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岚重新坐下来洗衣裳,搓衣板支在大盆里,浇了水搓,皂角沫子浸没了手掌。他道:可能因为我太笨了,小时候在南疆,大家都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这不有我吗?戚隐勾住他脖子,而且你哪里笨,你看你御那个钉耙御得多溜,嗖嗖满天飞。我这儿磨蹭了俩月了这破扫帚烂铁剑半点动静都没。说着叹了口气,肥猫说这玩意儿靠顿悟,这也太玄乎了吧,连条门径都找不到。该不会等到我一把胡子了,连个御剑术都学不会吧。
扶岚低头想了会儿,我可以帮你。
别跟我说是双修。戚隐开玩笑。
扶岚把衣裳晒好,在清水里洗干净皂角沫子,用衣襟擦干净手,抬起眼,墙角的钉耙忽然震动起来,蜂子一样低鸣。戚隐扭头看,钉耙忽地立起来,飞到二人身前。扶岚上了钉耙,朝他伸出手。
戚隐抱着扫帚站上去,钉耙缓缓升高,载着他们飞向远山。底下的排排瓦房越来越小,人也像蚂蚁似的,山峦起伏,茅草屋子星子一样散落其间。戚隐看见山腰的菜园子,山顶胖掌门的茅屋,思过崖下成天趴在那儿打呼噜的塞外狼王。
他们越飞越高,白云盘旋在腰间,白鹤从身边扑着翅膀飞过,天风刀子一样刮脸。这厮莫不是突然开窍,御钉耙带他兜风,想要诱他入港?戚隐大声问他:呆哥,飞这么高干什么?你带我兜风吗?
记住,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若万物在汝,则万物可御。扶岚声音不大,却真真切切传进戚隐耳朵里,仿佛是耳畔低语。
哦。戚隐抱紧扫帚。
那么,开始了。扶岚道。
忽然后心被扶岚一推,整个人向前扑入天风,戚隐一惊,转过头来不可置信望着扶岚,那家伙负着手站在风里,垂眸望着他,眼中似有神佛一般的漠然高远。
扶!岚
戚隐伸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身子急速下坠,天风吹鼓着他的衣裳,像有无数鸽子钻入他的衣袂。他就不该信他,这个人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
扶岚的身影忽然闪现在身旁,沉静的青年随着他一同下坠,白皙的面庞波澜不惊。
戚隐忙道:快拉我上去!
小隐,凝神。
快拉我上去!
小隐,快凝神,扶岚道,要不然,会死的。
话说完他就不见了,仿佛刚刚只是一片虚影。戚隐继续下落,连绵大山在底下,青碧色的山川湖海向远方绵延,他是一只渺小的蜉蝣,无助地扑向大地。戚隐心脏狂跳,整个人都快疯了,四下里都没有扶岚的影子,钉耙也不见踪影,只有满目的天与地,满耳风声如潮。
快想,快想,口诀是什么来着?戚隐紧紧抱着扫把,可什么也想不起来,心跳得太快,脑子里一片空白!
越落越快,嗓子里钻风,他脖颈上青筋暴突,呼吸不过来,好像快要死了。扶岚那个小王八蛋,这是玩儿真的!戚隐并拢双指,使劲儿朝扫帚戳,快动,快动!干你大爷给老子动!
扫帚依旧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御剑要心剑一体,御扫帚就要心帚一体。天知道他这两个月对着这把秃毛扫把参悟了多久,硬是感受不到半点儿扫帚呆若木鸡的内心。这玩意儿压根就没有心,感受个屁啊!
一个没有抓稳,扫把脱手而出,远远飞出去,一下就不见影儿了。戚隐绝望了,张开双手任风裹着他。大地离他越来越近,他几乎可以看见苍青色的岩石尖锐的棱角。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姚家阁楼潮湿的床铺,九头鸟从小姨的嘴里炸出来,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漆黑的夜色里凛冽的剑光从天而降,白衣剑仙翩翩而来所有的记忆白蝶一样随风而来,在翻飞的蝶翅间他好像看见多年前吴塘河心,那个面目模糊的美丽女人朝他伸出手,笑容哀伤。
什么长生,什么斩妖除魔,他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要在泼天大祸从天而降的时候,有一剑在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
大地朝他张开怀抱,坚硬的岩地扑面而来。
谁都没有发现,戚隐的指尖有青色凝光冒出了尖儿,像微弱的萤火。然而,身体蓦然停住,凝光一闪即逝,消弭无踪。戚隐睁开眼,大地在他眼前的一寸远的地方,仿佛是一个黑洞洞的嘲笑的脸。身体缓缓降落,泥糊了脸,沾了满面风尘。戚隐埋着头苦笑,果然,被逼到这种程度都不行。
扶岚的皂靴停在他身前,戚隐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歪嘴笑了下,道:我说了嘛,没天赋,我不行的。
扶岚蹙了蹙眉,小隐
戚隐拍了拍身上的灰,踅身扶着树离开,扶岚跟在他后面,戚隐忽然回过头来,道:呆哥,别跟着我了。
扶岚一愣。
呆哥,狗崽是狗崽,戚隐是戚隐,不一样的。人都是会变的,况且过了十多年,四岁的事情我早就忘光了。戚隐看着他,轻声道,所以,不要跟着我了。
扶岚睁大眼望着他,戚隐拉扯嘴角笑了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8章 天香(一)
戚隐在外头瞎晃悠了一天,他每回心情郁闷的时候就喜欢遛弯,东看看西摸摸,拔个草戳个蚂蚁窝,溜着溜着心里就舒坦了。日落的时候遛到思过崖,顺着藤蔓爬下去,狼王趴在崖下晒太阳,斜阳照在他云浪一样的白毛上,染上一层橘黄色,像浑身披着腾卷的火烧云。
戚隐松了藤蔓,手枕着脑袋往下一仰,正落在狼王的背上。皮毛松松软软,躺在上面像被棉花裹着似的,戚隐长吁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养神。
臭小子,今儿怎么有空来看老子?狼王闭着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儿,是不是修剑毫无进益,来找老子诉苦来了?
不戳人伤疤会死啊?戚隐懒懒地说。
狼王笑了两声,不会死,但会少很多乐子。
唉,羡慕你啊老兄,啥也不用干,天天趴在这儿晒太阳。戚隐叹了口气。
羡慕个屁,老子的背毛上都要长蘑菇了。狼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有什么好羡慕的,日日打打坐念念经,难不成没有女人没有美酒,心里痒痒了?
那我也不能一辈子在这儿打坐念经啊,将来总有一天要出师下山自己找活路。道法大成成为一派长老的梦我就不做了,那就当个游街串巷抓抓小妖伏伏小魔的道士吧,可我连御剑术都没学会。戚隐望着天道,狼兄,我们凡人跟你们妖不同,凡人要买宅子要娶媳妇儿,生了娃娃还得养,供他吃喝供他读书给他娶媳妇儿,不像你们风餐露宿随地放炮放了就跑啊。
你丫才随地放炮!
唉,总之处处都得花钱,可我全身上下只有三两半的银钱。将来要是出师下山,连个房子都赁不到,难啊!戚隐长吁短叹。
你们凡人真麻烦,天地这么大,干嘛非得买个笼子把自己关起来,不关还不舒坦。狼王摇头。
戚隐又叹了声,走到狼王头顶盘腿坐下,天边挂着一轮火红的日头,烧红半边天,连带着底下的的烟树似乎也着起火来。戚隐托着腮帮子问:狼兄,你们妖怎么修炼啊?也打坐顿悟么?
那是你们道家的名堂,小子。狼王道,妖类相食以壮大己身,杀戮、吞噬才是妖修炼的法子。南疆妖族丛聚,各分领地,常听闻一支妖族被另一支妖族厮杀殆尽,领地烧为旱土。妖魔亦相杀不止,若遇见九垓蹿出来的魔,又是一场死战。
戚隐有些发愣,忽地想起呆哥来,便问道:那妖人呢?妖人也像你们一样修炼么?
狼王摇头,妖人不大一样。妖人大多是走了邪路的道士,大多不在南疆,你们正路的打坐念经参悟,他们食人精血吸人修为修炼。
可万一是打小就在南疆妖怪堆里长大的妖人呢?
狼王拉直身体伸了个懒腰,凡人崽子天性孱弱,没有利爪没有尖牙,没有父母相护,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不光是凡人崽子,妖以族聚,嘉陵水妖,凉山雀族,岷林虫窟各有领地,在自家领地倒也无妨,小妖若不慎去了别家领地,也是九死一生。
戚隐沉默了会儿,呆哥没见过爷娘,大约是个被遗弃在山林里的孩童。戚隐记得在来凤还山的路上云知问过呆哥有没有族人,除了戚隐,呆哥只说了肥猫。这两个家伙没有族群,没有仰赖,是失群独行相依为命的妖怪。戚隐问:若是没有族人,没有领地呢?
狼王睁开眼,眸子里暗金色的光芒流淌,那便是处处杀机,步步炼狱。
日落的时候戚隐回了屋,屋空无一人,没点灯,黑洞洞的。黑猫大约去桑若她们那蹭饭了,桑若桑芽每天都开小灶台做好吃的,黑猫被她们养得肥了一圈。扶岚也没回来,这倒是有点反常,这家伙除了帮清明师叔耙菜园很少出门,且每天日落都照例要挑起灯来读师父给他的《道德经》。
戚隐点起灯来,轩窗前的红漆书案空空的,落了几瓣杜鹃花儿在上面。过了会儿黑猫回来了,跳到书案上晒月亮。戚隐也拣起书来,坐在床沿上背符咒,背到一半就犯困了,鬼画符在眼前打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见门板咿啊一响,仿佛是一个人进来了,带进一身月光。
黑猫睁开一条眼缝,问:呆瓜,死哪儿鬼混去了?怎么才回来?
扶岚轻轻进到里屋,低声问:小隐睡了吗?
黑猫朝戚隐那边抬抬下巴,青地白花的土布床帐半遮,戚隐一半身子歪在里头,脸上盖着书本。扶岚走过去帮他把书收起来,又帮他脱鞋,把腿搬上床。黑猫问:你去哪儿了?
扶岚说:村口。
为什么不回家?
我今天惹小隐生气了,他不想看到我。
所以你就一直蹲在村口,等他睡了再回来?
扶岚点头。
黑猫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小子媳妇儿还没娶上,怎么就开始耙耳朵了?
那明天你怎么办?黑猫问。
我答应了帮清明师叔和面,明天一大早就去菜园。扶岚轻声说。
黑猫幽幽地叹了口气,钻回自己的窝,呆瓜,你是老夫见过最没骨气的皇帝。那你明早声音轻点儿,别把老夫吵醒了。
扶岚低低哦了声。
扭头看戚隐,麦色的脸庞隐在帐子的阴影里,眉锋温和了许多。他还和小时候一样,睡觉的时候喜欢攥拳头,放在脸侧,很可爱的样子。扶岚帮他掖好被子,踅身要走,衣襟忽然被扯住,回过头,正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扶岚吓了一跳,站在床边上发愣,戚隐慢吞吞地坐起来,挠挠头问道:呆哥,你干嘛总是对我这么好啊?今天我都对你发脾气了诶。
因为你是弟弟,扶岚垂着眼睫蹲下来,哥哥要照顾弟弟。
弟弟么
戚隐望着他没吭声,黑衣青年蹲在他床边,地上映着他孤零零的影子。戚隐倒真有一个哥哥,那个家伙叫姚小山。可从小到大,姚小山不是对他颐指气使就是拉他背锅。这是他头一回听见,哥哥要照顾弟弟。
唉,真是个一根筋的家伙。戚隐心里酸酸的,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揉了揉,手很粗糙,摸在他黑亮的发丝上嚓嚓作响。这个笨蛋,明明需要照顾的人是他啊,又傻又呆。扶岚一愣,抬起眼来。他大而黑的眸子映着微弱的符光,像在里头洒了千万灿烂的金。
不知怎的,望着他的眸子,戚隐忽然就相信了他说的那些当年的事情,即便没有印象,即便没有查证。
小隐,扶岚轻声问,你还愿意当我的弟弟吗?他顿了顿,仿佛怕戚隐拒绝似的,又补了一句,不当新娘也行。
当啊,戚隐向他伸出手,粲然一笑,以后要是拖你后腿,你不嫌弃我没用就行。
扶岚用力地点点头,握住他的手。温热的掌心触碰在一起,仿佛是一个约定。
黑猫蜷在窝里,眯开眼看那边两个人交握的手,满意地哼哼了两声,闭上眼,放心地打起呼噜来。
第二天清晨没有早课,戚隐和扶岚并肩蹲在屋檐底下慢悠悠地刷牙。早上山里空气凉,吸进鼻子里酸溜溜的冷。天色是苍凉的白,乌沉沉的山影托着一轮扎眼的水红日头,像一幅文人案头的水墨画。戚隐掸掸牙枝,说:咱们牙枝该换了,今天下山去买。
扶岚点点头,递给他一片薄荷叶,戚隐塞进嘴里嚼。云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问扶岚要了一片,笑道:你俩起得真早。
起得早不好么?戚隐问他,大清早的你来干嘛?
我还以为你们晚上要御床,早上起不来。云知道,来这儿看人,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什么御床,戚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骂道:御你爷爷。
你俩不是断袖么?当初安排村舍,我特地把你俩安排在一起的。云知用手肘戳戳扶岚,呆师弟,你得感谢我,今儿再帮我洗几件衣裳,攒了好几天了都。
扶岚点头说好。
戚隐把扶岚拉过来,滚蛋,自己洗去。
挪个位儿,挪个位儿。流白忽然出现,挤到戚隐边上。
你丫又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家靠近村口视野好,一会儿有好景,兄弟一起看。流白笑嘻嘻地拍戚隐的肩膀。
什么玩意儿?正疑惑着,山道那边出现一个人影儿,单薄的个子,背着一个大竹筐。流白激动起来,攥着戚隐的手臂不放手。那人儿越走越近,蹦蹦跳跳,天光映着她的脸,藕一样的白,那眉眼仿佛是用墨笔描出来的,清清淡淡,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秀丽,像水里捞出来的水兰花。她渐渐靠近,天地似乎充盈了似有若无的香味儿,说不分明,藏匿在风里,欲语还休。
她是谁?戚隐问。
没人回答他,因为所有人都移不开眼了。女人渐行渐远,大家才回过神来,戚隐的心后知后觉地跳动起来,他又问了一遍:刚才那姑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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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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