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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12

    乱世莽夫 作者:欧俊呈

    看见一枚漂亮的挂饰,倒有点惊艳的感觉。

    如火焰般燃烧的形状,波光流转,在日光下如一枚永不落下的图腾。

    让售卖小姐拿给我看,戴着手套细细观察,才发现上面用的钻还没到五卡,眉丝细眼,就算红宝石是足瓣,也不值什么,可标的却是天价。

    一问,果然是欧洲那边顶级设计师的单品,只是十多万买个名气与镶工,我就算有这个品位,这配饰明天估计也镇不住梁志远那群爱攀比的姨太太。

    娘从前也同我说,珠宝镶工最无,一颗宝石要有色有质有彩有重,方才完美。

    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会儿,还是放下了。

    “那个盒子里是什么?”

    “那个是本店的镇店之宝,不卖的。”

    “你让我看看。”

    装首饰的锦盒一打开,我就睁大了眼。

    我从未如此晶莹剔透翡翠!

    它被雕琢成耳环和挂坠的套件,透着通体晶亮、薄如蝉翼的翠色,就那么静卧在锦盒中。

    我心中立即就属意它了:“多少钱。”

    “先生,这套不卖。”

    “你开个价。”

    “先生,这套真的不卖。”

    我出了店拨了一通电话:“哥,有件事儿想找你办。”

    “……你说。”

    “娘明天办酒,与你说过么?”

    大哥似乎自从过继给了罗家,就没跟娘来往了。好像是之前罗老爷怕这种出身影响他的名誉,一直讳莫如深。当时我刚来上海,也着实被蒙了一阵。

    “是么。我不知道。”

    “我看中一款首饰,店家不卖。说什么镇店之宝……”

    那边沉默了一下:“你先回去,过会儿我让金贵过去。”

    “好,我等你消息。”

    第二天到了梁府,没太早。去的时候屋子里坐满了人了,只见梁府大小姨太太六人,个个都如花似玉。我瞟了一眼就皱了眉,今天什么日子,比美似的。

    那最小的比我还年少几岁,似乎是第一次见。瞧我进来了便好奇地望过来,见我看她,就又扭着细脖子别开脸。

    倒是二姨太一见我就笑了:“皓哥儿来啦!”

    我点点头,去到在空空的主座后面站了。

    “哎呀,大奶奶端的好福气,瞧皓哥儿长得,真真是一表人才,跟老爷年轻时候的风流气韵,那可是一模一样……”

    “当然了,我听说啊,人家现在是梁师长。比老爷官还大呢。”

    我只是笑,也没搭腔。

    她们见我不睬,也不在意,就自己聊起来:“听说啊,聚祥的镇店的那套翡翠首饰,昨日居然给人强买走了!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真有这种事吗?”

    “可不是么?聚祥百年的老店,镇店自然是千金难买万金难求的稀罕物件。据说一对翡翠,是现今难得的玉种,来头大得不得了呢。听说李鸿章当年本是预备着献给慈禧太后,革命的时候,才辗转流传出去。我也就看过一眼,哎呀,闹得我几天都睡不好,真是此物只应天上有。”

    “我也瞧过那货色,真乃稀世珍宝,倒是谁这么大胆放肆?聚祥的老板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呢,他女婿不是在政务局么。”

    “听说是个武生,姓金,开赌场的大混子。”

    “哎呀,那东西到了他手里可不是暴殄天物?”

    “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那人来头可不小!”

    “喔?”

    “那人姓金名贵,是青帮大佬罗先生开香堂收的第一个大徒弟!你说厉害不厉害……”

    就在她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时候,却见几个侍女开道,梁志远一身中式长衫,胳膊挽着娘,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就从正门里一道儿迈进来。

    屋子里便一下子安静了,几个姨太太们都自觉地起了立。

    梁志远脸上似乎还扑了香粉,磨了唇油,看上去尤其的白,倒是又让他年轻许多岁。

    娘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浓妆艳抹,虽然那张脸早比不得当年,但人却熠熠生辉得漂亮,似乎又有了年轻时顾盼生姿的味道。

    两人在主座坐下了,梁志远对我道:“阿皓来的好早!”

    “哪里,是你走得慢,我觉着太晚。”

    梁志远闻言呵呵笑起来。

    娘忙在一旁道:“志远,今天来了许多人。你怎么就只顾着跟阿皓说话!”

    梁志远点点头,家里也没什么长辈,他就抬了手,大家也就落座了。梁志远一副家长派头清清嗓子,又照例说了些样子话,接下来就让几个姨太太分别给我娘敬茶。

    “我有件物什想给二位做贺礼。”

    二姨太正端着茶准备跪,我开口道。

    梁志远点点头。

    我走到中堂,二姨太忙让开了。

    我对着两位主座单膝跪下,从掌中抖出一个黄缎包裹锦盒,我一手拖住,一手缓缓解开黄缎,朝着前面轻轻打开。

    娘期待眼神里含着的笑意,就在锦盒打开的那一瞬变成了惊诧,她捂着嘴站起身来。

    我勾唇,不出意外地,耳边响起了阵阵惊叹声。

    “阿皓……”

    娘将目光投向梁志远。

    我轻轻地哼唱道: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站起身,我将一对耳环和坠子给娘换上。

    她一直激动地轻声念着:“志远,你看……志远……志远……”

    梁志远看了我一眼,点点头:“阿皓有心了。”

    38、第 38 章

    后来再就是敬茶,说场面话,吃饭,等等一干。

    娘的面容上始终洋溢着喜庆,算是终于跟梁志远坐到一张桌上。

    后来完了事儿,娘下午就被几个姑婆撺掇着去买新衣裳,梁志远却把我单独的留下来,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他说他先去解手,让我在房里等他,一进门,桌上还有小酒。

    自己先酌了一小口,味道清淡得很,站起身靠在门上,手里夹着小杯,百无聊赖地透着阳光看瓷纹。

    门外有人敲,我道:“进来。”

    推门的是梁志远最小的姨太太,穿着鹅黄的褂子,似乎没想到只有我一个人:“老爷呢?”

    “可能在洗漱。”

    她便点点头走了,关门前又看了我一眼。

    正自饮自酌,便见梁志远进了房,一对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眯起眼,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阿皓。”

    “嗯。”

    他先是抽出一张熏香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手,又涂了润手霜。

    “什么味道?”我问。

    “马鞭草,法国进口的。要么?”说着他将小瓶子朝我扔过来。

    我一把接住了。

    他单手缕着头发,走到镜子面前,一边拿起小梳子梳着他花白的发,带着点一丝不苟的专注,嘴里却道:“阿皓,我老了。”

    “是么。”

    他转身,目光中竟带了点顾影自怜的落寞。见我看他,他又潇洒地勾了勾嘴角,颇有气韵地叹道:“看见你,我就觉得自己老了。”

    “喔?”

    他走过来,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身香花膏的味道,只听他放轻了声音:“怎么,还不愿意叫我爸爸?”

    手指间转着小酒杯,我又仰头喝了一口酒。

    视域中的他,花白的发颇有型地梳在耳侧,面容上残着些我幼时崇拜且嫉妒的刚毅和风流,我笑道:“你这身衣服好看。”

    梁志远微微一笑,眼中露出赞许的光:“专门请人设计的,样式还是旧例,只做了细微改动,这都被你发现,眼光倒是越来越好。”

    “哪里,不都是你以前教我的。”

    “喔?我教过你这个?”他似乎还很惊讶。

    我又抿了一口酒:“你忘了,你还教过我步伐神态,教过我踏摩登步,教过我跳舞,教过我与人说话咬词吐字……”

    梁志远看着我笑起来:“难怪你这么像我。”

    “……”

    “阿皓,我年纪大了,等不起了。”说着他看着我的眼睛,“一个称呼,我已经盼了二十多年……”

    胸口不知道有什么在涌动,但并不是暖意。

    他还是看着我。

    “爸爸。”我道。

    他一把把我抱住,我全身僵硬。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梁志远又抱了我一会儿,这才放开,对门口道:“进来。”

    推门一看,又是刚才的小姨太太,正端着不知什么汤在精致的碟子碗里冒着热气,微一福身:“老爷。”

    梁志远一指案台:“放那儿吧,我跟少爷说话。给少爷也做一碗。”

    门关了,我和梁志远坐下来,在案台上摆了杯子,倒了点酒。

    他却忽然说:“阿皓,七太太好像挺喜欢你。”

    我抬眼,见梁志远正凝视我,就淡淡地道:“我也挺喜欢她。”

    梁志远闻言一愣,随即抬抬下巴:“那送给你要不要?”

    “不要……带回家多双筷子多张嘴,以后我来,你偶尔借我用用就好。”

    梁志远闻言笑起来:“你胆子也忒大了,有这么跟父亲说话的么。”

    我耸耸肩。

    他叹了口气:“你跟我年轻时候的做派,真是一摸一样。多情寡义,这样不好。”

    我望向他。

    “我遇见你娘三十多年,才知道天下真情,千金不买。年少一时之快,却总留得如今时时的悔。”

    闻言,我沉默了半晌,终是缓缓地道:“你这些年说了这么多话,也就这句中听点。”

    从梁府出来,满心都是压抑。不知为什么,梁志远这么一出,我还真有点不知道今后怎么对他。

    一路就回了我的小公馆,手里提着饭菜就推开卧室的门。

    “吃饭了。”我道。

    日光从窗户照进来,窗帘全都被圈起,人被阳光刺的眯了眼,晒得懒洋洋的。

    王全慢腾腾坐起身,我走过去,他木然从我手中接过筷子。一点点地开始进食。

    我坐在一边等他吃饱了,便给他收拾了餐具。

    见他又要躺下去睡,我道:“你等会儿。”

    扶着他靠在床垫上坐好,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我坐在床沿上,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看看。”

    他没动。

    用手轻覆在他的手上,我轻声道:“你打开看看。”

    他这才笨拙地接过盒子。

    打开盒子的那一瞬,他脸部的肌肉似乎牵动了一下,却又迅速回归寂静的模样。

    我笑了笑:“昨天本来去给娘买首饰,在橱窗里看见了,怎么都觉得好看,就买了。”

    卧在王全手中的,是一枚火红的挂饰,如火焰般燃烧的形状,好像一颗心。

    “送给你的。”我道。

    “你翻过来看看。”

    他微微张着嘴,缓缓地将挂饰翻过来,只见金质的镂空中,雕着两个细小的字

    ――景玉。

    昨天我让人在后面加工了字,从梁府回来时顺道去取了。

    他低着头,我欺身近前,用双臂揽住他,将头埋在他厚实的颈项上,闭上了眼睛:“我喜欢你。”

    他没说话,我只感觉温热的气息吐在耳侧。

    伸手摸摸他的短发,扎在手心里痒,顺着发往下,我抚上他的面容,用唇轻轻地触碰,回想着第一次遇见他的模样,那时的他,嚣张跋扈,野性难收。

    捧起他的脸,对着唇吻下去,将他按倒在床上。

    他睁着眼,任我摆弄着,像一具无声的木偶,只在我抚慰到他那里的时候,肌肉做出反应似的弹跳……但我今天兴致尤其的好……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开拓他的后面,吻他,安抚他。

    直到我进入的一刻,他终于在我一次次的顶撞下出呻吟,僵硬的肌肉颤抖起来,涣散的眼神也渐渐聚拢……

    面颊上的汗水顺着发梢滴上他的眼脸,他眨了一下眼,我吻上他的睫毛,在同一时刻在他体内攀上了巅峰。

    餍足过后,我们四体交缠,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我喜欢你……”

    我低喃着,既是告诉他,也是告诫我自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的手臂仍然瘫在床上,许久没有搭上我的脊背……

    我却睡着了。

    39、第 39 章

    醒来的时候,见他正在看我。我一愣,他也是一愣。

    我伸出赤裸的手臂,将他揽到怀里,微笑:“怎么,想杀我?”

    他转过身去,拿背对我:“不杀。”

    我笑出声,带着刚睡醒的温暖,整个人往他身上压过去,用双臂圈住他的身体:“舍不得么?”

    “杀了你,也出不去。”他直直地望着前面,面无表情:“外面不是有人守着么?我看见了,配枪的。”

    我的手臂从他腋下穿过,一有一无地按压着他的乳头:“那你的人来过没有?你们以前就喜欢接头……”

    他闻言忽然挣扎起来:“他们?不是全都被你们抓了么?都当共产党枪毙了!”

    我一愣:“我不知道。”

    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带着恨意和嘲笑,虚着眼:“呵,你……又知道什么?”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他避开了。

    手停在半空,终究还是垂下去。

    看着全身一丝不挂的他,仅咫尺可及。他双腿间还留着我的痕迹,我甚至能感到指尖残着肌肤相接的触感,可……他周身的气息,却让我感觉……他似乎离我好远。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我披了件衣服去接,里面响起岳维仁大大咧咧的声音:“梁浩,在干嘛呢!吃饭了没有?”

    我一下子没回神:“我……刚起床。”

    “刚起床?今天没去练兵啊!”

    “啊,没……”

    “我看你是越来越懈怠了!哎!你快出来,我请你吃饭!正好有事情想跟你说!”

    “喔,在哪儿?”

    “六点,悦菊茶楼。你不要迟到了啊!”

    我打了个哈欠:“知道。”

    回过头,看见床上人再次陷入沉默,心里一阵烦躁,想出门转换心情也好。

    试了几套时尚的西洋装,选了藏青的一款,直到把自己收拾得完美了,我这才前往赴约。

    叫了人力车夫本要走大街,但他却说:“这位爷,大街上学生正在搞反日游行,过不去,不如拉您走小道吧。”

    我点点头。

    到了地儿只见岳维仁早已落座了,一见我进了茶楼就夸张地朝我挥手。

    我走过去,将帽子挂在勾上,撩起西装坐在他对面。

    岳维仁几天不见,眉目都带了厚重的严肃感,开口却说我:“你怎么一身戾气?”

    我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岳维仁抽抽鼻子,摈退了侍者,自己给我倒了一杯茶:“女人顶着这么一张绝色脸蛋,倒是有些蛇蝎美人的意思;你个大老爷们,这样不好!”说着他拍拍自己的胸膛,“男人还是要有光明磊落的气魄。”

    “岳兄今天找我,不知是何事?”

    岳维仁抽了口烟,对着空地儿吐了:“我听说,你怀疑王全是共产党?”

    我将桌上碟中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军统早办他了。你怎么现在才听说?”

    岳维仁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和他的交情,比你深多了。我了解他。”

    火星在烟头一明一暗的红,“是么……”岳维仁叹了口气:“前几天,军统也把我叫去了……”

    “喔?”

    “……”

    “你……没事吧?”

    岳维仁笑了笑,一双大手搓了把脸:“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军统找谈话。”

    见烟烧到了指尖,他一股脑按在烟灰缸里,我低头一看,还是国产南洋牌。

    “他们跟我说,王全那时带着接头的几个部下,都审过了……”

    “……”

    岳维仁低着头:“有两个是共产党……”

    我一愣。居然……还真有……

    “是谁?”

    “死了,扛不住大刑,就是个小人物。”

    “……”

    岳维仁抬眼看我:“梁皓,你到底瞒了我什么?王全是我的部下,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部下出了事,部下的部下出了事,我也要检讨,你说对不对?”

    “岳兄……”

    “梁皓,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我想听你的真话。”

    “……”

    “其实……王全不是汉奸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他要真是共产党,我可就不能坐在这儿与你一道喝茶了……”

    我沉吟片刻。

    “是不是……我说了你就信?”

    “只要你肯说。”

    垂下眼,我看着烟灰缸里一片灰烬。

    “我跟王全么……私仇。”

    岳维仁没说话。

    过了半晌,我拿了帽子,起身要走,却被他抓住了胳膊:“电话里讲好了的,要请你吃饭。”

    我看着他。

    岳维仁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先走了一步:“一起吧,去我家吃。”

    和岳维仁一道沉默地出了茶馆,沉默地走过街道。

    一眼望去,只见满街都是传单。街角处还有几个学生在跑。

    青砖铺好的地面上,一片花花绿绿,倒是给了两侧西洋建筑带来许多新鲜。

    尽尖形的拱门、大窗户落腰高、修长的束柱一溜望过去,斜道穿插着铁轨。

    只见那传单上面赫然写着‘何梅协定是卖国条约!’‘还我华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防共自治运动!’‘停止内战!” “打倒卖国贼!” “反对军队南调!”“反对苛捐杂税!”

    一阵风起,地上的纸片就随着风往前瓢落,道路的尽头,几个军警正拿着扫把往大垃圾堆里扫。

    岳维仁一脚踩上一张“立即向日本宣战!”的传单,脸色已然很不好了,嘴里喃喃道:“国难……”

    再往前面走,又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歌调嬉笑,岳维仁顿住脚步。我抬起脸,只见尖肋拱顶下的花窗玻璃大开,带着蕾丝的窗帘露了半截,里面若隐若现一截身段窈窕。

    这才蓦地发觉,原来已走到了“月容”开设的地段。

    岳维仁皱眉:“商女不知亡国恨……”

    “……”

    “没受过教育,就是不知道国难家仇……”

    岳维仁似乎在自言自语,下一刻目光却忽然转向我,带着些痛惜:“可你呢,梁皓?讲武堂出身,我们讲究的是文死谏,武死战。以后,我不想再听你说私仇不私……”

    忽然,一个不知什么东西从高空坠落,眼前一晃,只依稀见得从上而下划过一道黑影,刮了一阵劲风,就听见“啪”的一声巨响……

    “……仇。”

    岳维仁反射性地退了一步,说出最后一个字。

    只见就在我脚边不到咫尺的地方,黑红的鲜血顺着黑长的发流出来,透亮,一点点蔓延,沾上了我的皮鞋……

    那人一动不动,只有脖子上有暗色的光。

    是一只怀表的残链。

    斑斑驳驳,尚带着锈迹。

    我认得,那是大哥从前送给我的。

    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脑浆迸裂的尸体,几乎辨别不出……

    原来竟是他。

    曾经那样的绝代风华的少年……

    ――柳如絮。

    仰头望向楼上,只见扶壁直上的窗边,帘后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嘴角还有笑意……灰色的衣衫,黑圆的墨镜。

    我立在那里,静静地想,似乎自从那次之后,换下了和服,他总是这样灰沉沉地,看不见一点光,周身的死气。

    围观的人渐渐聚拢起来,岳维仁拉着我手臂将我扯出人群,嘴里兀自道:“真晦气!早该把这儿禁了!”

    40、第 40 章

    再往回望,早人挤人看不见了,抬头,窗边也已消失了身影……

    吵吵嚷嚷的,围观的人群像鸭一般伸长了脖子去看。

    只是……柳如絮不跟宋浩源一伙的么……怎么就忽然摔死在我身边了?

    宋浩源虽然带着墨镜,可我却几乎看见了那镜片后隐藏的死寂。

    岳维仁看我:“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刚才楼上瞧见一熟人。”

    “怎么,要去找啊?”

    我淡淡地道:“不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不谈这事了,哎,我家离这儿不远,再过两条街就是。”

    见岳维仁一副执拗的样子,我便笑道:“怎么,你也在这里安定下来,不住饭店了?”

    “呵,你嫂子从南京来了,就帮我布置了不是?”

    “我可是第一次见嫂夫人,没准备什么礼物啊。”说着我打趣岳维仁道:“还真想瞧瞧嫂夫人长什么样,能得岳兄垂青。”

    “得了吧你,之前想请你喝杯喜酒都难……你回老家的那段日子,怎么都联系不上……”

    又走了不到半个钟头,就到了岳维仁的家。我一怔,房子看着也太寒酸了。

    岳维仁倒是浑然不觉地拿钥匙吱吱呀呀开了门,里面只亮了一盏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迎面走过来。

    她剪着短发,穿着奶黄的旧绸衣,眼睛小小的,一张圆脸,笑起来眼神清澈。面貌倒是平庸,只是……

    “这是我的好兄弟,梁皓,梁师长。”岳维仁重重地拍上我的肩膀。

    她微一欠身,客气地将我往屋里请。

    我心下却是一怔,面前的女子不算好看,也并不像见过大世面的,可看我的眼神中,竟无丝毫寻常女子的惊艳……就好像……在看一个在寻常不过的物件。

    岳维仁一脸自豪地搂了搂她:“梁浩,这就是你嫂子。”

    我微笑:“嫂夫人真是气韵不凡。岳兄好福气。”

    她礼貌地对我微微颔首,沉静地道:“哪里,梁师长才是一表人才,维仁性子鲁莽,也多亏你平日里照顾了,还请多担待。”

    岳维仁倒是笑了:“哎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溪,你快去做饭。我跟梁师长说说话。”

    “嗯。”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总觉透着古怪,岳维仁怎么说也是军要了,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这种身材相貌的,实在是……不像一个官太太。

    没有金银行头,没有绣花纹丝的开叉旗袍,没有时兴的卷发,嘴里没有烟,身上也不喷香水……

    岳维仁带着我在客厅坐下来,我问道:“去北平接我那时,你没带着嫂夫人?怎么不顺路回去看看?”

    岳维仁翘起腿,在家似乎终于放松下来,窝进沙发里:“说来惭愧,小溪是我当兵以后认识的,当时她做报社记者。我们是自由恋爱好的,北平老家那边不是早给我定了门亲嘛,我不好意思把小溪带回去,怕老人们不认她。”

    我笑了:“你定的那门亲,女的好看么?”

    岳维仁摆摆手:“别提了,好看顶个屁的用,半句说不通。她家里爹娘都没了,自己守着一个祖传的宅子,扭得很。”

    “呵呵,岳兄真是不怜香惜玉。”

    “我也不怕给你说……”岳维仁自己点了根烟,岳夫人正走过来,洗了干净却又不甚精致的白瓷杯子,给我们两人倒上茶:“慢用。”

    “家里老一辈儿的,非把我给她配了,说她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我就去跟她说了,岳某已经结婚了,虽然之前有过婚约,但订婚是可以取消的嘛,你现在还年轻,才二十六岁,我们俩连手都没碰过……”

    “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不说,就一直哭,哎,那凄惨样儿,好像一辈子都毁了似的。我都说了,我说你要是怕嫁不出去,我带你去南边,你看中哪个,人品能力我帮你考察,绝对都不比我差,还比我有钱多,我来给你们说和,嫁妆我岳维仁出。你看看我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我笑起来,“后来呢?”

    岳维仁一拍大腿:“你猜她怎么说?”

    “我可猜不到。”

    “她居然说什么活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她都等了我这么多年,可不能白等。我活活快被她气死!”

    “这事儿要慢慢来。”

    岳维仁一个劲儿地吐烟圈:“我为这事儿不知道跑她那儿多少趟了,说了不下百八十遍!最后还给人用扫帚打出来……”

    这时在一旁收拾的岳夫人却看了岳维仁一眼,轻轻地道:“这也都是礼教害人,女孩子有什么错,我看你啊,是太没有耐心了。”

    岳维仁望我,眼神里带着满足和炫耀:“你看你看,她还说我。”

    我笑了。

    那天我和岳维仁聊天,一道喝了许多酒。

    岳夫人在旁边把盏,岳维仁大着舌头直嚷:“梁皓……你知不知道我怎么看你?”

    “你怎么看我?”

    岳维仁拿手指往我鼻尖一指:“你呀,你不是好人!”

    “喔……那你干嘛跟我交朋友?”

    “但是我欣赏你!”岳维仁抽抽鼻子,又灌了一口酒,“欣赏你,第一点,就是你是直爽!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喜欢谁,不喜欢谁,一目了然!这样好!这是真男人!”

    “……”

    “第二点……”岳维仁看着我,“你这人打仗出力,北伐的时候,多少缩头乌龟躲在后面,你顶上了!抗日的时候,多少人躲在大后方,你冲在最前面!我佩服你!”

    我和岳维仁聊着聊着,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头昏脑胀的,却被一股大力摇醒。

    面前出现的是岳维仁放大的面孔。

    “梁皓,你快醒醒!”

    “怎……怎么了?”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客床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都皱皱巴巴窝在被子里成了一团了。

    清晨单薄的日光透进来,好久没有这么早起。

    岳维仁拿在我面前几份大报。

    却见大标题上一份写着《国难当头,私怨未了》

    另一份则写着《梁老总要面子不要脸》《一代名伶,香消玉损为哪般?》

    再往下看,竟是一张我的照片。拍得角度适当,大小精准。

    照片中的我,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柳如絮血肉模糊的尸体,双手插在西洋装的裤兜带中,西洋帽沿压得极低,眼睛被隐藏在帽檐黑色的阴影里,显得尤其阴翳。

    照片边赫然写着四个个大字【狠毒】【残忍】

    目光往下,去看那些报道的字里行间……

    上面写道,柳如絮在那之前,早已经被人轮奸。后来又被蓄谋推下窗去。而我则是一直围观这整个虐待过程的惨剧主使者。

    报纸还采访了路人,文中都竭力描述我怎么在柳如絮死后,还拿脚踩他的手,踢他的身体……

    再下面,竟是我和柳如絮为了罗武“争宠”的各种猜测。

    还说我曾因为这位昔日名伶的一句话,在罗公馆与他大打出手。

    最后,报道得出的结论:

    是谁打着抗日英雄的旗号,招摇撞骗?无恶不作?

    是谁在愚弄公众?

    末了竟还提出,暗示我庇护共产党。

    “怎么回事?”对上岳维仁凝视我的目光,我皱眉:“不是我干的,你知道,昨天我们一直在一起……”

    “可你就算不在场也能……”

    “是你带我走的那条路!”

    这时岳夫人推了客房的门进来:“梁师长,我出去看了一下,你家那边聚了些记者,他们都候在门口呢,你先不要回去……”

    41、第 41 章

    我冷静下来,掀开被子,整了整衣衫起身下床:“我要打个电话。”

    “啊?”岳维仁一愣。

    “把你们家电话借我。”

    半晌,终于接通了罗公馆的电话。

    “是我。景玉。”

    那边顿了一下,不急不慢地缓缓道:“你到哪里去了?家里一直没人……”

    听他一副风淡云轻的口气,我气不打一处来,没之前自己造自己的谣,这些破事儿能折腾出来?

    “我在岳维仁家。报纸你看了么?”我皱眉。

    他淡淡地道:“看了。我正让人在查这件事……”

    “查?”我冷笑一声:“你不是手眼通天么?之前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这种报道他妈就不该写出来!”

    那边半晌没音,过了一会儿,听筒里还是温文尔雅的口气:“景玉啊……你不要慌,人家就是要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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