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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3节

    吴十三听了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抓了女儿喊了声“蠢物”便要打,却被朱宸濠挡开了。

    朱宸濠素知吴瓶儿喜欢孟宇,又嫁了对他忠心耿耿的张锦,万没料到吴瓶儿会用孟宇来要挟他,怒极之时,却也想听她说那缘由。

    “王爷,我虽已非王府中人,但感念王爷恩情,断不会做那背信弃义之事,今日出此下策,也是万不得已。”吴瓶儿说着看向被陆青扶着的脸色惨白的江彬,“江大人是我请来的,我信得过他,他若真想于王爷不利,自有更高明的法子,何须大费周章地前来游说?若无我护着,方才那情形,便是九死一生,又有谁救得了他?”

    朱宸濠听吴瓶儿如此说,又思量起江彬方才那番话来,也觉着有些道理,可终究是信不过江彬:“若真听信于他,弃了水师,不定就成了那瓮中之鳖。”

    正说着,便听了有人来报说,吉安知府伍文定率领数千精兵在湖畔挑衅引战,倒合了江彬先前的诱敌、伏击之说。

    刘养正见朱宸濠动摇,便冷笑道:“来的好是时候!倒不如江大人单枪匹马地取了那伍知府项上人头来,聊表诚意?”

    “死个把小官,成一出好戏,那狗皇帝自是舍得!又何必随了他的愿?”李士实与刘养正一唱一和地奚落着,江彬却只向朱宸濠道:“王爷切莫应战。”

    朱宸濠冷冷瞥了眼吴瓶儿,又斜睨着江彬道:“此事岂容你置喙?带下去看管起来!”

    几个兵士得令便围上来用刀架着江彬与陆青,陆青本想抵抗,却被江彬捏了下手腕,知他另有打算,唯有压下怒气任凭他们带了去。

    吴瓶儿待二人走后,向吴十三一拜道:“孩儿不孝,待诸事周全,任凭爹爹处置。”

    “你这忘恩负义的小蹄子!我还奈何得了你?”吴十三指着吴瓶儿骂了好一阵,吴瓶儿只管低着头,并无半句怨言。吴十三怒其不争,却也不想教旁人看了笑话去,听得凌十一、闵二十四等劝了几句,便也不再多言。

    朱宸濠只冷眼瞧着,见吴十三训斥完了,便让吴瓶儿退下。

    一时间,帐内又静下来。

    江彬与陆青被押进一顶偏远的营帐,虽简陋了些,但被褥衣物等却一应俱全。

    陆青扶了江彬躺下,见了他颈上伤口便心疼道:“江大人何必招惹他?

    “不说得敞亮了,怕是日后再没机会。此时他未必听得进,但终有一日能明白的。”

    正说着,便有一收拾得干净的年轻军医进来,说是奉命来替江彬医治。江彬想这多是吴瓶儿的意思,朱宸濠记挂着孟宇,只得答应。

    那军医替江彬重新上了药,包扎伤口,又煎药让他服下。

    江彬始终挂念着战局,并未听到出兵的动静,想是朱宸濠多少听了他的,并未莽撞。

    喝了药,便觉乏得很,枕着陆青的腿便渐渐睡了过去。

    梦里,金戈铁马,哀鸿遍野。

    鄱阳湖上浮着那人尸体,浮肿的面容上一双眼死死瞪着他。

    江彬猛地坐起身,正打瞌睡的陆青被惊得忙扶住他。

    “无碍。”江彬略略推开他些,要了水喝。

    天已彻底黑了,片刻后,那军医又进来查看,随后道军中人多,怕不能顾及,要陆青陪着去认那药材模样。陆青狐疑地看了江彬一眼,江彬冲他一点头,他只得跟着去了。片刻后,便有小兵提着食盒进来送饭,那正是脸上抹了灰的吴瓶儿。

    吴瓶儿边取出饭菜边压低声道:“吴杰那玉牌,是王爷宫中耳目带来的,说是吴杰已被囚于诏狱,用了私刑要他承认王爷有谋反之心。王爷着急吴太医,不疑有他,想着招兵买马,却又苦于无法施展拳脚。恰巧此时,刘卿表亲吕携打发人来道,有的是真金白银,可替王爷成事,但要那高官厚禄……刘养正与李士实二人,便是那时投奔来的,暗地里却又与不知哪位重臣有些来往,王爷怕是有人想渔翁得利,却又骑虎难下,便将计就计,回了南昌,要我请你来商议此事……依你看,皇上究竟是作何打算?”

    江彬听吴瓶儿又快又急地说了这许多,方明白先前二人不过演戏给那几个看,也难怪吴瓶儿有这胆子,原都是朱宸濠的授意。此时,又忆起乔宇那古怪态度来,便将之前查到的吕携敛财之事说与吴瓶儿听。

    “皇上命你去查办这些,难不成早便料到有今日?”

    江彬想起之前向正德皇帝讨说法时他模棱两可的暧昧,莫不是故意激他?可若真是如此,为何不将原委如实相告,是忌讳身旁耳目,抑或有别的打算?

    吴瓶儿见江彬蹙眉思量,便又宽慰道:“他若有意要你来,多是从乔宇那处得知我们意思,却又吃不准情形……他既信得过你,必会找个前来接头的……那伍文定你可认识?”

    “未曾谋面。”

    “他刚消停会儿,又来掇战,你可要去瞧瞧?”

    战旗扬在夜色中,上头“宁”字仿佛一张鬼脸。火把将众人神色映照得晦暗不明,八千兵士,黑压压地在湖畔列开阵型,悄无声息,仿佛借道的阴兵。

    秋风卷着带了湿气的凉意,伍文定犹在那头叫骂:“宁王小儿!就随了你祖宗缩在藩地当王八!待我将你祖坟翻个遍!掏出那王八壳舀水喝!”

    朱宸濠听了,只静静坐在马上,待各路将领来报列阵已毕,方举了令旗,朝前一指:“杀!”

    彼处伍文定撩拨了半日,终是引蛇出洞,当即命人架了弓弩,掩护骑兵进军。

    这一处,朱宸濠的先遣部队见伍文定的骑兵冲过来,整齐划一地举了拒马枪,挡去部分攻击,突破防线的骑兵,与步兵战在一处,一时间,只听得短兵相接、战马嘶鸣之声。

    朱宸濠见此情形,又下令鸟铳开火,王纶当即带领骑兵借着炮火掩护一鼓作气地冲锋陷阵,杀得彼方阵脚大乱。

    江彬也混在这冲刺的骑兵之中,两翼装备的虎蹲炮轮番射击,使得势如破竹的骑兵如虎添翼,不一会儿便包抄了伍文定所带领的骑兵。

    江彬手持长柄眉尖刀,突刺劈砍,却并不伤要害,追了好一阵,忽见巴掌大的几只蛾子萦绕在周围,翅上一对蓝色斑点,月下泛着诡异的荧光,仿佛一对眼。江彬从未见着过这种蛾子,以为是被火把引来的,并未在意,拍马而上甩开了。可不一会儿打斗时,又见了那几只蛾子围上来,倒似专跟着他来的。

    ☆、第七十九章 胎发

    江彬心下奇怪,便分了神,冷不防地被人从背后勒住拖下马来滚作一团!

    江彬胳膊肘撞到树上,一阵麻痹,尖刀便落了地。见那人压将上来,忙一拳砸过去,却被不偏不倚地接了个正着。

    “是我!”那人挥开周遭扑腾个不停的蛾子,压低声音道。

    江彬听了那声音一愣,那人让开些,江彬才看清他抹了些灰的脸。那一对晶亮的眸子,透着久别重逢的笑意。

    江彬忙将他拖到树后隐蔽处,拽着他衣领道:“怎的是你?!”

    王勋一笑,扶正头盔道:“皇上之前密诏,可不就为的这事?”

    江彬听他这么说,当真印了吴瓶儿所言:“乔尚书可也是得了皇上授意……?”

    王勋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若不做足了功夫,又怎能瞒得过那些个耳目?”

    “何人耳目?”

    “谁又知道?这盘根错节的,也并非一蹴而就,只不过妄图动摇社稷,皇上自不会姑息。”王勋说到此处,又探头看了眼周遭,见两军一进一退地厮杀,无人理会这一处,才又压低声音道,“你且说说,王爷是如何打算的?”

    江彬便将之前吴瓶儿所言一一说了,王勋听罢,摩挲着刀鞘道:“实则皇上自吴太医别后便再未见过他,那玉牌也不知哪儿来的又是谁送了去,那王府也并非皇上教人烧的……这些个有贰心的,处心积虑地挑拨,不过为争权夺势。皇上如今离京,又将计就计地放了消息令宁王回南昌,便是想着要合演一出,诱得那些个乱臣贼子露了马脚,好一网打进了,逼出吴太医下落。”

    江彬听王勋这么说,心中便宽慰了许多,思量片刻后道:“可是要王爷佯装被擒?”

    若朱宸濠战败被俘,那些个想渔翁得利的必定怕朱宸濠等人会供出些线索来,或掩埋罪证,或毁尸灭迹,断不会沉得住气。

    王勋见江彬与正德皇帝不谋而合,啧啧摇头道:“当真不负你‘佞幸’之名!可这不过是其中一环。”顿了顿道,“你该是已劝过王爷,切莫水战了?”

    江彬颔首,心道王勋倒真是知己。

    “皇上已查明有人在他炮船上动了手脚,便是要两军交战时出些差池,将这祸事推脱到宁王头上。而宁王这处,也必有逆贼安插的爪牙,极力劝说他水战,实则多已布置妥当,好见风使舵,令宁王无法全身而退,得个两败俱伤。”

    王勋这番话,倒让江彬想起之前乔宇问他的“谁真有贰心”,正德皇帝若有不测,能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的,不过那么几个……

    “故而,一要保皇上与宁王周全,二要做足了戏,引蛇出洞。我知你铁齿铜牙、舌灿莲花,定能成事则个!”

    江彬听王勋那笃定口气,只敛眉道:“若不成呢?”

    王勋笑着从里掏出一木匣子,打开了,便见拇指大一玛瑙色珠子,月色下泛着血红色的光亮,可不就是朱宸濠之前送的避水珠?

    “皇上让我交与你,说若真出了岔子,只管逃命便是。”

    这珠子,只在江彬与正德皇帝浓情蜜意时水下戏耍过一回,这一本正经地交了王勋,可不就有揶揄的意思?

    江彬啐耳根发烫,心道这档口还有心捉弄他。

    幸而王勋并未问这珠子来历,只摸了江彬裹得严实的颈项道:“可还疼着?”

    “皮外伤罢了。”江彬伸手去赶那几只又围上来的蛾子,王勋这才想起来,从腰间掏出个酒囊,往江彬颈上一抹,那些蛾子便如失了记忆的游魂般各自散了。

    “御医给你上药时搀了些招蛾子的花粉,好教我一眼认出你……喏,便是这个,你留着,不定日后用得着。”

    江彬接过那画了竹叶的小瓷瓶,揣在怀里,又见王勋摸出个锦囊递过来。江彬打开了,便摸出一簇用红绳扎着的细软的发来。

    “欣儿的胎发,嫂嫂说,让你这义父保管着。”

    江彬借着月光看那微黄的一簇,只觉得它丝丝缕缕地缠在心上,猛地一绞,痛得险些握它不住。

    宣府一役的真相,江彬断不会再让旁人知道,也便因如此,他终其一生都走不出那一场淅淅沥沥弥漫着腐臭气味的秋雨。即使宁王一事上,能得偿所愿地逢凶化吉,他与正德皇帝,也终究是回不去了。

    王勋见江彬发怔,还当他思念故人,叹了一回,又拍他肩道:“嫂嫂和欣儿有我们照看着,不必多虑……我也说不来什么体己话,你便多顾忌自己一些,莫意气用事。”

    江彬听了这话,酸涩地一颔首,将那胎发小心翼翼地收回锦囊,贴着心窝藏好。

    “这处便交由你了。”王勋说着,拍拍灰起身,压低了盔帽,翻身上马去了。

    江彬抬头看了会儿缺月,心道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了。出了会儿神,片刻后才转出来。马已不知去向,只得又寻了匹失了主人的。

    捡了刀,一路往厮杀之处追赶,却听后方有传令的高喊着:“撤!撤!全军回撤!”

    然退回来的,不过三分之二的骑兵,方才王勋与江彬说话那会儿,朱宸濠见伍文定且战且退,便听了李士实与刘养正的,下令追击。谁料伍文定早设了埋伏,用绳索绊了马蹄,又用点燃拖了引线埋了火药的竹竿,炸得先遣部队人仰马翻。幸而早发现端倪的王纶下令停止追击及时,这才免于损失惨重。

    这一战,朱宸濠一方只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待伍文定带着人马跑远了,才去抬了死伤的兵士回来。

    江彬趁乱跟着那些收拾残局的一同回来了,旧换了先前衣服躺下,那些看守只当没见着他个大活人进出,不为所动地交班轮岗,俨然戒备森严。

    片刻后,陆青被那军医领进来,却只坐在江彬身旁不作声。江彬假装方睡醒,支起身道:“可是为难你了?”

    陆青别开眼冷冷道:‘鞋子我替你收了,沾了好些个泥,谁人看不明白?”

    江彬方才满腹心事,回来得匆忙,哪还记得这个。听陆青一说,才知自己疏忽,忙道:“并非有意瞒你,只牵扯了旁人,不便声张。”

    陆青不搭话,只在军医又送药来时,才端给江彬喝了。之后又伺候江彬擦身、漱口、篦头,这才熄了灯,合衣在他身旁躺下。

    江彬竖起耳朵,仍听着外头呼来喝去的动静,显是仍在救治伤员、清点人数,一时半会儿也消停不了。

    这人多口杂的,想必今晚吴瓶儿是不会来了。

    江彬合眼,摸着胸前锦囊,心中百转千回地睡不踏实,却也终是醒一阵,睡一阵地熬到了日出。

    然而翌日来寻他的,却并非瓶儿。

    张锦打着哈欠走在前头,后头三个小兵,将江彬与陆青夹在中间,只往主帐里带。到了帐外,依旧让陆青在外头侯着,教江彬跟着张锦进去。

    朱宸濠背手站在图纸跟前,依旧是王纶、李士实、刘养正及吴十三等在侧侯着。

    江彬进来,只着对襟棉甲的朱宸濠方抬起头来:“昨日不过一试,倒教你说准了,可我偏要水战,江大人可还有赐教?”

    江彬听朱宸濠这么说,便知他明里试探,实则问的是正德皇帝的意思,便顺着话道:“王爷执意如此,便要仔细那神机营新造的红夷大炮与弗朗机炮,红夷大炮火力可及七、八里外,且设有准星与照门,精准得很,但调节射角总需些时候,王爷可以鹰船等进退如飞的轻便船只,包围红夷大炮所在的福船、炮船,以火炮轰其船桅、船舵,使其动弹不得。而那弗朗机炮,发射间隔极端,又用的开花弹,一发可有五百子弹,正面迎击必落了下风,还需以可逆风而行的蜈蚣船自两翼包抄,毁去炮台,抢占先机。”

    “好一个抢占先机!”朱宸濠冷笑道,“江大人一番苦心,怎可辜负?明日,便与本王同乘,也好指点一二。”

    江彬听了,面上讶然,心中却知,这不过说给旁人听的。看似拿他性命做要挟,实则为了避开那些个耳目,方便行事。

    言尽于此,二人都已明白彼此意思,只等着合演一出好戏。

    朱宸濠仍旧让人将江彬与陆青押回原处看管。陆青似乎也终于明白总令他在外头听着的意思,压低声音问江彬:“当真可信?”

    江彬苦笑一下,人心难测,他说得又如何作数。

    这一日,朱宸濠下令拔营前往康郎山。这康郎,不过鄱阳湖中一岛屿,山头开阔,树木葱笼,益出兵,益隐匿,太祖便曾于此处囤兵。

    安营扎寨,将船只、辎重清点完毕,已是日落十分。朱宸濠又召集麾下将领定了战术,下令明日一早便先发制人。

    江彬仍旧被看管着,又是喝药又是抹药的,生怕他明日吹个风便倒下似的。

    当晚,吴瓶儿依旧没现身,江彬想着,如今朱宸濠最信得过的莫过于张锦夫妇二人,先前不见了张锦,如今又不见了瓶儿,也不知朱宸濠打发他们去做什么不可声张之事。

    想着明日一战,江彬翻来覆去地总睡不着,轻声叹了口气,却听不知何时也醒了的陆青道:“那几年饥荒,我被送去师傅那儿习武,师傅让我管个猴儿似的小孩叫师兄,我叫了,他没答应,但自那以后,却从未让我挨过饿受过冻。师傅没了后,他带着我卖艺、杂耍讨生活,我睡下后,他又瞧瞧去替人挑泔水,好多挣些让我给家里使。师兄说,他举目无亲的,没什么牵挂。我当时想,若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必要好好报答他。”

    江彬扭过头,黑暗中却只见了个模糊的轮廓,像极了自己的影子。

    ☆、第八十章 鄱阳湖之战

    “那一年,我救了个伶人,他因不从陪都官,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师兄没说什么,同我一起照看他,他伤愈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又过了一年,他竟乘了轿子回来,问我们可有想要的,那时才知他得了皇上宠幸,我便说想某个差事。没成想,翌日便有人接我们去宫里习武、读书,入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陆青顿了顿,似在唏嘘往昔,这仿若南柯一梦的一步登天,或在他心里埋下了随时会被惊醒的不安与惶恐,“我本以为,会与师兄一同吃着俸禄,就这么提心吊胆,却也风风光光地过一辈子,却未料到,江大人要将青梅许配给师兄……师兄成家,我该高兴才是,却不知为何,日日醉得不省人事……”

    江彬静静听着,又忆起那一日,两人缩在同顶轿子里时,闻到的满身酒气与一股奇香。

    “我醉了,便壮着胆子悄悄跟着他,跟了几日,才发现他瞒了我许多……什么举目无亲,什么孤苦伶仃……到头来,我不过是个幌子……”说到此处,陆青哧了声,似笑非笑。

    江彬听得一阵心惊,想起百官“请愿”那日,严嵩袖子里探出的半支桃木簪,只觉得前因后果都穿成了一根细丝,与蛛丝马迹拧成一股,只不知两端谁在拉扯。

    “师兄为那人魇住了,我却并不想眼见着他当替死鬼……”

    这一段,语焉不详,江彬却已从中知晓了许多。

    陆青是在提点他,或因了愧疚,或因了同病相怜。

    “当初我救你,也是无心之举……你能记着,已是报了这恩情的。”

    陆青听江彬如此说,一时心中感慨,却又无法说破真相,百转千回的,终只道了句:“命里各有造化,江大人定能化险为夷,得偿所愿的。”

    “承你吉言。”江彬说着,又合上了眼。

    寅时,朱宸濠便打发人来伺候二人洗漱。江彬与陆青胡乱吃了些,便上了朱宸濠所在的炮船。

    那炮船,长二十丈,树了三桅,舱有五层,望之如城楼一般,上头已站了两百精锐。

    天尚未亮,戴凤翅头盔,着兽面铠甲的朱宸濠立于船头,宁字旗扬在身侧,却被月光镀了层凄凉,宛如飞舞的白绫。

    巨舰微微摇晃着,有人报说,王纶、吴十三等已列阵完毕,只待下令出发。

    朱宸濠微微颔首,又站了会儿,忽而道:“江大人,可知天象?”

    正说着,便见一颗陨星拖着尾巴悄无声息地擦着月晕坠落。舱上兵士见了,一阵骚动,却无人敢大声议论这大凶之兆。

    江彬想着朱宸濠方才那话,怕是不止见了这一颗。抬头望去,又见了那荧惑荧荧如火、焰焰有光,竟是要盖过皓月光华。

    “今日,荧惑随太白而行,而我又要逆荧惑所行用兵,可见是不成事的。”这话,便是说给江彬听的。

    江彬忙压低声音道:“若无性命之虞,必能逢凶化吉。”

    这话,便是一语双关的了,恰点到朱宸濠心心念念那处。

    “逢凶化吉,我何曾想着逢凶化吉?若真已阴阳两隔,我随着去了便是,何须受这几日折磨?”

    江彬听了朱宸濠这话,搜肠刮肚,竟无半句可宽慰的。

    也只有情到深处,方能说出这一番痴语。

    “留着九江、南康屯兵,不过为孟宇留条后路。兵败如山倒,岂有压不垮的?真落在他手中,我这条命,又岂是他一人说了算得?”

    江彬一怔,只觉得五脏六腑被狠狠搅了一番。

    心里又怎会不知?无了虎豹,尚有豺狼,树倒猢狲散,这一役,已是倾尽所有。

    “你我不曾交心,可总觉得似曾相识……或许前世曾有过一段相知,才在此生,得个并肩的光景。”朱宸濠这般说着,便唇角扬了。

    江彬看得恍惚,只觉得跟前人飘飘乎如遗世独立,非俗尘可留。

    别开眼,悄悄弹了花粉在他袖上,想着即便出了岔子,也好寻他踪迹。

    佛晓,便见了湖面上忽现几百艘战船,展开数十里,望之如山。

    彼端,也已列阵,赤龙舟在前侦查,鹰船与沙船配合列两翼,海沧船、苍山船则与王守仁、伍文定等将领乘坐的福船列于阵中,正德皇帝与王琼、乔宇所乘的五艘三桅炮船位于阵末,前疏后密。

    待入了射程,朱宸濠先命海沧船合着福船,以碗口铳、噜密铳轮番轰炸朝廷的先遣水军,待近了,又命兵士掷火球火砖,借此转移火力,掩护迅速包抄福船的鹰船。那情形,便如同蚂蚁搬食,团团围住了,啮咬啃食,以射程著称的福船上的火器,便都成了摆设,只得慌乱突围,好几艘被轰断了船桅、船舵,只得横尸湖中。

    王守仁与伍文定见先遣的福船大都着了道,忙下令周遭的海沧船与苍山船迅速回援,苍山船堵住宁王鹰船去路,海沧船以弗朗机炮狂轰滥炸。那些个佛郎机炮是正德皇帝经手改造的,子弹里头又藏了好些个兵刃、箭簇,一炸开,便死伤无数,更别说一颗开花弹里头至少有着五百发子弹,不一会儿便轰得那鹰船四分五裂,跳水者无数。

    局势瞬间扭转,王守仁方欲令福船全速前进,打乱敌军阵型,却忽见十几艘底尖而阔的多桨船逆风而来,直扑两翼。王守仁知这又是以快取胜的策略,忙指挥鹰船与沙船乘风破浪地前去阻截。

    然朱宸濠为使蜈蚣船轻便,并未在船上装备重型火器,故而与鹰船、沙船迎面撞上,却也只能以火球、火箭驱逐,只能挡去半数来者。这一来,战到一处,终是不及小型船只游刃有余,霎时间便被打乱了阵型,无法成那包抄之势。

    正德皇帝见此情形,令全军乘风齐进,

    正面迎上,那经正德皇帝与江彬改造过的弗朗机与红夷大炮便显出威力来,福船、海沧船、苍山船,火器迅烈,矢发如雨。

    然攻了一阵,又觉不对,前头不过引开火力战舰的十几艘小型苍山船与几艘中型海沧船,待一轮结束,宁王水军后方又冒出好些个大型福船与楼船来。

    朱宸濠,立于三桅炮船之上,举了令旗朝前方一指,那些个楼船便齐放炮石至低处的船只,击沉好些个冲锋陷阵的海沧船与苍山船,还攻占了两艘中型的福船。

    王纶指挥上了福船的兵士驾着几艘战舰便往正德皇帝所在的方向横冲直撞,不消片刻,便冲散了阵型,破了那左右维护之势。此时,吴十三与凌十一、闵二十四迅速带着各自船队突击,将船队拦腰截断,令他们首位不相顾,再逐一歼灭。

    然恰在此时,湖面吹起了东北风。

    朱宸濠见风向有变,朝江彬道:“我非孟德,天意却要此成了赤壁。”

    说罢便传令联舟为方阵,好抵御这风浪。

    江彬站在身侧,听得李土实与刘养正回话称此计甚妙,只觉得荒谬透顶。这二人,定是要置朱宸濠于死地,好来个死无对证。只不知他们背后势力,究竟在正德皇帝那一处,安插了什么把戏。

    正想着,却听人报说,王纶劝谏不可。

    朱宸濠摆摆手,未让那传话的兵士说下去,只负手而立,看着不远处同样立于船头的王守仁。

    王守仁见吴十三、凌十一、闵二十停了进攻,只管将船用铁索首尾相连,便已猜到朱宸濠心思。遂向正德皇帝请命,挑了些兵士,驾十来艘渔船,装了火药柴薪借着炮灰掩护迫近敌舰,分了好几处乘风举火。

    一时间,风急火烈,烈焰飞腾,湖水尽赤,呼号声与落水声,不绝于耳。

    朱宸濠静静立着,看那一场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毁他多年基业,心中却并不觉得多痛。

    他还记得,那心心念念之人,将那玉牌抛入火中的冷淡模样……再是不想经历一回了。

    若换不回他的音讯,这权势,这地位,这身家性命,又有何可留恋的?

    转瞬间,火舌已舔到了炮船船桅。好些个火人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跳入水中,烟雾中,又有好些个跌倒了再爬不起来的,熏死在船舱里,密密麻麻地扭做一团,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生灵涂炭,满手鲜血。

    朱宸濠听着耳边哔啪作响的动静,只觉得血是冷的,心是冰的,任谁都凿不开了。

    “王爷!”张锦与张冲冲上来便用浸湿的袍子蒙了他头脸,抱着跳到一不起眼的插了杆黄旗的网梭船上,遂又浸湿一件袍子扔给江彬。

    张锦与张冲奋力划桨,朝着正德皇帝所在的炮船靠近。

    一路上,因了那事先安排下的旗帜,畅通无阻。

    江彬回首时,却见方才乘坐的炮船船桅被烧得拦腰折断,狠狠砸在倾斜的船身上,如死鱼般,翻转过去,只将船底对着被火映红了的半边天。

    焚烧后的焦臭,混着湖水的腥味一同泛上来,搅得本就有些晕船的江彬扒着船沿一阵呕吐。

    直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却又见了那一张张浮在湖面的人脸。

    江彬闭了眼,再是不敢看了。

    途中,有几个试图攀船上来的,被张锦狠心一脚踹回水里。这船小得只容得下四人活命,又怎能慈悲?

    终于接近正德皇帝所在的炮船时,便有一乘小舟前来接应。

    朱宸濠铠甲尽湿,只默不作声地坐着,江彬忍着不适摇摇晃晃地起身,这才看清那小舟上为首站着的,正是陆青昨晚提及的汤禾。

    汤禾瞥了眼江彬,又去打量他身后将要成为阶下囚的朱宸濠。

    江彬还未说话,便见汤禾露出诡异一笑。

    心中突地一跳,就听了头顶一声巨响。

    ☆、第八十一章 金蝉脱壳

    不远处的楼船船首已被炸得四分五裂,五层楼阁也被波及得缺了一角,缓缓倾斜下来,危如累卵。顿时,场面乱作一团,有人高喊着“救驾”,又听得“炸膛”等语。那四溅的火星与弹片、木料飞扑而来,江彬等人俯身躲开。恰在这时,听了身后落水声,回头去看,陆青已不见了踪影。

    还待寻他,又听耳边飕飕声,几支火箭朝他们射了过来,后头的张锦、张冲忙又按着朱宸濠趴下,船却已着了火。

    “退!”江彬大吼一声,摸到船头鸟铳的开火门盖,吹了火折子去点那火绳,半蹲着也不及瞄准便朝着汤禾所在的船只发射。

    江彬料定汤禾此行为掩人耳目才选了这小舟,其上火器至多是鸟铳一类,此时也占不得好。汤禾与船上众人见了江彬开火忙也都伏身躲开,张锦、张冲趁机奋力划桨离了那弓箭射程,又解□上湿袍子将火扑灭。

    汤禾见状忙命人划船追击,却忽地一晃,毫无防备地被人拽了脚踝拖入水中,溅起一阵水花。江彬远远地便见了水中二人浮浮沉沉地缠斗,那死死束缚住汤禾手脚的,竟是方才不见了的陆青。

    无了汤禾,船上那几人也便慌了神,主张救人的和主张逃脱的竟是争执起来。恰在此时,迎风来了艘海沧船,四门千斤佛郎机齐齐对着小舟上一干人等,船首王勋冲他们喊:“降则不死。”

    一两个见势不妙的想凫水逃脱,当即被海沧船上射程极近的碗口铳轰了个稀烂,只浮起一滩血水。船上余下的都被这阵势吓破了胆,当即俯首跪了口呼饶命。

    王勋又命人入得水中将汤禾与陆青拖上来,汤禾拳打脚踢地也挣不开陆青,就这么被众人捆了个结实。陆青因了方才的缠斗而落了个鼻青脸肿,身上也是好几处伤,只管趴在船上喘气。

    抬头看汤禾,湿发贴脸,嘴里塞了团布,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神却阴冷,一刀一刀地剜着他心窝。

    陆青扯了扯嘴角,恨他又何妨,他只要他活着。

    待江彬等也上了船,王勋命人查看四人伤势,知并无大碍,便命人使了鹰船先去回报正德皇帝。

    “皇上早便金蝉脱壳,如今已在岸上。”王勋扶江彬坐了,命人找来干净衣服裹着他防他受寒,遂又掏出一瓷瓶让他闻了,江彬便觉着胃里翻腾的呕吐感渐渐平息下去。

    “可逮着旁的鱼饵了?”

    “匪徒若干、谋士二人、降官一员。”王勋板着手指数,“此外,宁王早命人知会乔宇,找了个由头,捉拿吕携、刘卿,防他们逃脱。”

    江彬这才明白,原来朱宸濠令吴瓶儿与张锦暗中做的是通风报信之事,可为何要瞒着他?回头看了眼,莫非是因了来历不明的陆青?

    “如今那二人已被东厂抄了家,查出好些个罪证,另有些胆小怕事的早都招了,你道是何人暗中指使,行那谋逆之事?”王勋说着,命人解下汤禾腰间佩的绣春刀。

    呈上来细看,那刀柄上系着一条墨绿穗子,穗子上头并翡翠环一对,内侧各刻一行字——“中庭地白树栖鸦”、“惟将旧物表深情”,那打头的“惟”、“中”二字,正是严嵩的字。

    而严嵩,又是那人门生。

    江彬见此,心中已猜出了七、八分。

    “皇上逼他致仕,不复启用,他便想了这出鹬蚌相争的好戏。若成了,便可将弑君之罪都推到宁王身上,再扶持个傀儡上台,得个权倾朝野。”

    江彬忆起那一日,他于城门前说的“路长日暮”……师徒一场,却抵不过“君臣”二字。

    举目望去,旗鼓器仗、残肢断臂,浮蔽湖面。风势减弱,火光渐隐,那满目疮痍,却映红了压低的流云。示意收兵的鸣钲之声,仿若冤魂的低泣,不绝于耳。

    上岸时,已有兵士蒙着口鼻在打捞浮尸,那成了俘虏的丧家之犬,被捆成一列列,牵着往别处去了。

    亲自来迎的,是带着百名档头与番役的东厂督主张锐。

    张锐宣读圣旨,无非将俘虏押回城内,令投诚以探虚实的江彬官复原职云云。

    汤禾当即被几名番役押着上了枷锁,陆青坚持要跟,张锐也没阻拦,给他一匹马随他去了。

    为做足戏,张锦与张冲也被当了俘虏捆了手脚驮在马背上,朱宸濠则被恭恭敬敬地请入围得插翅难飞的马车之内。

    江彬望着为自己备下的车马,却喊了声“且慢”。

    “纵得圣上赦免,我也终是戴罪之身。”说罢翻身上马,却是到了朱宸濠所乘的马车边上。

    张锐见此把眉一皱,边上王勋叹了口气道:“由他去罢!若怪罪下来,只说我的主意。”

    一行人入得南昌城,验明正身,方关押起来。

    正德皇帝道要先审朱宸濠,左右除了张忠、张永,便只剩了王勋一员武将。

    宸濠被带上来时,边上却还跟了个江彬。江彬并未换过衣裳,只卸了盔甲,仍旧一身枣红曳撒。肘与膝上破了的几处,露出尚未结痂的伤口来。

    二人朝正德皇帝行了叩拜之礼,正德皇帝却只冷冷道:“你还道我食言不成?”

    这话,自是说与江彬的。江彬自上岸后,便寸步不离宁王左右,倒比那王纶更像降官。

    此时,他伏在地上,颈间的疤痕若隐若现:“臣,答应要保王爷周全。”

    此话一出,一室寂然。

    片刻后,便想起细微的窸窣声,仿佛谁在冲他摆手,谁又轻轻摇头。

    江彬并未抬头去看,只管继续伏着。

    忽然间,那双皮靴几步到了跟前,猛地刹住了,只管冷笑道:“江大人倒有伶人之资。”

    这戏演足了,做给谁看?

    江彬不语,依旧伏着,那恭敬、乖顺之态,仿若初见之时。

    正德皇帝不愿再看江彬,只去扶朱宸濠道:“这里并无外人,权且如何,直言便是!”

    朱宸濠之前早听得正德皇帝已命人捉了吕携、刘卿,如今只消他与二人对质便能揪出那想渔翁得利的,落个诛九族的罪名。但二人及其党羽都被收押在京城候审,这一来二去的,夜长梦多,怕待真问出个眉目了,早已阴阳两隔。

    朱宸濠这般做小伏低,不过为那人音讯。然当下能审的,唯有一人。

    “彼时,与我这玉牌的,便是锦衣卫汤禾。”

    正德皇帝也不问朱宸濠为何就信了汤禾的挑唆,只点头道:“他嘴硬,问不出什么,我已让人喂了药,半个时辰后,且去问话。”

    ☆、第八十二章 严嵩

    汤禾醒时,只觉得眼前云雾缭绕的,看不分明。耳畔似有水声,循着走去,却见了一私塾,他蹲□子,瞧着里头学童们摇头晃脑地念,咿咿呀呀的,也不知说的什么。

    那拿了卷书的私塾先生,眉目疏朗,长身戍削,却抿着唇,不苟言笑。唯独念起书来,抑扬顿挫,格外动听。

    汤禾的娘是个寡妇,合着他姥姥、姥爷一同做些农活、针线,勉强度日。娘亲平日里最恨那些做学问的,只说等汤禾大些了便打发他去拜师学武。

    汤禾听着那之乎者也的解说,想起说书先生讲的“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段子,知自己没这造化,便愈发憧憬起来。

    那一日,做完农活又来偷听,等人都散了,见没落锁,便悄悄溜进来,捡了落在地上的一支毛笔。

    “谁?”

    汤禾一惊,转过身来,便见了平日里总坐在前头的那斯文白净的孩子。

    汤禾红着脸,慌忙将笔递了,又嫌自己手脏,只将笔搁在桌上。

    那孩子走过来,却不取笔:“你可是王婶家的苗儿?”

    那是汤禾的乳名。汤禾把头一点便想溜了,却被一把拽住:“我常见你在外头听的,不如日后,你教我稼穑之事,我教你四书五经,如何?”

    自此以后,汤禾每每忙完农活,便溜到私塾外头等严嵩。

    说是教稼穑之事,也不过在田里疯玩罢了。严嵩先开始还有些拘谨,久而久之也便跟着汤禾玩得满身泥才去河里洗了澡回去。

    二人躺在山坡上等衣裳干那会儿,严嵩道,那私塾先生便是他父亲,本也是书香门第出生,家道中落了,考科举总也不中,便谋了这差事。

    夏日渐渐过了,天暗得早,近黄昏,两人看书都有些吃力,那一日,严嵩道:“你便来我家罢!”

    可这一去,偏就撞上了偶感不适而早归的教书先生。见儿子与汤禾在一处,立刻拉下脸来将他拉到一旁数落:“你一读书人,怎与这些个庄稼人来往?难怪学了好些个粗鄙话来!”

    严嵩扭头看了眼低头搓手的汤禾,牵起他便跑了出去。

    到了山坡上,严嵩仍不松手,只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若为官,断不会留你在此处!你便碧落黄泉随了我去!”

    汤禾怔怔看着,虽不奢望,却仍信了他这话。

    那一年,严嵩八岁,却以童生身份考入了县学。

    父母官见他年幼,便试他道:“关山千里,乡心一夜,雨丝丝。”严嵩随口应道:“帝阙九重,圣寿万年,天荡荡。”

    乡里人都道他是文曲星转世,将来必是要飞黄腾达的。

    汤禾听得欢喜,却只偷偷用芦苇编了对凤凰送他,没过几日便枯黄了,严嵩却仍挂在窗棱上。

    汤禾遥遥见了便道:“丢了吧!这东西有的是,不比别家送的金石玉器。”

    严嵩知汤禾心思,掏出对翡翠环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汤禾红了脸不肯要,被严嵩硬塞在怀里。

    不成想,几日后传说严家丢了祖传的宝贝,要报官来寻。恰在此时,汤禾之母在汤禾枕下摸出了那对搁在锦囊里的翡翠环,当即将汤禾打了个半死,又坐在他床边哭了一夜。

    严嵩几日不见汤禾,每每来寻,汤和他娘都冷着脸说得了会传染的病,晦气,不让见。又过了几日,严嵩才得知,汤禾早被打发去了别处,拜师学艺。

    这一去,便是八年。

    严嵩准备乡试之时,恰巧乡间闹了瘟疫,父亲也因此去了。按着本朝规矩,他守制三年,三年后,一举中第,金榜题名。

    敲锣打鼓地荣归故里,却见前头一行出殡队伍,小厮道了声晦气,严嵩却只怔怔看着那披麻戴孝之人。

    汤和抬头,与严嵩目光撞个正着,愣了下,忙又把头低了。错身而过时,严嵩拦了他道:“怎无铭旌?”说着便要取笔来提,却被汤禾一把推开了。

    愣神间,队伍已过去了。

    “不知好歹!”小厮啐道。

    之后严嵩又找了汤禾几次,都被拒之门外,说不吉利,怕冲了他官运。

    严嵩的窗棱上已无凤凰,摘了芦苇自己编了半晌都未成个模样,终是放下了,坐在山坡上出神。

    汤禾料理完丧事便又走了,这一去,便再无音讯。

    二十七岁那年,严嵩会试考中二士,入得翰林院为庶吉士,阁臣李东阳也夸他“咸伟其才”,点中他卷子的,便是当时的太子太师杨廷和。

    然刘瑾怙宠擅权,道毋得滥用江西人,百般排挤,恰巧其母亲病故,看不惯阉党的严嵩便回乡丁优。他于钤山建钤山堂,吟诗作画,教山里孩子读书。

    秋兰飘香时,落叶铺了满地,娃儿们诵至一半,他扔下书卷便追了出去。

    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本是跑远了,见身后人绊了下,又回来扶,却被一把拽住刀柄上的穗子。那穗子上,并一对翡翠玉环,内侧各刻了一行字,打头端的是“惟”、“中”二字。

    严嵩拽了他衣袖道:“你听这些时日,可有听出什么来?”

    汤禾别开眼道:“碧落黄泉……若还当真……”

    话未完,便得了个唇齿交缠。

    当晚,行得鱼水之欢,搂他在怀,却犹记得母亲凉似冰的手。

    “那书生薄情寡义,但终究是你父亲,我死后,你无依无靠,倒不如投奔了他家,认祖归宗,也好有个依傍。”

    当时年少气盛,怎肯做小伏低?只将母亲晚景凄凉都算在严家头上,迁怒了严嵩,不愿相见。时过境迁,知他父母双亡,终是放不下他,回来相依相伴。

    刘瑾伏诛后,他官复原职,总说江彬等佞臣恃宠而骄,谗佞专权,正德皇帝穷兵黩武、昏庸无度。杨廷和丁忧后,他更是寻了汤禾,问可愿助他重振朝纲?

    汤禾自是答应。

    恰逢师弟陆青举荐,便隐在江彬麾下,伺机而动。却不料到头来仍是栽在陆青手里。

    “师兄,你看,那人是谁?”

    汤禾昏昏沉沉地望去,便见一人蓬头垢面地被吊着,瞬间一双眼睁得通红。

    ☆、第八十三章 造化弄人

    疫疠之气充斥着囹圄,暗无天日,腐臭难忍,霎时让汤禾以为置身于令百官闻风丧胆的诏狱。他犹记得跟着钱宁时见识过的那些个酷刑——拶指、夹棍、剥皮、断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直教人手不能运,足不能行,唯独喉中尚稍有气,却不过是个活尸罢了。

    再看跟前严嵩,脓血淋漓,疮毒满身,四肢俱废,气血尽衰,头上一支桃木簪歪着,摇摇欲坠,却又有人将他舌头揪出来,拿了刀便要割。

    “不——”汤禾嘶吼着,决眦欲裂。要不是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立柱上,怕是早便冲了过去。

    “师兄,皇上并不想为难严大人。”陆青的话语似在耳畔,又似在天边,“可他不愿供出挑唆宁王谋反之人,这也是无法……”

    “你们放了他!问我便是!”汤禾奋力挣着那铁链,跟前一班人只隐在暗处狞笑,那一张张蜡白的面具,宛若勾魂的无常。

    “你是何人耳目?”

    “并非耳目,不过助惟中一臂之力。”

    躲在面具后头的朱宸濠冷笑一声,心道倒是个两面三刀的主儿,怕是当年假作被他收买,也是严嵩一党的意思。

    “那玉牌是何人给的?”

    “之前,我未曾见过他,不知姓名,只单称一个‘槐’字,那日,我按惟中说的,在城门外候着,他将玉牌给我便走了。”

    “可还记得他模样?”

    汤禾略一点头。

    正德皇帝便命人送上纸笔,又替汤禾解了手上锁链,让他趴在地上描绘那人模样。

    汤禾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学过工笔画,勾勒的人物,总是不离十的。只是因了药性,他握笔的手总有些抖,双手执了才能作画。药性发作,燥火难忍,豆大的汗珠滴在纸上,忙又用袖子揩去。这般反反复复的,竟是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待画毕,命人将画像呈到跟前,江彬也跟着端详,只见那人束发戴簪,着一身道袍,秀眉善目,却是副清虚淡泊的模样,江彬觉着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何处见过,便压低声音道:“汤禾未曾见过他,只一面之缘,难免记岔了,也不知那人可有旁的不同。”

    正德皇帝让陆青问了,汤禾咳了半晌方道:“左撇子。”

    说罢已是鼻衄咳血的,正德皇帝忙命人将他带下去解了药性好生医治。被抬下去那一路,汤禾仍睁着双赤红的眼,瞪着那奄奄一息的“严嵩”,却不知,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死囚罢了。

    陆青跪下,谢过圣恩,也随着汤禾去了。

    正德皇帝便将画像交与张锐道:“你且去查查,此人不入城门,必定怕人认出来。”遂又转向神色黯然的朱宸濠,“张锦、张冲已安置妥当,你且去歇着,待明日启程回京,提了那吕、刘二人审问。我已传令半月后纳降,你我且做足这戏,即便那老谋深算的沉得住气,他底下那些个贪生怕死的,也必定露了马脚。”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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