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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12)

    昨天晚上扶岚说的那些往事,戚隐自己是一个都不记得。他那时候太小了,他连他娘都不记得了,更别说这两个妖怪。
    自从到了小姨家,他就没再回过乌江,从前的乡亲压根儿没见过面,没人跟他说过他娘在乌江的时候的事儿,无从印证扶岚说的是真是假。看扶岚神情语气不似作伪,可扶岚回南疆不久他母亲就四处搬家,还投奔小姨,给他戴上琉璃十八子掩盖气息,分明是在躲这两个妖。
    他记得小姨说过几嘴他娘的事儿,多半是取笑他娘神神叨叨,说什么每晚睡觉前都要用箱笼桌子堵住大门,请鬼火道士画符贴满墙壁,去哪都领着戚隐,戚隐就是那时候跟着他娘东奔西跑四处做工晒黑的。
    新来的?门口忽然转进一个人来,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淡青色道袍,头发乱得像蓬草,黝黑脸膛,脸上一条刀疤,从左眉横过鼻梁向右脸蜿蜒,这一斩若是再深一些,他整个脑壳便会碎成两半。
    宿在菜园子的,想也知道就是那个戒律长老叶清明师叔。戚隐正要行礼,清明伸手一挡,道:别朝我行礼。我实话说了吧,前几日无方山刚给我发了封请柬挖我过去讲学,要不是你们掌门在我门口自挂东南枝要死要活,我早拍拍屁股走人了。他揣着袖子在戚隐对面坐下来,所以,等你们掌门升天,我立马去无方山。我没兴趣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也别喊我师叔,当我是一路过的就成。
    戚隐:
    他说完,转脸又朝扶岚道:白脸小子,给我也做一份,你就当孝敬老人了。
    扶岚乖乖应了,转身出去又拔了一颗大白菜回来。
    叶清明拔了一根草逗黑猫,你们两个小子,是被骗上来的吧?好好的凡人不做,干嘛想要修道?
    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斩妖除魔,持剑卫道。戚隐挠挠头,心虚地眼神发飘。
    叶清明笑了一声,道:免了吧,凤还山之前出师弟子十人,当了江湖骗子坑蒙拐骗的五人,回家经商种地的三人,沦落街头乞讨为生的一人。
    还有一人呢?
    在斩妖除魔的时候被妖魔吃了。
    戚隐:
    叶清明抓起戚隐的手臂,从肩膀开始揉捏,一溜摸到手指骨。戚隐吓了一大跳,心想这劳什子师叔莫非也是断袖?想要挣出手来,奈何这家伙力气极大,他的手指掐着戚隐的骨头,痛得戚隐龇牙咧嘴。
    叶清明摸了半天,摇摇头,道:根骨平庸,经脉狭窄,就你这样,修道可能要修个百八来年才能小有所成。不过,也得你能熬到那个岁数才行。
    戚隐揉着手臂,郁闷道:您刚刚是在摸骨?
    叶清明点头。
    平庸就平庸呗,修着玩玩,要是真不行,我就招摇撞骗去。戚隐淡淡地说着。
    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想着有个屋顶遮风挡雨他就知足了。想来果然是天爷不作美,他那个狗剑仙老爹据说是无方山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五岁熟读经文七岁精通符箓十岁御剑飞天,看来那个狗剑仙的天赋半点儿也没传给他嘛。
    叶清明探过脑袋看扶岚的锅,一皱眉,道:你煮米糊糊干什么?我们这儿又没有小孩儿。
    扶岚把糊糊盛到碗里,道:有的,小隐。
    小隐是谁?
    戚隐扶着额举手,我。
    叶清明一脸稀奇,道:你这小孩儿真壮嘿!
    吃完早饭要去山顶向师父请安,这叫晨昏定省,每天早晚都得去一趟。戚隐估计其他师兄弟都当耳旁风,毕竟没见谁跑来向清明请安。不过他们刚来,还是守守规矩的好。
    他们到的时候那胖子还没醒,在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让他们进去。清式依旧端坐在藤椅上,满脸白肉,双颊一点红,像庙里的大肚佛。他照例喝了口茶,从椅背上撅一截藤片剔牙,椅背那块儿地方快让他撅秃了。
    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道童站在他边上伺候,捧巾栉的捧巾栉,端茶碗的端茶碗,长得唇红齿白,像丧仪里的纸糊娃娃。戚隐觉得这三人儿怪怪的,不免多看了几眼。上回来看只有两个,他还以为是双胞胎,没想到是三胞胎。
    扶岚和戚隐两人请了安,清式笑呵呵地道:有心了,有心了。你们那帮师兄弟姐妹快三年没来请过安,说着叹了口气,孩子大了不由娘啊。
    戚隐默默地想,师父,您是男的。
    云知打偏门进来,手里抱着一根扫帚一根钉耙,分别发给戚隐和扶岚。戚隐拿着扫帚一脸懵,这是让他去扫地让扶岚去耙菜园?
    你们两日后便要随师兄弟一块儿上课了,这是你们御剑课的工具。清式道。
    呃,那个戚隐满心疑惑,问道,御剑不是该用剑么?怎么用这玩意儿?
    小徒儿此言差矣,清式正襟危坐,忽然显出平日不常有的严肃来,剑之一道,在于修剑心,得剑意。若得剑心剑意,则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皆可为剑,何必拘泥于三尺凡铁?
    真的不是因为没钱买剑么?戚隐狐疑。
    戚隐踌躇了一阵,又问:师父,御剑术多久才能学会?清明师叔说我根骨不怎么好,会不会要练很久?
    根骨不佳?清式胡子一翘,睁大眼道,小徒儿莫要妄自菲薄,你天生根奇骨秀,是百年难出的罕世美质。御剑术不过入门,依你天赋,数月定有所成。
    真的么戚隐不大相信,那何日才能道法大成?
    小徒儿莫要心急嘛,清式把帽子摘下来,露出自己锃亮的秃顶,待你练到我这样,便是四方仙山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云知拍着戚隐的肩膀道:师父说的不错,前几年无方仙山大会我去看过一眼,一众长老全是秃顶,锃光瓦亮,会上连夜明珠都省了。看来想要登顶,必先绝顶啊!
    我现在反悔回吴塘还来得及么?戚隐抽抽嘴角,云知,你当初说过御剑送我。
    当然可以,云知笑嘻嘻,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掌,路费十两银,谢绝还价。
    你爷爷的
    对了,清式一挥手,一本书册从书架上飞出来,落在扶岚怀里,小岚,你身为妖人,改邪归正,难能可贵。这本《道德经》赠予你,每日早晚默诵三遍,与你修为有益。
    扶岚道了谢,两人一块出了门。
    天光灿烂,戚隐站在院子里一脸郁闷。那胖子脑满肠肥,一脸横肉,怎么看怎么像个江湖骗子。说的话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云知就是个小骗子,也不能信。低头看怀里的破烂扫帚,更觉得前途灰暗。
    扶岚修习妖道修了那么久,应该很有见识了,问他应当靠谱。戚隐问:呆哥,你觉得师父让咱们用扫帚钉耙练剑靠谱么?
    扶岚点头。
    那看来他说的还真不赖,一草一木皆可为剑,想想还挺有道理的。戚隐挠挠头,道,既然他没骗人,那看来我根骨还真不错咯?
    扶岚摇头,道:平平之资。
    戚隐:
    黑猫打着哈欠开口:那胖子约莫是怕你没自信,撒个小谎鼓励鼓励你。娃儿,剑术一途十分仰赖天分,勤能补拙是不大行的,你要不要考虑考虑修我们妖道?你只要吞杀几个妖魔,再吃几个孩儿,立马神功大成,哈哈哈。
    打住,我死也不会修妖道。
    戚隐挣扎了会儿,明明心里有个声音让自己认命,却又有芽尖儿似的期盼冒出来。便又问,要是吃点儿什么洗经伐骨的丹药,能不能有所补益?
    黑猫摇头,那种药很贵的,把你和呆瓜一起卖了都买不起。
    唉,戚隐一叹,归根究底还是差钱。
    第17章 说剑(二)
    清式站在篱笆边上,揣着手看戚隐和扶岚的背影。杜鹃花开了,阳光洒在虾子红的花瓣儿上,像是要烧起来。远处的山是淡青色的,飞鸟抹过一片白影,经天结界上接连起了几个涟漪,一圈一圈,水波一样扩散出去。凤还山每一代掌门将死之时都会散尽毕生修为,汇入经天结界,所以这结界数千年来不仅不曾削弱,反而一代强于一代。这法子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据说是效仿许多年前陨落南疆的一位大神。因为这样的背景,这一代不如一代的荒山门派竟多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一阵风吹过,黄苍苍的茅草在屋顶上摇,斑驳的光影也在摇,仿佛是阳光轻颤。阳光是老的,门派是老的,人间也是老的。
    师兄,你怎么还没死?清明盘腿坐在剑上从他背后冒出来,怀里抱了一壶酒,是从清式的后院偷的。修道之人不得饮酒,但下梁不正上梁也歪,整个凤还山无人遵守。
    清式眯着眼摇头,满脸白肉微颤,师弟啊,说话要委婉,你当问我身体近来可好。
    清明悬在他边上望远处渐行渐远的两人一猫,你想好了?就这么收下那戚隐那娃儿了?
    自然,清式笑眯眯地捻着胡子,毕竟受老友之托嘛。我凤还山虽日渐式微,让一个娃儿吃饱饭还是做得到的。
    清明扭头看了他一眼,师兄,你高估咱们门派了。
    清式:
    清和那个老家伙还没回来?
    短时间是回不来了,清式道,清和师弟提出为何妖魔发辫浓密,而凡人修道发辫逐日稀少之疑,日前无方山已为师弟打开紫极藏经楼,所有典籍均可调用,供其一观。
    清明一口酒喷出去,这也行?
    清式笑容不改。
    罢罢罢,清明道:我还有一事不明,戚隐你收回来也就罢了,云岚此子非妖非魔亦非人,甚为怪异,怎的也把他弄进来?
    正因他三者皆非,才要收他入山嘛。清式揣着袖子回屋,笑眯眯地关上门。
    清晨,青山上挂一轮水红的日头,山坳子里还黯沉沉的,虚虚笼着一团雾。肥猫在屋里头睡觉,呼噜声震天响。
    戚隐练剑练了两个月,还停留在站在地上胡乱扑腾的阶段。
    清式那个老胖子说数月必有所成倒也不算骗他,毕竟这个数可以是一二三,也可以是千百万。为了练成御剑术,他每天清晨都去思过崖静坐,把这秃毛扫帚往崖上一放,盘腿坐下凝神聚气,一坐坐一个时辰,只期盼秃毛扫帚动上一动。结果憋了半天,除了屁什么也憋不出来。
    道法一途,分剑法、咒术和符箓三样。咒术因为山里没有专攻的长老,凤还山的弟子都不通咒法。符箓简单,只要背诵符纹,学点儿画画的本事儿就行。剑法又分御剑术和剑技,剑技也容易,十八岁的青年人,扎马步练腰马都不在话下。只有御剑术让他犯了难,不会御剑术,就不能叫做剑仙。戚隐一开始把责任推到扫帚身上,一狠心花了老大一笔银两下山买了把铁剑,日日练习,可还是没什么用。白花了一两纹银,那铁匠还说这剑是著名剑仙佩剑的高等仿冒品,当今道士几乎人手一把。
    戚隐意兴阑珊地坐在门槛上包手,练得太狠,铁剑的把又粗糙,手上的茧子都磨破了,稍稍握握拳便疼得他龇牙咧嘴。听说无方山有那种往伤口上一涂就愈合的灵药,可惜他们凤还山穷,丹药师叔又不见人影儿,受了伤生了病都只好自己捱着。
    抬头看前面,扶岚坐在四脚小方凳上搓衣裳,襻膊把袖子系到肘上,露出白皙的手臂。这小子一身细白,日头也晒不黑,山里的女娃娃都喜欢他。对面的红漆板门咿啊一响,钻出一个穿着梅子青小襦的姑娘来。
    岚哥哥,这么早就起来洗衣裳呀?桑青托着两腮痴痴地看扶岚。
    扶岚枯着眉头细细搓衣袖,衣裳好多,洗不完。
    他人好,拜托他干啥他都干。门派里的人逮着他欺负,今儿让他扛着他的钉耙去耙菜园,明儿让他扫山阶。原先只是云知会拜托他洗两件衣裳,后来衣裳越堆越多,前日戚隐打眼一瞧,竟发现里面还混着清明那个刀疤脸的臭袜子。
    敢情全门派的脏衣服都在这儿了,戚隐看不过去,扛着盆儿把衣裳一件一件还回去,让他们自己洗,结果扶岚这个呆瓜以为戚隐把脏衣裳当成干净衣裳送回去了,又一家一家把衣裳讨了回来。
    桑青乜了戚隐一眼,哼道:你这小子就知道偷懒,怎么不帮帮岚哥哥?
    戚隐举起缠着绷带的双手,我手伤了,不能下水。你手好好的,你帮帮岚哥哥吧。
    桑青头一撇,不理戚隐,歪着头望了会儿扶岚,越看越觉得好看,白生生的脸黏着几缕头发,玉做的似的。
    她手上沾几滴水,洒在扶岚脸上,笑道:岚哥哥,歇一会儿吧。
    扶岚抬起手来挡了一下。
    你也来浇我呀!桑青从大盆里捧起水来浇他。
    扶岚愣了下,问:我浇完你你就走吗?
    桑青噘着嘴,我玩儿高兴了我就走,哼,你就这么想让我走呀?
    那我浇你了。扶岚说。
    戚隐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扶岚端起旁边的清水盆儿,兜头往桑青身上浇了下去。一大盆水通通浇完,桑青整个人成了淋淋漓漓的水人儿,嘴巴一张,吐出一截小水柱来。
    戚隐惊在当场。
    扶岚放下盆儿,问:都浇完了,你高兴吗?
    院子里静了一会儿,桑青一抹脸,哇哇哭了起来。
    云岚!你去死吧!桑青站起来,啪地一下狠狠打了扶岚一巴掌。
    扶岚被她打懵了,捂着半边脸呆愣愣地看她跑回了屋。
    哥,你太牛了。戚隐走到他边上,掰着他下巴看他的脸。这小子脸嫩,一打就是五个手指印。戚隐问他:疼不?
    扶岚枯着眉头垂下眼帘,满脸沮丧的样子,我是不是做错了?
    何止是错,简直是大错特错,这样下去打光棍一辈子没跑了,戚隐这么想。但看他可怜兮兮的,没忍心说出口,便道:没事儿啦,一会儿给人家道个歉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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