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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17)

    戚隐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扶岚和他一块儿下的山,一转头就不见了。梅花糕金陵才有,从吴塘到金陵,御剑少说也得一个时辰。难不成这厮还莫名其妙专门跑到南京买梅花糕给他吃?戚隐心里忐忑,问道:哥,你是扶岚吧?
    扶岚点点头。
    戚隐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昨晚你到底去哪儿了?
    从金陵回家。扶岚说,娘传信说你醒了。
    娘?他竟然管小姨叫娘?
    戚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大名是什么,连名儿带姓?
    扶岚答道:姚扶岚。
    完了。戚隐抓着脸,在心里哀嚎,原来这个扶岚也是假的,真扶岚不知去哪儿了,八成是被困在另一个幻境里了。戚隐忙抱起黑猫,使劲儿摇它,猫爷,你说句话,你不会也是假的吧?
    黑猫喵喵乱叫,爪子在空中乱挥。这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大脸肥猫,不是妖。
    原来这幻境里,当真只有他孤身一人。
    戚隐有些泄气,抬头看扶岚,这家伙低头瞧着他,一副懵懂的样子。
    算了,戚隐使劲儿抓了抓头发,耷拉着脑袋说,哥,陪我去个地方。
    扶岚犹豫了一会儿,他还得罚跪。
    看见你我能安心点儿。戚隐拉了拉他的袖子,陪我一回啦,哥。
    扶岚低头看了看戚隐拉他袖子的手指,那一寸指尖栖落着天光,仿佛是透明的。扶岚点点头,道:好。
    阳光从马头墙上打下来,黄澄澄的落叶像枯蝶一样飘。戚隐站在街对面看凤仙,她还是原先的模样,黑鸦鸦的头发,劣玉簪子一点青黄,从鸦黑的发髻上透出来,像是发上开了一朵花儿。她们女人就是这样,要强,在尘埃里也要美得夺目。不像他,认了命,在泥巴里打滚也无所谓。
    凤仙没嫁人,这点儿也变了。他故意到药铺里晃悠,凤仙抿着嘴儿笑,悄悄指了指后巷。戚隐暗暗咂舌,这幻境真带劲儿,凤仙真对他有意思了。
    出了门,转到后巷,让扶岚在巷口守着。凤仙立在那里,见他来,噘着嘴儿打他胸口,冤家,三个月不见,还以为你真死了。他们都说你忘了事儿,是不是把我抛之脑后了?
    戚隐有些不好意思,退后了几步,道:确实忘了挺多事儿,那个戚隐挠挠后脑勺,试探着道,咱俩以前有交情么?我好像也记不大清了。
    凤仙一瞪眼,咱们的山盟海誓你都忘了?她眼眶红了,抬手揪戚隐手臂上的肉,你敢忘!你敢忘!你知不知道,东家老爷透了口风要娶我做妾,我硬是没答应,日日熬着等你醒。我白日也盼,夜里也盼。又不敢上你家去瞧,只能去娘娘庙里求你平安。你你
    戚隐被她揪得疼痛难当,偏又不能嚎出来。这姑娘看着温婉,没想到是属母夜叉的。戚隐缩着胳膊,忙道:不敢忘,不敢忘,您先松松手!
    凤仙咬着嘴唇,道:不给你来点儿狠的,你当我好欺负。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儿,一片真心交予了你。若咱俩的事儿捅出去,你就是不愿娶也得娶!凤仙咬咬牙,忽然解了衣带,将衣裳一拉,露出浑圆白嫩的胸脯,直直朝戚隐怀里撞过来。
    戚隐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见这阵仗,当下懵了眼。有个人拉住他的后衣领,这人力气大得很,他整个人被往后一拽,跌进身后人的怀里。雨后大山的味道包裹住了他,扶岚抬腿一踹,窝心便是一脚,把凤仙踹进了墙边堆积如山的竹筐子里。
    扶岚抓着他的手腕,扭头夺路而逃。两人跑到河道边上,纵身一跳进了一条乌篷船,戚隐捡起竹竿一撑,船便荡进了波心。扭头看,已经看不着凤仙的影儿了。戚隐心有余悸,这世界铁定是疯魔了,凤仙为了嫁给她,竟连姑娘家的名节都不要了。
    乌篷船过了涵洞,摇摇荡荡往前飘。夹岸是青瓦白墙,捣衣女蹲在临水阶上捶衣裳。旧旧的牛皮纸红灯笼映在清泠泠的河水里,像水红的日头。忽然有一包东西扔进了戚隐的船,戚隐捡起来,是一网兜的菱角,抬头望过去,一个姑娘抿着嘴儿笑,戚小郎君,听说你病好了,有空来一起摘菱角!
    戚隐羞赧地挠挠头,应了一声好。
    戚公子,朝这儿看!又有一些瓜果扔进乌篷船,河岸上的姑娘家扎了堆向他招手。船不过行了几步路,乌篷船便快要满了。戚隐头一回这么受欢迎,有些受宠若惊,扭头看扶岚站在船尾,透明人似的不吭声。
    他一把勾住扶岚的脖子,冲岸上的姑娘吆喝:嘿!各位姐妹,你们说我和这位小公子谁更俊!
    当然是戚小郎君你啦,姑娘们叫道,剑眉星目,风流倜傥,我们呀,就喜欢你这样儿的!
    戚隐两手捏扶岚的脸,瞧这细皮嫩肉,你们当真不喜欢?
    不喜欢!姑娘们大声道,我们就喜欢黑仔!
    戚隐:
    黑你大爷。
    戚隐无语,原先是小白脸当道,娘娘腔盛行,现在他们黑仔竟然咸鱼翻身了。
    船出了河道,进了乌江。那帮姑娘吃了春药似的,满脸通红地目送他远去。戚隐不觉得高兴,倒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扭头,发现自己还捏着扶岚的脸。戚隐手一哆嗦,忙松了手。
    我也觉得你比较俊。扶岚小声说。
    呆哥,戚隐无奈地道,是不是就算我满脸麻子,你也觉得我比较俊?
    扭头看,眼前是乌江水,在他们镇这一段叫吴江,一直往前,汇入颖河,又汇入长江,最后奔入茫茫大海。水灰蒙蒙的,浪花沫子发白,天与江心俱是一色。远处白墙黑瓦,错错落落,像被人随手扔下的石子儿,掉在山里头。
    戚隐想起方才凤仙缠他那劲儿,又想起那些姑娘,略有些头疼地说:凤仙也变了。原先她是嫁给了她东家的,那老头儿,你见过没?他家有钱,镇上最大一条街有五个店铺都是他家的,每个月光收租子就收到手软。我以前以为凤仙喜欢我来着,其实人家跟我除了三包药,一共一钱银子这种话之外,没说过别的。
    扶岚满脸迷茫,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戚隐低头笑了笑,又道:现在想起来,凤仙大概连我叫什么名儿都不知道吧。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这里是假的?明明大家说得很明白,我被马车撞坏了头,在家躺了三个月,九头怪鸟啊修仙啊什么的都是我梦里胡说的。可是为什么,我知道这里是幻境?
    为什么?扶岚问。
    他蹲下身垂着头撩了撩冰凉的江水,水里那个男孩儿的脸上有分明的悲哀。他道:因为在这里,小姨喜欢我,姨爹喜欢我,祖母喜欢我,凤仙也喜欢我,所有人都喜欢我。
    东方有梦貘,织梦境,有异香。清式在捉妖课上教过,戚隐每堂课都学得很认真,记得很清楚。兰仙身上有迷离的兰花香,每回见了她他就跟着了魔似的,以前以为自己是见色起意,现在想来那香味儿有点儿邪性。再加上这似真似幻的梦境,戚隐现在才想明白,那个白绒花儿一般的姑娘原来是只妖。
    神识才能看见妖气,扶岚这厮老实,因为总是看见非礼勿视的东西,平日里不外放神识。凤还山这帮道士又是半吊子,这妖怪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山上走来走去这么久。戚隐郁闷地想,还四大仙山之一呢,这贼山怕是连三流仙门也不如。
    他记得清式老胖子说过,梦貘不好对付,道行深一点儿的能织几千亩的梦境,活在里面难辨真假。
    他抬起眼,望那灰茫茫的水,水面迢迢伸向天边,没有尽头。
    可是他很清楚,在这里所有人都喜欢他,所以这一定是假的,是个梦,他的梦。
    你不喜欢这样么?扶岚轻声问。
    喜欢啊,戚隐摇摇头,我又不傻,大家都喜欢我,干嘛不喜欢。我小时候经常想,我是大神转世,等哪天天雷劈我几下,我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我是伏羲女娲的宝贝儿子。我来人间走一遭就是历个劫,这些苦啊难的,总有一天会终结,我还回天上过好日子。于是我头顶金光,脚踏祥云,飞天而去。
    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小姨他们一见我他娘的原来是神仙,痛哭流涕在我面前道歉,说以前对我不好都是无心的,今后一定把我的像挂在堂屋里供奉,每天上三炷香。然后我特别假地微笑,说算啦算啦,我从来都没放在心上,你们还是我姨还是我姨爹,我保管你们这一世富得流油长命百岁。于是我升仙而去,在地上留下一段佳话。
    可是你没有梦见成仙。扶岚说。
    是啊,戚隐长长叹了口气,后来我长大了,突然想明白了,成仙又有什么用,小姨他们拜神是因为有所求,谁会喜欢泥巴捏的玩意儿?我只是戚隐揣着袖子,风钻进衣裳,沁人心脾地凉,我只是有时候,很偶尔的时候,会忍不住想一想,要是我是小姨和姨爹的儿子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们就会喜欢我了吧。
    江风静谧地吹,两个人都沉默。
    小隐,扶岚忽然开了口,我很笨,很多你们想的事情我都不明白。你们的喜欢有条件,是儿子喜欢,不是儿子就不喜欢。你们的喜欢有时限,从前喜欢,现在不喜欢,或者从前不喜欢,现在喜欢。但我的喜欢没有条件,没有时限,我喜欢小隐,无论你是谁,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喜欢。
    戚隐愣住了。
    那一刻仿佛天光乍泄,灰蒙蒙的人间顿时有了颜色。
    扶岚专注又认真地凝望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恬静安然,好像万千风雨都惊扰不了他安静的眸光。戚隐忽然觉得这眼眸那么熟悉,似乎在记忆的深处,在江南的细雨中,在乡间的白雪中,有着同样一双眸子曾经凝望过他。
    他第一次无法分清,这到底是一个虚幻的梦境,还是触手可碰的现实。
    他耸耸鼻尖,遏制住鼻腔里滑溜溜的酸楚,绽放出一个粲然的微笑,哥,我们回家吧。
    第24章 惊回(三)
    晌午摆饭,小姨说这是自戚隐醒了头一回一家团圆,定要好好置一桌席面。小姨撵着小圆忙前忙后,戚隐主动要求下厨,热上油,先爆葱姜蒜,然后下肉,热锅里雾气蒸腾,人的脸儿氤氲看不清楚。一盘肉出锅,小姨赞不绝口,亲自捧了盘儿搬上桌去。
    其实原先在姚家的时候,他也负责炒菜,只是小姨从没有夸过他。
    戚隐入了座,一家人围着八仙桌,脸上喜气洋洋。今日小姨高兴,连带着姨爹也沾光,少挨了不少骂。戚隐也笑,姨爹给他斟酒,戚隐一杯一杯地喝,喝得脸上红红的。最后一壶酒快要见底,戚隐倒了一杯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道:小姨,这杯敬你。
    你这孩子,喝了多少了?小姨埋怨地剜他一眼。
    戚隐走到她面前,天光打窗纱外透进来,照在她的脸儿上,她的眉目好看,有种秀致的神气,她和他娘是姐妹,一定是长得极像的。只是平日里老发火,眼角添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戚隐碰了碰她的酒杯,声音发哑,道:小姨,我有些事儿要跟你坦白。小时候你胭脂盒里藏了只瓢虫,那会儿正巧表哥养了一大盒,藏在屋子里。你以为是表哥放的,其实不是,是我放的。我捉了来,故意嫁祸给表哥。你用了沾了瓢虫的脂粉,脸上起了半个月的疹子,表哥也被你打得下不来床。
    小姨愣了半晌,笑道:你这孩子,小时候顽皮,不懂事儿,我省得。罢了,都是陈年旧账,还翻出来做什么?
    戚隐低头看酒杯,清泠泠的酒液里映着他苦笑的影儿。他们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个蛮小人的家伙,小姨他们都以为他唯唯诺诺,言听计从,没人知道他心底崎岖不平的心眼子。
    他又道:其实你们待我已经很不错了,有吃有住,还有学上。家里没什么钱,我又不是你儿子。你是姚家媳妇儿,按理来说已经不算孟家人了,可你还是把我拉扯大。我现在特后悔当初换了你的养颜汤,如果不换,至少你不会带着对姨爹的恨死去。
    这一连串话儿没头没脑,把小姨惊得哑口无言,戚隐没等她反应过来,用力抱了抱她,哑声道:小姨,对不起。
    又转到姨爹跟前,将杯中酒斟满,一口饮下。喉咙里火辣辣的,像刀子在割,戚隐匀了口气,道:姨爹,你记不记得,你有回去甜水巷找娼门子,被小姨当场抓包,撵着耳朵当街走,一直被拽回家。满街人都瞧见了,你丢了老大的面子,一个月都没敢出门。
    姨爹又尴尬又觉得摸不着头脑,摸了摸戚隐脑门,道:你这孩子,好端端地说这些,莫不是发痴了?
    那一次,是我告的密。你前脚刚出门,我就故意吵醒午睡的小姨,在她面前提起你。她找不见你人,问我你去了哪,我说不知道,但好像看见你揣了盒脂粉,小姨就猜到你可能是去甜水巷了。戚隐吸了口气,道,对不起,姨爹,对不起。其实你没什么得罪我的地方,有时候小姨骂我你还帮我说话。我只是恨你不疼我,对不起。
    姨爹不知道说什么好,愣愣睁睁地瞧他最后转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坐在杌子上,怔怔地瞧他。她已经很老了,脸颊暗黄,像沾了水又晒干的老旧硬纸,发着皱。她把手伸过来,拉住戚隐的,喃喃念了声:小隐
    祖母。戚隐蹲下身来。
    他这样的孩子似乎对老人家总是多点儿依赖,从小他就觉得,老太太是姚家人里最和蔼的。至少她会领他去二里地外的市集买菜,至少她会给他银子娶媳妇儿,不管有什么目的,什么隐衷。他觉得自己可悲,从虚假的做戏里汲取温暖,但又无可奈何。
    戚隐涩声道: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亲孙子也去了仙山,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吴塘。我临走的时候,应该给您磕个头的。
    小姨姨爹面面相觑,小姨惊惶地绞着帕子,道:这孩子是疯魔了?说什么胡话呢?
    还有姚小山,戚隐看向扶岚,沉静的青年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表哥变成扶岚了。我也对不住表哥,他在学塾上课,看上了夫子的女儿张小姐,每天回家窝在屋里写情诗。我有一回收拾他屋子,看见了他的情诗,然后我就把那些诗偷偷夹进了他的策论。夫子批课业瞧见了,当堂训了他一顿。那件事之后,学塾同窗整整笑了表哥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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