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拙清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是因为人总是期待等圆满吧。
李方潜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打趣了一番文学系男生的酸气。便没再说话。许久,平稳的呼吸声响起,就在李方潜以为沈拙清已经睡着时,突然听见上铺传来一声呼喊:
李师兄,我跟你提过我的家嘛?
李方潜想起那张家庭情况登记表,母亲那一栏的照片十分熟悉。曾经名噪一时的花旦,连李方潜这个不看戏的人,都略有耳闻。他摇摇头,问道:阿姨是京剧演员?
曾经是。沈拙清极轻地说,现在嗓子坏了。我从出生起,就没听过她再唱过一句。
王霞是过过好日子的。
她和沈聪从小在南京的戏班子里一起长大,一个唱旦角,一个拉京胡。
戏唱得红红火火,几乎在南京城里各大台子上都混了个脸熟。没人不知金陵小云雀,无数富家子弟为王霞一掷千金。
可谁都没想到,名噪一时的当家小花旦,竟然没逃过日久生情、再见倾心的老套戏码。
沈聪被一曲《锁麟囊》勾了魂,王霞也被拉京胡的手锁了心。
那个时代最大的浪漫莫过于干柴烈火。他们用积蓄在戏班子附近买了个小别院。班主人心善,特意送王霞一套凤冠霞帔,也没落下沈聪挚爱的锣鼓经。
后来,能唱得戏越来越少,当只有样板戏能唱时,班主离了台。戏班子渐渐没落,好在前期的积蓄还算厚实,哪怕班子全散了,依旧过得充盈得很。
王霞没什么上台的机会了,但她仍会偷偷在别院里唱些淫词艳曲,沈聪就小声给她伴奏。一唱一和,好不享和安逸。
正如所有的起承总要有转合才算闭环,王霞和沈聪的浪漫,被摔碎在中秋夜。
邻居举报了整个戏班子。而他们郎情妾意的合唱,成了无数罪状中的一件。
戏衣和京胡被一股脑儿翻出来,xxx还搜出了些明令禁止不准演的谱。
拿着人民的东西,还唱着砸场的戏这在那场声势浩大的革命里可算是该死了。
沈聪护住脆弱的琴骨,看到神色各异的年轻人扑上来,七手八脚砸了个干净。
他的手嵌在泥地里,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被京胡的碎片深深刺入骨血。
你干什么啊!没了戏日子还能继续,可少了你,我可怎么活!
王霞大吼了一声,就冲向那堆戏衣,毅然决然地点燃一把火。
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是老班主藏进床板里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王霞眼睛死死盯着沈聪,嘴里却冷静地扯谎,新时代了,谁还会唱这种靡靡之音?
说着她把戏衣和琴谱一起扔进火里,弃如敝履。
沈聪要拦,被她一巴掌挡回地下。
总得活一个吧!她神色狠厉。
她一边大笑着,一边望着惊诧的年轻人们。火光映红了她的半边脸。眼里波光粼粼,嘴里喃喃着谁也听不到的话。
收余恨,免娇嗔。
越来越多的杂物加入这场狂欢,在愈来愈烈的火苗中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
且自新,改性情。
沈聪绝望地看着烈火,匍匐着,用受伤的手朝里捞戏衣,一阵浓烟呛得他猛咳。
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年轻人们一把拖回了沈聪,不知谁的胶鞋朝他心窝用力踹了一脚。
真狠啊。
火苗窜上之间,被琴骨刺穿的手指在高温下血肉模糊。壮士断腕的王霞,挣扎着跪在泥地里。抱住了沈聪。
后来,火里烤过的断指没能救回来,被浓烟和殴打伤到的心肺也留下了长久的后遗症。
王霞还是被带走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两年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只是平反后,再见沈聪的王霞,眼窝深陷、瘦骨嶙峋。
最让沈聪心疼的是,这只云雀,如今一张口,竟是难听的哑嗓。
她永远永远,与那个时代告别了。
当然,这些事情,沈拙清都没能在沈聪的日记里看到。
相反,在此后很长一段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日子里,日记只停留在他们闲庭分食、柴米稻香。
沈拙清始终记得日记本扉页上的一句话:
她艺名玉千叶,是金陵城最美的牡丹劫。
李方潜的手紧紧攥着被子,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浩劫之所以称之为浩劫,多半是因为过于轰轰烈烈就燃尽了,连记忆都不能给后人留下。
N市栉风沐雨了千年,这里有这么多忠肝义胆,太多人在浩劫中宁折不弯,一身硬骨头带伤带刺,直到跖骨碎在火中,拿鲜血献祭后来人,留下个无名碑、衣冠冢。
但是,李方潜怎么也没法对王霞苛责一句委屈求全。
他甚至觉得,一定是更坚硬的心脏和更强大的自尊,才能将光辉岁月付之一炬,又拖出被踩在泥里的尊严、带着重病的丈夫一起逃出生天。
甚至还让沈拙清成长为现在这一副坦荡热烈的样子。
沈拙清
李方潜突然伸手敲了敲床板,语气里是温柔和鼓励,你要好好的。
别为玉碎。
沈拙清听着这声音,突然狡黠一笑,眼睛里露出孩子恶作剧前特有的光芒。翻身坐起,头往下铺探了又探。
只见李方潜缩在厚厚的绿军被里,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眉头微微蹙起,眼睫一跳一跳的。
沈拙清使坏地把凉透的手塞进李方潜的脖颈,然后腰部一个用力立马躺回上铺。
沈拙清!李方潜还没从故事里走出来,正酝酿着情绪,瞬间被冻得一个激灵,又气又笑,抬手拍了几下沈拙清的床板。
师兄晚安!始作俑者感受到身下的震颤,扑哧一笑,盖好被子心满意足地躺下了。
明天陪师兄找碟放电影!
作者有话说:
看,睡一起了吧?(bushi)
第7章 心动
李方潜顶着黑眼圈出现在光碟批发市场时,有些后悔带沈拙清回宿舍。
谁能想到,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文学系高材生,会如此热衷于恶作剧。昨晚闹醒之后,沈拙清趁着二人睡意全无,又拉李方潜听了很久的野外地质素描。
连李方潜自己都学得云里雾里,沈拙清却听得津津有味。
二人起床时睡了不到5个小时,沈拙清表现出年少一岁的应有活力,迅速回宿舍收拾洗漱完毕,出现在李方潜门前。
现在,李方潜打了个哈欠,望着花花绿绿的光盘碟片,只觉得头昏脑涨。
上次离开机房后,他果真去打了申请。当时的选片人因为舆论正生着闷气,埋怨N大世风日下,学生纲常败坏、侮辱艺术。
陈放正愁着没人接班,一见着申请,立马就批了,比以往任何程序都要快上三倍。
你看看这些怎么样?沈拙清兴致盎然,一连挑了好几张递了过去。
李方潜低头瞟了一眼介绍,从喜剧、历史到情色,题材还挺全。
都是大前年的片子啊,会不会很多人都看过?
行,那换换。沈拙清说着拿回碟片,恋恋不舍地说,可惜了,我很喜欢这几部。
李方潜赶忙拦住准备放回货架的手,说:那别换了,就它们。
其实,其中的大多数,李方潜根本不知道内容。正如昨晚他讲自己专业时,沈拙清也不知所云。
但没什么关系,世间能促膝夜谈的人本就少;体己人来得匆忙,风尘仆仆等了十多年,就等那个人过来踏碎浓雾。至于他带来的是阳光还是雨露,似乎没那么重要。
而那时的沈拙清并不知道,他手中差点被换掉的一系列电影,作为广袤光影世界的一角,在许多年之后,构成了全世界影迷心中的奇迹岁月。
影史奇迹年的结晶直到开年新学期才得以公放。
沈拙清陪着李方潜坐在放映室,屋里空间很小,衣服有些厚,闷得两人手心都沁出汗珠。
沈拙清想起来N市前,常常偷偷拿饭钱跑到小镇唯一的影院去买一张票,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他会穿过两条街去探险,每一个放映室都像一个溶洞,里面传来悲喜交加的配乐。他会看完一个后再溜进另外一间,在短短四个小时里过完两百年。
而现在,放映机嗡嗡作响,沈拙清在隐约的光线下望着李方潜。
这个人真是比电影还好看。
幕布上明暗交替,骚乱的众人随着四爷的掌声,望向黑暗中独舞的程蝶衣,灯光复明,掌声四起。
李方潜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沈拙清那位身世凄惨的母亲。
再看看银幕上的电影,正放到批斗烧剑的桥段。李方潜担心沈拙清会触景生情,担忧地望向身边人,眉头紧锁。沈拙清感受到了目光,回望时,却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忧惧,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电影中,戏衣被付之一炬,剑丢入火中,菊仙紧紧把剑抱在怀里。
也不知怎么想的,李方潜立刻抬手捂住沈拙清的眼睛,因为担心,胸膛随着音效起伏着,双手微微颤抖,时不时能碰到沈拙清的眼皮。
幕里台上的火光照亮了台下一张张青涩的脸庞,有的还挂着两道泪痕。李方潜眼中也盛着一汪泉,戏终,泉水倏尔搅动,碎在脸颊边,晕成亮晶晶的样子。
师兄?昏暗中,沈拙清的声音和影片浑然一体,李方潜有些分不清,这是在叫谁。
李方潜终于回过神来,轻轻把手拿开,问道:你还好吗?
《当爱已成为往事》轰轰烈烈的响起来,意料中的群情激愤并没有出现,反而静默得不像是礼堂。椅子紧紧排列着,它们身上各有各的伤痕。
等了许久没有回音,李方潜只好轻轻抚着沈拙清的背,还覆上了他的手。
其实,沈拙清其实并不排斥清贫逼仄的生活,虽然很能共情,倒也不至于脆弱到接受不了一部电影。况且王霞向来忙于生计,沈拙清早已习惯独自消化负面情绪。而身边这个人,竟然会因为自己的一个故事而紧张成这样。
沈拙清久久凝视着两人叠在一起的手。
像是一滴水坠落,他听到贫瘠的大地上发出生命的呼喊,一株不知名的花从裂缝中缓缓探出头。
它们在呼喊什么?
学生工作手册白给你发了是不是?陈放啪的一下把碟片扔在桌上,几叠方方正正的塑料盒散了一桌。
李方潜知道他是在领导面前佯怒,也配合地把头埋得很低:陈老师,对不起,这次是我选片失误。以后所有的电影,一定都经过您审核。
呸,你明明点过头。
陈放绷着脸点点头,转向一位气质威严的中年人说:主任您看,李同学这道歉态度是不是不错?他之前也干了不少活儿,而且这次呢,学生的评价和热度都很高。可能题材影响不大好,我以后一定督促他们改。
N大虽一向自由,但最近正赶上严抓思想作风。沈拙清选的片子,要么尺度上露太多,要么题材上太敏感,但偏偏都很对学生们的口味。
本不该出现在礼堂的《霸王别姬》,竟然掀起了一场讨论。从色彩构图到剧本架构,从同性爱情到革命意义,覆盖人数之众,直接惊动了思教处主任。
作为选片的负责人,李方潜被叫到办公室,上交了一众碟片,又写了一千字担保才算作罢。
但那位奇葩的陈老师,在领导走后,竟然鬼鬼祟祟拿出没收的碟片,把李方潜叫到角落,委婉嘱咐他记得在小范围活动时放映,当作热场。
李方潜又气又好笑,打算将这件事当作趣闻,说给沈拙清听。
来502时,屋子里正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孙乾明和刘柳把小方桌拼成长桌,在桌缝处摆上三个搪瓷杯,充当球网,一人一边打起了乒乓球。
李方潜来时,差点被孙乾明一记左侧旋打中。
你们宿舍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啊。李方潜侧身接住飞来的乒乓球,笑着扔回去。
孙乾明一把接回球。他连续输了几局,此时斗胜心正强,头也不抬地说:找沈拙清?他被我们挤到厕所看书去了。
还挺理直气壮。
李方潜只得踮着脚,障碍越野似的,穿过地上零散的物品,侧身打开了厕所。果真,沈拙清一大高个儿,蜷缩在洗手台上,一手拿着书,一手对着笔记念念有词。
这也太委屈了。
刚开学就这么用功啊?去年奖学金没拿够?李方潜打趣着走过去,后者见到来人,赶忙把书放到干燥的毛巾上。
背书呢。英国文学,一月一考。
李方潜顺手拿过笔记,上面密密麻麻用英语写着名家名作,这么多?
沈拙清摇摇头:这只是一部分。
那你要不要人帮你检阅一下复习成果?李方潜翻到其中一面标着商籁,问道,这个也考?
沈拙清嗯了一声,咳咳两下,清了清嗓子,厚重而深情的句子从唇边流淌出来。
And while I gaze, thy mild and placid light(我凝望时,你柔和的光线)
Sheds a soft calm upon my troubled breast(泻洒沉静在我郁郁胸前)
And often I thinkfair planet of the night(而我常常想靓星在夜间)
That in thy orb, the wretched may have rest(你眼中可怜人已可安眠)
The sufferers of the earth perhaps may go(凡人遭难多半死而解脱)
Released by deathto thy benignant sphere(或可去往你祥和的天国)
And the sad children of despair and woe(绝望的孩童受尽了折磨)
Forget in thee, their cup of sorrow here.(在你怀中,忘却不幸多多)*
诗歌仿佛来自前世那么远,每一个抑扬音节都踩在心情的变化曲线上,李方潜站在一片乒乒乓乓声中,仿佛听到佛的祈愿。
说来奇怪,这是个奇怪的环境、逼仄的空间,嘈杂的一切却在一把平静如斯的嗓子里沉淀下来,只剩下绕梁余音,不绝于耳。
还行吗? 沈拙清邀功似的,眨巴两下大眼睛。
恋耽美
山石——顺颂商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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