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民国 全 作者:肉书屋
锦绣民国 全第5部分阅读
督军的夫人!”他这话,倒是真心恭维。谁说她是内地的土气小姐?这种镇定自若,身处囹圄犹如闲庭信步,一丝不见慌乱。偏偏是她太过于镇定,旁人看来却有一分木讷。
木讷的女子,能空手打开手铐?
“如此乱世,总得学点手艺自保,对吧六少?”她也不解释,半跪他的身边,道:“我能不能看看你的伤口?”她身上储物袋里,有常年配备的各种药物,能将他的伤口简单处理一下,以免发炎。
李方景连忙按住,笑道:“血糊糊的,有甚好看?别吓着夫人……”
慕容画楼眼帘半阖,嘴唇噏动,喃喃道:“多谢你……”
李方景仿佛闻到一阵暖香,依稀她香水的味道,眼前袅袅幻象,浮光掠影里,却见她舞姿蹁跹。停了一瞬方才回神,声音也柔了:“不用……原本就是我连累了你……当时灯光一暗,我直觉是白督军的人马,心中已乱,就拉上了你。如此宵小行径,你还来道谢,让我无地自容嘛……”
口口声声你我,不再是六少与夫人。
慕容画楼见他说得傥荡,心中一凛,倾心相交便是这般吗?
“你看,你已经信任我了……”慕容画楼狡狯一笑,“让我瞧瞧你的伤口好吗?伤口很深,倘若处理不好,将来这半条手臂就废了……你还要史册流芳呢,岂能让一手胳膊耽误了大业?”
他微震,瞬间又笑:“李某倒是没有这样的志向……酒浓脂暖,软玉温香,一生足矣!”
这回,倒也没有拒绝她要看伤口的请求。
慕容画楼却在笑,纤纤十指已经熟练解开了他手臂上的纱布,一层层揭开,直到最后两层,血凝纱巾,已经纠缠不清,理不下来。在他身后,她从储物袋里掏出药棉与药酒,还有消毒的药粉。
李方景转眸,惊愕万分。
慕容画楼却是一笑:“如此乱世,仅仅自保……”
药棉浸湿了药酒,她十指早已被透明药酒染湿,轻轻按在他的胳膊上,将血凝化开。李方景没有再多问了,心中早已澄明。她大约,也是这乱世的一朵奇葩吧?自己尚有不能对人言的隐晦之语,她何尝没有?
只是,白云归知不知道她的身份呢?
倘若不知道……李方景突然这样幻想,心间如繁花盛开。
“我不相信你的话……”慕容画楼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软语轻柔,“斗室难容丈夫之志……六少倘若心中无抱负,大可以在南北内阁谋得一处官位。六少毕业德国军校,是难得的人才,如今华夏,最缺的就是军事将领……倘若不是另有谋算,你岂会背上纨绔子弟的名头,混迹脂粉温香?连我这小女子都不信,旁人如何相信?”
李方景身子不动,半晌才呵了一声,笑出声来。父亲一生经营算计,阅人无数,都被他蒙骗,偏偏这小女子,一语道破他苦苦隐藏的秘密。只是这话,是白云归相告还是她自己看透的?李方景没有问。
燥热咸腥的牢房,居然有他的知己……哪怕是白云归相告,她肯相信,便是他的知己!
“夫人……真的高抬我的……走马章台,醉卧花丛,早已忘了当日理想……”李方景淡然一笑,眉目飞扬,眼眸流光溢彩。
慕容画楼没有多问,只是将他的伤口仔细包扎好。
李方景想晃动一下手臂,她连忙按住,笑道:“别动了……”
两人目光微敛,慕容画楼将他换下来的纱布依旧收好,连同药酒药粉等物,一齐放入旗袍下襟的口袋里,那里放了她的储物袋。李方景好奇,小小口袋里能藏这么多的东西不成?
却又不好盯着她的身子瞧。
“我有名字的……”她再瞧他时,目光温软,“我叫慕容画楼,方景!咱们算不算患难一场?”
患难便是朋友。
“画楼,好美的名字!”他的声音回旋心尖,缠绵不已。
便这样,算是结交上了李方景,这个将来会史册留名的英雄。慕容画楼心中,也是颇为意外的。
第二十二节归来
第二十二节归来
这间囚室,便是关押犯人之所,隔绝了声响,惶惶不知时日。
波浪袭来,橘色灯光晃动,款摆摇曳。
慕容画楼与李方景闲坐,聊起了家长里短。他比较善言辞,她比较稔倾听,气氛颇为舒适。他声音清冽低回,她嗓音柔婉清涓,曼声絮语,话语如稠丝,绵绵洒满陋室。
他身上血迹斑斑,衣衫不整,额发微乱,说到得意处,哈哈大笑,眸中溢彩流转,璀璨闪耀。
再落魄,笑容依旧熏香醉人。
“……军校是苦的,无甚怀念,想起最多的,还是在盛京大学读书那些光景。同学少年,意气风发,满腔报国热忱。我十四岁那年入学,是班上年纪最小的。长得又好看,同学们都对我极好……”他转眸,目光如琉璃澄澈。
慕容画楼摇头笑。
“怎么,你不信?”他睥睨她。
“岂会?你现在也好看,小时候一定更加好看……”慕容画楼从善如流。
“还有一件趣事呢……我读大学的时候,跟我三哥同班,两人歇一间校舍……有一次一帮男同学在我们校舍里坐而论道,我五姐来瞧我们。看到我,她便故作惊愕道:景儿,你怎么跟三哥一间校舍,你不是应该住女子校舍吗?”李方景悠悠笑道,眼底闪动莹莹碎芒。
慕容画楼噗嗤一声。
李方景故作微恼:“可气的是,我那时肌肤磁白,又偏清瘦,模样倒是真像女子,那些男同学当了真,两个月后班上有两个男同学给我写情书呢……”
慕容画楼微怔,继而笑不可抑,半晌才狡黠笑道:“只怕至今尚有人惦念你吧?”
他得意哈哈大笑,也不在意。说起年少之事,神采熠熠。
“你小时候呢,可有什么趣事?”李方景微微后仰,浓密黑发衬在侧颜,脸上苍白单薄,血污点点。只是薄唇飞扬,姿态缱绻。
提起幼时,慕容画楼倒是一阵恍惚。她自幼在孤儿院,五岁进组织,人生紧迫又苍白,十八岁之前,只有训练!无感情无杂欲,倘若说有趣,便是骨骼渐渐比木棒还是强硬的时候,一根手腕粗的棒子劈在身上瞬间断裂的兴奋。
她低低笑道:“应该没有吧……我记性不太好……”
李方景亦不多问了,又跟她说了自己留学之事。他都是捡好玩之事讲起,颇为开心。
这哪里是囹圄?慕容画楼分明感觉是一处春日凉亭,四周花团锦簇,雾雨如烟。远处新柳吐绿,短长柳丝,婀娜摇曳。他二人煮一壶清茶,闲坐谈心,雨丝湿湖石青苔,池中锦鲤翻浪,耳边飘逸泠泠水声。
最快乐的光阴,不过如此吧?
英国租界的房子又亮起了灯光,风吹帘动,灯光将院中一株白玉兰染透。
已经晚上十一点,刚刚从驻地回来的白云归与五六位副官将领颇为疲惫,也饥肠辘辘。
法式棕色长桌铺了白色土耳其亚麻桌布,密瓷碗、琉璃盏依次陈列,金丝楠木筷箸摆放面前,配了一根意大利式镂花小银勺。准备妥当,女佣才开始迭次陈上精美菜肴。虽然要的是宵夜,底下人却不敢马虎,丰盛中式佳肴色香味俱全,配了一味英式甜汤。
饿得狠了,大家也顾不上说话,各自开动。
门外传来踏踏匆忙脚步声。一个副官停箸笑道:“定是争鸿那小子过来了,只有他才能如此沉不住气……官邸那边只怕又有事了……”
众人皆忍俊不禁。
白云归也摇头:“说过他数次,怎么也管不住,依旧那副急躁的性子……”他舀了一碗甜汤,咕咚咚喝下去之后,便见李争鸿一脸焦急地进来,白云归道,“我饱了。你们吃完,别浪费粮食。”
然后便转身上了楼。
“什么叫夫人不见了!”白云归脸如沉水,劈面怒斥,“不过是让你办那么点小事,你就把夫人给弄丢了!”
李争鸿如临大敌立在一旁,不敢多言。
外面有汽车经过,强光束进书房,白云归一怒,将玄色窗帘哗地拉上,才坐在椅子上,点燃一支雪茄。烟雾腾起,他面带愠怒,浓眉横蹙,那双眸子里却在想着什么。
“夫人跟李方景跳舞……当时灯灭了,属下想赶过去救夫人,可是舞池里都乱了套。大约两分钟,就响枪了……周时立总长伤了胳膊,他随行的侍从却被击中了,当场毙命……财政部的次长也在场,子弹穿膛,生死未知……好似是冲着政府财政部去的,可能是私怨。等到灯光再亮起的时候,后窗被砸碎,夫人和李方景不见了踪迹……”
白云归吸了一口雪茄,轻吐云雾,摇摇头笃定道:“财政部不过是掩人耳目,是冲着李家的人去的……”对于时局的判断,他有着惊人的准确。
李争鸿这才急了:“那如何是好?夫人还在李方景手里呢……”
白云归怒视他一眼。李争鸿讪讪不敢再多言。
“就算李方景落入对方手里,亦不会拿他如何的……李方景这些年一直在做一桩买卖,对方不过是想从他口中套出他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不会伤他性命的……是桩赚头颇大的买卖……夫人跟他在一起,最多吃些苦头,性命尚能自保,你可放心。”白云归瞧见李争鸿一脸忧色,最终还是解释给他听。
“什么买卖?”李争鸿脱手而出,换来又是白云归一顿怒喝,“告诉你多少回,心中有点成算,不该问的便不要问……怎么都教不好你!”
李争鸿讷讷立在那里。
半晌,一只雪茄烟尽,白云归才算语气稍平:“今晚让你去接头,怎么说?”
“没遇到上就开枪了……等到枪声过后,只怕对方也怕了,就再也没有遇到。”李争鸿惴惴不安道,只怕又要骂了。
不成想白云归却道:“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你能预计的。你先回官邸那边,安抚好六小姐,我会派人留意各方的动向,一旦有可能,便会寻到夫人的……叫六小姐安心……”
李争鸿一扣靴跟,道是。心中还是放不下慕容画楼,却再也不敢多言了。
他下楼的时候,一脸的失落。
便有副官打趣他:“小李子,又挨骂了吧?叫你小子说话小心些……督军这几天正气不顺呢。”
“怎么不顺了?”李争鸿一愣。
“云姨太太回来了……”那副官促狭笑道。
第二十三节谎言
第二十三节谎言
倘若说白督军有甚怕处,大约就是他的姨太太吧?
白云归脾气火爆,一点便着,身边的近侍都敬畏他,唯有云媛敢跟他唱反调。听闻有次阅兵遭暗杀,白云归胸前中枪,捡回一条命。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半个月不能下床。
那时南边正好有部队哗变,白云归哪里顾得?非要亲自前去镇压。云媛便拿着德国造匣枪,指着他的额头,逼他休息。
当时白督军笑道:“有本事你就开枪!”
云媛纤指扣动扳机,毫不犹豫一枪打在他的大腿上!
子弹擦边而过,大腿划了一条深深痕印,血涌如潮,床板被打穿。
大夫与护士惊慌失措。他们只知道这位从入院开始就吼来吼去的督军脾气不好,却不知这位温婉绝色的姨太太,也是同样的狠角色。
后来,这件事俞州人人皆知,几乎成了笑谈。
这就是这些年,白云归夫人不在身边,又身居高位,身边却只有云媛一个女人的原因!
每每有人欲于美人相赠,白云归便道:“家有悍妻……要是领回去,只怕要吃枪子的!”
闻者哄堂大笑,云媛的名讳几乎就是白夫人的代称。倾城名伶,显赫督军,便是一段靡丽的佳话。
李争鸿回去的路上,便想起了这些事情。心中不知道为何,十分不安。
他还记得自己刚刚从五营调出来给督军做副官的时候,是六年前。那时云媛也刚刚跟督军半年。一开始她一个人住在小公馆,督军偶尔不忙的时候会歇在那里,后来有一日早上,她突然在吃早饭的时候跟督军道:“我要搬去你的官邸住!”
白云归停箸道:“别不懂事,你应该有自己的本分!”
当时李争鸿觉得督军说话有些伤人。云姨太太曾经是歌星,不管多么受人追捧,总是摆脱不了伶人的下等身份。督军这样说她,她应该会伤心的。
云媛当时垂眸温顺,一语不发,只是仔细替督军布好早饭,并未露出一丝伤感。
白督军吃饭之际,她一个人搬了椅子,坐到窗前,这才像个委屈的孩子。半晌就听到她在低声浅唱:“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歌声袅袅,断断续续哼来,一句青楼却颇为亲昵。
白云归眉心一蹙,将象牙箸重重拍在桌子上,沉声喝道:“你还让不让我吃饭?”
她起身回首,唇挑笑意,身姿挺拔笔直走过来,拾起他拍在桌上的象牙箸,俏笑倩兮,悠悠道来:“这象牙箸是美洲传来的,去年程少帅相赠……”说罢,她手指一转,倏然向地上抛掷。香木地板铿锵有声。
白云归莫名其妙望着她,只见她又拿起骨瓷杯,笑道:“这套杯子是韩总长前年相赠……”猛然又向地上掷,砰地一声,骨瓷碎片飞溅。
手腕一紧,白云归将她牢牢攥住,浓眉微拧,最终无可奈何:“……云媛!”
“我在……”她却笑,笑容婉约,完美无懈可击。下一瞬,白云归腰间配枪已经在她手中,乌漆漆冰凉枪管指住他的额头,她却失声笑了,“恩客,你何日再归?”
他眼底浮起怒色,劈手将她的枪下了。
她却转身,一杯牛||乳|泼在他脸上。
白云归终于被触怒,雪白桌布猛然一掀,杯盏滚落在地,碎片四溅。他将她推到在桌台上,她的红衣衬着粉白色桌面,妖娆如午夜盛开的繁花。白云归的吻狠戾落在她柔润红唇,两人抵死缠绵。
李争鸿当时面红耳赤,慌忙退了出去。
第二天,云媛便搬进了督军官邸!
云媛便是这样的女子。
往后的日子,也经常见他们吵架。云媛在外人面前,温柔婉约;可是在督军面前,她十分任性,一丝不快便拔枪相对。白云归脾气极坏,她的脾气却更加暴躁,最终总是他低头求饶,她才肯罢休。
爱一个人,大抵才能包容她的喜怒无常吧?
倘若是以往,李争鸿会觉得,人间佳侣应该是他们这样的。
但是慕容画楼到来,似乎让他心中的那碗水失衡了。
慕容画楼跟云媛不同,她不善交际,也不洋派。云媛看听歌剧、看电影,她却只爱听戏;云媛爱洋装、旗袍,弹一手娴熟的钢琴,她却只爱穿着老式斜襟衣衫,依依呀呀拉着难听极了的二胡;云媛在人前八面玲珑,她却显得笨拙木讷;云媛在督军面前撒娇妄为,肆意享受宠爱,她却连丈夫的面都不曾见过……
如今,北上的云媛又回来了。
李争鸿微微闭目,心中隐约烧灼:慕容画楼应该如何自处?
回到督军官邸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客厅里水晶灯依旧亮着,发出绚丽光芒,灯光将门前水池照亮。一条锦鲤腾起波纹,泠泠水声更添夜的孤寂。明明是盛夏,李争鸿却有寒意劈面的错觉。
檐下风起,一串风铃簌簌。垂帘微卷,依稀可以看清客厅沙发上孤坐的单薄身影。
六小姐并未歇息,她一直坐在客厅里,脸上泪痕未干。
见他回来,白云灵跃起,语急道:“李副官,有没有我大嫂的消息?”
李争鸿忙笑道:“六小姐别急,有消息的……督军说已经寻到了夫人与李六少,他们被人捋出了俞州城,被督军的守军拦截下来。李少爷受了伤,留在当地医院治疗。夫人无事,倘若不用照顾六少的话,大约明日下午就能回来……”
他也不是不善于说谎的人。
只是不知道为何,他对面慕容画楼那双眼睛,好似无处遁形,一句谎言能说的漏洞百出。可是在白云灵面前,他张口便来……
白云灵拍拍胸脯,眼泪顿时落下来:“感谢主!”
第二十四节逃生
第二十四节逃生
油轮底下的暗室里,灯光盈盈如水,李方景不停说话,试图转移慕容画楼的注意,驱散她的恐惧。他温柔嗓音萦绕耳畔,她娴静气息幽静如兰,时间滴滴答答,犹如舞步回转前进。
慕容画楼突然道:“此刻,大约快十二点了吧?”
李方景微微思量,才道:“只怕一点多了……你若是累了,枕着我的大腿睡会儿……也许明晚,你要一个人在这里了。”
他声音虽轻,她却听得真确。明天他是回不来的,他心中早已猜到,却依旧若无其事同她说笑。
心间如繁花铺满,碧树郁葱,枝影摇曳。
迭迭垂眸须臾,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淡淡笑了:“我想回去睡……督军府的床特别软和。就算枕着你的腿,只怕这铁硬的舱板亦睡不踏实。我对吃喝、睡眠都特别挑剔……”
李方景便想起她品酒的模样,微微眯起眼睛,像一只波斯猫。
“……那可能要挨到明日,也许后日……他们不会害你,毕竟俞州如今是白督军一手遮天。可能明日或者后日,副官会接你回去,你别怕……今晚么,我的怀抱借给你……”他说得孟浪,声音却异常恬静。
胸口微紧,浅显词句里也透出他的关怀,慕容画楼顿了一瞬,才道:“……我想今晚回去的……方景,你可善于游泳?”
李方景点点头:“原本就会些,后来在德国上过专门游泳课,应该算是善于吧?你在想什么……”
慕容画楼狡黠一笑:“我在想,今晚要回去……睡觉是大事,我不想委屈自己!”
听到这话,李方景才微微自责,叹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却见她从旗袍底下抽出轻巧手枪,通体乌金,镶了一颗血色玛瑙石,落在她葱白掌心。
惊愕间,不免又瞧向她的旗袍。玉腿纤细笔直,腰间曼妙,正是青春如繁花锭放的年纪。
她却扬手,扣动扳机。
李方景愣神,耳边轻微响动,一道道紫色光芒从她指尖迸出,刺入铁板船舱。那根本不是子弹,而是光束。那些轻响,好似紫色琴弦断裂,檐下水滴如注,一寸寸在铁板船舱泅开。
他尚且不明所以,船舱上被她手里诡谲手枪打出一条两米长的线,海水见缝插针,蜂拥而至,好似丝绸铺满浓郁的黑夜,透过她手里光束的紫色光芒,形成彩色幻境,如雨后斜挂碧树繁枝的虹。
手形微变,冲着竖直方向,又是一阵迅捷的游走,铁板船舱又是一排孔。大约一米左右,海水受力,猛地冲破了舱板,陋室顿时半腰身的海水,还要不停涌入的。
李方景只顾望着她的背影,没有回神。水丝将她发髻衣衫打湿,耳后肌肤越发白皙,玲珑侧颜精致,身姿纤柔,只是眼神颇为认真,好似在精心雕琢工艺品,倨傲下巴绷紧,却被海水润透。
她原本可以等,等到明日,或者后日。
但是他不能……
胳膊已伤,再下去会平添伤痕,他会多吃些苦头。他眼底的莹莹碎芒,让她心底砰然而动。选择了相信,选择了维护,直到冰凉咸腥海水打在脸上,才蓦然清醒:会不会太冲动了?
他是政客,真的值得相信吗?
尚未回眸,他已经将她搂住,海水快要没入胸口。他臂弯有力,淡淡体温透过来,画楼心底澄澈。一念之间,心路早已花影摇曳。从未如此任性过,今日便任性一回,又能如何?
明明是冰凉的水底,他搂住她的腰,却好似衣香鬓影,鲜花着锦的宴会。觥筹交错之际,他凝望她,心底某处隐秘情愫,丝丝泅开,蔓延至喉间,吐出她古诗般的名讳:“画楼……”
一语未落,便被漫天海水淹没。苦涩滋味侵入舌尖,味蕾全部都是咸腥滋味,才回过神来。
油轮已经被她怪异的手枪打出一大很大的洞,海水差点将对面的铁门冲垮,两人已经被浸泡水里。她的鬓丝全部撒开,如轻罗漫卷,绛紫色旗袍泛着银光,与青丝的柔滑相映。
良辰美景,不如这瞬间烈烈夺目的风情。
李方景愣住,这才搂住她的腰,拔开水波,奋力向水面划去。
慕容画楼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之际,终于瞧见一丝靡丽灯火。月至中天,清澈琼华照得黢黑海面波光粼粼。海鸟归巢,天空寂静,唯有白浪追逐沙粒的轻响。
他们身后一艘巨型油轮也安静了,两三点橙色光芒洒在海面。
素光清辉里,一条水波堪堪被破,两人身影渐渐远离那艘油轮,没入无边的茫茫水色中。
上了岸,才知道是西南的海滩,此处里离码头很远,一路上荒凉昏暗。两人身上轻拢月华,好似披了雾纱。慕容画楼仿佛累极了,脚步微微踉跄,李方景怕身后有追兵,索性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挟持她快速前行。
她旗袍贴身,近乎透明,婀娜柔软腰身便在他的臂弯里,好似一段织锦,更似一泓清泉,凉阴阴的,缓缓流过他的手臂,伴在他的腰侧。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桃花酿,灼烈中带着清香,一缕缕侵入心田,随及填入四肢百骸。
“画楼,你坚持一会儿,往东边走大约半个钟头,便能到西郊。我家在那里有处别苑,我们就安全了……”李方景见她身子似乎越来越软,不免担心道。
殊不知她并不是因为这个。
身上湿透,盛夏的夜风也是微凉的,他的温暖却将她拢在方寸之间。极力遏制自己,却仍心跳甚急,仿佛谁在心旁,舞动手鼓。身子不自觉酥软,脚步一踉,被他误解了。
耳根燥热,她顺从点头道:“我能坚持……”
月色荤晦,四周皆影影绰绰。似乎听到一些不能确定的声音,好似他的心跳。素淡夜幕,一瞬间遮蔽了尴尬,暧昧如水袖轻扬,撩拨在匆忙的脚步间。
远处终于有了昏黄灯光。
路灯下飞蛾嬉戏,渐渐能看到房子。
慕容画楼与李方景皆松了一口气。他从一开始便在打算如何从这次鬼门关逃生,最后没有想到,却是用这样的法子。
她的眉眼,越发迷离起来。
第二十五节沉
第二十五节沉
座钟针摆刚刚敲过六下,早上六点了。天际泛白,片刻便是一片暗红色的光泽。俞州夏日的早晨依旧清凉,晨风里院中紫薇树簌簌,老树虬枝顶端,火红繁华如云锦,清香远溢。
云媛身上披着水色薄稠睡袍,斜斜依偎在茜色窗帘后面,手里把玩窗帘的蕾丝边下垂着的长长流苏穗子,浓密黑发松散在肩头,稍有凌乱,那双乌漆眸子却盯着外面,冷冽潋滟。
大约半刻钟,门前响起了汽车声。女佣慌忙去开门,一个修长笔挺的身影从深蓝色奥斯丁汽车里出来,皮鞋逞亮,督军常服挺括,下巴微扬时异常倨傲。岁月在他脸上留下风霜,依旧遮掩不住他丰神磊落,气度不凡。
云媛微笑,啪地一声将手里的流苏穗子扔了,从床头古檀木柜子里掏出自己的手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
白云归推开那扇雕花木门,便瞧见她坐在窗台,手里端了一杯红茶,添了牛||乳|,异常清香。
他故意咳了咳,她却充耳不闻。
“越来越不懂事了,我来了一杯茶都没有……”白云归寻了一个台阶下,姿态放低。
“有好茶也不会给你吃的……一大清早搅人好梦,真是讨厌!”云媛声音微沉,越发撩拨心弦,眉梢微翘的凤眼流露出一丝妩媚,“前日不是说,再也不来了?”
白云归终于叹气,转到她身边,瞧着那柔媚娇颜,满心的火气也顿时消弭。撩起她白皙脸颊的碎发,淡茧指尖摩挲得她身子微颤,她的眼神更加迷离诱惑。他心中一悦,捧起她的脸,落在那娇嫩红唇上。
不知是红茶的清香还是她贝齿间的气息,越发令他不能自拔。
触及她腰间柔软细滑肌肤之际,也感觉到自己后颈一阵冰凉。
她的枪管,又对上了他的脖子。
“怎么,这样就想和好了?”云媛眉眼微扬,冷冽问道,“前日不是骂我来着?”
白云归凝视她的眼,缓缓接下她的枪。
她也不强悍,随手就给他了,依旧板着脸。
“我说你……你每每都是如此!我都主动过来求和了,你脸色就不能好些?”白云归无可奈何叹气道,“前日我脾气不好,冲你吼了,我也有错……但是你在京都胡闹,难道我还不该说说你?”
“怎么是胡闹?”她粉腮微扬,气质咄咄逼人,“不过是在总理府唱了一首歌,讨老夫人欢心,就是胡闹了?我原本就是做那一行的营生。跟了你,也没少在外人面前弹琴唱歌,偏偏这次就胡闹了?”
白云归气结,刚刚想起一句反驳她,她又劈头盖脸道:“那日程厅长的三姨太太客串青衣来着,还得程厅长夸奖机灵呢。只因我出身不好,再唱歌便是丢了督军的人,可是这个道理?”
“……云媛!”白云归最怕她说这个话题,今日挑起,只怕又是大闹一场。她这个人,得理还要蛮横三分,一处脸子都不给旁人留。这些年,他却越发喜欢她这样的性子。
有一回与赵总长一处吃饭,突然闯进刺客。赵总长的夫人吓得缩成一团,云媛却拔枪而去,亲手将一个试图逃走的刺客击毙。当时赵总长都呆了,不成想她枪法如此精准。白云归心中也欢喜,她不管在何时何地,总是这般从容不迫,不让他担心牵挂。
军人的家属,应该有这份胆魄。
这就是云媛跟旁人不同之处吧?
只是吵架的时候,她这份胆魄,颇叫白云归头疼……
云媛脾气上来,轻易也不肯罢休,依旧怒斥:“我原本上京,应该是神神秘秘的,怎么总理的家宴之事,你这样一清二楚?说的好听让我前去,暗中却派人盯着我……倘若不信任,何必惺惺作态?”
白云归原本耐性就不好,今日被她这样呛,也面浮怒色:“你上京两月,只言片语不回,还不许我担心你的安危?我忙里忙外千里安插人进去总理府,你倒是风流快活……反咬一口说我派人监视你!你为何……两个月毫无音讯?”
“我亲自回来告诉你音讯,不是更加安全么?你是真的担心我,还是因为旁的……”云媛起身,斜倚在梳妆台上,晨风掀起窗帘,金灿朝霞照进来,她眉眼因为含怒更加明闪动人。
白云归将她打横抱起,丢在床上,结实身子将她压住,封住她不肯饶人的双唇。
维多利亚风情的床幔,轻微动摇。
欢愉过后,她终于肯罢休了,喘息伏在他胸口,低声道:“云归,我真怕……”
她的脸颊绯红,纤细锁骨留下他啃噬的印痕,眼眸含水望着他,好似一只受了委屈的花猫,不免让人心生怜惜,白云归手掌轻抚她的眉心,微笑道:“怕什么?”
“我多疑又坏脾气,总有一日你会生厌的……”她声音软糯,眸子里淡淡雾气。
白云归啼笑皆非:“你多疑又坏脾气也不是一两天的……”
她的眼神立马尖锐,娇媚里带着煞气:“你也觉得我多疑又坏脾气?”
白云归瞠目,又掉入了她的陷阱里,连哄带劝,半晌她才转颐。
“……我才回来两天,就听人说起你的夫人……”她突然话语一转,微带醋意,“听说是个很美的女子,温柔娴静,还能弹琴呢……我不在的日子,你是不是夜夜笙歌?老实说,今日便饶了你!”
白云归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低沉呵斥:“你到底让不让我安生啊?前段日子烽烟四起,哪里顾得上瞧她?她一直在官邸住着呢,想等到程系与傅系两派和谈成功,回霖城的路上太平了,就送她回去的……”
“真没瞧见过?”云媛斜睨他,眼眸颇为深邃,“我不信,你又是哄我!她一定是极美的,比我美丽,比我温柔……你才不敢在我面前夸她,怕我又发脾气,我说的对不对?”
白云归无奈摇头,起身穿衣准备出门,一边将米白色的扣子扣上,一边道:“真没有瞧过……你若是想知道是不是比你强,自己去官邸瞧瞧吧……不过今日不行,她还在吴老四手里呢,等会儿我去接她。”
“吴少帅?”云媛不解,“这是哪里的风流债啊?”
白云归噗嗤一声:“怎么在你眼里,处处是风流债?不过,的确是说不清的……回头慢慢再说吧。起床替我安排早饭,你这个懒女人!”
面前的银盘里摆在英式早点,牛||乳|、麦片、面包、水果,白云归叹气,刚想说他不要吃西式的,中式的包子就小米粥才合他的胃口,云媛素手带着温香,将涂了黄油的吐司递过来,道:“这样营养,不准你蹙眉!赶紧吃!”
白云归忸怩将吐司往嘴里放,便听闻客厅里叮铃铃的电话声。
副官接了电话,然后恭敬请白云归。
他将手里的吐司一放,转身出了小西厅。
等他回来的时候,脸色颇为阴郁,坐下也不吃东西,愣神半晌。
“怎么了?”云媛不解。
“没什么,西南近海沉了一艘船……”白云归拿起自己的上衣,将扣子一粒粒扣上,胸前勋章异常炫目,他抚了一下云媛的肩膀,“今晚可能不过来……有什么事情打电话去租界的小公馆……”
院子里汽车轰隆隆的声音渐渐远去,云媛起身,含情脉脉望着门口,一阵清尘飞扬里,她的目光带着深深愧疚。她在京都不慎失手,出了一点小事。倘若白云归不是这样信任她,肯定会发觉的……
但是他没有怀疑。
而她,终究要辜负这份疼惜与信任!
“倘若太平盛世,家国安宁,外无列强袭扰,内无军阀割据,兴许你我是这世间最快活的佳侣……就算是给你做妾,我亦不怨……只可惜,乱世容不得儿女私情。云归,你何日才懂我的抱负?”
第二十六节遇上了
第二十六节遇上了
盛夏午后,矮小破旧的民宅汗渍气息浓郁,令人作呕。墙壁斑驳脱落,窗棂上玻璃破碎,用硬板顶上,挡住风雨。倒是碎花青葱窗帘颇为喜人,虽然陈旧,却干净,用阳光晒过草地的清香。
竹篱院墙上爬满喇叭花,清晨艳红花瓣被阳光洗礼,变成妖娆紫色飘在青箩枝头。紫海飘香,触目炫灿。
这是一间渔民的小宅,平日里鲜有人住,只是偶尔遇上风雨赶不上回去,再会在此落脚。四周数十棵粗大古老的海岸红杉树,阳光透过虬枝斑驳洒下。青鸟剪尾裁开骄阳,落在窗前。
慕容画楼不时轻手轻脚走到窗前,撩起一丝空隙,向外面望去。她的眼眸雪亮,如刀刃般锋利尖锐。李方景再次醒来的时候,便瞧见她纤细皓腕轻轻放下青葱碎花窗帘,站在那里愣神。
绛紫色旗袍已经干了,却破残了数处,堪堪蔽体。青丝纠缠在一起,凌乱伏在耳后,她雪白肌肤更加雪亮照人。
她站在那里,好似外面有轻微响动,立马全身绷紧,又偷偷将窗帘掀起一角,洞察四方。
不过是一只飞鸟滑过天际,引得远处树枝簌簌。
“……画楼?”李方景声音低沉,沙哑得像是从荒古传来,她的名字挑在他的舌尖,却异常的温软。
慕容画楼一顿,目光收敛,羽睫覆盖下眸子转为平静,才幽幽将身子转过来。屋子里阴暗炎热,他的脸色却苍白渗人。燥热中,他面上一层虚汗,眼珠深邃,好似深谷寒潭。
“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慕容画楼款款坐在他的床边,替他拭去汗水,神色恬淡。身上的破败繁复锦绣旗袍,映照她冰雪般娇颜。李方景感觉清风拂面,沁凉冰雪流入躯体,减去了一份燥热。
凌晨赶到别苑,却遭遇伏击。
开门之际不曾留意,便被对方有机可趁,李方景将慕容画楼护住,他大腿、右胸中枪。他以为定要死在那数十名手执长枪、训练有素的死士手里,却瞧见慕容画楼凝雪皓腕微抬,手臂极其迅速划了一个圈。
半分钟后,一排人全部倒下。李方景毕业军官学校,见过教员里有狙击高手,同学里有狙击奇才,却从未遇着一人速度如此快,如此精准。
用的,依旧是她打破油轮铁板的那把怪异手枪。
火辣辣的疼痛似乎将他撕碎,李方景恍惚能听到鲜血涌出身体的声音,眼前迷茫模糊,却触到她冰凉指尖……
后来的一切,他都没有清晰的印象。好似她扬手将一枚清香药丸放入他的口中,身体的疼痛瞬间淡了,她的眉眼也消失了,白茫茫中,他一直在呼喊她的名字。
再醒来,便是这样一幕光景。
“有点口干……”李方景虚软无力,原本便消瘦脸颊,因失血憔悴更加惨白。
水缸里有些淡水,年岁已久也许不能饮用,慕容画楼投入一粒药丸搅拌数下,才从破旧木瓢舀起,捧到他的面前。
李方景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清冽里有微醺的醉人香气。
半瓢清水下肚,他的眼眸才慢慢明亮了一分。
“……那处别苑是我私下里添置的,家中只有五姐知道,我跟她最好……”沉默半晌,李方景突然说道,目光微敛,“兜兜转转查了那么多人,却不知道内鬼原来是至亲……”
慕容画楼也不问,只是淡淡含笑听他说。
周时立是他的五姐夫,才干平庸,却借助李家的声势,高居本省财政总长。偏偏他这样不安分,暗中勾结吴系势力,出卖岳家。殊不知吴系从未将他看中,只要李家一倒,李家的生意暴露出来,他周时立也是死路一条。
天理难容。
五姐一向鬼机灵,这次助夫做出这等忤逆之事,李方景心中隐隐测痛,眉尖蹙起,便有清凉玉指却覆盖在他手背之上。她声音软糯:“你伤势未愈,别想太多……此处大致能躲藏一两日,等你明日好转几分,咱们再寻出路。就算尧舜在世,亦有看人不准之时。”
心底触动,她的眉眼越发撩人,李方景反手将她素手攥住,紧紧包裹在自己掌心。
慕容画楼一愕,漆睫低垂须臾,抬眸冲他微笑。
“怨我!”他低声道,眼睛却温柔带笑,越发幽深,深邃寒潭里,她绰约身影袅袅,“我不该拖上你,让你跟着受这般无妄之灾……”
“不怨谁!”慕容画楼含笑,一泓眼眸涟漪微起,娇媚幻化出两轮冰魄,素光照在他脸上,声音酥软了,“是我遇上了……”
遇上了,却迟了。
她一整晚未睡,替他取出身体里的子弹,照拂周全,心中却好似被钝器割,疼痛缓缓,从未消弭。莫名地害怕,从未有过的担心。自幼没有友情、没有亲情、没有爱情的她,不知道心中流淌是什么情愫。
他却扬眉笑了,依旧牵着她的手,不敢松开。
“累了就睡会……”见他神色倦态,慕容画楼像哄孩子一样低声道。
着实累了,脑袋里嗡嗡的,他知道她不会睡,她会一直盯着窗外,直到安全为止?br /gt;
锦绣民国 全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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