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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阅读

    别对我撒谎 连谏 作者:未知

    第 5 部分阅读

    “我不离,就不离!我知道你讨厌我了,你这是故意的……”顾美童哭着说。

    罗武道就无话可说,只能叹了口气,倒下睡了。过了几天,罗武道说,所里打算在莱西成立一个分所,主任找他谈了,问他愿意不愿意去。因为莱西是他老家,相对其他人来说,人脉要好一些,律师这一行靠的就是人脉,而且去莱西分所,底薪和业务提成相对都会高一些,不像现在,底薪低得可怜,全靠案源提成。可是,像他这种社会关系不广的人,全靠零敲碎打地接点小案子,活一点没少干,钱却少得让他自己都汗颜。

    顾美童没回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半天才说:“你想逃避我?”

    罗武道一皱眉,“我跟你说正事,怎么成我逃避你了?”

    “你要不是为了逃避我,能去莱西?”顾美童说这句话时,心里很没底,能陪她到老的,只有这个男人了,她还没老,却觉得已可以一眼望穿自己的遥远将来。没子嗣,也没必要去奋斗了,这么混着就好,房子也不想买,其一不想花那份钱,其二是等她老了,留给谁?不如把这钱攒着为将来老境做打算,她也看明白了,霍小栗不会甘于长久地挤在这个家里别扭,她是个性子上洒脱自由的人,早晚有一天她会鼓捣着弟弟买房搬出去。只要他们搬走了,她就可以和罗武道心安理得地继续住在这儿,一直到老,依着弟弟的脾气,他绝不可能回来和她抢父母的房子。再说,他混得越来越好了,也没这个必要,就算霍小栗有意瓜分也没用。这两年她已经把弟弟两口子琢磨透了,霍小栗虽然厉害得不动声色,可弟弟才是真正的霸王,小事由着她,大事上,她拗不过弟弟,她做不了弟弟的主。

    顾美童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出了窑的砖定型了,也不想再做任何改变,对于罗武道挣钱多少,也不介意了,过得去就行。罗武道去莱西,她有点怕,就算罗武道本身没什么,在莱西那个小县级市,他怎么也是大城市来的,身上罩着一层神秘莫测的远道和尚的光环。再加上罗武道帅,不过三十多岁,对小地方的姑娘来说,绝对是有吸引力的,别看罗武道跟她在一起不行了,可未必跟其他女人在一起也不行。医生不也说了吗,罗武道的不行,是心理性的,不是病理性的;闲来没事她喜欢看生活杂志,杂志上也说了,在家和老婆不行了的男人照样有外遇,照样能搞大情人的肚子!所以,她坚决不让罗武道去莱西。

    罗武道问为什么?

    顾美童不想把自己的心事跟他兜底,就硬邦邦地说:“我不愿意。”

    罗武道好声好气地继续商量她,“你不愿意也总要有个不愿意的理由吧?”

    “我讨厌莱西,因为莱西有你爸你妈,还有你哥哥嫂子,别看我见不着他们,可我知道他们背后说我什么呢。”顾美童说着说着就气呼呼的了,她都好长时间没跟罗武道回老家了,因为一回去,婆婆和妯娌都问她怎么还不要孩子,她懒得和他们敷衍,直接说不喜欢孩子,不想生。至今她清楚地记得婆婆和妯娌的表情,像见着了鬼。所以,她又补充了一句:“在你们家里人的眼里,娶老婆就是买只母鸡回来下蛋,你要是回了莱西,肯定得天天跟你灌输他们的愚昧观念。”

    “我在城里,又不是回乡下家里!”顾美童只要一说到婆家,除了鄙夷就没别的,这让罗武道很生气。

    罗武道是律师,要真跟顾美童吵起来,十个顾美童都不是对手。可他没法跟顾美童辩论,因为顾美童不讲理,只要讲不过他,立马就像被黄蜂蜇了一样吱哇叫唤,他就只剩了举手投降的份,因为他不想惹岳父生气。一想起岳父,他就心情复杂,他感念岳父对他的识人之恩,可是,他却没像岳父期望的那样,闯出一片天地,给顾美童带来幸福。于是,这份感念,就成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上,他不能辜负了老岳父的期望,又惹老岳父生气,他能做的,只能是忍气吞声,早早缴械投降。

    4

    霍小栗到底还是没拗过顾嘉树,他最终确定,在大连路一带买房,小区在建设中,生活比较方便,离婆婆家只有一站多的路,离河南路也不远。

    顾嘉树要的是六楼,霍小栗对这没意见,因为六楼带阁楼,楼梯在室内,看上去很像是复式结构的房子,和真正复式结构的房子比起来,性价比很高,楼下是一百平的二居室,阁楼和楼下一样大,就是可利用空间稍微小些,有两个大房间,也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霍小栗都想好了,阁楼上的这两间,一间做书房,一间做孩子的游戏室,楼下用来居住。

    霍小栗和顾嘉树去交首付的时候,房子已经封顶了,再有三个月就交付使用。霍小栗算了一下,等收了房,再装修一下,再跑跑装修的有害味道,等搬进来,孩子差不多就该一岁了。

    她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这漫长的岁月啊。

    顾新建一听他们去交钱了,吃了一惊,问他们钱够不够,他和肖爱秋这几年也攒了点钱,本来是打算顾嘉树结婚用的,可没用上,索性现在拿出来帮顾嘉树买房得了。顾嘉树飞快地拦住了父亲的话:“不用,我们的钱够了。”

    霍小栗看着顾嘉树,心里一沉,觉得有点不舒服。她知道顾嘉树为什么要抢着回答这句话,是怕她会说钱不够,有种品质上被看低的感觉,但没发作,只是那么轻微地不舒服了一下。

    肖爱秋对儿子的话有点不相信,问房子总共多少钱,霍小栗看着顾嘉树,既然他怕自己说出不称他心的话来,干脆由着他去说得了。

    顾嘉树说三十六万。

    肖爱秋就把嘴张得跟吞了只鸡蛋似的,“小栗,这几年你们攒了三十六万?”

    顾美童慢条斯理地挑了挑眼皮,“妈,他们俩工资高,再说了,这几年住在家里,吃喝住都不用花钱,攒三十六万还不跟玩儿似的。”

    霍小栗就只剩了干张嘴、说不出话的份。是的,她是没往家交钱也没交生活费,不是她不交,而是她交了顾新建也不要,说让他们自己攒着。可没往家里交钱,不等于她没为这个家花钱啊?家里的牛奶、鸡蛋,甚至米,杂七杂八的各种费用,哪一样不是她掏钱?做这些的时候,她并没算计也没觉得是在为这个家做贡献,只是觉得,做老人也不易,她做不到坦然地啃老吃老,既然给钱老人不要,那么她就换种方式贴补家用就是了,虽然她很少下厨,可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什么时候该往回买什么东西了,她每天下班大包小包地往回提,难道顾美童没长眼、看不见啊。

    顾美童把话戳到这儿了,她总不能像个管家婆似的一一细数什么东西是我给家里买的,花了多少钱吧?那也显得她太小肚鸡肠了,好像买东西还记了笔小账,为的就是这一天拿出来堵谁的嘴。

    她给气得鼓鼓的,看着肖爱秋,希望婆婆能为她讲句公道话。可是她指望错了,肖爱秋像是被顾美童的话提醒了似的,点了点头说:“你们攒够了就好,我和你爸还商量来着,如果你们钱不够,我们给添俩,也算是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心意。”

    “得了吧,妈,你就是一分不掏,嘉树的房子也有你的功劳,如果这几年他们不是在家免费吃住,从哪儿攒出这三十六万来?”顾美童虽然对未来没什么具体的打算,可一想到霍小栗用不了多久就搬到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去了,心里还是有点酸溜溜的。

    霍小栗再也忍不住了,“妈,我们没攒那么多钱,我们贷了二十二万块钱的款。”说完,起身就回房间去了。

    肖爱秋和顾美童面面相觑地看着,问顾嘉树:“嘉树,你贷那么多款干什么?利息那么高。”

    顾嘉树知道霍小栗已经被姐姐惹恼了,匆匆敷衍了一句“我们还年轻”,慢慢就进卧室去了。

    顾美童撅嘴,“看见了吧,耍态度呢,妈,赶紧掏钱还来得及。”

    肖爱秋打了顾美童的手一下,“以后,你弟弟两口子的事,你就少说两句吧。”

    顾嘉树进了卧室,霍小栗正歪依在床头上生气呢。马上就到预产期了,她人并没胖多少,可肚子却大得像一只巨大的箩筐倒扣在肚子上,因为怀孕,让她的呼吸显得幅度有点大,因为生气,起伏的幅度更大了,让她看上去显得有点滑稽,像一只被掀翻在地却翻不回去的青蛙,正呼呼地生气呢。

    这两年,顾嘉树已经学精了,但凡遇到霍小栗和家里人生气闹矛盾,他绝对不会提矛盾的本身,也不提家里的人,而是转移话题,好像刚才的事压根就没发生过一样。如果霍小栗气得不是太厉害,话题一转,基本也就过去了,如果霍小栗气愤难消,他转移话题也没用,霍小栗总是斜斜而冷冷地看着他说:“是疖子总要出脓的。”

    那意思是让他别打马虎眼,只要问题在,不去面对就永远得不到解决。可即使面对了,又能解决什么?大不了就是他们两个在原来矛盾的基础上先争吵再冷战而已,谁都说服不了谁,也就谈不上会有什么质的改变。就算顾嘉树明知道是妈妈不对,姐姐不好,又有什么用?顾嘉树总结出经验来了,他可以把一个原本乱糟糟的几百号人的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可他管理不好只有几个人的家庭。

    管理公司,可以用制度管理,可家庭不成。家庭是一个充满了感情的地方,制度在这儿用不上,和睦需要靠大家的自觉和修为,只要有一个人不配合,你就没了辙,因为这是家,不是公司。公司里有混账员工,可以除名,家庭不行,谁都除不了谁的名,就算能把人除到门外,感情还在门内呢。最好的办法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矛盾在,能不理它就不理它,当它不存在比正视它的存在并试图去解决,杀伤力会更小一些。总之,家庭不是讲道理的地方,每个家庭都有一笔糊涂账。

    顾嘉树笑嘻嘻地走过来,趴在霍小栗鼓鼓的大肚子上,“来,让我听听宝贝在说什么呢?”

    霍小栗一翻身子,忽地坐起来,“顾嘉树!”

    顾嘉树做出一副不知所以的懵懂样,“怎么了?”

    “你刚才哑巴了?!”霍小栗厉声道,一点也不怕客厅里的人听见。

    顾嘉树不想把事闹僵,过来捂她的嘴,“嘘,媳妇,我姐就那么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较什么真呢……”

    霍小栗眼睛瞪得老大,啪地打掉了顾嘉树的手,“她就那么个人成了她的理了?我凭什么要承受她的阴阳怪气!?”

    顾嘉树暗暗叫苦,知道一场战争怕是避免不了了,也顾不了那么多,捂着霍小栗的嘴,小声说我的姑奶奶,你别嚷了,我知道她不对,让你受委屈了,你再忍忍,等房子装修好了咱就搬家。

    顾美童当然听见了,不甘示弱地冲了进来,站在门口,瞪着霍小栗说:“你说谁阴阳怪气呢?”

    霍小栗挣扎着扒拉开顾嘉树的手,“说别人对得起你了,顾美童,原本我还抱着同情包容着你乖戾的阴阳怪气,可你……”

    霍小栗还没说完,顾嘉树又捂上了她的嘴,急三火四地对顾美童说:“姐,你能不能别添乱了?小栗都快生了,你们还吵什么吵?”

    “她快生了我就得由着她指桑骂槐啊?霍小栗我告诉你,你别觉得你怀孕了要生了就把自己当功臣了,少拿挺了个肚子在全家人眼前献宝,别以为就你会生孩子,你耀武扬威什么?你再耀武扬威也是倒追男人的货!得瑟什么得瑟?”顾美童一被激怒就口不择言,荤的素的全数地给搬了上来,“都什么年代了,还想母以子贵啊,可笑!”

    霍小栗气得脸色发白,手指发抖地指着顾美童,“顾美童!对,我就是拿肚子里的孩子献宝了,有本事你也献一次!”

    “我用不着!”顾美童趾高气扬地乜斜着她,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你不是用不着,你是献不了吧?!”霍小栗眯着眼,目光咄咄地看着顾美童,顾美童原本是趾高气扬的心,突然就蔫了,她愣愣地看着霍小栗,就像一条被捏住了脖子的鸡,有绝望还有难以言说的挣扎。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看着顾美童眼里渐渐盈上的泪花,霍小栗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刻薄,心渐渐软了下去。

    突然地,顾美童就像被人给抽了一鞭子一样,号啕着转身跑掉了。

    霍小栗软软地依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嘉树,我现在就想搬出去,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待了……这不是家,是炼狱。”说着,霍小栗就从床上下来了,开始收拾衣服。她没地方去,除了娘家。

    顾嘉树手足无措地在她身后团团转,想拦她,又唯恐伤着她肚子里的孩子,肖爱秋站在门口,抹着眼泪说:“小栗你挺着大肚子回娘家,你这不是往你妈手里塞我的短吗?”

    霍小栗在心里冷笑,都什么时候了,婆婆顾及的竟然不是她肚子里孩子的安危,而是担心儿媳妇回娘家这事,成了亲家攥在手里的短。

    霍小栗一声不吭地收拾好了行李箱,可是,她没回成娘家。因为,她早产了,在顾嘉树跟她夺行李箱,不肯放她出门的瞬间,一阵剧烈的肚子疼像爆炸一样在她的身体里快速扩散,她重重地趴在了行李箱上,疼痛让她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吼声,疼痛让她几乎都睁不开眼,她只想抓住一个什么东西,把这疼传递出去,在疼痛的迷乱中,她张嘴咬住了顾嘉树的手。

    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顾嘉树和肖爱秋谁都没想到霍小栗突然的失态是因为早产了。霍小栗的牙齿像锋利的小刀,咬得顾嘉树几乎跳了起来,他没想到霍小栗居然会像个泼妇一样咬他,疼痛让他失去了正常思维,大喝了一嗓子,“霍小栗,你疯了!”说着,就一扬手,把霍小栗掀在了一边。

    顾嘉树抽出手,咝咝地吸着冷气,拼命地甩了两下,想要把这疼给甩下来。

    霍小栗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着顾嘉树,泪水刷地滚了下来。肖爱秋一把抓过顾嘉树的手,看着手背上的牙印,“哎哟,都咬青了,小栗,你怎么下得去口啊……”说着,正要谴责霍小栗,一回头竟呆住了霍小栗的裤子已经湿透了,血正从她身底下的地板上向四周蔓延。肖爱秋也是女人,知道她是早产了,也知道这生孩子的疼那不是一般的疼,是让人恨不能一下子死去了才利落的疼。

    肖爱秋忽然明白了霍小栗刚才不是要咬顾嘉树,那是突如其来的早产的疼痛把她给疼疯了。她又是内疚又是慌乱,磕磕巴巴地拽了顾嘉树一把,说:“嘉树,小栗早产了……”

    顾嘉树也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他看着霍小栗冷冷的眼神,心疼得要死。他顾不上忏悔和道歉,手忙脚乱地打电话叫救护车……

    霍小栗永远记得这一天二○○三年十月二十八日。

    尽管,她知道那是一串阴错阳差,可是,她无法原谅。

    这天夜里,霍小栗剖腹产下了只有六斤重的儿子。

    看着瘦小的儿子,她一阵阵难受,觉得很是对不住他如果他可以在她肚子里多待上半个月,或许他会再胖一些吧……

    第六章

    1

    母亲和霍小震赶到医院时,霍小栗已经从手术室出来了。母亲追着手术车跑,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说:“小栗,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霍小栗微微地笑了一下,泪就流了出来。她想叫一声妈,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内心的疼痛,加上刚刚做完剖腹产,她的嗓子是哑的。看着母亲,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对母亲的那些不敬,她想真诚地对母亲说声对不起,可是,她只能干干地张着嘴,嗓子里发出了几声细微的杂音。母亲握着她的手,摸着凌乱在她脸上的乱发,颤颤地说别说了,省点儿力气吧。

    是啊,在生下儿子的那一刻,霍小栗才彻底体味到一颗母亲的心。无论这个母亲看上去是多么的彪悍多么的粗俗,在儿女面前,她永远有一颗柔软而卑下的心,仿佛给多少爱都是不够的都是少的,都是欠着儿女的。在救护车拉着她奔向医院时,身体里的痛翻江倒海,可是,她没想过自己会不会死,是压根就没心思去想,心里装着的,只有孩子的安全,希望他不要缺氧,希望他不要因羊水破了而受到伤害……她想了很多很多,全是孩子,没有自己。

    顾嘉树亦步亦趋地跟在手术车后,霍小栗不想看他,连目光都不想和他有任何接触,看到他,她的心会疼,那种被伤害了还没来得及痊愈的疼。

    关于在家里发生的那一幕,霍小栗没告诉母亲,怕母亲知道了会发疯,因为心疼她而疯,她现在不想说这件事,以后也不想说,有些伤害还是沉默着独自舔舐为最好。否则,只会让疼爱自己的人更疼,让围观者用唾沫把这伤害泛滥变异成病菌,最终,承受伤害的,却还是自己和爱自己的人。

    肖爱秋在病房里一直小心翼翼,顾嘉树更是内疚得要命,都不敢和霍小栗说话,唯恐话说不在点上,就把霍小栗的眼泪惹出来,就悄悄躲到外面去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小栗生了,是孙子。

    顾新建一听霍小栗早产了,很是意外,问顾嘉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顾嘉树没敢说实话,吞吞吐吐地说没什么。顾新建还是不放心,问大人孩子怎么样,顾嘉树说因为早产了半个月,孩子有点瘦,但是很健康,母子平安。顾新建在那端激动得要命,说明天一早就赶回来。

    顾嘉树回了病房,见岳母正用手指一下一下地理着霍小栗的头发。霍小栗一直闭着眼,因为在手术中有点失血,嘴唇煞白煞白的,脸上也一点血色都没有,顾嘉树都想痛揍自己一顿了,可又不敢把内疚的情绪表现在脸上,怕引起岳母怀疑,更怕霍小栗会把孩子早产的原因告诉岳母,只能站在一边,小心谨慎地看着霍小栗的一举一动。

    母亲觉得有点奇怪,霍小栗虽然是早产,但孩子身体健康,按说顾嘉树和亲家母应该兴高采烈才是,怎么一个个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就看了顾嘉树一眼,说:“嘉树,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顾嘉树心里一慌,“我……我高兴的,有点缓不过神来。”

    “高兴傻了啊。”母亲说着,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肖爱秋,故意拖长了声音说,“就是嘛,你们老顾家可是两代单传了,这下好,小栗给你们生了个男孩,算是把这香火又续上了。”

    自从上次因为霍小震的事和肖爱秋闹过,母亲就再也没去过顾家,而且也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不再和肖爱秋递一句话。

    肖爱秋知道亲家不但是在替霍小栗表功,更是在说话给她听,心说:生孙子也是我们老顾家的,该你什么事,再说了,杂志上说了,生男生女的决定权在男人这儿,关你女儿什么事?不就是借了她那片地用了用嘛,换了别的女人,一样给我生孙子。但嘴上却没敢说出来,她和顾嘉树一样,也担心霍小栗把晚上闹的那一出跟亲家说了,要真这样的话,依着亲家这绝不吃亏、属炮仗的脾气,不炸她个粉身碎骨也得炸她个魂飞魄散,想到这里,遂压了压肚子里的不服气,低声下气说:“是啊,亲家,多亏了小栗。”

    母亲瞥了她一眼,很冷淡,没接腔的意思,肖爱秋心里就更是毛了,冲顾嘉树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出来。

    顾嘉树对岳母笑了一下,随肖爱秋到了走廊,肖爱秋扯着他的胳膊,小声说:“嘉树,晚上的事,千万别告诉你丈母娘。”顾嘉树点点头。肖爱秋说也别告诉你爸,顾嘉树还是点头。肖爱秋自言自语说,你爸这个人,别看整天乐呵呵地不说什么,心里可盼孙子了,他要是知道了今晚的事,得把咱娘仨吃了。

    “都怪我姐,要不是她说话难听,小栗能跟她吵起来?要不是跟她吵起来,孩子也不会早产。妈,您和我姐,就不能对小栗好点?她哪儿得罪你们了?”顾嘉树既郁闷又愧疚,眼前的局面让他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弥补对霍小栗的伤害。

    肖爱秋后悔当时没把发飙的顾美童喝住,才闹到了现在的地步,一脸愧疚地看着儿子,小心地跟他商量,“嘉树啊,已经这样了,说什么都晚了,你想办法跟小栗说说,别把这事告诉她妈,就算是我这当婆婆的求她了。”

    “再说吧,你没见她理都不理我吗?”顾嘉树烦躁得要命。

    母亲见顾嘉树母子在走廊里嘀嘀咕咕,加上霍小栗早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问霍小栗:“小栗,你们这是怎么了?”

    麻醉药药效还没消退,霍小栗有点昏昏欲睡,但神智还是清醒的,就迷迷糊糊说了句:“没什么……”她不想就晚上的事多说,怕是自己一开口就管不住眼泪,就借着困劲跟母亲说,“妈,我困了,让我睡会儿……”

    “那你就先睡一会儿吧。”母亲给她掖了掖被子,抬眼瞅着从门口进来的顾嘉树母子,对顾嘉树说,“嘉树,我在医院陪小栗,你回家给小栗熬鸡肉萝卜汤去。”

    她当然知道顾嘉树不会熬萝卜汤,是借着吩咐顾嘉树的劲儿说给肖爱秋听,“小栗是剖腹产,不通气捞不着吃东西,不吃东西怎么下奶?得赶紧给她弄点萝卜汤喝。”

    听话听音,肖爱秋当然明白亲家母这是说给自己听的,这要是在往常,就算是不和亲家母叮当起来,至少她也要装聋作傻,以表达自己对她旁敲侧击的技术含量太低的蔑视。可今天不行,她做奶奶了,要为孙子着想,还有,祸虽然是顾美童闯的,顾美童是她的女儿,这事说给谁听她都不占理。顾美童凭什么在弟媳妇面前这么嚣张,肯定是她这当妈的在背后撑腰呗……不管是出于哪方面的原因,今天她都得低眉顺眼地把这话音领了,但也要拿捏好了分寸,用不着接亲家的茬,就跟顾嘉树说:“嘉树,你在这儿陪小栗,我回去煮萝卜汤了。”

    母亲看着肖爱秋出门,突然想起来,肖爱秋是南方人,肯定没有生吃萝卜的习惯,这深更半夜的,家里也未必能找得出生萝卜来,就忙问顾嘉树:“嘉树,你家有萝卜吗?”

    顾嘉树恍惚了一下,“啊……这,我还真不知道呢。”说着,就跑到走廊里,问肖爱秋,肖爱秋这才回过神来,家里还真没生萝卜呢。

    母亲虽然人在病房,可耳朵是竖着的,遂对霍小栗说:“小栗,妈回家去给你煮萝卜汤了啊。”

    霍小栗迷糊着嗯了一声。母亲就起身匆匆往外走,边走边大声跟顾嘉树说她家有萝卜呢,擦着肖爱秋的肩就过去了。

    肖爱秋狠狠地望了一眼亲家的背影,“小栗给我生了孙子,怎么好像有功的人是她了?”

    顾嘉树无奈地看了妈妈一眼,“妈,您能不能别这样?”

    “我哪样了?”肖爱秋气鼓鼓地说。

    “您哪样了您自己去照照镜子,一见着小栗妈您就跟斗鸡似的,有意思吗?”顾嘉树心里一焦躁,嘴里就没了好话。

    见儿子要进病房,肖爱秋忙拽了他一下,“趁她妈不在,你赶紧叮嘱叮嘱她。”

    顾嘉树没吭声,就进去了,走到病床边,看了看霍小栗,她闭着眼,但他知道她没睡,不想看他就是了,就轻轻咳嗽了一下,却见两行泪顺着霍小栗的眼角滑了下来。

    “小栗……”顾嘉树觉得有千万声抱歉、对不起,像团纠结的绳子一样塞在了喉咙里,擦得喉咙又胀又疼,想拖也拖不出来,想拉也拉不动,“小栗……我不知道你那会儿是早产了,我还以为你是咬我解气呢……”

    霍小栗眼角的泪,流得更快了。

    见儿子说话如此的不利落,肖爱秋急了,几乎是扑到了床边,拉着霍小栗冰凉的手说:“小栗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把你姐给惯坏了,她那张嘴,从来就没个饶人的时候,张嘴前也从来不知道从脑子里过一遍,你要是气,就气我吧,都是我没管好她,你千万别怪嘉树……”

    “我没做什么需要别人饶恕的事……”霍小栗轻轻说。

    肖爱秋忙频频点着头擦泪,“你看,妈也是一急了就口不择言,小栗,妈求你件事,今天晚上这事,就你知我知嘉树知还有你姐知就行了,别告诉其他人了,要不然,妈都没脸见人了。”

    霍小栗在心里悲凉地长叹了一声,原来,这些抱歉并不是请她原谅的,而是为了让她三缄其口。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肖爱秋这才松了口气,“小栗,妈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放心好了,妈一定把你和我孙子伺候得白白胖胖的,你姐要是再敢碎嘴,我决不饶她!”

    霍小栗张开眼,看着肖爱秋,缓缓说:“妈,你也累了,回家休息吧,我没事。”

    肖爱秋满肚子的心事,怎么都不肯走,顾嘉树连推带扶地把她送出了病房,帮她拦了辆出租车硬是给塞了进去,出租车都开动了,肖爱秋又摇下车窗,叮嘱了一句,“嘉树,方便的时候,你再叮嘱小栗一遍,让她千万谁都别说。”

    顾嘉树扬了扬手,说知道了。望着远去的出租车,顾嘉树仰着头,冲着又高又远的深秋夜空,吼了一嗓子,好像一肚子的浊气都给吼出去了一样,略微轻松了一点。

    回病房后,他没再叮嘱霍小栗。

    霍小栗一直闭着眼,没跟他说话的意思,他只是恪尽职守地看着病床下的导尿袋,看着输液的吊瓶,看到差不多了,就跑到护士站去叫护士。

    有好几次,他看见霍小栗在流泪,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她的名字,扇了自己一巴掌,真扇,反正病房里就他和霍小栗,没人看见,他也不怕霍小栗事后会嗤笑他,他只想用这种方式用这种声音,让霍小栗知道,他对自己有多么的痛恨。

    这要是以往,霍小栗肯定心疼地抓住他的手,因为她爱他。他抽的是自己,疼的是她,可今天她没有,只是闭着眼,默默地流泪,她承受着早产的剧疼、被顾嘉树推倒在地的剧疼,这疼还盘踞在她心里,久久不散。她的疼,比世间最疼的疼还要剧烈还要漫长。

    第二天一早,顾新建就回来了,看着孙子,乐得嘴都合不上了,一个劲地对小栗说:“辛苦你了,你是我们老顾家的大功臣。”

    霍小栗的脸色好了许多,顾嘉树一夜没睡,满眼血丝,肖爱秋送鸡汤过来时看见了,心疼得不得了,催他回家睡觉。顾嘉树说没事,不想睡,也睡不着,要在病房里守着霍小栗。

    母亲正在给霍小栗喂萝卜汤,冷眼看着肖爱秋一进门就对自己的儿子嘘寒问暖的,对最虚弱的儿媳妇却不闻不问,就气不打一处来,把汤碗放到床头柜上,说:“你们有事就忙去,这么多人挤在病房里闹闹哄哄的,小栗也休息不好。”

    肖爱秋背对着她撇了撇嘴巴,转身把鸡汤放在床头柜上,说:“小栗,我问了,护士说你不能吃饭,但喝汤是可以的,我一大早跑到大连路市场买的土鸡,来,喝一碗。”

    到底是顾新建识大体,见老伴和亲家连目光都不对一下子,知道这两人都留在病房里只会让大家尴尬,就对肖爱秋说:“亲家说的也是。”又对霍小栗的母亲说,“亲家,你从昨天晚上累到现在,回家歇歇吧,让嘉树妈照顾小栗行了。”

    母亲说不累,非要留下来照顾女儿,又催着顾嘉树回家睡觉,然后就旁若无人地坐下,继续给霍小栗喂萝卜汤。

    顾新建见亲家一副要在病房落地生根的样子,知道再劝也没用,只会把气氛搞僵,就推着顾嘉树和老伴出去了。

    母亲到门口看了看,见顾家三口果真下楼走了,才折回来,坐到床边说:“小栗,你别怪妈,我不是故意跟他们过不去,赶他们走,伺候月子这事,就算婆婆再好你也没支使自己的亲妈来得方便坦然,何况你那婆婆整个儿就是一茶壶打了肚去,浑身上下就剩一张嘴了。”

    “妈,您别想那么多,其实我婆婆对我没您想象的那么差劲。”霍小栗喝了一口汤,“妈,您歇一会儿吧,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您就没闲着。”

    母亲叹了口气,爱怜地看着霍小栗,“小栗啊,你别觉得妈自我感觉良好,也别觉得妈是脸皮厚,非要赖在医院里伺候你。等你出了院,妈想伺候你都伺候不了,就你那婆婆和你那大姑姐,看着我就跟狗看见要饭的似的,龇牙咧嘴的,就差扑上来了,妈没法去你婆家看你照顾你,也就住院的这几天。”

    霍小栗这才明白,母亲对婆婆一干人马没个好脸,并不是和他们置气,而是为了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多照顾她两天,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妈,我知道,以前我老是惹您生气,您不记恨我吧?”

    本来,母亲一想到女儿出了院,自己就照顾不到了,心里酸溜溜的,听霍小栗这么一说,扑哧就笑了,说:“闺女,你傻不傻?谁家的孩子不是气着爹妈长大的?你见哪个做爹妈的记恨过自己的孩子?”

    2

    一年又过去了。顾新建办了退休,霍小栗休完产假就上班了。自从因为争吵导致了她早产这事以后,顾美童收敛了很多。从表面上看,一家人过得还算消停,肖爱秋就觉得自己以前对儿媳妇也有点苛刻了,所以,在帮她带孩子上也很是尽心。

    孩子的名字是顾新建给取的,叫铁蛋,一开始,霍小栗觉得土,不愿意,可顾新建很固执,说叫铁蛋多好,寓意孩子长得像铁蛋一样健康结实。

    霍小栗想公公也是一片好心,就不再坚持了,这名字叫久了,倒显得很是特立独行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慢慢地,铁蛋过一岁了,会叫爸爸妈妈了,会跌跌撞撞地走路了。做了妈妈的霍小栗渐渐体会了母亲的心境,母亲含辛茹苦地把她拉扯大,原本指望把她嫁给一个顺心如意的女婿,她却偏偏爱上了顾嘉树,还连个婚礼都没有就从家里跑了出去,这不仅让母亲没面子,还会有被自己养大的女儿往心上扇了一巴掌的滋味;对婆婆肖爱秋也是,尽量使用体谅而不是抵触,小时候是婆婆背着顾嘉树上街,长大后的顾嘉树却背着媳妇上楼,婆婆把所有的爱给了顾嘉树,顾嘉树长大后却把大部分的爱给了媳妇,小时候婆婆为了顾嘉树跟邻居的婆娘们吵架,长大后的顾嘉树却为了媳妇跟母亲甩脸色……每当霍小栗万般柔情地爱抚着铁蛋,想象着铁蛋长大后也会这样,就不由得有点酸溜溜的,总之,因为铁蛋,她的世界不再像过去那样黑白分明,她的心,更是开始变得柔软而包容。

    顾美童终究是没拦住罗武道,在铁蛋半岁的时候,他去莱西分所了,只有周末才回一趟市区,跑了两三个月以后,说莱西那边业务忙,回来的就少了。回来以后,看着铁蛋就喜欢得不得了,要么逗牙牙学语的铁蛋玩,要么看着铁蛋出神,每每这时,顾美童心里就会虚得要命,不是躲到一边看电视就是进厨房帮妈妈做饭。

    顾美童也很喜欢铁蛋,抱着他也会痴痴地发呆,恍惚间,好像他成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疼才好。看到这里,霍小栗也会替她难过,知道她很想要孩子,想到就像一个饥渴无比的人想得到一块救命的面包。所以,每每顾美童小心翼翼地过来逗铁蛋玩,唯恐霍小栗不高兴时,霍小栗就会大方地抱起铁蛋,塞到她怀里说:“铁蛋,跟姑姑玩去。”

    刹那间,顾美童眼里就有了泪。

    她很感激霍小栗的大方,就像感激一个曾在她身陷绝境时给予过她希望的人。

    顾嘉树也把分公司理顺了,业绩好得很是让董事会的人刮目相看。只是,身在职场,一旦被领导看做是可堪重任了,就应了那句鞭打快牛的老话,他更忙了,忙得连晚饭都很少回家吃,和铁蛋的相处,也就是晚上回来早晨起来摸摸他的胖脸蛋、捏捏他的小脚丫的份儿。

    霍小栗要上班,顾嘉树忙得脚打屁股,顾新建见他们拿到新房钥匙都没时间装修,就亲自出马,找人做装修设计图,待顾嘉树和霍小栗都敲定了装修方案,他又开始张罗着找人施工,忙活了将近俩月,新房终于装好了。

    霍小栗本想早装修完,新家具进了家,开窗跑俩月的味就可以搬进去了。可顾新建不干,唯恐新房里残存的甲醛会伤着他的宝贝孙子,硬是又往后拖了半年,直到新房子关门堵窗一个星期都闻不到味了,顾新建才允许他们搬家,可等到临搬家前,却突然又变了卦,说是让顾嘉树两口子搬过去就行了,把铁蛋留下,因为他离不开孙子,再就是顾嘉树两口子都上班,也没时间带孩子。

    霍小栗不舍得,可仔细一想公公说的也是事实,只能这样了。

    搬家的日子基本定好了,霍小栗开始陆续打包,她本以为没多少东西,就她和顾嘉树的衣服和书籍而已,没承想真收拾起来,也七七八八地装了十来纸箱。白天,霍小栗他们去上班了,顾新建和肖爱秋看着儿子房间里越来越多的纸箱子,心里有说不上来的难受。

    肖爱秋更是,动辄眼泪就下来了,好像顾嘉树不是搬到新家去了,而是像旧时代的父母送别儿子一家充军远方。

    顾新建也难过,可他毕竟是男人,不可能像肖爱秋似的动辄就掉眼泪,就边逗引铁蛋边说:“离着就两步远,你哭什么?”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肖爱秋就是管不住难受。

    晚上,顾嘉树回来,见箱子打包得差不多了,就跟霍小栗说,就这些箱子,也用不上搬家公司,明天找人帮着给拉过去行了。

    第二天是周末,正好霍小栗也休息,就问顾嘉树大约几点钟往那边拉,顾嘉树说看看再说。霍小栗就有点生气,觉得他这是在敷衍,不仅在搬家这事上,其他时候也经常心不在焉地敷衍她,她让他帮着办点事,他从来没有利落地答应下来过,总是说看看,要么是改天再说。

    以前被他敷衍,霍小栗还能忍,可这一次不行,这是搬家啊,就不满地嘟哝了一句:“你就会再说再说,什么时候能给句准话?”

    其实,顾嘉树心里烦着呢。今天上午,一位开叉车的老员工,在工作时突然脑血栓发作昏倒在了工作台上,导致叉盘下坠,又把下面理货的员工给砸成了全身多处放射性骨折,经过抢救,命是保住了,可这事却成了集团管理层某些人用来攻击顾嘉树的把柄。顾嘉树还在医院呢,就被叫到了集团办公室。

    尽管去的路上顾嘉树就做好了挨批的准备,可没想到事情上升到了他管理无方的层面。领导的大意是,尽管他在西部销售公司业绩卓越,但提升他任分公司经理还是有争议的,争议的焦点就在于他太年轻,管理经验不足,容易出纰漏,但大部分人还是本着个人能力不必与年龄挂钩的原则选择了信任他,结果,他顾嘉树却用事实打了信任他的领导们一巴掌。这事万一让媒体捅出去,肯定会影响到公司的形象。其实,顾嘉树可以解释员工的疾病不是他所能预知和控制的,但他不想解释,反正事情已经出了,解释太多反倒像是狡辩了,除了抱歉,他只能保证尽量不让这件事见报。

    从集团出来,顾嘉树赶紧给守在医院的员工打电话,叮嘱他不要对外声张,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可话还没说完呢,员工就说某某报纸已来采访过了。

    顾嘉树就觉一股青烟噌地从心里蹿到了脑门,直接要了记者的名字,在两家报社之间来回奔波了大半个下午,说话说得嘴巴都要冒烟了,才把新闻稿撤下来。他知道,生产事故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可是,集团管理层里,之所以有人拿这件事向他开炮,更重要的原因不是为了起到警示作用,而在于积累他顾嘉树的不足,等积累得够多够分量了,就会在集团管理层掀起一场针对他的蝴蝶效应。

    顾嘉树上任将近两年来,虽然大面上风平浪静的,但水下的暗涌,他还是能感觉到的。只是,他无法辨别这暗涌的制造者到底是谁,也就无从防范,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等这暗涌汹涌成大浪,再去收拾,虽然有些晚,但也只能如此。他没这时间和精力跟个疑心特重的特务似的,逐一去排除嫌疑。

    事业上的事,顾嘉树不想让家里人跟着操心,也不想弄得全家人都跟着他捏一把汗,所以,他回家后什么都没说。作为集团分公司最年轻的分公司经理,在外人看来他可谓年轻有为,前途一片光明。可只有他自己明白,职场没那么简单,说白了就是不见硝烟的战场。你坐在高处,一片灯火通明的辉煌,底下的人在卖力鼓掌,掌声响成一片,你却无法断定这掌声里有几多真诚几多虚假甚至几多叵测,更无法断定有的人在鼓掌的同时心里也在谋划着什么……前路上明明铺着的是红地毯,可保不齐那片貌似平整华贵的红地毯下的某个地方就藏了一个陷阱,他每迈出一步,那些飞快运转的脑细胞都在成批成批地死去。

    可现在的霍小栗又是一脸的不满,顾嘉树就有点烦了,没好气地说:“你要是等不及了,我今天晚上就一箱一箱给你扛过去。”

    霍小栗本想反驳他两句,见婆婆正眨着眼睛看着自己呢,遂把到了嗓子眼的话,又给咽了回去,抱起铁蛋回房间去了。

    肖爱秋无声地啧啧了两下嘴巴,“嘉树,你这是怎么跟小栗说话呢?”

    顾嘉树知道妈妈又在演老把戏,这话是特意卖人情给霍小栗呢,觉得妈妈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也有点过分,只是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妈知道你忙……”肖爱秋小声说,“嘉树,你能不能给妈一套钥匙?”

    顾嘉树一愣,“您要钥匙干什么?”

    “没事的时候,我过去帮你们打扫打扫卫生。”

    “不用,光看孩子还不够您和我爸累的啊,我们自己打扫就行。”顾嘉树一屁股坐下,点了根烟,肖爱秋劈手一把夺了下来,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看了霍小栗一眼,小声说:“祖宗啊,让小栗看见了,又跟你急,她都说多少遍了,吸二手烟会让铁蛋得咽炎的。”

    顾嘉树显得垂头丧气,都不知该怎么好了,从茶几上抓起烟盒就进厨房去了。片刻,厨房里响起了油烟机的轰鸣声。

    顾嘉树皱着眉头,站在油烟机下抽烟,越抽越烦,好像胸口堵了块石头。肖爱秋又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嘉树,你要是没意见,我就把你爸手里的那套钥匙留下了啊。”

    “好,您留着吧。”顾嘉树头也不回地说。

    抽完烟,顾嘉树翻了翻报纸,从资讯广告里找了个搬家公司的电话,打过去,预约了明天一早过来帮着拉东西。

    肖爱秋瞪大了眼睛道:“嘉树,你不是说找人帮着拉过去就行了吗?就这么十来个箱子,你犯得着花那份冤枉钱找搬家公司吗?”

    “用得着,妈,现在哪有请人白帮忙的?有请人吃饭的钱都还不上这人情的份儿,还不如请搬家公司利落。”顾嘉树说的是实情,想找人帮忙很简单,自打他当了分公司经理,平时不怎么联络的同学和朋友,也开始频繁地联络他了。他当然明白,大家频繁联络他并不是他突然有人格魅力了,而是他掌握了点别人想得到的资源而已。就搬家这点小事,只要他一个电话,不仅会有人帮着他拉过去,还会热情洋溢地给扛到楼上,更会借着他乔迁新居的借口送礼。

    但是,这样的热情他不愿接受,虽然说主动送礼才是件让自尊受辱的事,可是,在他看来,被别人怀揣了目的送礼才是更大的辱没,因为别人之所以给你送礼,至少是认为你的原则是可以被收买的。一个可以被收买的人,人格也不会高尚到哪里去。

    第二天一早,搬家公司的工人就过来把东西搬过去了,可乔迁新居的喜悦,他们脸上一丝都没有。还在冷战呢,谁都不理谁,霍小栗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归置好,就出门了,走在街上,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和顾嘉树之间,从什么时候起,再也没有温暖了?

    从她被推倒在地早产的时候吧?自从顾嘉树上任分公司经理以来,就整天忙啊忙啊的,回家就像头扛了一天重活的牛一样,往床上一倒,不要说和她说话了,连看她一眼的力气都没了。以前怀孕的时候,怕伤着孩子,她尽力克制着,不让顾嘉树碰她。可她后来把铁蛋生出来了呀,虽然他伤了她的心,可既然没离婚日子就要过下去,既然好也是过坏也是过,她还是想把日子往好里过的,所以她暗示过顾嘉树几次,她可以过性生活了,甚至在夜里主动过,结果,三次至少有一次顾嘉树懒洋洋地推托说床太窄了,怕冲动起来伤着孩子。

    霍小栗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未婚女人的失败是把恋爱谈黄了,已婚女人的失败是把婚姻经营成鸡肋了却无路可回。

    3

    夜里,她和顾嘉树项背相对地躺着,沮丧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自打结婚后,在婆婆和大姑姐眼里她整个就是一误闯进这个家、一点儿也不受欢迎的孩子,为了爱情,她忍了也认了,只希望有能力从家里搬出去。现在,终于心愿得偿,搬出来了,可是搬出来了又怎样?没有了爱,再华丽的家也是座坟墓,婚床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棺材罢了,摆着两颗行将就木的心。

    她叹气,辗转难眠,甚至,悄悄地流了泪,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其实,顾嘉树也没睡着,本来,搬新家是件高兴的事,可看看霍小栗沉着的脸,好心情全没了。他可以忍受霍小栗跟他发脾气,跟他吵架,可他就是不愿意看霍小栗那张生气的脸,胡适不也曾说过嘛,人最最可恶的举止,就是把一张生气的脸端给别人看,那是比鞭子抽打、当众辱骂还让人不堪忍受的滋味。

    自从生了铁蛋以后,霍小栗好像就迷上了冷战。一句话不中听,一个眼神不对,都能引起他们之间的冷战,更要命的是霍小栗对冷战非常上瘾,而且分寸拿捏得很好,在父母跟前,该跟他说话跟他说话,跟没事人一样,可一回到他们两个的小空间,她就变成了哑巴、盲人、聋子,好像他顾嘉树不是个人,而是空气。顾嘉树就不明白了,有事说开了不就得了?哪怕是吵也成骂也中,只要她开口说话,别把他当带着致命细菌的空气对待。

    他想和她讲道理,希望她能放弃这种两国交兵之后的冷战姿态,他们是夫妻,又不是敌我矛盾,犯得着这样吗?想着想着,顾嘉树就坐了起来,按亮了灯,推了推她,“霍小栗,咱谈谈?”

    霍小栗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

    顾嘉树有点恼了,“你能不能别摆出一副全世界都欠了你的样子来?有事说事!我到底哪儿做错了,你说!”

    “你没做错,是我错了。”霍小栗依然躺在那儿,声音像是从其他地方飘过来的,“你已经不是从前的顾嘉树了,你是顾总了,你跟我说一句话是瞧得起我,我哪儿敢有意见。”

    “霍小栗,你能不能别阴阳怪气的?”顾嘉树忍了又忍,没把声音提上去。

    霍小栗猛地坐了起来,盯着他,“你为什么叫我霍小栗?”

    “因为你就叫霍小栗!”顾嘉树觉得她质问得很荒唐,她就叫霍小栗嘛,他不叫她霍小栗叫什么?

    “对一个人的称呼反映了这个人在你心中的位置,不错,我是叫霍小栗,连我的同事都不会叫我的全名,你不觉得这三个字从你嘴里喊出来很冷很别扭吗?”

    顾嘉树一愣,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已经很久没叫她小西瓜、宝贝、媳妇等等的昵称了。为什么自己会冷冰冰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叫出她的全名?是因为生疏了吧?虽然名字不过是称谓,可夫妻之间叫出全名,确实显得有点生硬了,就叹了口气,说:“我倒想不叫你霍小栗来着,可你整天沉着张脸,你让我叫你什么?着厚脸皮肉麻地叫你心肝宝贝?”

    霍小栗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到家,还是我的不是。”说完,就躺下了,顾嘉树觉得没劲,“咱以后能不能别冷战了?”

    “我是女人,只会冷战,火拼是男人的习惯。”霍小栗把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一点,甩给他一后脑勺。

    顾嘉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霸道地一把扯开了被子,往地板上一扔,连霍小栗的睡衣都给扯开了,淡青色睡衣里,霍小栗雪白的身体像葱白一样,把他的眼睛闪得跳了一下,霍小栗看了他一眼,飞快地掩上睡衣,“干什么?要强奸啊?!”

    这句话像闪电一样在顾嘉树心里滚了一圈,噗的一声,他就笑了,说对,我都正人君子了这么多年,还没干过这活呢,我强奸自己的老婆总不至于坐牢吧?说着,就扑上来,三把两把地扯下霍小栗的衣服就往上扑,霍小栗下意识地裹紧了睡衣,尖叫了一声,“你神经病啊?”

    “我不是神经病,我是强奸犯,你喊吧,你就是把喉咙喊破了也不会有警察叔叔来搭救你。”说着,顾嘉树压住了霍小栗的腿,又把她的胳膊撑开了压在床上,狞笑着说我就不信了,我治不了你。然后一脑袋扎到她胸脯上,一顿乱亲,霍小栗还没从刚才的生气中走出来,气得要命,当然不肯配合。嘴里嘟哝着神经病,奋力抽出一条腿,一脚就蹬在了顾嘉树的胯骨上,奋力一蹬,顾嘉树就滑到床底下去了,赤身裸体的顾嘉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怔怔地看着霍小栗,“你来真格的啊?”

    霍小栗看了他一眼,摸过睡衣套在身上,飞快地扣上扣子,又裹上了夏被,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从不相信,没有女人的配合一个男人能强奸得逞。”说完,就倒在枕头上。

    坐在地板上的顾嘉树觉得自己像只出了丑的猴子,很是受刺激,从地板上猛地一跃而起,嘴里嘟哝着“今天我就不信了我”,说着又去扯霍小栗裹紧的夏被,可霍小栗把被子越团越紧,像只巨大的茧一样把自己严密地包裹在里面,他扯开了这头,那头又裹上了。此时的霍小栗只想着跟他较劲,已经顾不上跟他生气了,看顾嘉树忙活得满头大汗,咬着嘴唇偷笑。顾嘉树好像被激怒了一样,斗志愈发强烈了,他看着坏笑的霍小栗,知道硬来肯定是输定了,于是做丧气状,往床上一倒,“睡觉。”

    霍小栗当了真,得意地躺下了,松开了夏被,刚要活动一下手脚呢,顾嘉树像狡猾的狼一样钻了进去,猛地把她揽进怀里,低着脑袋就拱进了她怀里。霍小栗刚要挣扎,顾嘉树却已袭击得逞了,她微微地战栗了一下,原本擎起来要推开他的手,软绵绵地就搭在了他的腰上……待霍小栗的气息粗了起来,顾嘉树才装作很意外的样子,“怎么?反抗强奸犯反抗累了吧?”

    霍小栗喃喃了一声讨厌,手却在顾嘉树的头发里摸索着,温柔地游弋,顾嘉树知道霍小栗来情绪了,还在努力咬着牙不想让他看出来,就故意装出丧气的样子往旁边一躺说:“算了,虽然说婚内强奸不犯法,可我还是要做个君子。”

    霍小栗就觉得自己成了被欲望吊到半空的猴子,上不去下不来地尴尬着,狠狠地看着顾嘉树。顾嘉树继续装样,“你看,我都强奸未遂,你还真生气了啊?”

    霍小栗猛地翻了个身,背对顾嘉树,心想:想让我求你,没门,我就是把自己憋死也不求你!顾嘉树知道不能再闹下去了,否则霍小栗就真恼了,就悄悄地靠过去,轻轻地揽着她,霍小栗感觉到了他在背后的进攻,挣扎了一下,“别碰我!”顾嘉树猛地揽了她一下就挺进到了她的深处,坏笑着说:“我这一肚子坏水,你要不让我撒出来,这不是逼我犯错误吗?”霍小栗在心里叹了口气。

    后来,顾嘉树说:“小西瓜,以后,咱不冷战了好吗?”霍小栗的话已经说不成个了,只剩了哦。顾嘉树摇了她几下,逼着她答应不再冷战了,霍小栗喔喔地应着,顾嘉树突然伏在她肩上,霍小栗就觉得一滴两滴的水顺着她的肩滴了下去,她吃惊地扳过顾嘉树的脸,“嘉树,你怎么了?”

    顾嘉树笑了一下,说没怎么,就是觉得累。然后,他们的心情都沉重了起来,那次爱,开端酣畅,可收场一点也不淋漓,甚至有那么点伤感。因为他们都想找回过去的彼此、过去的自己,却找不到了,只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沧桑和感伤,他们背负起了庞大的生活,再也不是那一对心无旁骛、眼里只有彼此的狂热恋人了。

    尤其是当霍小栗赤着身子去卫生间清洗的时候,曾经盼望过的肆无忌惮终于来了,可她一点也没觉得有多快乐,甚至还蹲在花洒下流了泪,在生活上她貌似得到了很多,可是,她究竟丢失了什么?

    是激情,是纯净?岁月像一块磨刀石一样,慢吞吞地消磨了它们。她想了很多,想到了顾嘉树忙,孩子留在婆家,这偌大的家里,就她一个人,对她和顾嘉树来说,这个家,或许已经不是她迫切盼望拥有的温暖爱巢,只是个囤放私人财产、睡觉的地方而已。顾嘉树还会继续忙,忙得跟她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间,他们能说的话,也不再是情话,而是生活中的琐事需要相互交代而已,生活终究是把婚姻磨砺成了一只破绽百出的笼子,至于爱情的炙热和浪漫,早就像只关不住的鸟儿一样,从笼子的破口里飞走了。

    可最为悲哀的却是,她不甘心,像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希望爱情恒久远,像钻石一样经得起时光的打磨。

    在别人眼里,她是人人羡慕的成功人士的妻子,可那是顾嘉树的成功,除了经济上宽裕点了,除了家里所有的一切更需要她责无旁贷地打理,她赚到了什么?赚到了婆婆和大姑姐絮叨她果然厉害,有眼识得金镶玉,抓住了顾嘉树这块宝,她连一声累都喊不得,因为只要她喊一声累那就是不知好歹,因为她的这份累,有多少女孩子想抢着受都抢不来哦……顾嘉树哪天高兴了,给她买束花,婆婆都要大惊小怪,好像顾嘉树太伟大了,因为以他现在的身份,只有老婆巴结他的份儿,用得着买束鲜花讨老婆欢心吗?可是,她一边工作一边做着顾嘉树的全职保姆,怎么就没人觉得她伟大?反倒是觉得她是贱妻攀了顾嘉树这贵男呢?

    想到这里,她腾地就一个激灵,那些给外人看的荣耀有什么意思?她有工作,不需要顾嘉树养活,她干吗要做出一副仰着头嗅他鼻息过日子的德行?她只想过得快乐一点、温暖一点,可以像其他家庭似的,一家三口有趴在地板上玩耍嬉闹的时刻,周末可以带着孩子去郊游,可以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依在他的肩上痛快地大哭一场,而他绝对不会斥责她矫情,还会用温暖的手掌给她擦泪……

    突然

    第 5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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