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隐!别说了,你是魔怔了,等会儿让你姨爹找大夫给你瞧瞧。你先进屋休息,快去。小姨彻底坐不住了,过来拉戚隐。
戚隐摇摇头,挣开她,走出堂屋,在门槛外头跪下。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滴了下来,心像一个破口袋,十数年的悲怨都在此刻咻咻钻出了口。他垂着头道:老太太说得对,我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心肠硬,心肠狠,你们不该养我的。因为我在,家里才永无宁日,我对不住你们所有人、所有人。
大伙儿愣愣地瞧着他,满堂寂静无声。戚隐在缄默中磕头,一磕一个响,额头流下蜿蜒的血滴。戚隐头抵在门槛边上,闭上眼。
风声寂寂,乌桕树稀疏的叶影在他身上摇晃,小姨、姨爹、姚小山一张张面庞在他眼前闪过。这是他第一次剖开心肠,面对他十数年来满腔无可诉说的怨愤与悲伤。
他就是这样一个焉儿坏的德行,小姨一家没喜欢过他,他也不喜欢他们。他有一千种法子让他们一家难过,进行他幼稚可笑的报复。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场妖鸟之祸,让小姨一家家破人亡,也带走了他在这人世间所剩无几的血亲。
从今往后,小姨再也不会讨厌他,也再也不可能喜欢他了。
逝者不可追,原来堵在他心中,他看得比天大的亲仇就如镜花水月中忽悠一个影儿,像是玩笑一般,被命运搅浑,一下就没了。回过头去瞧,茫茫来路一片空,忽然之间,他在吴塘的过往与十数年的恩怨,就这么烟一样地散了。
小姨,姨爹,戚隐轻声道,再见。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谁的一声叹,像一缕烟散进了风中,拨动了他的发丝。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小姨、姨爹、祖母和小圆像是蒸发了一般,渐渐变得模糊。他们仿佛是时光罅隙里偷跑出来的鬼魂,如今到了时间,又要回去了。
寂静像一片水,裹住了他。夏天的蝉声远去了,风吹落叶的簌簌声也消失了,小姨的咋咋呼呼,姨爹的唯唯诺诺,统统都远去了。万籁俱寂,眼下一片漆黑,他好像落入了一个无可名状的时空。
慢吞吞地直起身,抬起眼,所有人都不见了,连那个梦里的扶岚也消失了。记忆里的厅堂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茅屋,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坐在条凳上,右手戴着黑手套,怀里抱着剑。
小师弟,你醒啦?云知依旧是那副贱兮兮的笑,干嘛行那么大礼呢?师哥多不好意思。
戚隐:
云知弯下身,拍拍他肩膀,不错嘛,竟然靠自己从梦境里出来了。
戚隐从地上起来,坐到他边上,没言声。
我记得师父没跟你们说过破梦魇的法子,你怎么出来的?
戚隐抬眼瞧了瞧他,这一眼颇有种看破生死的意味,云知一怔,用力捏了捏他脸,道:老弟你没事儿吧,千万别原地升天啊。
戚隐拂开他的手,道:前头听桑芽说,师父帮你除梦魇是让他们挨个进你梦里,帮你斩妖怪。斩妖怪容易,为什么非得桑芽他们去?我猜测,梦魇困住人的法子在于执念,若破了执便能破梦。你小时候遇见妖怪,妖怪当着你的面儿吃了你爷娘,你的执或许在于恐惧。师兄弟姐妹他们一个比一个穷,没几个有剑的,铁定是扛着锄头钉耙进去帮你打妖怪,又是自己师兄弟师姐妹,你见了大伙儿挥锄斩妖怪,那场面着实轰轰烈烈,你自然就不怕了,梦魇也就破了。
聪明!云知竖起大拇指,但是说起别人的伤心事儿,好歹表达一下同情嘛。
这厮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压根就不需要同情。戚隐木着脸说:师哥你好可怜啊,给你一个抱抱。
云知笑嘻嘻地翘起二郎腿,道,你说得对,梦由心生,梦境即心境。梦貘织梦,要么逆着你的心意织,你越怕什么它就给你看什么,要么顺着你的心愿织,你想要什么它就给你什么。人陷进去,就出不来了。怎么样,你看到了什么?
几个故人。戚隐敷衍道。
云知见他不欲多说,也没多问。戚隐四处望了望,这破屋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短了腿的方桌和两张条凳,伶伶仃仃立在泥巴土面上。戚隐皱眉道:这是哪?你看见呆哥和猫爷了吗,他俩跟我一起来的,我们失散了。
没见着,约莫还在兰仙编的梦里折腾吧。云知耸耸肩,这是你师兄我的梦,小时候住的屋,我爷娘就是在外边儿的院里被吃的。你好不容易破了梦,竟又落进我的梦里。看这模样,兰仙儿是不打算放你我走了。
他这话儿说得颇为辛酸,可面上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戚隐心情很复杂,道:你还怕么?
不要把你师哥想这么没用好不好?云知无奈地道,这么跟你说吧,寻常梦境就像是一个盒子,你进了里头,醒了就出来。梦貘的梦境不同,她给咱上了把锁。你那把锁好开些,钥匙就藏在你自己身上,你找着了就能开。我的不行,我的没钥匙。
戚隐觉得奇怪,道:你把人姑娘怎么了?你霸王硬上弓了?她这么针对你。
我什么也没干,我就送她下山。到了山下,我一转身,她人就不见了。长乐坊也没了,我一路走,进了这片林和这间屋子。云知想了想,道,哦,她问了我几嘴关于你的事儿,他摸着下巴笑,她好像对你有意思诶,师弟。
戚隐可没有人妖恋的爱好,现在想起来,兰仙儿一开始的目标应该是他,不知怎的倒又放过他选云知了。戚隐叹了口气,道:我出去看看。
云知拉住他,道:别。
怎么了?戚隐疑惑。
话音刚落,门忽然被敲了一声。这一声很是突兀,把戚隐吓了一跳。
谁敲门?戚隐问。
无人应答。
敲门声忽又起了,越敲越急,突然之间,整扇门各处都被敲响,笃笃声如急雨。门被敲得摇晃不止,灰尘簌簌地落。外面仿佛是有许多人铆足了劲儿同时敲门。
戚隐回头看了看云知,惊疑不定地靠向门边,透过门缝望外头。
没有人。
外头空空荡荡,除了一片林子,什么也没有。
天知道,云知懒洋洋地接了话儿,反正不是人。
第25章 惊回(四)
若是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还好,戚隐被怪鸟追过,又见识过凤还贼山,现在怎么说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若不是长得过于天怒人怨的东西,轻易吓不倒他。
可问题是,门外什么都没有。
你是不是有辙?戚隐问云知。
没。
那你这么镇静?
敲门声还在继续,戚隐听得心里发毛,搬着条凳坐得离门远了些。
云知一挥手,门上现出星星点点的潋滟流光,我画了符咒在上面,他们进不来的。放心吧师弟,咱俩在梦里熬一辈子也成嘛。就是这地儿方寸点儿大,要委屈师弟你日日对着你师哥这张脸了。说着,他从乾坤袖里取出炭笼,打了个响指,黑炭滋地一声冒出青色的火苗。他又从袖里取出几块生肉,串在有悔剑上,竟就这么优哉游哉地烤起肉来。
戚隐无语,你就这么对你的剑?
剑就是拿来用的嘛,斩妖除魔和烤肉,一样都是用。
怪不得你的剑叫有悔,戚隐道,当你的剑真后悔。
正说着,敲门声逐渐停了。戚隐又起身窥门缝,外面还是什么也没有。他刚想退下来,忽地眸子一定,他发现阶下泥地上有一条条的碾痕,像是被钉耙犁过似的。难不成是呆哥扛着钉耙来过了?也不对,他再不爱说话,也没道理光敲门不吭声。
云知递了块肉给戚隐,戚隐没心思吃,拒绝了。
你若是对阵兰仙姑娘,有几分胜算?戚隐问。
这姑娘能连织四个梦境,呆师弟到现在都还没出来,可见有些道行。云知撑着下巴沉吟,不过除了织梦,梦貘并没旁的本事,可以一试。
凤还山这帮人没几个靠谱的,云知虽能御剑,功力估摸也是个半吊子。可也不能就这么待着,难不成真对着云知这狗贼过一辈子。戚隐想想就浑身难受,还不如对着扶岚呢。戚隐最后道:总不能坐以待毙,不如我们出去瞧瞧。管他外面是什么,干他娘的。
云知十分爽快,立马熄了炭火收回乾坤袖。戚隐拿出自己的那把破铁剑,和他背靠背一同出门,以防门外有东西偷袭。走到阶下,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戚隐松了口气,抱着剑四下打量。外面围着一圈破破烂烂的栅栏,栏下高高矮矮长了些狗尾巴草、接骨草什么的。泥地泥泞得很,一下脚满靴子的泥巴。方才隔着一条门缝没看清楚,出来才见满地都是犁痕,长长短短纵横交错,怪异得紧。
扭过头再去看门,门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眼子,虫蛀出来的似的。眼子还是新的,全是方才那不知来路的东西给敲出来的。
这他娘的到底什么玩意儿?戚隐摸不着头脑,难不成是许多妖怪在门口敲门,敲完门又拖着钉耙在门口耙地。
虽然不知道这妖怪是什么来头,但脑子一定有点儿问题。
正蹲着思考,有个东西啪嗒一下落在他脑袋上,他吓了一跳,那物事顺着他的脑后溜进了衣领,光溜溜凉丝丝的。戚隐打了个寒战,背着手把那玩意儿拽出来,打眼一瞧,登时三魂七魄都飞出了天外。
那是一条青白的蛇,他正好抓着蛇头,尾巴还不停地往他手臂上盘。戚隐一个激灵,用力把蛇抡了出去,跳到云知边上。
云知笑道:一条蛇而已。右手掐了御剑诀,有悔嗖地一下削了过去,把蛇劈成了两半。
戚隐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云知,当年吃你爹娘的是什么妖怪?
蛇妖。
坏了。戚隐刚要说话,天上噼里啪啦下起东西来,打在地上一阵响,戚隐定睛一瞧,全是蛇,歪歪扭扭盘在地上,有的还扭在一块儿,打了个结似的。这些蛇有的青,有的白,有的是乡下常见的龟壳花。戚隐一下毛了,叫道:下蛇雨了!进屋!
要进屋已经晚了,他们离屋有一截子路,都趴满了蛇。云知让他镇静,再次掐诀,有悔剑铮然一动,霎时间幻化成数把飞剑,飞剑寒芒一般在蛇雨中穿行,剑光如潮水一般四泄开来,蛇雨顷刻间被搅得粉碎,血肉四溅漫成一片血雾。
戚隐头一回见这剑术,顿时看呆了。原来这就是凤还御剑诀,剑随心动,锋芒过处无人可挡。
然而蛇雨没完没了不停地下,落在远处的蛇噼里啪啦地痉挛几下,嘶嘶吐着信扑过来,转眼间他们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住。云知食指一划,剑招乍变,雪花片似的纷纷剑光织成一道绵密的巨网,竟不紧不慢地围着他们清出一片空地,撑起一个结界来。
刚才敲门的是这些蛇。戚隐道,他早该想到的,怪不得他看不到敲门的玩意儿,这些蛇附着门用头敲击,他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泥地上的犁痕分明是蛇行的痕迹,只是他老惦记着扶岚,总是想到钉耙犁痕上头。
歇会儿歇会儿,等这阵雨过了再说。云知道。
蛇雨慢慢歇了,戚隐突然道:还有肉么?借我啃一口。
云知递给他一块肉,戚隐道了声谢,道:别担心,咱再撑一会儿。来之前我跟师父说了,若是到天明我还没回去,就下山来找我们。现在算算时辰,应该快了。
师弟想得果然周到,若是师父来,定能救我们于水火。
诶,你看,那是不是咱师父?
戚隐一扬袖子,天空中果然出现了一个胖墩墩的身影,悬浮的灯笼似的飘飘摇摇地落下来。云知也眼睛一亮,他这师父向来不靠谱,寻常时候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天崩地裂也叫不醒,想不到这次倒是赶来得及时。
戚隐和云知一同朝那身影招手,大声喊道:师父!师父!
斜刺里蹿出一道黑影,一道弧光划过清式下落的身影,戚隐和云知眼睁睁地看着那影子被切成两半,羽毛似的随风飘荡。一只黑毛妖怪浮在空中,口中咬着清式破碎的上半身,漠然垂眸望着底下瞠目结舌的两个人。
我就说我不喜欢妖怪的嘛戚隐心想,满脸复杂的表情。
那妖像是一只貘,四蹄踏空,通体黑毛,只面上一团白,眉眼细长,是女人脸庞的样子,隐隐约约看得出是兰仙的脸。那模样简直像一只黑毛大貘往头上贴了张女人的面皮,看着好生瘆人。
黑毛巨貘张口吐出清式,道:云隐,我本已经放了你,你为何要前来寻死?
为了我这个白痴师兄呗。戚隐挠挠头,道,兰仙姑娘,你说你的母亲被关在牢里,那个牢其实是经天结界吧。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你下来,咱们谈谈。我们可以帮你跟师父求情,把你娘放出来。这样岂不好?
你师父已经没命了,还求什么情?兰仙冷笑,忽地一愣,地上清式的尸体光芒一闪,竟成了一块烤焦的猪肉,上面还贴着一道化形符。
底下的戚隐赔笑道:既然这个梦境没有钥匙,那我们只好把锁的主人兰仙姑娘你诓出来了。
云知揣着袖子叹气,可惜了一块好肉。
倒是有些谋算。兰仙眸中尽是冷酷,既然你不想活,那就和云知一起死!
话音刚落,黑貘蓦然在云知和戚隐身前出现,那张巨大的苍白女人脸正对着戚隐。戚隐一惊,一个倒仰差点跌在地上。人脸张开黑黝黝的大嘴,戚隐看见她口中尖利的獠牙,上下各有两排,差互排列,这样的獠牙能咬碎一切钢铁,只需一口就能将戚隐腰斩!
眼看兰仙一口就要将戚隐吞下,一道寒光陡然横插进来。云知挡开戚隐,有悔剑卡在黑貘巨口中央。女人脸直勾勾地看着云知,嘴角一弯,忽然勾出一抹冰寒的笑来。
戚隐心生不祥之感,果然黑貘蓦然一进,她竟不管不顾,任由有悔剑撕裂嘴角,獠牙寸寸切入云知的右手臂,再猛地一甩头,狠狠将云知的手臂给撕了下来。
云知!戚隐大叫。
兰仙将手臂吐出来,道:贱人果然骨头硬,崩我的牙。与此同时,她嘴边的伤口慢慢愈合,不过眨眼的工夫,已经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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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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