打动我,还是免了吧。
    定光大进道,想您从前,从来不会这样冷酷。现在想必是言不由衷了。
    藤权介想,我以前倒是有点言不由衷呢,现在倒有底气把话说开了。
    大进继续说,我现在想对您讲一件您不知道的事,希望您能够安静聆听。
    于是开始叙说,宇多内亲王尚且在世的一个夜晚,正逢藤中纳言遭受那种异常病痛的折磨。因藤中纳言之事萦绕在心中,宇多内亲王郁郁寡欢,辗转难眠。这个时候起身出屋,心事重重之间,难免会想到从前,美满之家庭,天伦之乐事,如此种种,皆唾手可得。如今见到月色之下,小野宫镜池之幽雅如初,水仙之可爱依旧,想起鉴湖水前那个人的心境也是大抵如此,呜咽几声,不觉泪下。
    偏在此刻,借着月色,也看到夜不能寐的一人,同样在欣赏此间景色,不禁举步向前。那个人也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往内亲王那里回望。
    起初月光朦胧,池上有凉凉薄雾,看不很清楚。内亲王一面探问是否是她的长子,一面走到那个人的跟前。内亲王的尖叫刺醒了此间的仆人,值宿的侍从们纷纷赶来。内亲王尽力解释,没有事,没有事。又说,散步时扭到了脚踝,其实并无大碍。结果是一场闹剧,大家都纷纷散去。
    定光大进说,可内亲王哪里会是因为扭到脚踝就大惊小怪的人呢?那个时候,我却看得很清楚,有一个背影正往内屋里躲藏,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那不应该是公子的背影吗?
    藤权介想,母亲一定是看到哥哥的脸了。这个女人,连儿子长成那幅德行,居然也无法从心底里接受呢。但藤权介并不对此事做出评价,只说,我这个人,一向讲求的是道理。倘若是我有错在先,哪里还用你的劝解说完,就不理他了。
    定光大进见他油盐不进,不禁怀疑着想,倘若真的没做过那些事,论起对错来,恐怕真的难以决断了,只好告退。
    可藤权介的心里,却总是挂记着定光大进说的那些话。到了夜里,也像故事中的母亲一般难以入眠。
    先前也说,藤权介此人,向来对他人的看法耿耿于怀。时值不进油盐与耿耿于怀有所冲突,两者之间,总有一样是需要让步的。
    藤权介也在一个傍晚,来到哥哥的西之对前,事前并不教人通报。但隔着簾子,对着半空说,我知道,您在里面罢。
    唯独晚风抚着竹帘,房间里外,都悄然无声着。
    藤权介接着说,也不指望您对我回答,请听我说完这些话吧。然后独自诉说着,先前在水仙花田里的所见所闻。可是沉默的空气里,得不到任何有响动的答复。藤权介想,那么,哥哥果然很清楚。结果呢,我还以为是拥有各自秘密之间的互相隐瞒,实际上是知道对方秘密后对知道的隐瞒啊!我还认真地将此当做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真是跟傻瓜一样。
    这个时候,藤权介面红耳赤着,也不好意思若无其事地离开,只有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了。又对竹帘说,可为什么,要特意做那样的事情呢?我前思后想,都认为,抚子是那个女人的孩子。能要我怎样的喜欢?
    那竹帘里,还是很沉静。藤权介偏偏认定那屋子里是有人的,接着说,母亲之所以去世,也是这样一事促成的吧,对么?其实您从头至尾,都非常清楚,却还是对那女孩格外的纵容。为什么?
    回答他的,居然是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像一支箭般从竹帘里来,擦着藤权介的耳朵,咕咚掉进镜池里面。
    还不待藤权介回头去看,屋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滚。藤权介一时呆住了,竹帘像煮沸的釜盖,剧烈地翻腾起来。
    藤权介心里还有个秘密,亟待对哥哥诉说。那不能与水仙花田此类搁在浅滩上相较的更深的秘密,使得藤权介不觉站起来往前迈了一步,鼻尖贴着竹帘,手心里都是汗,您真的那么讨厌我吗?我总以为,我们之间,不应有任何或可能成为隔阂的因素。可事到如今,并不是这样的我总以为,您还有原谅我的可能
    定光大进的哀求,从竹帘里送来,二公子,您快点走吧!
    藤权介一怔,因那先前不曾知晓的第三者的在场,忽然心中鸣弦声大作。马上调转过头,从走廊上跑下去,又险些因为台阶而摔倒在地。
    藤权介心里不断地想,为什么我的哥哥,一回复一回的,一定要背叛我在先?抚子那件事也好,母亲的那件事也罢。在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哪件不是自己处于委曲求全的地位呢?同样一件事情,譬如说蹴鞠,哥哥去做,母亲也只是说小心一点,便对他含笑看着。可但凡我将蹴鞠抱起的样子被母亲看见,她便会当着我的面把脸孔板着,一句话也不愿说。
    现今母亲既然已逝,这些小事不提也罢。那么抚子呢?抚子闯到哥哥的西殿里,抚子拉坏哥哥的琴弦,哪里挨过一句声音重点的话呢。抚子那种年纪,纵然被哥哥教导良久,书法依旧写得不伦不类,教自己也觉得不可理喻。难道年纪小就可以是被原谅的理由么?哥哥分明很清楚,但凡对我的态度,稍稍能与对待抚子那样沾边,我的心里也不会整日整夜的难受。可我的痛苦,他一点都不尝试理解。
    想到这里,脸颊一热,竟然落下几滴眼泪。今天这桩事情,更教自己无法接受,分明在替更为亲近哥哥的母亲说话,哥哥何以以那种方式对待自己?于是眼泪像大雨后的贺茂川水,越来越多,流到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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