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沈拙清才知道,所谓独特传统并非指公放电影,而是放完后足以延续两天的讨论和争议。
这次正赶上考学期,因此讨论的气氛已经弱了许多,上半年甚至出现过放到一半因群情亢奋临时换片的情况,学校无奈将放映时长足足延长了一个半小时。
沈拙清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说:但我其实觉得大家说的挺有道理。
谁说不是呢?李方潜笑道,最近两年选片人变成xx院一位老学究,电影风格都吊诡的很,我倒是宁愿自己去机房欸,你去过机房吗?
沈拙清摇摇头,说最近除了图书馆和食堂哪儿都没功夫去。
又想起那位骂老学究没读过历史的仁兄,沈拙清不禁笑出了声。
彼时,电脑仍是十分奢侈的物品,N大虽然活动经费上克扣得可以,却斥巨资购置了当时最先进的主机和几十个终端。
但是学生们对于电脑的学习热情太高,因此非课程时间,需要购买和提前登记才能获得额外机时。
沈拙清跟着李方潜做好了登记,看着眼前一个个黑色大块头,露出茫然的神色。
主机内闪烁着黄蓝的光,嗡嗡的运行声听起来丝毫不嘈杂,反倒成了心跳的背景音。
李方潜动作极慢地教他打开主机、显示屏,一一介绍鼠标、键盘的功用。
这些,你们下学期应该就会学,但是早一点接触总没坏处。
说着李方潜打开网页,过了好一会,新上映的几部影片信息才跳出来。厚重的显示屏转了转,呈给沈拙清看。
屏幕看起来一闪一闪的,五颜六色的条目映入眼帘。
沈拙清知道,随便点开一条,便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在现实里,有一个人替他连起了这道走向海洋与宇宙的通途。
《风月》?沈拙清小心辨认着那些文字,喃喃道,张国荣啊。
李方潜点点头,笑道:如果不是怕给自己找事,我都想跟陈哥申请,下次选片由学生会来轮值。
申啊。沈拙清前后摇晃着座椅,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咱一起选。
李方潜半开玩笑地瞅着沈拙清,心说这活还真有些吃力不讨好。
要是真申上,到时候,我恐怕就成新的讨伐对象了。
怕什么,陪你啊。沈拙清依旧目不转睛盯着屏幕,无比自然地说。
这天入夜,长江的支流横跨N市,奔涌向前。
河道旁是始建于宋的楼台遗址,在那场人尽缄口的浩劫中,一炬成灰,只剩下残垣断壁。
再往西是鼓楼,墙体不知爬了多少年的爬山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而更远处有微弱的灯光,从还留着脏斑的玻璃窗中透出来,时隐时现。
那是6号宿舍502室。
沈拙清把开学时本想用来当床垫的棉被上撒了些水,平平铺在地上,充当隔音地毯;刘柳也把学校发的被子拆了,掏出棉絮塞在门缝中。二人鬼鬼祟祟找来几张过期报纸,用浆糊抹了一层搭在玻璃窗上,隐隐还能透过光看到镜像后的大字:
《超级计算机在美问世》。
刘柳把窗户推开,脑袋伸出窗外,透过报纸做的窗帘往里看,确认不怎么透光后,放心拉上窗。
这下纠察队总不会发现吧?刘柳小声咕哝道,坐在棉被的一角,开始拆酸梅粉。
沈拙清仍是不放心,又拿一张报纸卷成筒状,盖住灯泡,压低声音道:这会儿行了!开始?
孙乾明憋不住笑,扑哧一声,赶忙被刘柳捂住了嘴。
就这样,还没得到批准的丛林诗社,在细簌声中悄然成立了。
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们好玩,而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1]
沈拙清承认,当初看到这段话时,那个被书山题海鞭策得垂垂老矣的心脏突然开始剧烈跳动。
及时行乐吗?让生命超越世间尘俗吗?沈拙清想起母亲。
二十年前,她是位京剧演员,而她的丈夫,是位乐师。
如今她在纺织厂里日复一日绞着线团,吊嗓的时间奉献给了灶台和病床。
她会省去早餐,饿极了就拿醋碟打一毛钱的豆浆和三毛钱的菜包,只有周末才会加餐买上一两肉。
生活的热情?反抗的意义?这些玩意儿早在那场大火中化成灰,连轮廓都找不见了。沈拙清,是他们唯一的意义。
在没被生存利刃打磨之前,振臂高呼热爱生活是可笑的,显然,这群挑灯夜谈的年轻人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很幸运。浑金璞玉,如切如磋,本不必太早踏入尘世。
黑夜与灵魂共振。沈拙清念完最后一个句子,合上了手中的书。
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就像演员与布景的分离,正是荒谬感。[2]
万籁俱寂中,沈拙清平静的嗓音像琴弦震颤。
所谓自由、所谓热望,其实都抛给了鼓楼的爬山虎去消化,他只是,十分单纯地想和这群能共鸣的人分享而已。
本该被轮到的孙乾明久久凝视着昏暗的灯泡,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有人轻声催促,才缓缓接道:
为我的情人挽起曳地长裙,免得污泥偷偷地吻她裙角。[3]
一位外语系的师兄笑道:明哥这是思春还是爱而不得啊,说得这么卑微?
刻意压低的笑声此起彼伏,只有薄如蝉翼的报纸随着他们的气息微微摆动。
孙乾明脸刷的一下红了,却梗着脖子回道:什么爱而不得!哪有明哥搞不定的事儿?等着!下次带给你们看!
刘柳也笑了,剥了个瓜子扔进孙乾明嘴里,意思是把嘴闭上。孙乾明瞪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其实,我一直想搞这么个聚会。那位师兄突然站起来,头磕到床板上,瞬间疼的龇牙咧嘴。
好好的煽情气氛直接被周围人的哄笑给打破了。
欸你们师兄无奈摇了摇头,揉着脑袋笑道,得,我本来看明哥背诗,有感而发,想给你们分享一下故事的。
说啊说啊!
现成的故事没人不爱听,众人赶忙盘起腿催促着。
我前天啊,在体育场,看到......师兄顿了顿,狡黠地卖了个关子,明哥买了一束花,送给一个
话没说完,孙乾明立刻跨过盘根错节的腿,一把捂住师兄。
众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孙乾明,不知谁打趣道:看来,还真有明哥搞不定的事儿。
笑啥!笑啥!笑啥!孙乾明急了,声音干脆全放出来,你们可放过我吧,去涮二刘!他最近天天不在宿舍!还喜欢写酸诗!
没想到刘柳大大方方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是啊,我谈恋爱了。
???
饶是沈拙清,也惊诧地抬起头。这群刚刚脱离管控的十七八岁单身男生哪里肯放过,不依不饶的拉刘柳详细讲讲。
刘柳费了好大劲才从三四双手中逃开,无奈说:其实也没什么故事,我们老家在邻县,从小就一起上学。
没来N市之前,我们一直都关系不错,或者说,因为我的单方面坚持,走得一直很近。
但我知道,她应该也是有意的。我本来想.....考完跟她告白,没想到,她考上了,我复读了一年。
后来我就追着她,也来了N大。幸运的是还认识了你们,这里很好。
刘柳三言两语就讲完了,孙乾明对此表示不满,嫌弃地问:你真的是我们系学生?
青梅竹马为爱跨越千山万水的故事,本来挺百转千回够写一出短剧了,竟被讲得无聊透顶。
沈拙清被两个舍友闹得实在头疼,只好站出来解围道:你俩可够了!一个彩虹在心,一个美人在怀,只剩我孑然一身......说罢假意吸了吸鼻子,摆出委屈的表情。
众人笑闹作一团,不知谁又开始分享来N大前在严格控制和书山题海中悄悄萌芽的爱情。
有人说酸,有人羡慕,还有人哼起了《九妹》。
黑夜被隔绝在502门外,棉被堪堪坐下十余人。半夜集会叛逆感让人兴奋,小小的屋子竟有些装不下满溢的荷尔蒙。
但,兴许是洋溢的热情有些过头,需要开门散一散。
正当众人聊到校长的读书轶事时,门突然被敲响了。
孙乾明吓得手一抖,打翻了本就不稳的灯泡。
纠......纠察队?
作者有话说:
[1] 《死亡诗社》;
[2]《西西弗斯神话》;
[3]《维罗纳二绅士》。
这章大概是用来安利书和电影的= =
P. S. 好慢啊,下章睡一起好了(虎狼之辞)
第6章 玉碎
纠......纠察队?
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蹦出来,大家面面相觑,几秒钟后,师兄突然反应过来,带头把灯泡、剧本一众杂物火速收拾起来,扔到床下藏着。大家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的卷好棉被,塞到床上。
敲门声还锲而不舍,沈拙清握着把手,深吸了一口气。
门咔哒打开了,众人迅速调整好站姿,笔直地分布在各个床铺边,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齐刷刷望向门口。
幸亏没被拉进学生会,这也太累了。刘柳见到来人后,这样想到。
来人正是打过许多次照面的李方潜,手臂上带着红章。一屋子人杵得跟小白杨似的。
抬脚进来,环视了一周,搪瓷缸里还有残余的瓜子。
他哭笑不得,朝沈拙清说:看来,今晚挺热闹?
沈拙清扯了扯嘴角,碍于旁边人多眼杂,憋着笑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棉被洒水还扔床上,天这么冷,不盖啦?李方潜瞥到床上湿漉漉的被子,不禁皱眉。
转眼又看到塞进门缝的棉絮稀稀拉拉散到地上,眉心的川字更深了。
你们还真是......准备充足啊。
有不认识李方潜的新生,本就对纠察队不满,听完一席话就跟被踩到尾巴似的,直接炸了毛:有话直说行不行?不就是诗......茶话会嘛!我组的局,跟其他人没关系。
李方潜挑眉,看了看这个拳头虚握的男生,面色不改。
三分钟内都回到自己屋,脚步放轻点,等会老师带队查。
回屋?不记名?所以你来干啥的?小男生一脸诧异,怔在远处不敢动。
等我登记呢?李方潜打趣地转开笔帽,作势要写,一行人赶忙乌泱散了。
屋里一时间宽敞了许多,李方潜弯腰捡起破碎的棉絮,扔进垃圾桶,又朝着放了湿被子的床问道:谁睡这儿?
沈拙清缩头抬起了手。
李方潜靠在床栏上,歪头打趣道:你打算睡觉时,拿体温烘干床单啊?
这不是事出突然,没地方藏了嘛......
那你们洒水做什么?湿棉被隔音效果好不了多少,物理没学过?
......学过。沈拙清咕哝道。
看来纠察队的名声确实不太好。
李方潜看他们紧张的样子,单手撑着上铺床栏,朝另外两个人说:
幸亏这次是我轮值,如果是老师直接带队来,八千字检查可少不了。
沈拙清点点头,赶忙做了个抱拳致谢的动作,被李方潜一把拍开:少来!
李方潜往床下扬了扬下巴:书角都露出来了,你们这是组织不同意办新社,于是改上梁山了?想造反也得做细致些吧?
沈拙清赶忙把一众物品拉出来,书重新放回架上,搬开了那条湿被子,床单上留着一大片水渍。
被子甫一拿开,李方潜就看到本就不宽敞的床铺尾端,还堆着高高的几摞书,床尾只有一小块空隙,是双腿的形状。
平时就是这样睡的?怎么会有人让书占据半张床位?
李方潜简直目瞪口呆,就这跻身空间狭窄的床还被浸湿了。他只得朝沈拙清招招手。
你去我宿舍。我舍友元旦考完都回家了,我老师这边还有事儿就没急着回,现在宿舍就我一人。
沈拙清摇摇头:我打地铺就好了
你拿什么打?都是湿的。李方潜点了点沈拙清唯一的棉被,这种天,铺水泥地上睡,就等着挨冻吧。而且,他们俩好像也没有多余的被子。
N市冬天湿冷得很,虽然温度不低,但寒意是侵入骨子里的。沈拙清将棉袄裹得更紧一些,不由地点点头。
可能是人少的缘故,李方潜的宿舍看起来很宽敞。门一打开,穿堂风就吹着桌上草稿纸哗啦哗啦地响,门后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全是沈拙清看不明白的字母和数字。阳台上,一株菊花插在土黄色的盆里,被风吹的有些蔫。
你睡上边儿,我的床。下边儿是我舍友住,回头我跟他说说。
属于李方潜的空间清清爽爽,除了床单被子什么都没有;下铺墙面贴着巩俐的海报,正是戛纳电影节上一战成名的沙滩白衬衫照。
沈拙清嗯了一声,就势爬了上去。李方潜就换了套秋衣,也合被睡下了。
师兄这样袒护我们,不怕老师责怪吗?听到李方潜躺下的声音,沈拙清突然开口问。
那师弟这样担心我,诗社还不是说开就开?李方潜揶揄道。
窗户年久有些松动,风声呼啸穿过缝隙,发出尖利的声音。
金菊抖落着,花落无痕。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李方潜犹豫着开口,似乎在想要怎么措辞,你们为什么那么想开诗社?
这个啊......沈拙清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实说,他并没有答案。也许是深夜抱团取暖的叛逆感很吸引人,也许是遇到一群志趣相投的人太不容易,也许是诗歌里的美与温柔正好填补了生命的空缺,也许单纯地想选择这种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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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顺颂商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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