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院 作者:云起南山
第16节
要是之前的那个还在,转过年都得十岁了。
第64章
“禾宇, 带关关来招呼客人。”
许媛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何权偏过头,与对方的视线隔空相遇。一反平日里的素雅低调,许媛今天打扮得格外富贵。雾鬓云鬟, 金边旗袍, 颈上的南珠将她妆点得雍容华贵。升级做了祖母, 整个人的ji,ng气神儿看着都不一样了。
但是她看何权的眼神儿还是和原来一样,笑里藏着挑剔。
“我先过去一趟, 你随意。”将关关接回怀里,禾宇转身朝许媛走过去。
缺了臂弯中暖人的温度, 何权莫名感到一丝失落。他仓促地冲许媛点了下头,向礼宾台看去。郑志卿正忙着, 不方便过去打扰。他又四下看看,想找个认识的闲聊杀杀时间, 可目前到场的宾客中没一个脸熟的。
“何权?”身后响起个陌生的声音。
何权回过头, 不认识, 于是歉意地笑笑:“您是?”
“陶晋勋, 咱们见过啊,我堂哥的婚礼上。”对方向他伸出手,面带笑意, “听堂嫂说你现在是大区主任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
何权还是想不起来见过这人, 但听名字知道肯定是表姐夫陶晋晟的家人, 伸手和对方握了握:“我姐结婚那天突然接了个急诊电话, 她刚走完红毯我就回医院了。”
“我说呢, 司仪喊你名字让讲新人的恋爱史,可到处都找不见你。”陶晋勋笑笑,朝旁边偏了下头,“怎么样,现场布置的不错吧?”
“唔,挺好。”何权打进会场就感觉现场布置是花了大心思的,“你弄的?”
“设计部弄的,我是这家酒店的经理。郑太的孙女办满月酒,自然要下足功夫。”陶晋勋说着,微微倾过身体靠近何权,声音压得极低,“她可是出了名的挑剔,还喜欢亲力亲为。尤其是这种场面上的事儿,事无巨细,菜品用料的供应商都得一个个审。”
“跟医药沾边的人都细,粗了怕出人命。”
何权点点头,看起来郑大白做事时的认真劲是许媛教出来的。他也细,但那只是在工作上,生活部分一切随意,要让他花心思弄这么个宴会不如掐死他。
许媛正和夸孙女漂亮的客人陪着笑脸,余光瞥见何权跟陶经理有说有笑,眉间细细皱出丝纹路——说个话脸都快贴上了,没点儿规矩。
临近十一点半,宾客陆续到场,郑志卿刚安排完一拨自己都叫不全名字的亲戚落座,转脸看见容瑾从电梯里出来。他有点儿懵,回手拽了下大哥的袖子:“妈怎么请他了?”
“那天容瑾上家里来了,为你和君涵的事儿,妈正弄请柬呢,不请不合适。”郑志杰压低声音,“我听他那意思,君涵弄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对何权余情未了,留点神,八成要对你兴师问罪。”
郑志卿不便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场合解释,只好调整心态摆出笑脸迎着容瑾上前。他听何权说容瑾去大正的事儿了,也听说欧阳被容瑾虐成狗,估计下一个该轮到他了。
容瑾根本没搭理郑志卿,目光直视与他擦身而过,弄得郑志卿极其尴尬。倒是跟在容瑾身后的保镖郎九冲郑志卿点了下头,客气了声“二少”。
“志杰,恭喜啊!”容瑾对郑志杰摆出份笑脸,和对方握手后偏过头,“阿九。”
郎九将手里捧着的大盒子打开,整套金饰,金光耀眼。由小到大排了三排,约莫两三斤的分量。正中间是一颗水头极好的镶金翡翠吊坠,绿油油的,看成色不比同等大小的钻石更便宜。
“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给孩子拿着当玩意儿。”容瑾抬抬手,郎九将盒子盖好交给郑志杰,迅速站回到容瑾身后。
“您太客气了。”郑志杰赔笑。
好几百万的东西拿给孩子当玩意儿?
郑志杰确实亲眼见识过洛君涵拿着鸽子蛋大的钻石丢来丢去跟狗玩的画面。洛氏的资产远不止账面上能看到的那些,毕竟不是做正行起家的。洛君涵的祖父在战争年代远征缅甸,打那发的家。而洛凤仪虽然没子承父业,但大半生的ji,ng力都用在了洗白家族产业之上。
洛家的发家史是禁区,不能提,郑志卿不知道,郑志杰也是从老爹那零星听来的。虽然洛家现在赚的是干净钱但往日的威望还在,从东南亚到美国,但凡是华人遇到的难事儿都可以找洛凤仪帮忙解决,俨然华人教父的派头。
当初向郑家伸出援手后提出婚约,实际上是洛凤仪相中郑志杰了,想培养他继承洛氏。可郑志杰虽然离了婚却根本放不下禾宇,更伺候不起洛君涵那种娇纵少爷,便把弟弟推了出去。
只是到头来郑志卿也没能成为洛家的东床快婿。
郑志卿刚闲下来,郎九走到他身边,说容瑾想和他私下聊聊。
该来的终究要来。郑志卿深吸一口气,理好西装离开会场,朝走廊尽头的吸烟区走去。容瑾只抽订制的细雪茄,烟雾带着股奶油的甜香,细闻又有丝丝烟叶的辛辣,正如他这个人一样,绵里藏针。
单看外表没人会把容瑾和跨国企业的总裁联系到一起,倒像是个退休的模特。郑志卿听洛君涵说起过,容瑾上过不止一次的《gq》封面。在外人面前容瑾永远是亲切温和的态度,但足够亲近的人却是另一副面孔。
比如现在,等郑志卿在身前站定,容瑾享受雪茄的悠然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志卿,你跟君涵到底怎么回事?”他轻轻弹掉烟灰,语气不轻不重,“君涵说是因为何权,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不要脸面的人,即便是心里念着也不敢造次。另外我去见过何权了,他不像是会横刀夺爱的人,傲气的很呢。”
郑志卿干巴巴地挤出个笑:“君涵是您带大的,您该比我更了解他。”
“别打哈哈,说!”容瑾的语气骤然犀利起来。
权衡过措辞,郑志卿将之前发生的事简单地叙述了一遍,末了谨慎地看着容瑾。容瑾眉头微皱,片刻后叹息着摇了摇头:“是我把他惯坏了,胆大妄为……志卿,这事儿不能让董事长知道,你受点儿委屈,担下来。”
郑志卿恭敬地点了下头:“容叔,请帮我转告董事长,辜负了他的期望,没能照顾好君涵。”
“自己的儿子,他心里有数。”容瑾用空着的手拍拍他的胳膊,“回来做事,会不会不习惯?”
“是有点儿,国内讲人情关系大过规矩,我说话太直,容易得罪人。”
“其实都一样,在哪做事都得讲人情。像在法庭上那样非黑即白的,成不了大事。不过你还年轻,慢慢体会,生意上的事多跟志杰学学。”
“是。”
“忙去吧,今天是你哥的大日子,不占用你们的时间了。”
“您保重身体。”
郑志卿彻底松了口气。
二十桌宾客,非富即贵,人人都端着副架子。何权一看自己被安排在主桌,立马跟郑志卿瞪起了眼。
“凭什么把我扔主桌?我又不是你们郑家人。”
坐主桌的得接受其他桌客人的轮番敬酒,哪有功夫吃东西?何权早饭都没吃,饿得嗷嗷的,刚还在礼宾台那顺了块给小朋友们准备的曲奇饼干。
“你是宇哥和关关的救命恩人,当然要坐主桌。”郑志卿搓搓他的胳膊以示安慰,“再说,我还得正式跟家里人说咱俩的事儿呢。”
“你可闭嘴吧!今天是你哥给闺女办满月酒,提什么咱俩的事儿?”
“难得一家人都在,今天不提,还不知道要拖多久。”郑志卿摆出张委屈脸,“阿权,看我哥那幸福美满的,我也想要家人的祝福啊。”
你哥又他妈没复婚,离幸福美满还差着仨字呢好吧!
大喜的日子,何权没打算找不痛快,硬生生把糊到口腔黏膜上的话咽回去。再一看郑志卿那么大个还跟这卖萌,他嫌弃地皱起眉毛:“先去给我弄口吃的,饿死了,待会上桌对着你们家人,我下不去筷子。”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必拘谨。”
郑志卿说着四下看看,趁没人注意把何权推到贴着关关大名的屏风后面,热情拥吻。
定个小目标,明年元旦也来这办自家崽子的满月酒。
曲奇饼干肯定吃不饱,郑志卿拦住位服务员,让后厨先帮忙做份干炒牛河给何权。他刚问何权想吃什么,对方想都没想就说要吃r_ou_。郑志卿本来想说让后厨炒个扬州炒饭,又快又方便,可既然何权要吃r_ou_,那就来点有r_ou_的。
许媛见小儿子在大厅门口张望却不去招呼客人,跟身边的人致了个歉,走过去拍拍郑志卿的背:“在这干嘛呢?里面那么多人不去招呼,你哥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哦,阿权饿了,我让后厨帮他做个干炒牛河。”郑志卿冲她笑笑,“妈,待会我有好消息要宣布。”
“何权有了?”许媛的表情跟冻上了一样。
“不是不是。”当着老妈的面儿,话题涉及到那方面的事让郑志卿倍感尴尬,赶紧解释:“没那么快,我们俩也才刚开始在一起,我待会就是想跟爸和哥他们说这件事。”
许媛不悦地呼了口气。没怀?没怀还享受特殊待遇让后厨给单做份吃的?这屋里除了关关不能委屈肚子,哪个不得等开席才吃饭。谁不是一大早就出来忙活到现在?为了穿这身旗袍她昨天晚饭都没吃,不比你何权饿?
“志卿,妈不是挑何权,但这么多人都没动筷子呢,他一个人捧着饭吃像话么?再说,禾宇刚出月子,要照顾也得先照顾他吧。”许媛心说你都不问问你亲妈饿不饿。
“我刚问过宇哥了,他说早饭吃的饱,现在还不饿。”郑志卿心里明白,许媛对何权有成见,可他硬要维护的话,只能适得其反,“我待会带阿权去隔壁包间吃,您放心,不会让其他客人挑理。”
回头看了眼厅里,确认郑建平和郑志杰还能应付的过来,许媛拽着郑志卿到走廊上。儿子不爱回家,今天她终于能逮着活人面对面说句心里话:“志卿,你可想好了,当初何权是怎么甩的你。有一难说没有二,你要再一口气掉三十斤r_ou_,那真是挖妈的心呢。”
“妈,不会的。”郑志卿将许媛娇小的身体拥进怀里,使劲抱了抱,“那会我们小,不懂事儿,现在都这么大人了,有问题沟通清楚就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折腾了。”
许媛敲敲儿子的胸口,语气也没见好转:“不折腾就行了?何权对你什么态度妈都看在眼里,我是你亲妈都不舍得对你说句重话,他倒好,动不动就冲你吹胡子瞪眼,你欠他的?”
“他……”郑志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能把孩子那事儿告诉许媛,这博不来同情心,反而会让何权丢脸。在许媛他们这代人的观念里,念书时谈朋友顶多拉拉小手,上床?那是不自爱的表现。
千言万语萦绕在嘴边,哪一句都不合适,末了,郑志卿无奈地笑笑——
“妈,既然您疼我,就请尊重我的选择。”
第65章
两点半, 客人陆续离席,何权也想趁机开溜, 可郑志卿一直在桌子下面拽着他的手。刚酒席上没机会公布俩人的事儿, 亲戚朋友一会过来一个, 郑志卿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这会儿脸上通红。
“爸,妈,哥, 宇哥,我有件事要说。”等大厅里除了收拾桌子的服务员没别人了, 郑志卿拉着何权站起身。何权看他有点打晃,悄悄用手撑住他的后背, 垂眼不去看郑家人的各色表情。
郑志卿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自己没事,尔后对家人说:“我跟阿权现在在一起,计划今年结婚, 趁今天人齐,宣布一下。”
何权一脸懵逼地看向郑志卿——喝多了吧你,谁答应你今年结婚的?
许媛硬撑出个笑来, 郑志杰的表情有些微妙, 禾宇倒是冲何权一直笑着,而郑建平则不动声色。少顷,一家之主敲敲桌面, 示意何权跟郑志卿坐下。
“婚姻大事, 不能儿戏。”郑建平冲何权点了下头, “何主任,等齐老出院了,你帮我跟他约个时间,我带内人上门提亲。”
许媛轻轻皱了皱眉。
“不必了,郑董,我的事,自己能做主。”何权深吸一口气,抬眼扫过在座的各位,“想必你们知道,我跟外公并不亲近,华医堂的一切都和我没关系。我是个普通人,就算将来跟志卿结了婚,给郑氏也带不来其他利益。我也不懂金融,经营管理方面都帮不上志卿,所以,请不要对我有太大的期望。”
“阿权?”郑志卿没想到何权能说出这样的话,下意识地握紧了对方的手。
其他人都没吱声,只有郑建平笑了笑问:“何主任,你是不是觉得我老郑娶儿媳妇娶的是钱啊?”
何权一怔。
郑建平握住妻子置于桌面上的手。
“我最难的时候,每天一睁眼就得想,今天找谁借钱去啊?厂子里好几百张嘴等着吃饭呢。那会志杰还小,志卿还在他妈肚子里,我每天最害怕的就是回家。药厂面临破产,回家对着妻儿和老母亲,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许媛在旁边微微叹了口气,她记得那段日子。医院全体改制,外资强势进入,市场剧烈变动,原有的客户都流失光了,库存积压如山却无处可销。各地的代理也因受到冲击而拖欠货款,追回来的钱却是杯水车薪。郑建平四处借钱维持却仅够支付工人的最低工资。即便是这样,现金流也眼看就要断掉。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这个傻媳妇儿,放着娘家的好日子不过,非得跟我吃苦。”郑建平侧头望向许媛,眼里满怀爱意,“把首饰和岳丈陪嫁给她的房产都卖了,身怀六甲还到处帮我借钱。一年,她帮我争取了一年的时间,才有了现在郑氏……结发夫妻,患难见真情。”
禾宇见许媛眼眶发红,忙将给关关准备的干净纱布手帕递给她。
郑建平拍拍妻子的手,又将目光投向何权:“何主任,我是希望志卿能找个家底丰厚的伴侣没错,市场风云变幻,企业做的越大,运营起来的压力也就越大。为人父母,我不想儿子们吃我当年吃的苦,这你能理解吧?”
何权点点头。
“但其实那并不是最重要的,我现在想通了,钱没了可以再赚,路都是人走出来的。”郑建平笑了笑,目光依次扫过桌边的晚辈,“跟你们说这件事呢,就是希望你们都能珍惜身边的人。禾宇,何权,不是我老郑自夸,我这两个儿子跟他们那些二世祖比起来,绝对是这个。”
见父亲竖起大拇指,郑家兄弟相视一笑。
郑建平用眼神示意他们别骄傲:“当然了,他们也有他们的缺点,老大脾气暴点,老二又太闷,可人无完人,对吧?禾宇,等今年春节,你跟志杰带着你父母和关关,去新西兰玩,那暖和。费用算我的,就当给亲家赔不是了。”
“爸,不用,我自己有钱……”禾宇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您别在意,我爸妈他们……没怪志杰。”
“那你还不回家?我也想天天能看见孙女啊。”郑建平说着又转向何权,“何主任,其实……十年前是我让志杰去找你的,那会儿不知道你是齐老的外孙……嗨,我那时都没问过你的名字,是最近夫人提起,我才知道当初在志卿身边的也是你,真没想到能耽误了你和志卿十年,跟你说声抱歉。”
咬住嘴唇内侧,何权下意识地揪紧了西裤的裤线,这声抱歉来的太迟了,挽回不了任何东西。郑志卿虽然喝得有点多,但脑子是清醒的,听到这话,他疑惑地皱起眉头。
“爸,你让哥去找了阿权?”
“对,到美国后你的护照也是我让志杰收起来的。”郑建平遗憾地摇摇头,“是我太小看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总觉着你们的爱情是小孩子过家家……”
郑志卿轰然起身,带得桌子上的杯盘碗盏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志卿!”何权一看忙拽住他的胳膊。郑志卿一喝多了就控制不住情绪,今天这日子可千万别——
“过家家!?爸!我是差点有个家!当初你要让哥放我回国,你孙子都十岁了!”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关关被叔叔突然爆发出来的喊声吓哭了起来。
何权松开拽着郑志卿手,起身疾步离开大厅。
“阿权!阿权!”
郑志卿步伐凌乱地跑到走廊上——坐着的时候还好,一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一把按住即将关闭的电梯大门,挤进去拽住何权的胳膊:“对不起,我刚——我刚太——”
“你有病啊!”何权用力甩开他,倒退两步拉开与郑志卿之间的距离,满面怒气,“非要在你爸妈面前撕我的脸是不是?!”
“不是——阿权——阿权你听我说——”郑志卿使劲敲敲额头——酒劲上头,晕——又抓着何权的肩膀半弓着身体喘粗气,“一直以为是我哥自作主张,没想到是我爸的主意……阿权,对不起……我失态了……”
“你爸也好,你哥也罢,孩子是咱俩的事儿,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何权使劲推开郑志卿,力道过猛把人推得撞到了电梯内壁上。眼看着郑志卿皱着脸抬手捂住后脑,何权却气得不想管他。
“郑大白我告诉你,从今往后,别指望我进你们郑家的大门一步!”
甩下话,何权冲出缓缓打开的电梯大门,差点和正要进来的人撞个满怀。那人见何权也不道个歉就跑,低声骂了句脏话,结果转脸被郑志卿撞一跟头。
一路追出酒店,郑志卿见何权外套都没穿,抱着胳膊站在路边等出租,忙把西装外套脱下来将他裹住。他自己腿软得站不住,只能半靠在何权的背上靠对方撑着。何权看他单穿件衬衫风一打就透,心里的火气顿时灭了半截。
郑志卿这会儿彻底被酒ji,ng麻痹了大脑,也组织不出像样的语言,就不停地叨叨“别生气了,阿权”和“阿权,别生气了”。
伸手招了辆出租,何权先把郑志卿塞进后座,然后自己坐到副驾上,犹豫了一下,报出郑志卿家的地址。
醉鬼,吐也别吐他床上去!
睁眼时头痛欲裂,郑志卿缓了一会,才发现自己半靠在卫生间洗手池下面的柜子上睡着了。地上一片狼藉,衣服领带也沾上了污渍,他费劲地扯开领带扔到洗衣篮里,撑着洗手台的边缘站起来。
推开卫生间的门,他看到郑志杰正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手机。
“哥,我是你亲弟弟么?”郑志卿回手指了指,“就不能把我扶床上去?”
“你把自己吐成那样,扶你上床不还弄脏床单么?”郑志杰倒是理直气壮。
使劲搓了把脸,郑志卿靠在门框上,死活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的记忆停留在向家里人宣布跟何权在一起时的节点,再往后,一片空白。
“阿权呢?”他问。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你一个人。”郑志杰收起手机,起身去冰箱里拿了瓶水回来递给郑志卿,“鉴于你在酒店里的表现,我倒不奇怪他会甩你一个。”
郑志卿废了半天劲才拧开瓶盖,灌进半瓶水后问:“我干什么了?”
“你说你们俩曾经有过孩子。”
“噗——”
剩下半瓶水结结实实喷了郑志杰一衬衫。郑志杰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回身抽出一堆纸巾猛擦水渍。郑志卿楞了足有五分钟才反应过味来,赶紧在身上摸来摸去。
“哥,看见我手机了么?”
“没。”郑志杰从兜里掏出手机给他,“先用我的吧。”
郑志卿拿着手机给何权打电话,等待接通的过程中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边走边搓眼眶。电话响到断,无人接听。他又打了两遍,还是一样。他想了想,打开衣帽间的灯,拎出套便服往床上一扔。
“我为什么会那样说?”郑志卿边换干净衣服边问。
郑志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然后说:“爸也受了刺激,到家就躺下了。”
“这酒真他妈不该喝!”郑志卿将脏衣服狠狠甩到地上,“车借我,我去趟阿权那。”
“别去,何权那脾气,你现在去保准被他打出来。”郑志杰一把拽住弟弟的胳膊把人按回到床上,冲挂钟抬了抬下巴,“凌晨两点,人正睡觉呢,找什么不痛快?”
郑志卿颓丧地坐到床边,弓身将十指cha入发丝紧紧掐住头皮。
“到底怎么回事?他把孩子打了?”
“流产了,过度劳累。”
“够倔的……”郑志杰摇了摇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说一声,我还特意留了手机号给他。”
“他连我都不说,能告诉你?”郑志卿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他特意叮嘱我千万别把这事儿说出去,怕妈和爸看不起他。”
郑志杰拍拍他的肩膀:“想多了,妈是保守了点儿,可爸不至于。你也是,喝点酒就高,高了就撒酒疯。”
“我是高兴,想着能跟家里说阿权的事儿了……”
“得,已经这样了,明天……嗨,都他妈今天了,你跟何权好好说说,爸的意思是,能结赶紧结了。已经对不起人家一回了,别再闹出点故事。”
“怎么结?阿权什么脾气你不知道?他一个月之内能跟我说话都是奇迹!”郑志卿拿起郑志杰的手机使劲摔到床上,“拿你的手机打他都不接!”
郑志杰皱皱眉,把手机揣回兜里:“让禾宇找他聊聊?”
“宇哥还得带关关,怎么好麻烦他……”郑志卿摇摇头。
“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郑志杰坐到弟弟旁边,抬手搭住对方的肩膀,嘴角微微勾起,“禾宇答应跟我复婚了。”
郑志卿侧过头,表情十分纠结。
“哥,念在我是你亲弟弟的份上,别他妈炫耀了。”
第66章
禾宇进产三时, 看到何权正坐在护士站里, 钱越拿着瓶黑乎乎的药往他嘴里用棉签抹。
“早, 何主任,钱护士长。”
他将包着塑料袋的外套拎起来展示给何权。这是何权落在酒店的,那天何权和郑志卿离开后他看到椅子上被防尘套罩着的外套,便让司机拿走送去干洗, 今天给送过来, 正好找个借口见何权。
其实不用郑志杰拜托,他也想跟何权聊聊。就孩子的问题而言,没人比他跟何权更有共同语言。
何权张着嘴没法说话, 只好“嗯”了两声, 指指办公室的方向,让禾宇进去等他。禾宇没立马动弹,而是问钱越:“何主任这是怎么了?”
“长大成人了, 冒智齿呢。”钱越扔掉棉签,拧好碘甘油的瓶盖, 转脸叮嘱何权, “两小时之内别喝水吃东西啊。”
何权皱眉捧着脸点点头。一早起来半边脸疼得跟被谁打了一棍子似的。俗话说医者不自医,何权到医院后召集了半个病区的医生护士帮他“会诊”,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长智齿了。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何权疼得一点ji,ng神都没有,钱越看他那副委屈样赶紧去药房拿了瓶专治牙疼的碘甘油帮他涂。
“智齿?拔了吧, 要不老得疼。”禾宇等何权从护士站里出来后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
“有炎症的时候不能拔, 得等消了再说。”何权接过他臂弯里挂着的外套, “谢了,还麻烦你跑一趟。”
“不麻烦,我今天去给关关领护照,刚好路过。”
“这么小就办护照?”
“春节想带她出境去玩,再小也得有护照。”
“新西兰是吧?”何权推开办公室门将禾宇让进去,“真好,我春节值三天班,从年三十到初二。”
“晚上也值?”
“不用,三十那天是到四点,初一初二就上午半天,但是下午晚上得随时待命,不能离开大正方圆五十公里以外,顶多去郊区半日游。”何权回手带上门,把干洗好的外套挂到衣帽架上,“坐,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咖啡。”禾宇坐下后长长舒了口气,“我想念死这个了,打从怀孕开始到现在,一口没喝过。”
何权诧异地挑挑眉:“又不用自己喂,喝咖啡怎么了?”
“老人家的观念,吃颜色重的疤痕明显,我妈现在都不让保姆炒菜放酱油。”
“嗯,这是亲妈。”何权倒好咖啡粉,“美式?”
“就纯的,一晚上起来六次,我其实是想来你这睡会的。”
“睡吧。”何权大方地抬抬手,“沙发新换的,可舒服了。”
禾宇偏头笑笑,然后将目光重新投向何权:“不开玩笑了,何权,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刚刚缓和的疼痛在听到禾宇的话后又有加剧的趋势,何权按住耳侧以减缓痛感,烦躁地皱起眉毛:“你要替郑志卿做说客?”
“他打电话你不接,去你家你不开门,我刚看病区门口贴着‘大白与狗不得入内’,也是说他吧?”
何权使劲喘了口气。虽然郑志卿犯的不是原则性错误,但他就是不想理那白痴。能不能行?喝点酒就散德行,嘴上没个把门的,丢的全是他的脸!
“我也不是要替志卿做说客,只是觉得你没必要为这件事生气。”禾宇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一个盆骨模型转着看,“这模型做的像真的一样。”
“那就是真的。”何权搓搓眉毛。
禾宇尴尬至极,赶紧把骨头放下在裤子上搓了搓手。
“消过毒的,没事儿。”何权拿过瓶免洗消毒液往他手心里挤了点,“禾宇,我并不是有多气郑志卿把事情说出来,而是当时那种场合,都挺高兴的非闹这么一出。”
“我知道,你是怕被长辈看轻,更不想被人可怜。”禾宇反复搓了几遍手,稍稍挪了挪位置远离那块骨头,语重心长地对何权说:“我当初是担心志杰和我抢抚养权才瞒着郑家关关的事,可事情并不像预想的那样糟糕。而且要不是爸给调血过来,我这条命就没了。何权,人不可能独活于世,有些事情压在心里是和自己过不去。”
何权接好一杯咖啡递给他,叹息着摇摇头:“说出来也没觉得好过,反倒招人眼色。”
“不会,爸这几天一直在念叨让你和志卿早点把婚结了,妈那……她有个女儿养了九个月没了,你知道这事儿吧?”
何权点点头。
禾宇端着滚烫的咖啡,眼神略显惆怅:“那天从酒店回去,她抱着孩子的小衣服整整哭了一夜……何权,大家都能体谅你的心情,也不会有人给你眼色看,你别多心。”
凝视着脚边地砖上的一道细小裂痕,何权紧紧抿住嘴唇。牙没那么疼了,心情也稍稍轻松了一些。禾宇正要继续劝,看到门外有人在晃悠。
“找你的?”他问何权。
何权回过头,打开门看到一位穿着es制服的工作人员。对方看屋里有俩人,问:“哪位是何权?”
“我是。”何权说。
“哦,这是您的包裹,麻烦签收。”对方把沉甸甸的箱子放到地上,撕下箱子上贴的快递单递给何权,“还得缴一百二的税,从日本过来的,在海关被抽检了。”
何权签好字付完钱,斜眼看着那个裹得跟木乃伊似的箱子,下意识地摸摸脸——郑大白啊郑大白,你是马屁拍马蹄子上去了,老子嘴都张不开,根本无福消受。
“禾宇,你爱吃零食么?”何权指着箱子,“郑大白同学去日本开会买的。”
禾宇微笑着点点头,好人果然有好报。
何权倒是没把零食全给禾宇,那一大箱得有十斤,没等吃完就得过期。病区里的医护人员都分到了点郑专务寄回来的零食,谁看见他都说声谢谢,弄得郑志卿莫名其妙。
瞧见郑志卿在病区门口探头探脑,钱越往主任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郑志卿正对着门口贴的“大白与狗不得入内”皱眉头,看到钱越从护士站里出来,冲他招招手。
“何主任说,可以跟你聊五毛钱的。”
别说五毛钱,五分钱的都行啊!谢过钱越,郑志卿兴冲冲地穿过走廊,敲开何权的办公室大门。
“阿权,那天我——”
“一个字一毛钱,您的余额已用光。”何权呛声打断郑志卿,头也没抬。
郑志卿先是一楞,立刻反应过来何权这是不生气了,笑着问:“先充五百聊着行么?”
“没功夫听你演讲。”何权抬起头,似笑非笑又带着点责怪的神情,“郑大白,我今天牙疼,正愁没地方分散注意力呢,你别找骂。”
“牙疼?怎么搞的?”郑志卿走到桌边,轻轻抬起何权的下巴,“张嘴我看看。”
何权推开他的手,坐在椅子上转过去从档案柜里翻资料:“长智齿而已,甭看,你又不会拔牙。”
“你现在出智齿?”郑志卿记得自己的智齿早在二十二岁之前就出完了。
“对啊,证明我还年轻。”何权白了他一眼,“让开,那么大个挡光。”
郑志卿摸摸鼻子,讪讪退到旁边,劝道:“要是总发炎就别拖了,时间长了容易引起血液感染导致其他问题。”
“这屋里就你是学医的?”何权拿着档案站起身,刚抬腿突然觉得头晕,身体一晃扑进郑志卿怀里。
郑志卿赶紧抱住何权——他刚才脚底下也晃了晃。就在两人惊讶对视时,走廊上传来一声惊叫——
“地震了!”
里氏74级的地震,发生在两省交界的山脉地带,失踪、死亡人数尚且不明。由于距离震中不足两百公里,大正所在的城市也有强烈的震感。新闻上说震中有个小镇,何权一看,正是他之前去义诊的地方。
他不停地拨打谢淼的手机,但听筒里只有忙音传来。
“如果基站塌了,线路不通很正常,别担心。”郑志卿刚跟基金会负责人联络完安排物资救援的事,看到何权坐立不安的样子忙安慰他,“再等等,等部队的人进去,建起临时基站就好了。”
何权抱着胳膊走了几圈,抬脸对郑志卿说:“大正没组织人力救援么?”
“急诊那边出两个人,另外我也去,半个小时后有直升机来接。”
“算我一个。”何权认真地说,“从上次去义诊到今天算,那边至少有三四十个临产的,急诊的未必能应付的过来。”
“还有其他医院的。”郑志卿示意他不要跟自己争执,“这种级别的地震往往伴随着数次余震,你不能去冒险。我到了那就去找谢淼,让他跟你联系。”
何权瞪起眼:“别拿我当小孩儿,郑志卿,我能照顾好自己!”
“不,阿权,你不能去。”郑志卿抬手抵住门框,拦住何权的去路,“没得商量。”
“我想去哪,不需要你同意!”
“路都断了,现在只有直升机能进的去,而坐上直升机的人——”郑志卿一字一顿,“需、要、我、同、意。”
“你——”
“让他去吧,要不你前脚走,他后脚就得溜。”乔巧推开郑志卿的胳膊,进屋走到何权面前轻轻抱住他,“千万注意安全,我可不想去石头堆里挖你。”
“乔巧姐,你怎么还怂恿他?”郑志卿眉头紧拧。
“郑大白啊郑大白,就你这样还想娶我们何权?”回过身,乔巧满脸不屑地冲郑志卿摇摇头,“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保护,而是信任。”
乔巧的话令郑志卿幡然醒悟,他凝视着何权闪烁着光芒的双眼,片刻后拿出手机。
“通知救援指挥中心,大正这边再加一位大夫。”
第67章
之前为跨省救治病患, 何权坐过一次直升机, 遇上气流险些将五脏六腑颠出来, 至今仍记忆犹新。这一次也好不到哪去,虽然坐的是部队调来的“超级美洲豹”,比上次的普通医用直升机更稳定,但灾后气候多变, 城区下雨山区下雪, 高空风又大,只飞了十五分钟就把他颠吐了。
薛伟还不如何权,飞了没五分钟就扯开了呕吐袋。他恐高, 直升机刚拉起来就白了脸, 冷汗一层一层地冒。郑志卿也一直绷着表情,赵玥虽说是个姑娘,可比他们看着都冷静, 被飞行员夸了一路。季贤礼是起飞之前临时决定加入救援队的,他在美洲时多在小岛间奔波常坐直升机, 已经习惯了这种忽上忽下的失重感觉。
机型大, 抵达目的地后由于地面条件不足无法降落只能悬停在空中,机上的医护人员都必须借由绳索滑降到地面。郑志卿攀过岩, 用起来毫无障碍。季贤礼也有经验。但其他人一看距离地面起码十层楼高,就靠晃晃悠悠的绳子下去全傻了眼。
同行的军人一个个教他们如何使用速降绳。郑志卿第一个落地,解开绳子仰头冲上面喊何权的名字, 让他别害怕。何权闭着眼滑下来, 被郑志卿一把接住抱进怀里。薛伟拽着绳子跪在直升机门口不敢动弹, 差点让季贤礼一脚给踹出机舱。
机上人员刚全体安全落地,一波余震袭来。郑志卿一手拽着何权一手扶住赵玥,晃了三十多秒才平静下来。降落地是临时搭建的医疗区,已经有一批医护人员先行抵达,二十个带着红十字的医疗帐篷里均有白大褂进出。
季贤礼、郑志卿、薛伟有急诊背景,跟着搜救队进镇,何权与赵玥留在医疗区接诊伤患。道路完全断了,大部队和挖掘机械还没到,清障工作进度缓慢,有的地方要过去得手脚并用地爬。
虽然路面没有形成积雪,但落下的雪化了后弄得路面泥泞shi滑,平时只需要走二十分钟的路搜救队用了近一个小时。所幸来的都是中青年大夫,又多是干急诊的体力好,要不自己先累残了也别想救人了。
郑志卿在一处废墟旁看到了满身泥土的谢淼,着实松了口气。谢淼的额角贴着脏兮兮的纱布,其他地方看起来并无大碍。他也看到了郑志卿,立刻指着不远处坍塌的楼体废墟说:“那边埋了十多个,你们赶紧过去帮忙吧。”
废墟里一旦发现人医生立刻上前确认生命体征,已经死了的先放弃,紧着活的救。郑志卿这边正给一位伤者扎止血带,听到旁边传来女人的嚎哭声。
“求求你们了,救救我男人吧!”她披头散发地跪在搜救队队员面前,脸上的泥土被眼泪冲花。
她男人死了,刚季贤礼已经确认过。死者被埋在废墟下,只露出头和半个肩膀,想完整的弄出来势必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灾后四十八小时是搜救幸存者的黄金时段,过了这个时间,能幸存下来的寥寥无几。
“他推我出来自己却被埋在下面,求你们了,救救他!”不愿面对现实的女人苦苦哀求搜救队员,见他们忙着挖坍塌的建筑材料救正在下面喊“救命”的人无暇顾及自己,又转头去求正在为伤者包扎的郑志卿,“大夫!您发发善心!只要能救他!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尽管心酸,但郑志卿也只能无奈地劝她先离开这里。
“还有余震,大姐,太危险了,您先跟着那边的人去营地好么?”郑志卿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半拖半抱地送到组织幸存者往驻地撤离的搜救人员面前,“她受了刺激,照顾下。”
没等搜救队员的手伸出来,女人突然猛扇了郑志卿一巴掌,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们不是来救人的嘛!?为什么不去救我男人?!”
这巴掌似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郑志卿鼻子一热,条件反s,he地抬手抹了一把,低头一看,手掌上的泥土和鲜血糊到了一起。搜救队员见医护人员挨打,忙上手把女人拽开,然后询问郑志卿是否需要帮助。
拽出块纱布擦掉鼻血,郑志卿摆摆手,叮嘱他们照顾好那女人,又返回到等待治疗的伤者身边。
他不会责怪那个绝望的女人,突降的灾难使这里绝大多数人都崩溃了。
何权在持续突发的余震中实施了两台剖宫产手术,患者都是家属和搜救人员用担架抬来的。发电机供电不稳,帐篷里的灯忽闪忽灭,给手术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他从未如此紧张过,哪怕是第一次上手术台时也比眼下的状态要轻松。
电灯曾熄灭了长达五分钟之久,赵玥不得不用手机自带的电筒给何权做照明,以确保他能及时缝合,同时还得兼顾递手术器械。两台手术下来,虽然山区的气温在零度以下,但他们贴身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打透。
物资有限,做不到一人一套器械。结束手术,何权跟赵玥忙着把器械扔进沸煮的开水里消毒。零星飘落的雪花被蒸汽烫化,一滴滴水珠凝在何权长长的睫毛上,随着微颤的眼睫滴落下来。赵玥以为他哭了,赶紧摸了块干净纱布递给他。
何权摆摆手,抹去脸上的水滴。
“太惨了……”赵玥轻叹,“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是如此的渺小。”
“眼下不是的感慨时候,能多救一条命才是重点。”
拍拍赵玥的肩膀,何权用手术钳逐一夹出消好毒的器械塞进无菌袋里封存。
越来越多的救援者赶到,也有越来越多的幸存者被送到医疗区。轻伤的留下治疗,重伤的立刻安排入院,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始终未曾停歇。
距离抵达灾区已超过二十个小时,何权中间只喝过一次水,含了块赵玥塞他嘴里的巧克力,根本没空吃饭。到了这儿的医生不再分科,谁有空谁接伤者,只有必须手术时才按科室分。何权仿佛又回到了在急诊轮转的日子,双手始终不曾停歇。直到手抖得拿不稳缝合线,才不得已坐下来喘口气。
比他们先到的那拨医护人员里已经有累趴下的了,听说超过三十个小时未合眼。就在刚刚,余震引起了营地旁边的山体滑坡,有一个医疗帐篷被埋了,两个医生外加一个护士都被拍在了下面,还有正在接受手术的伤者。幸运的是,挖掘及时,人都活着,但那三个医护人员显然不能再继续干下去了,心理受到了极度的重创。他们会跟着下一批重伤员回到市区,远离危险,但心中的y影可能这辈子也无法消除。
何权让赵玥也跟着一起走,赵玥不肯,说他性别歧视。何权连挤出个笑的力气都没了,只是轻轻勾了下嘴角。头顶又响起直升机的轰鸣,身前烤的火堆几乎被螺旋桨卷起的气流扇灭。何权迎着风眯起眼,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顺着速降绳利索地滑落。
欧阳脚一沾地立刻往营地这边走来,左右张望寻找负责人。瞅见何权,他先跟对方打了声招呼。何权坐着伸出手和他握了握——省点儿力气,刚收到消息,待会还有个胎位不正的要剖,正在送往营地的路上。
“什么时候到的?”欧阳说着,朝自己带来的人挥挥手,那些人立刻训练有素地接收“黑鹰”直升机上陆续投下的物资。
“昨天吧?要不就是前天?”何权边说边捶捶肩膀,“你这是把海军陆战队带来了?”
“都是以前的战友。”别在腰间的步话机响了起来,欧阳拿起来回应过对方,冲何权点了下头,“我先去见负责人,忙完说。”
“忙不完。”
何权撑着膝盖站起身,拖着灌了铅似的腿挪进医疗帐篷。赵玥蜷在医疗床边小憩,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何主任,我睡了多久?”
“不到二十分钟,再睡会儿,等下还有手术。”
赵玥打着哈欠站起来,指了指放医疗器械的推车下面:“有泡面,您吃点东西吧。”
弯腰从推车下层拿出盒泡面,何权掀开盖子掏出里面杂七杂八的配料拆开撒进去,再浇上开水。等待泡面泡开的时间里,他靠在支帐篷的柱子上睡着了,但只睡了不到五分钟就被赵玥叫醒。
“瞧您累的,怎么做手术啊。”赵玥投了块纱布给他擦脸——何主任的俊脸可是大正的公共财产,咋能脏得人神共愤?
擦干净脸,何权掀开被叉子卡住的方便面盒盖,吹吹热气说:“我啊,一拿起手术刀就跟打了——咳——”
把泡面往赵玥手里一塞,何权转脸冲出帐篷,弯下腰撑着膝盖呛出一大口胃酸。赵玥追出来看到他吐了,忙上手拍他的背。
“没事吧?要不先睡会。”赵玥焦急地四下张望——专务他们还不回来,现在营地就何权一个产科大夫,这么连轴转下去,再一台手术就垮了。
十个小时之前收到过郑志卿的消息,说还在镇上救援,另外他告知何权说谢淼没事儿。何权也在营地见到盘永修了,一家人都没事,只有地震时小女儿跑出来摔了一跤,额头擦破点皮。盘永修说这是托谢淼治病救人积德行善的福,全村的房子都塌了,就他们家的没事儿。
何权使劲咳了几声,艰难地直起身问:“方便面里的调料包坏了吧?怎么味道那么恶心?”
“我倒觉得挺香的……”赵玥皱皱眉,“要不吃点压缩饼干?还有火腿肠。”
何权脸一僵,又弓身倒出一口酸水。
第68章
距离灾难发生已过去五天, 初步统计死者逾千人,伤者上万。营地的帐篷里躺满了等待转移至市区的重伤患者, 以及累趴下了的救援及医护人员。
给何权扎上加了电解质的葡萄糖,赵玥严厉要求他必须躺下睡两个小时。刚何权接完一个孩子从椅子上起来时差点没栽地上,冷汗眼看着往出冒全身抖得比地震得还厉害。
“你这什么也吃不下去还不睡觉,找故事呢!”
部队的人一到,医疗兵分担了护士们的工作,赵玥好歹能睡上几个小时, 可何权不行。虽然郑志卿他们回来了但受外伤的远比生孩子的多, 接诊临产患者的帐篷里也只有他在坚守。
“你少念叨两句我还能多睡几分钟。”何权闭着眼躺在简易行军床上,虽然支床的金属管子硌得慌,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比迪拜超五星级饭店里的水床还舒服。刚满眼冒金星出虚汗打颤, 显然是低血糖了。赵玥塞了他一嘴的巧克力都提不上来, 没辙只好打点滴。
“赵玥, 去找薛伟,让他先把那个孕三十六周腿部骨折的伤患简单处理一下,我睡半个小时起来剖, 要不好多药用不了。”
“他跟季副院长在抢救一个内出血的。”
“郑志卿呢?”
“专务刚跟欧阳他们的直升机走了,说是矿上发现幸存者了。”赵玥打包了一大袋医疗垃圾, 准备拿去集中处理,“行了你别c,ao心了, 我能处理。”
“也是, 你天天看, 都成半个医生了。”
何权的声音慢慢降低, 极度的疲劳,身体实在扛不住。赵玥看他睡着了,轻手轻脚退出帐篷。
十四个矿工被埋在矿道里,搜救队挖到一半矿道里又塌方了一截,只好从另外一侧开挖。郑志卿和欧阳他们抵达时,刚打通个拳头大小的通气孔以免矿工窒息。为防止继续塌方,搜救队员暂时停下来,研究万无一失的营救计划。现在物资是不缺了,就缺人,好多地方机器过不去,只能靠人力一点点挖和搬。
跟欧阳一起来的都是曾经的特种兵,郑志卿眼看着他们腰上拴根安全绳就敢负重十几公斤、徒手顺着刚挖出来的救援通道往下爬,给矿工送食物和水。这帮人虽然年过四十但个个身强力壮。二十多米的救援通道直上直下,全是土和石头,他们就在上面一点点用军用匕首凿出勉强落脚的地方。
等待搜救队继续挖掘时,郑志卿得以暂时地休息片刻。在镇上待了近两天两夜,回到营地又继续抢救伤患,五天他只睡了不到十个小时。赶上幸存者被埋他也要上手帮忙挖掘,几天下来也捞不着打理自己,胡子拉碴,衣服裹得看不出本色,平日梳得油光可鉴的头发此时已经脏得打绺。
欧阳看他反复地攥握左手,问:“手伤了?”
“旧伤,骨折过。”郑志卿紧紧攥住左手,手背上青筋暴突。长时间的持续用手和y冷的天气使得他左臂旧伤发作,疼起来噬骨。
y冷的天气也让欧阳的枪伤隐隐作痛,所以他能体会郑志卿的痛苦。从挂在腰间的战术包里取出支空气针剂递到郑志卿面前,他冲对方抬了抬下巴:“打一针好点儿。”
尽管针剂上没有任何标记,但郑志卿知道那是杜/冷/丁,抬手推了回去。
“断的时候都没打过,现在更用不着,缓缓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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