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恩怨已久,往前追溯至少二十年,一句两句也解释不清。严奚如说: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
沈蔚舟撕下会诊单:你以为我想见你,一天天的,就你们科事最多。
老蒋不在。就剩廖思君和我还有几个主任,监工走了,我们才敢雪片儿似的给你们送会诊单,他在哪敢啊。
普外真是养了一堆废物。沈蔚舟看了他一眼,蒋一刀走了之后,也轮到你这个废物当领导了。
严奚如倒悠闲:我才不干这破庙的领导,非要当,建议直接让我当院长。
沈蔚舟刚开口想骂他的时候江简就走了进来,一句脏话生生吞了回去。
老大!我上礼拜就和你说了,十八床他们欠的医疗费这么多,科室都没钱了。
先按老规矩走吧。严奚如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卡,递给他。
江简做贼儿似的,气声说:你的卡里也要没钱啦
怎么就没钱了?!我能这么穷?!说完一查,被自己卡上余额的数字惊呆。
江简说:这里借借那里垫垫,你这张卡是聚宝盆吗,自己会生钱啊?
严奚如嫌他啰里八嗦,推出门:就这次,这个月最后一次,没准下个月就生了。
他回来给沈蔚舟接了杯热水,对方抬头:你又要去援非?
随便报名的,充个人数,这机会也轮不到我。
你平时这么拼命,几十台手术连轴转,一年数量是别人的三四倍,不是为了找机会调派出去的吧?
严奚如神色一紧,捏紧了纸杯:还能为了什么,我好好上班也不行吗。
可你有官不当,有职位不升,拼死拼活就是为了赚钱?沈蔚舟阴了脸色,还是为了所谓理想?为了弥补陆弛章?
这个名字一出,严奚如眼神也沉下去:好端端的,你又非得和我谈这个。
是你总是不肯谈。
窗户这时从外面吹开,冷风灌进屋子,把桌上的白纸吹得到处都是。严奚如弯腰捡纸没接话,气氛又一次陷入尴尬。好在救星及时出现,护士站呼叫他。
严奚如,沈蔚舟在身后喊住他,你不欠他的,我们都不欠他的,
严奚如大步走到病房门口,看见刘瑞妈妈拉着俞访云在说话,模模糊糊听见一句:你和严医生会一辈子幸福的。
谁和谁幸福呢,严奚如默不作声地走到了俞访云身后,鼻尖刚好对上他的头顶:你们干嘛呢?这人轻易被吓到,白大褂的衣领兔耳朵似的一颤,翘起一个角,严奚如顺手捋平了。
俞访云转身,对上他被自己撞过的下巴:她谢谢你。
严奚如不说话,贴近一步,立刻从他惊慌的眼神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抓住俞访云的细手腕,把口袋里对折的信封抖了出来:你给他妈妈钱了?
一点点。俞访云老实交代,又踮脚来抢。可身高摆差这儿,对面举高一点他就够不着。
刚入职医院的工资都没发,你哪儿来的钱?以严奚如的观察,他一刚入职的医生,收入说不上寒酸,也没到大手大脚接济别人的程度。
俞访云无奈:你不也在帮他们吗,我也想帮一点。
我是有钱没地方花,你用钱的年纪不知道攒着?严奚如难得当一回师叔教育他,小孩子不要这么心软,这样的病人以后多的是,光靠心软是帮不过来的。
俞访云猛一个抬头,又差点撞到对面的门牙:我就只比你小九岁,不是小孩了。
好,小九岁的小豆蔻。
门口只剩他们两个人,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安安静静的。俞访云那双眼睛和镜湖一样,唯一的光点是一瓣落在湖面上的月亮。严奚如心下一热:你以后还想心软的话一张卡片滑进了俞访云胸前的口袋,他附上耳朵:密码是2036,记住了吗?
男人吐息温热,抽身时胸牌擦过睫毛,严奚如副主任医师几个字,在俞访云眼前明晃晃的。
刘瑞要出院了,临走之前特意来一趟医生办公室,说是问医嘱,其实别别扭扭的舍不得俞大夫,犹豫了半天才开口:俞医生,我听说你要做那个艾滋病的宣讲,你师弟之前联系过我,我想了很久要是需要的话,我愿意上台讲一讲。
俞访云说:想来的话我给你留位置,但不能上台。
刘瑞坚持:我知道你怕我站出来受到更多攻击,但这一次我不想躲在你后面,我要告诉大家,因为你的鼓励我得到了更多勇气。
不用,刘瑞,俞访云对他一贯温柔,摇头说,勇气是你保护自己的武器,不是别人伤害你的捷径。
刘瑞的手指紧紧抠着轮椅,严主任亲自把他推到楼下,目送母子两走远,笑着挥手。每次送病人出门时他自己更高兴,可说出去也没人信。
到了周日,桐大向来空闲的体育场被热情的学生围了个水泄不通,校长领参会专家经过时特意介绍,今天学校有一位博士回来宣讲,是荣院士最后一届学生。这学生读书的时候就因为成绩相貌在医学院出了名,每一项拿出手都是遭人嫉恨的水平。
严奚如听了只想笑,原来俞访云在学校的名气和自己在医院的一样大,只不过前者交口称赞,后者毁誉参半。
会议上有个叫乔谦的接待是二临来的研究生,热情又自来熟。教授,你是桐山的外科医生吗?我师兄也是你们医院的,特别厉害,我一直特别崇拜他,因为他才考的研究生。
这小师弟和俞访云一样都是文静稚嫩的长相,严奚如有些亲近:我们医院也不难进,以后让师兄介绍你进来就是。
乔谦不好意思地摇头:俞师兄太冷清了我和他也说不上什么话的。
等会议结束,再赶到体育馆的时候人群已经从里面散开,严奚如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俞访云正留在台上接受学生会的采访,一身白衬衫黑长裤,收紧了腰带,干净又温柔,却像禾穗的尖芒,眼里只能望见他。
女生经过身边:你要到学长签名了吗?!签什么呀,俞师兄一个都不收,说他一个普通医生,不是什么明星。算了算了,这师兄高冷的很,只是我可怜的室友,十几封情书如流水,又要伤心难过了。她今天够满意了吧,以前什么时候见过俞师兄笑啊,多冰块一人,今天话题这么严肃,讲完竟然还对台下笑。冰山帅哥温柔起来,简直要人命。
美人是有,何来冰山。严奚如的视线停在台上,这人以前都摆在自己眼前看,像玉雕山上一枚小人,手脚还能随意他摆弄,现在站得远了,才发现山貌复杂,郁郁葱葱。
俞访云从人群里撞上严奚如的目光,惊喜地在台上就喊他:师叔!
严奚如迎他下台:俞师兄这么受欢迎,可惜我一句都没听到。
你开完会了。俞访云兔牙未收,朝他一笑,简直青春又明媚,盖过了场上所有喧闹。
这时候外面暮色微深,心情却一路向上,他带他出去,顺路逛一逛校园。
严奚如念书那会儿医学院还没合并进桐大,校区也不在这里。我上一次来这学校,还是郑长垣让我回来代解剖学的课。他心算了下年份,大概是六七年前了,那时候你还小,肯定没遇上我。而且班上有这样好看的学生,他不可能没印象。
俞访云难得活泼,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严奚如朝远处指了指:你知道我那时候最爱去哪儿吗?就这条路走到底。这学校别的地方我都不认识,只有那里,连小路摸得清楚。
顺着他手指看过去,俞访云脸色倏地一僵。
那栋小楼门口白天还有人看着,不是你们学校的就不让进,但能拦得住我吗?我从侧门的围墙那里翻进去,走的时候还能顺两个东西走。严奚如说出口还挺自豪的,完全没注意到对面变了脸色。
你爬窗进去偷东西?
不算偷啊,我是没见识过这么全的,这东西我们医院又没有,我拿回去玩个几天就还回来了。
你还玩个几天?
是啊,严奚如点头,才发现对面神情古怪,这么看我要干嘛,你不玩啊?他想他不过借几个模型和标本回去研究几天而已,最后都按数还回来了,这小孩也太上纲上线。
等走到那栋楼跟前,当场傻掉的却是严奚如。
女生寝室外那堵高耸的围墙有三四米高,严奚如只能仰望,磕磕绊绊地张嘴:这以前?!以前不是放标本的地方吗?!
俞访云不答话,全然一副不再相信男人的表情。
严奚如此时耳边只回响自己的声音,震天动地你不玩啊?不玩啊?玩啊?
严奚如眼神还可以,记性真不怎么好,完全指错了方向。当时的三层解剖小楼早就不复存在,篱笆墙也推掉了,只能那条浅沟渠还在,长满了芦苇。俞访云脚下踩着芦杆,心里却在想,这师叔记性还可以,眼神着实不怎么好
七年前,他刚大一。同寝的一个学长闹肚子,求俞访云去替自己顶一节解剖课。铃声都响了他才匆匆出门,室友在后面喊:被发现就说我人不行了哎你书都没拿!
迟到的人有好几个,全被老堵在了门口。俞访云刻意戴了个鸭舌帽和厚框眼镜,帽檐压得低低的,尽量不让自己被注意到,台上的男人却抬了抬下巴:就你了,过来。
俞访云缩着脖子走向标本池,旁边窸窸窣窣地:这是给郑老师代课的老师,可凶了,刚把班长骂自闭了。
男人手长腿长,倚着白色瓷砖:我说你找,少找到一个期末扣二十分。余下同学腿都吓软了,更加可怜台上这只即将被杀掉儆猴的小鸡。
肱骨头。股外侧肌。旋腓骨动脉。旋髂浅静脉。
俞访云认得熟练,好在自学过这门大二才开的课程,每个部位都记得,但这最后一个大隐静脉固定在内踝前方浅表且固定,可五条属支哪条对应哪条?
不会了?男人似乎觉得能答到这里已经出乎意料,竟然生了些耐心,按住手腕压了过来,在这里。
食指滑进手套光滑的边缘,掐入了皮肤,俞访云看见那截和自己相贴的小臂上有一道凸起的粉色疤痕,连接了男人手臂上的青筋。鼻梁上那副眼镜因为太重滑了下来,镜片擦到对方的脸,吐息交换间,男人抓住他的手掌,贴着耳朵:就是这里,记住了吗?
俞访云的手心滚烫得冒汗:记住了。男人的胸牌晃过眼前,五官端正的寸照下面一行小字:严奚如主治医师。
他退后一步看他:你上课都没书的吗?
俞访云摇头,手腕却一沉,厚厚一本书砸进怀里。看这本吧,送你了。
你不要了吗?连老师都忘了喊。
不要了,在脑子里了。严奚如松开手,抬起下巴示意他下去,转身继续上课。
俞访云一步步往后挪,肩膀上那只手贴着自己的温度还在,他明明自己有书的这么想着,怀里的东西却不肯松,脚下踩着团棉花,不知不觉地就撞上了教室最后的墙壁。
咣。
暮色夕阳下,俞访云又一头撞上了那宽阔的肩膀。
严奚如看他走路分神,故意停下脚步,等人撞上自己后背了,再假装没事继续往前走。俞访云便在后面踩他的脚跟,芦苇杆子嘎吱作响,一来二去的也不知道谁占了谁便宜。回了学校,再成熟的人都会变得幼稚。
河中央的浅滩有一小撮落单的芦苇,在夕阳下闪着金光,严奚如垂下的手忽然被俞访云轻轻一拽:看,有麻雀。
他注视着河面,严奚如注视着两人夕阳下牵连的双手,连手指尖都是红的这豆蔻原本就是副未经打磨的玉坯子,但太通透也不好,需在哪里缀上朱红,最好是磨红的耳尖和膝盖,或者是柔软细腻的嘴唇
暮色夕阳下,他第一次有了个念头。想握一枚豆蔻大小的水玉在手心,独个儿把握,细细打磨。
第9章 抬杠不算骂人
严奚如右臂上那道疤沉寂了好几年,冬天却开始瘙痒起来。他也没在意,喝着粥不自觉地抠了一下手臂。沈枝一筷子敲了过来:还抠,还抠,抠得和老核桃皮一样丑了还抠!
严奚如都不稀罕接她递来的那一罐子护手霜:老黄瓜刷新漆装嫩,老核桃涂面霜能磨皮啊?
沈枝想起来:对了,你奶奶的紫珍膏用完了,让你下回儿再给她带点过去。
老太太是拿油膏配粥下饭啊?这用得也太快了,上次去折泷的时候陆符丁就说一做半个月,麻烦又卖不出去,再也不做了。那陆老头什么德行啊,我求他给我专门起炉熬药,我配吗?
沈枝说:你奶奶长了几十年的疮病,什么西药都治不好,就这紫珍膏管用,冬天了,抹得快也正常。
老太太还当买酱瓜似的,今天一斤,明天两斤严奚如一想到又要去讨陆药方那个老头的好,一口粥也喝不下了。
外边温度越刺骨,医院越热闹,中央空调拨到了二十八度,扇页嗡嗡嗡的作响。
从上一次学校回来,俞访云俨然成了严奚如一只尾巴,在病房跟着,在手术室跟着,除了上门诊和上厕所,无时无刻跟着。严奚如想起那日在学校听见的其他人对他的评价,不外乎都是孤僻冷清的形容词,但眼前这明明是个会撒娇会耍赖的,原先也觉得奇怪,但仔细一想,这不是该算作他的功劳?他悉心照料融化了这颗豆蔻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柔软的白芯,才是本来的样貌。
俞访云今天在白大褂里多穿了件毛衣,勉强罩住,整个人圆鼓鼓地冒着热气,进门就蹭到了严奚如桌前,抱着一沓病历,呼出一团热气:师叔,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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