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3节
后来王继醉了,满怀歉意地说起他那未过门的媳妇,他被调至此处为官,终日忙个没闲,王继告不了假,两人的婚事便一拖再拖,只能书信往来,许久未见了。王继又说,他这辈子注定要碌碌无为了,只希望多少能为百姓做点事,他来到宣府已有半年多,对这里的也有种故土般的感情。两人说着说着,便都睡了过去。最终是被老管家推醒了,扶着各自回房睡去。
翌日,王继赧然说昨日说了好多胡话,今日就当赔罪,带江彬四处走走。有王继作陪,虽只在角楼、铺宇上兜上一圈,在南边的昌平门、宣德门、承安门溜了溜,江彬也觉着与这故土亲近不少。之后,自然是屯田、练兵、司务……王继有忙不完的公务,宿醉令他头有些疼,却依旧撑着,蹭吃蹭喝还打扰王继休息的江彬有些过意不去,换了身衣裳跟着,看看有什么能搭把手的,两人如此称兄道弟互不设防的,倒是让早见过江彬的都指挥同知李时春与都指挥佥事王伦等看不明白了。但显然,王继也是有分寸的,为着江彬考虑,并未告知他们两人结拜一事。
江彬就这样跟了王继两日,第三日随王继视察屯田的情况时,听他说起民间疾苦,便终是忍不住将正德皇帝查办奏本失踪一事说与了他,只隐去正德皇帝以化名上疏一事。王继有些不敢置信,屏退左右问了个详细,听江彬一一道来后,神色复杂道:“皇上他当真……?”
江彬点了点头,王继立刻激动地握了他手道:“若真如此,宣府必能改头换面,不受鞑子侵扰,可此事怕是皇上也做不了主……”
这话江彬听了不免心酸,忙安慰道:“大哥莫说些丧气话,皇上言而有信,自是会给你我一个交代。”
两人正说着,便有人来报说二公子已于王继府上等候多时。这二公子,自然是王继之弟王勋。
这对兄弟容貌颇为相似,性格上却差了许多。王继自幼随父亲征战四方,骁勇善战,却不通文墨,缺乏运筹帷幄的谋略。而与王继只差两岁的王勋被托给舅公照料,得这位曾任礼部侍郎的舅公为人处世之精髓,深知如何利用文官那套来为自己铺平仕途。兄弟俩在成年后都以世荫的形式子承父业,王勋虽实战经验不足,却学得极快,几次平外族之乱后,便凭借着文韬武略的素养与家族的名望连升几级,坐上了大同总兵的位置。按说身为兄长却被幼弟胜过一筹多少会有些尴尬,但王继却是个例外,在向江彬介绍这位如此了得的弟弟时,言辞间无不透着一股由衷的骄傲。
借着巡视顺道来探望兄长的王继,只带了一壶佳酿与两名侍卫。听王继道出江彬之名时,只淡淡说了句“久仰”。江彬对于这位不可小觑的大同总兵并不陌生,只私底下并无多少交情,也未料到今日能遇上他,看他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便仗着王继是他大哥坏心眼地盯着王勋手上的酒坛子道:“王总兵怎如此客套……”说着便要去接那美酒。王勋忙侧身避开,打量打量故作糊涂的江彬,圆滑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打了个弯道:“左都督要喝这酒,不如先胜我三局。”
江彬收回手也觉着有趣:“胜三局,可不止要酒。”
☆、第十章 同仇敌忾
王勋没问江彬还要什么,他笃定,江彬赢不了他。
王继觉着平时都算得稳重的二人此时见了怎么都一股子孩子脾气,劝也劝不住,唯有任他们去了。
二人第一局比的骑射。宣府以北,烟筒山前。都指挥佥事王伦被抓来定夺胜负。
一声号角,二人扬鞭策马。两人六箭,都射在各自的稻草人上,然而江彬几箭都中了要害,王勋却略有偏颇,这局,算江彬胜。
第二局比的是武艺。两人各自取了兵器在马上比划。王勋选了把斩马刀,江彬则用了王继给的九节鞭。十八般武艺中,刀排第四,鞭排第十一,武将大多不屑用鞭这种略带阴柔的兵器。
此一开场,王勋便举了刀策马而来直指江彬门面,江彬的九节鞭插在腰带上,在王勋入得攻击范围内的一瞬一甩而出。鞭上带彩,抖打转折间抡将的几个弧度让王勋只得调转马头避让,上下翻飞的鞭身如银蛇舞动,声东击西的一个挥击,令疲于应付的王勋露了破绽,一鞭抖击击中肋下。江彬这才道出他选鞭的缘由,所谓以长击短,以柔克刚。
第三局两人回到府里比所谓的谋略。拿了棋子在地图上比划了两个多时辰,直到王继遣人来唤二人用膳,王勋这才一挥衣袖认输道:“除了酒,左都督还要什么?”
江彬将黑白分明的棋子收回紫砂罐里:“望王总兵上书,边军与京军对调。”
王勋听了不禁神色一凝。
京军为卫军精锐,宿卫京师,战时为首当其冲的主力。而边军则是防御蒙古兵的戍守军队,分布于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的九个军镇,江彬初为蔚州卫指挥佥事,蔚州属大同,王继手下的不少兵也都是江彬一手带的,无不对他敬佩,人都说江彬祖坟冒青烟了才为正德皇帝赏识,王勋却觉得江彬这人并不简单,故而今日试他一试,只未料到他竟会提此等要求。
“左都督已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还需借此自固?”
“这都督有名无实。”江彬卷起地图道,“王总兵在朝中的人脉,除却说不上话的武将,便是以利圈着的文臣,王总兵当真觉着这些人可信?”
江彬笃信,王勋虽是武将,却有着不输于文臣的精明,故而才能一举爬上总兵的位置,王勋虽年轻,却也见惯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这要有个风吹草动,那些个被收买的文官必定是义正言辞地与他撇清关系,甚至为表清白使劲往他身上泼脏水。
“王总兵若应了我这一条,我定会念着这份恩情。更何况如今宣府等边邑频遭鞑子侵扰,京军毕竟是精锐……”
王勋沉默着打量江彬片刻,忽的一笑:“左都督这算盘可打得好!我若上疏,即使无法引边军入京,至少令朝中知晓你我‘同仇敌忾’?”
“我与令兄结拜,本是自家兄弟。”
“自家兄弟便是这般算计的?
“王总兵,我敬令兄也敬你,断不会对二位不利,我今日说这些便不拿你当外人。你若不愿,我也不强人所难。”说着便跨出门去。
之后,江彬四处走动,又叫来来自京城的驿使问话,得知正德皇帝因了文官们对于“天下第一大酒楼”的喋喋不休而几日未早朝了。
江彬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回王继府邸,却见了等候多时的一名锦衣卫。
“皇上请左都督即刻前往陪都。”
☆、第十一章 阳明心学
江彬得了此令,只得告别王继,跟随那锦衣卫前往南京。南京襟江带河、山川秀美,江彬一路走走停停的,在翌日傍晚才到达了南京丹徒年近花甲的华盖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杨一清家中。
江彬被人引进来,就见了堂屋里抱着杨一清的小侄子喂饭的正德皇帝。杨一清同父异母的幼弟与他差了近二十岁,故而小侄子才两岁半,但这年纪的孩子已会认人,看生人给自己喂饭自然是不依,吃下去的又吐来,弄得正德皇帝满身的饭粒。与一边的奶妈以及御马监太监张忠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德皇帝的好脾气,他耐心地将杨一清的小侄子吐在他身上的饭粒一颗颗摘下来,再塞进小侄子的嘴里。江彬看不下去了,上前从正德皇帝怀里抢过小侄子塞回奶妈怀里:“杨尚书呢?”
“书房里。”正德皇帝倒是丝毫不觉得把别人家当自己家把别人侄子当自己侄子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几日可真是乐不思蜀了?”
“皇上何必理会那些个……”
“说的你。”正德皇帝用小孩的手拍江彬鼻子。
江彬低头反省,正德皇帝撇了撇嘴道:“换身衣服去!待会儿见客。”
江彬知正德皇帝说的贵客是谁,但也知道正德皇帝只带张忠亲自到南京,见的绝不是平凡人物。
等江彬换好衣服,张忠已在外头等着了。江彬整日跟着正德皇帝奔走,有段时间未见过张忠了,见他受了命令在此等着给自己带路便客气道:“劳烦张公公。”
张忠点了点头,带着他往中厅走。
厅里,除了坐在上座的正德皇帝,便是兵部尚书杨一清、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南京镇守太监杨俟以及另两名陌生男子。
乔宇起身向江彬介绍那脸生的二人。其中一戴方巾着道袍的细眉长眼的名王琼,字德华,二十二岁中举,于平定州游冠山时遇乔宇,结为管鲍之交。二十六岁登进士,授为工部主事,后又任都水郎中,因治理漕河功绩显著,得朝廷赏识,弘治九年至正德元年,先后升任山东、河南参政、河南右布政使、右副都御史督盐政。正德三年,改任吏部右侍郎,却正值刘瑾等阉党专政,官员入奏须先具“红本”拜谒刘瑾,王琼为人正直不兴这套,终被刘瑾赶去南京任吏部尚书,又缝故友乔宇,受其引荐。
而另一位戴东坡巾着青色行衣的欣面秀眉的则是被王琼荐以“可保天下太平”的王守仁。王守仁,字伯安,出身于官宦世家,十岁能诗,十三岁通读兵法,十四岁出游边关,二十二岁考进士不中,当时杨一清的同门师兄如今的内阁首辅李东阳道其必成大器,但也有嫉才者言其若中上第必目中无人,故而王守仁二十五岁再考时被忌者所压,又未中第,直至二十八岁方考取进士,授兵部主事,三十岁时因反刘瑾,于正德元年被谪贬为贵州龙场驿丞。
正德皇帝于杨一清府上赖着不走,也正是等这二人。
江彬与二人行了礼,心中不免奇怪,上回在南京见了乔宇还铁面无私地将正德皇帝关在城门外,这回却私底下引荐贤才给正德皇帝。难道说这君臣二人的关系远比世人所以为的要密切?或许之前南京那一幕闹剧也是做给旁人看的。若真是如此,这引荐的二人除了当年都为刘瑾所驱逐之外,必有别的令正德皇帝亲自接见的独特之处。
正德皇帝此时也早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摈退左右,只留了张忠一人道:“这几日听伯安与阳明先生一席话,当真是醍醐灌顶,故而招了我义子江彬来此见过,日后有要事相议,不消瞒他。”
江彬刚落座就听了正德皇帝这番话,忙又起身向几位行礼。
杨一清是见过他的,白眉毛一动白胡子一抖,似是笑了笑。乔宇照例板着张脸没什么表情。王琼向江彬微微颔首,王守仁打量了一下江彬道:“左都督为官,所为何故?”
江彬一愣,不知王守仁为何会问出这句,见其他几人也都略有些惊讶却都没打断的意思,便也恭恭敬敬道:“但求无愧于心。”
“何谓心之本?”
“善恶是非。”
“何谓‘善’,何谓‘恶’?”
“顺应天理即为‘善’,否,则为‘恶’。”
“若你之‘善’,乃旁人眼中‘恶’,当如何顺应天理?”
江彬心中一紧,竟一时答不上来。
善恶无非是个人按着心中的“天理”所作的定夺,他又如何断定,他的为善去恶,便是旁人眼中的良知善举?江彬之前从未动摇过造福百姓之心,即使踩着鄙夷和唾骂爬上高位也在所不惜,可如今,面对王守仁的质问,他却忽然难以自圆其说。为了达成他所谓之‘善’,而不惜为恶,这也是顺应天理?江彬还未走到这一步,却也能预见,将来的不择手段。
“多谢先生教诲。”
江彬深深一拜,却知已无退路。
☆、第十二章 知行合一
王阳明那双眼能看透江彬似的,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之后几人一同围着吃饭,随意说了些关于京城的事,正德皇帝也提到了他新开的酒楼,又问杨一清那些个铁券可有收到,杨一清抖着胡子专心嚼米饭。
吃完饭后,正德皇帝便与杨一清等道别,杨一清又陪着他里里外外地走了一圈,行至书房,正德皇帝对着书架感叹:“哎呀!杨尚书的《文献通考》竟有二百零二册!不像我宫里头只寥寥六十册。”
杨一清胡子一抖下令将这二百零二册打包了给正德皇帝带着。
闲步曲桥,正德皇帝对着叠石假山感叹:“哎呀!杨尚书的这几盆盆景真是巧夺天工!不像宫里头那些个歪瓜裂枣……”
杨尚书面不改色地令下人将两盆盆景打包好给正德皇帝带着。
漫步花苑,正德皇帝对着一垂髫小儿感叹:“哎呀!杨尚书这侍童长得好水灵啊!不像宫里头那些个……”
“皇上……”杨一清轻咳一声道,“那是我长孙……”
正德皇帝“哦”了声,使劲揉了揉那垂髫小儿:“之前怎没见过?”
“今日方来的。”
江彬心道杨大人必是知道正德皇帝爱折腾才将长孙藏了起来,哪想在这里遇上,等正德皇帝一走,那没管住孩子的奶妈可得被数落了。
正德皇帝搜刮了一圈后心满意足地让江彬和张忠替他捧着书和盆栽上了马车。
回去的路上,正德皇帝把脑袋搁在江彬的肚子上:“你这些天可是在王继那儿过的?”
江彬有些惊讶,正德皇帝怎知道他并非住在自己家中?但转念一想,无论东厂西厂都是无孔不入的,正德皇帝若想知道谁的动向还不容易?于是点头称是。
“说说,都做了什么?”
江彬看正德皇帝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却仍警惕着,生怕他忽然问出王勋的名字,只挑些日常事务说。
正德皇帝听了会儿觉得没劲,挥挥手打断道:“想听你说句可心的,怎的比登天还难?”
江彬闭了嘴,正德皇帝自觉无趣,叹了口气道:“之前让丛兰递的那题本,被扣在了内阁,说是朝中并无此人。”
江彬一愣,这才明白正德皇帝亲自来找扬一清的用意。
关于之前那题本,内阁大学士们自然能猜到这所谓“威武大将军朱寿”落款是正德皇帝的戏弄,但即使如此,他们也敢于明着装糊涂,与正德皇帝打太极,这也难怪正德皇帝要“曲线救国”地跑来找尚在养病的内阁成员之一的杨一清当和事老,向同门师兄也即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李东阳说情。但依照杨一清对正德皇帝的态度以及正德皇帝此时的唉声叹气来看,这事多半没成。这也难怪,杨阁老这把年纪了,只想致仕后过着含饴弄孙的清闲日子,他若掺和了此事,难保不会被秋后算账。至于在杨一清府上召见王琼、王守仁究竟是商议什么,便不得而知了。但正德皇帝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你叔父的事,我也让锦衣卫帮着查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令江彬心中一紧。这好似关怀备至的话同时也暗示着,正德皇帝仍旧在使唤依旧是锦衣卫指挥使钱宁,这也就表示,钱宁对他仍有威胁。
正德皇帝一双眼盯着江彬,捕捉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化,江彬感觉到那股探究的视线,忙换上恭敬的神色道:“多谢皇上!”
正德皇帝拖长了音“嗯”了声,闭上眼道:“阳明先生方才问你的话,也曾问过我。”
江彬一愣:“那皇上答的什么?”
正德皇帝笑了:“我道阳明先生不也曾深信朱子的‘格物致知’,连‘格’了竹子七日后方悟圣贤之言亦有差池?知行合一大抵如此,先生要我明赏罚、量情法、重纲纪,总先要允我有为己之心,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可己,方能成己。”
江彬知正德皇帝这话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不禁释然道:“皇上所言极是。”
便就摸着良知,悟这人欲与天理,何须在意世人眼光,百年后自有盖棺定论。
“你我本殊途同归,百官们既已替我想好了谥号,我又何必辜负‘武宗’之名?”
江彬皱眉,方要说什么,马车却停了下来。
江彬警惕地坐直了身子掀开帘子,就见了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跪在马车外头:“禀皇上,鞑靼王子巴秃猛可率兵五万攻入宣府,杀守备赵瑛与都指挥使王继。”
☆、第十三章 秋雨
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断了悬索的吊桥僵硬地垂着,其下本就积了淤泥的皇堑被填了好些个沙袋,直接便能从那上头入得城内。越过南关的月城和瓮城,自一片狼籍的昌平门入内,便见了满目疮痍。
卫所幸存的军士一蹶不振地搬运着同伴残缺的尸体,无依无靠的妇孺孩童哭成一片。满地都是为马踏碎的器皿与撕烂的布匹,江彬唯有下马,步行前往万全都指挥使司衙门。
从南门走到鼓楼的这一路,江彬见到曾殷勤款待过他的布店老妇人跪在儿子残缺的尸首旁痛哭,不肯多收他酒钱的老板娘四处翻找着丈夫的残肢,说着要像江彬般成为一名武将的豆蔻年华的男孩背对着江彬蜷缩在角落里,能看见贯穿腹部的一个血窟窿。江彬不敢再看,一日前还温情脉脉的故乡,如今已成了恸哭不绝于耳的炼狱。
江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万全都指挥使司衙门的,那门上的绿油兽面摆锡环只剩了半只,枋柱上的瑞兽已面目全非,檐桷青碧绘被熏黑一溜,透着股焦味,而为浇灭这火所残留的水渍尚未干涸。不同于外头撕心裂肺的嚎哭,衙门里静得诡异。江彬方入厅堂,便见了跪在地上的几行官员。江彬站了片刻,才鼓起勇气绕过这些个刚经过一场恶仗的狼狈不堪的武官。
最前头搁着的,是六具尸体——都指挥同知一人、都指挥佥事二人、都司所辖卫所指挥使二人,以及……
几支断箭斜斜穿透匆匆披上的铠甲,触目惊心的伤口宛如长在皮肉上的嘴,吐出的血水早已干涸,只绝望地半张着。
这些皮开肉绽的画面,江彬见得多了,可却没有哪次如此刻这般痛不欲生。江彬走到他跟前,跪了下来,一寸寸地看,一寸寸地记,直到目光移到王继肩头,才发现那血肉模糊的颈项上竟是空空一片……
跪在最前头的都指挥同知李时春终于抬起头来,红着眼哽咽道:“都指挥使的头颅……尚挂于鞑子帐外……”
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此次率兵进攻宣府,不为着侵占而只为着抢掠。游牧民族向来缺少铁、盐、布之类的用品,故而在不得贡市之时,便冲进边邑强抢一番。以往鞑子们至宣府通常是抢完就走,只这次因了那巴秃猛可的统领而格外猖狂,对所有抵抗的格杀勿论,连主将的头颅都一并带走。
听到此处,众将领皆是动容,追随王继多年的都指挥佥事王伦“哐”地砸下头盔,起身就往外跑,离他最近的佥书官一把抱住他的脚:“干什么去?白白送命!”
年轻气盛的王伦听不进劝,泪水流过脸颊,喊着要与那些个鞑子同归于尽。这撕心裂肺的怒吼,仿佛一根导火线,霎时燃起了所有人压抑的悲愤。有人站起来,说要与都指挥佥事同去,也有尚且理智的,一再劝说不要贸然行事。原本一片死气沉沉的都指挥使司衙门大堂里,霎时间乱成一团。正吵得厉害,不知谁吼了声:“且听左都督如何说!”
这一嗓子让众人静了下来,齐齐将目光投向始终沉默地跪着的江彬。江彬却仍旧对着王继的尸体面无表情。
他想起与王继初见时的剑拔弩张,比试后的心心相惜,交心时的无话不谈,结拜时的情深意重……江彬在南京时还想着之前走得匆忙都未好好道别,等回去了要好好赔罪,再和王继一同喝王勋带去的酒……可如今,这一切,戛然而止在这被一刀斩断的颈间。在最激烈的情绪小的没理智前,麻木地问一句:“王总兵可知晓?”
那佥书官恭敬道:“已命人前往大同。”
话未完,却见一挂着东厂腰牌的小太监从门外疾步而来,气喘吁吁地到了江彬边上,一躬身附耳道:“左都督,皇上让小的带话说,王总兵因巡抚告发一月前擅杀求贡使节一事,尚于大同等候三司会审……”
明蒙通贡,始自永乐年间。弘治年间,达延汗为了征讨满教赍阿固勒呼,移帐于鄂尔多斯,明军误以为入掠,发兵袭击,双方中断贡市关。正德皇帝继位以来,便常有蒙古各部落使节前来求贡,这事本该由礼部管辖,王勋却擅杀使节,这个罪名可大可小。然而总兵一职非同小可,正德皇帝今日冒着动摇军心的风险将王勋软禁起来,恐怕是王勋早就知道了宣府之事……正德皇帝如今令人前来告知,必定是不打算在近日放背负丧兄之痛的王勋出来了。
眼看着众人都等着他决断,江彬唯有在那太监告辞后下了决心道:“我与王大哥结拜在先,如今王总兵脱不开身,便由我来操办后事。”
众人面面相觑,但也觉得江彬不会在此事上欺瞒他们。
“寻人备棺,今晚便入殓,待明日阴阳生来,选个时日下葬……”
“可都指挥使尚无全尸!”王伦这一声令原本压抑下的疼痛又翻滚上来,嗡嗡作响地敲打着脑仁,窃窃私语与恸哭声连成一片。
江彬抽刀反手拍上去,王伦被刮得一愣。
“我大哥的坟自要用鞑子头颅来祭!可当下意气用事又有何用?大哥平日里便是这般教你等的?”
王伦脸上一道血印子,却是垂着头再不敢吱声,其他人也都跟着安静下来。
“火葬!”江彬摸到腰间的鞭子,掷地有声道:“王总兵若问起,便说是我的主意。”
之后,无人再有异议,听着江彬的指挥各就其位。
外头未曾间断的号哭声中,阴云渐渐积聚,将如血残阳遮得看不出端倪。潇潇秋雨很快便会将这一场哀鸿遍野的杀戮冲刷得不留痕迹,只秋风穿透残垣时的呜咽,久久萦绕不去。
☆、第十四章 羊羔酒
雨前江彬命人将尸骨清理干净,修葺房屋、整顿街道,并写信给张忠,联系一党的文官联名上书恳请下拨粮、盐、棉、布等物资,迎接将要到来的寒冬。正德皇帝本就有此意,只是脱不开身,见了这奏章自然速速批了,内阁也只在数量上做些计较,在正德皇帝的催促下,下发物资也算得及时,只是随之而来的还有针对宣府武将的弹劾。
再过几日便是冬至,宣府的百姓们都赶在冬至前入殓出殡销户,无丧葬之资的,便到都指挥使司找户房、礼房报备。江彬指挥户房核对民户发放物资后,又指挥工房替百姓修葺房屋,清理河道。这些活儿本不需要身为左都督的江彬事无巨细地统领,但只要歇下片刻,脑海中便交替着王继生前的模样与死后的惨状,一刻也不停歇,唯有以这种方式来麻痹心中无从发泄的愤懑与怨恨。
“左都督,歇会儿吧!”初见时对他冷言冷语的李时春在这几日相处中也知从前是误会了江彬,心中有些愧疚。
江彬眼下两弯青黑,接过李时春递来的茶碗揭盖吹开热气抿一口道:“我歇还不如不歇,倒是你,也不回去瞧瞧?”
此次宣府遭袭,李时春得知妻子与老母无恙,只是受了点惊吓,便终日陪着江彬忙和,也未回去看上一眼。
“有我婆娘照应着,不急。”李时春对于他那胆大心细的妻子,最是信任,也最是得意。
江彬笑了笑,忽然有些羡慕,若总有那么个人也这般为自己守着,便也不至于过于消沉。想到仍旧杳无音讯的江梓卿,江彬不禁叹一口气。正在这时候,有人来报,说有东厂太监求见。那位来传正德皇帝的手谕,上头写着希望江彬尽快回京。江彬其实也知道,自己在宣府逗留数日,难免授予言官关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话柄,正德皇帝必定替他挡了许多冷箭,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但回去前他还有一处要去。
大同离宣府也就一日的路程。江彬告别了万全都指挥使司的诸位与感激涕零的父老乡亲,带着王继的骨灰独自前往大同。大同为九边之甲,控塞扼垣,悍蔽京师,与宣府地位不相上下,自也是重兵把守。然而江彬到了城门外便有识他的守卫前去通报,片刻后,镇戍太监郭敬带了轿子前来迎接。
宣德以后,凡有镇守总兵处均设镇戍宦官,负责监督将领,协助军务,整饬军纪边防,制衡总兵地位。照理说,这位镇守太监与大同总兵王勋之间该是关系微妙,犯不着对江彬示好,江彬琢磨着,或许这位郭敬与张忠之间有什么关系。郭敬也没多问,带着江彬直奔总兵府,江彬这才醒悟过来,能猜到他来大同目的并授予他见被软禁的王勋的特权的,举朝上下唯有一人。世人都说正德皇帝是听信佞臣的昏君,但与正德皇帝朝夕相处的江彬明白,看似漫不经心的正德皇帝,从未让任何事脱离他的掌控,哪怕一分一毫。
为了掩盖江彬身份,轿子直接抬进了总兵府,江彬下了轿,郭敬让仆人进去通报。须臾那仆从出来,领着江彬来到庭院里。一路上遇到的下人都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不敢多看江彬一眼,那噤若寒蝉的摸样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王勋就坐在庭院的桥亭中,凝视着石孔桥下的荷花池。这荷花池,王继的府里也有,如今早已干涸,几支折了腰的枯黄,死气沉沉地将头埋在淤泥里。江彬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玉石骨灰盅双手捧上:“该你送他最后一程,是我擅作主张。”
王勋却不接,依旧望着那一池萧瑟道:“我无颜见他。”
江彬便也那样捧着:“难道我便问心无愧?”
王勋沉默片刻,终是将兄长的骨灰盅接过了抱在怀里,随即又一声不吭地转向那荷花池。江彬也便坐下来陪着王勋发呆。初次见面便斗了三回合的二人,此刻却平和得仿佛垂暮之年的故友。夕阳西下,倦鸟归巢。不知尘归尘土归土后,可还有相见的一日。
“拿酒来。”王勋忽而对一旁的仆从道。
酒,还是上回王勋带的羊羔酒,只那时江彬被正德皇帝忽悠,没顾上喝便走了。以黍米、羊肉、鲜果、药材为料,混合着肉香、杏仁香、中药香的琥珀色酒液,醇厚绵甜、余味悠长。
两人闷头喝完一坛,却只觉着满嘴苦涩。这苦,从味蕾渗进血液,越喝越痛得清明。拍去第二坛泥封,满眼通红的王勋又替江彬满上:“这回是我莽撞,劳烦左都督带个话……”
江彬看着一盏琥珀里映照的桂月:“但说无妨。”
王勋搁下酒注道:“我将呈请解职归田,待葬兄祭祖后,去拜访几位故友。”
江彬点了点头。此次告发虽是正德皇帝授意的,但那些个想拉拢或想弹劾王勋的却都死死盯着这把柄,要收场并不那么容易。这是折中的法子,不伤及文臣与正德皇帝的面子,也可暂时保住王勋的势力。
两人又喝了一坛,醉了也不上脸的王勋舌头终于有些不灵活了:“上回说好给你那两坛,他定是埋在酒窖里……想着等你回来……”王勋合了眼,“你若还记得……下回带一坛与我……我定……我定……”话未完,便头一点睡了过去。
江彬喊了几声没喊醒,唯有和仆从一同将王勋扶回房里。
翌日,王勋尚未起来,江彬便告别了郭敬,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回到豹房时,正值冬至,正德皇帝去郊外祭祀尚未回来,正排演新曲的乐女们的笑声此刻听来竟如此刺耳。
江彬回了自己的宅院——正德皇帝赐予的义子府。江彬没有坐轿子,走到一半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这雨,勾着那惨淡的回忆渗进江彬心里,这潮湿,无法沥干,却也找不到宣泄的途径。江彬从未觉着如此无力过。那一日,满靴泥尘的王继还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若真能如此”,可如今,这手已冰冷,被自己亲手入了火,真正的挫骨扬灰……
失魂落魄地走到宅院前,守门人见他脸色不好,忙殷勤地为他开门。那兽头门环朝江彬呲牙裂嘴的,全然没有家的感觉。此次宣府镇的家并未遭劫,但家人不在了,留着的不过是个空壳。
总管吴伯听人报说江彬回来,慌忙出来送伞。庭院被老仆人打理得很干净,分明是深秋,却只有雨打的几片落叶。这份干净在江彬看来却像那些个满嘴仁义道德实则为了一己之私而藏匿王继题本的文官的端正的嘴脸。
“没事,都下去吧,我歇会儿……”江彬对打算伺候她擦干身子的两名丫鬟道。那两名丫鬟对望一眼,乖乖退出去带上了门。江彬自己擦干身子,换上熏过的中衣,便躺在了正德皇帝颇为中意的那张梨木床榻上。
累日的疲惫,令江彬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梦里,又见了王继,他握着江彬的手反复说着什么,只江彬周身笼着层雾,朦朦胧胧听不分明。渐渐的,那声音远了,王继的面容倒映在那一杯琥珀色的羊羔酒中。一滴雨落入杯中,对面满眼血丝的王勋说,你为何不喝?
江彬端着那杯酒道:“苦……”
满嘴的苦,满心的涩……
江彬皱着眉醒了过来,入眼的是黑暗中帐上长得好似发丝的穗子,配上那上头一个穿着珠子的结,宛如一颗巴掌大的头颅……江彬猛地坐起身,直到暖意被吸食得只剩冗长的寂寞。
雨似乎停了,偶尔屋檐上几滴水,在窗户纸上投下滴落的影。外头定是红透了的天,浓重的夜色埋没了皎洁的月。
不习惯人伺候的江彬披衣下床,点燃灯才觉着渴得很。倒了杯凉水仰头喝下,那冰冷便顺着喉头滑到肚里,胃部开始隐隐作痛。江彬的胃病是当指挥佥事的时候落下的,忙起来有一顿没一顿的,又没人顾着。前些日子吃了吴杰开的方子好了些许,但一饿起来就疼得厉害。江彬想起身去灶房看看可有什么能填肚子,手把上门时就听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江彬拉开门,正与提着食盒的一人打了个照面。那人“哟”了一声,稳住食盒这才打量着江彬道:“醒了?”
江彬望着仍穿着祭祀衮服的正德皇帝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反应。正德皇帝倒不在意,几步走入他房里,将食盒往桌上一放,一一取出里头的盘碟。香油烧饼、砂馅小馒头、俜羊肉、清蒸鸡、椒醋鹅、烧猪肉……都是清淡的吃食,却做得精细。
“你醒得倒巧,快一同吃些!”
江彬莫名地被按到桌前,莫名地被塞了碗筷,莫名地看着碗里堆起了一座小山。唤来丫鬟温酒的正德皇帝嚼着烧饼问他:“你怎不吃?”
正德皇帝衣上还沾着水珠,发丝也垂了两缕在额前,这模样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皇上怎不回宫?”
“你怎不祭祖?”
江彬摩挲着酒杯道:“父母死于霍乱,父是弃儿,不知祖籍。”
正德皇帝“哦”了声,随即站起身绕到江彬身旁,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这不还有义父?”
江彬僵着身子推了推:“王总兵托我带句话。”
正德皇帝听完江彬的转述,只一颔首,随即松开手,继续对桌饮酒。一壶下肚,江彬身子暖了许多,正德皇帝嚷着头疼,脱了衮服便往江彬床上一滚,随后露出个脑袋招手道:“过来!”
江彬无奈,熄了灯在正德皇帝身旁和衣而卧。床榻上挤着两个男人,稍稍一动便“嘎吱嘎吱”地响。正德皇帝想听的显然不是“床叫”,一侧身一掀被将江彬拢进怀里。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陌生而撩人。正德皇帝伸了手,解开江彬的发髻,那紧绷的神经似乎也随着发丝松懈下来,披散在身后。但满嘴酒气的正德皇帝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拇指放在江彬的太阳穴,轻轻揉按着。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江彬在黑暗中带着迷茫望着近在咫尺的正德皇帝。
“明日我便让王勋交了官印,回去安葬王继。”
江彬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可苦了你。”
江彬没说话,他知道,正德皇帝为了满足他那点越俎代庖的私欲,没少替他挡言官的冷箭。
正德皇帝心疼地顺着他的毛,片刻后,又叹了口气道:“龙不可脱于渊,人不可脱于权……我终是迟这一步。”
江彬抬头,看着月色下半边脸隐在阴影中的正德皇帝,他的语气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一阵心酸涌上来,江彬便再没推开那搂上来的手。
“皇上若真能成这治世,臣落个兔死狗烹又何妨?”
正德皇帝拨弄着江彬肋下系带:“何来兔死狗烹?”
江彬知道正德皇帝还等着他回话,便安心地一闭眼睡了过去。正德皇帝无奈地凑过去,撩开发丝在那颈项上啃下个牙印。
☆、第十五章 致仕
翌日,江彬顶着后颈的一排牙印伺候正德皇帝洗漱,再自行束发更衣,抓了俩昨天剩的烧饼便拉着正德皇帝上路。
轿子里,正德皇帝边啃烧饼边欣赏自己留在江彬颈间的杰作:“不怕旁人说闲话了?”
江彬拍去正德皇帝说话时喷到他身上的芝麻:“臣亦不负义子之名。”
正德皇帝笑着喂“义子”吃饼,虎口被咬了一圈牙印。
早朝上,针对宣府镇遭抢掠一事,手执笏板的文官们先是按品级各抒己见,随后便开始分几派引经据典地谩骂。正德皇帝在上头端着架子看好戏,纠仪的鸿胪寺官在下头奋笔疾书。王勋的事自然也有人提及,但很快又被扯到宣府一事上。江彬一言不发,却被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了好几回。最终这场争论以内阁首辅了李东阳的调节而暂告一段落。
之后几日,江彬照例上完早朝去都督府办公,晚上则回豹房陪正德皇帝用膳。在宫女所奏的乐府管弦乐中,菜肴齐整地罗列开来。桌案设了两张,江彬坐的原是皇后的位置,但正德皇帝非要他坐,他便也只能觍着脸承这“义子”之名。用膳完毕后,正德皇帝照例赐膳给司礼监太监张永、御用监太监谷大用以及伶人臧贤。伶人向来地位卑下,列入乐户,世世代代不得为良。但被正德皇帝收入豹房的伶人则不同,那是祖上冒青烟方修来的福分。
臧贤也是个极懂分寸的,他深知自己被留在正德皇帝身边的用意,从不逾越,正德皇帝便也乐得在造访不愿入宫的徐霖时,带上臧贤一同前往。徐霖若谱新曲,便教臧贤唱上一段,这一个颇有才情,一个颇有悟性,倒也相得益彰。江彬虽不精通音律,却也好书法篆刻,常常跟了正德皇帝同去,便与徐霖也有些交情,甚为佩服他只入世不入仕的清高。但对于臧贤,江彬却无亲近之感。臧贤入戏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戏时则性情寡淡、沉默寡言,真哄得他开口,也是言辞间滴水不漏,教人看不透心思。世人都道伶人无情,江彬却渐渐察觉臧贤在对上徐霖时,那不动声色中,会偶有一丝出不了戏的情意。
“皇上非留着臧贤不可?”
那日跨入室内,待铜炉烧暖了,江彬便忽而想起般问正德皇帝道。
“你莫不是怕他抢了你在言官口中的戏份?”
江彬被正德皇帝调侃惯了,也便随口接道:“我还能翻云覆雨不成?”
正德皇帝笑了,笑得江彬背后一阵阴冷。
正德皇帝挥退左右,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叠奏章。
江彬走过去,拿了最上头的翻看,那是正三品的辽东都指挥佥事萧滓的奏水。奏水是以个人之名呈送的奏本,所奏之事多在本职之外,故而不必知会上级,也不必另具副本。在这封奏本中,萧滓言,边军骁悍远胜京军,望能互调操练。这奏本言简意赅,江彬却捧着看了一炷香的功夫。
萧滓与王勋八拜之交的关系,人尽皆知,而江彬返京前探望王勋之事,也是人尽皆知。
正德皇帝来回踱了几步,忽地停下,捻起江彬手中的奏本抖了抖:“你的意思?”
江彬也不否认,接过正德皇帝手中的奏章,细心折好,又摆回案上,堆得齐整。正德皇帝看他片刻,猛一挥袖,折好的奏章便又散开来落了一地。江彬弯腰去捡,却被正德皇帝反剪了手压在案上。
“我倒不知,左都督与王总兵竟有这等交情。”
江彬手被搅得生疼,脸贴着冰冷的案几,那寒意一直渗入心底:“皇上留我至今,当真是要我以色侍君?”
王继已逝,鞑子来去如入无人之境,江彬却只能顶着个左都督的名头,陪正德皇帝吟诗作曲。
正德皇帝松了手面无表情道:“你终是因宣府之事迁怒于我。”
江彬跪下,头压得极低:“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正德皇帝吼完,却又在僵持片刻后,坐回椅上道,“罢了罢了!身边本就没几个能说话的……连你也变着法算计!”
江彬听了仍是垂着头道:“皇上曾言——‘龙不可脱于渊,人不可脱于权。’”
如今“位高权重”,一旦失势,便是万劫不复。
“你也曾说,兔死狗烹。”
韬光养晦,不过为一鸣惊人,然天命攸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江彬抬头,与正德皇帝四目相对。
正德皇帝忽地记起那人曾揶揄道:“‘彬’属木,‘燳’属火,木生火,肝护心。”
跟前这人当真是他的命数,是劫,是缘,犹未可知。
“日后莫在我眼皮底下耍这等把戏!”
江彬深深一拜。
那俯身而下的距离,便是所谓君臣之别了。
翌日,正德皇帝便命内阁首辅李东阳拟旨,令宣府军三千与京师对调操练,李首辅当日便上疏十不便:
“京边各有分地,有急互相应援,今无事而动,不便一也;
以不习战阵者尝边,隳国威,不便二也;
内师遽出,耳目惊疑,不便三也。京军倚恃内势,或至淫掠不律,将官护短,穷边隐忍不敢言,不便四也;
边军入内,狎恩市爱,傲睨军民,蔑视官府,不便五也;
违远乡井,抛弃骨肉,或风气寒暖不宜,或道里供给不续,不便六也;
粮草之外,必有行粮,布花之外,更须赏赉,非紧急不得已之时,为糜费无极之计,不便七也;
往来交错,日无宁息,或变起于道途,或患生于肘腋,不便八也;
露京营之空虚,示中国之单弱,不便九也;
西北诸边,见报声息,唇齿之地,正须策应,脱有疏失,咎将谁归?不便十也。”
江彬看后也并不惊讶,只正德皇帝抚着那奏章道:“李首辅也工于书法,却谦虚说不如徐霖。”
江彬是知道李东阳的,他十七岁中进士后便平步青云,先后任翰林院编修、侍讲、太常寺少卿、礼部右侍郎。四十三岁时任文渊阁大学士。孝宗朱祐樘去世前,将正德皇帝托付给了刘健、谢迁与李东阳。刘健、谢迁在与刘瑾的争锋相对中锋芒毕露,最终被正德皇帝批了辞呈黯然退场。而李东阳却留了下来,在昔日挚友的奚落与同僚的冷嘲热讽中不动声色,直到出任首辅,与同门师弟杨一清联合张永一举铲除了刘瑾一党。然自刘瑾伏诛之日起,李东阳便萌生了退意。
“他总说要致仕让贤,我总也不准……”
正德皇帝还记得,他年少时,李东阳手把手地教他练字,那大草劲丽苍古、玲珑飞动,不可按抑,亦如他的才情,他的为人。
“可如今,怕是留不住了。”
第二日,正德皇帝不理会群臣谏奏,早朝后便守在奉天门之东的文渊阁门外索取草敕。
忠心耿耿的梁储出来劝了劝,不顶用。
持正不挠的蒋冕出来劝了劝,不顶用。
身体已无恙的杨一清出来劝了劝,依旧不顶用。
被正德皇帝拉着当垫背的江彬,时不时被出来劝谏的内阁大学士“报以青睐”,简直如芒在背,但一直等到未时,再未有内阁出来劝谏。
正德皇帝总觉着这群缩在文渊阁里的大学士定在密谋什么,果不其然,片刻后,内阁中资历最浅的刘忠走了出来,他朝正德皇帝笑了笑,随后放了只鸽子。那鸽子扑棱着翅膀从正德皇帝头顶飞过去,一刹那遮住日头,待正德皇帝适应了阳光才觉着似有一物坠在了自己的翼善冠上。
“它昨夜吃了糙米。”江彬对着那一坨黑白相间有条不紊地分析。
正德皇帝于是下令让锦衣卫速速去截获那只敢对天子不敬的鸽子。待那两名锦衣卫飞檐走壁的终于于谨身殿外追上那只鸽子时,却发现它已窝在一人怀里。
那人对两名气喘吁吁的锦衣卫笑了笑,当着他们的面撕碎了本绑在鸽腿上的纸条,扬手一抛,看着它兴高采烈地飞走。
正德皇帝与江彬原地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盼到那两名锦衣卫回来,手中却无鸽子,正德皇帝刚想斥责,就见他们身后远远还跟了一人。
江彬尚未看清那人形貌,正德皇帝已一把拉着他朝奉天门一路狂奔。
江彬被拖得莫名,回头看一眼,却因离得远而看不清那人眉目,观其衣着该只是个二品官,只不知为何会让正德皇帝惊慌失色、避之不及。
奉天门面阔九间,进深三间,重檐歇山顶,汉白玉基座,凡早朝鼓起,文武官皆于此掖门外序立,而如今,这被百官朝见的九五之尊,却站在这奉天门前惊魂未定地回头眺望,见没人追来,这才松了口气。随即便找了个借口,躲神机营去了。
江彬独自回到豹房,闲来无事,便抄起一份邸报翻看。这邸报乃传政事、释律法、刊刑案的官印之物,江彬翻着翻着便翻到了一道任命——南京户部尚书杨廷和,因修书功成召还,授文渊阁大学士,迁吏部尚书,进谨身殿大学士。”
杨廷和……
江彬念着,便觉着有些熟悉,随意问了个小太监,便得知这杨廷和,字介夫,生于官宦之家。八岁通读四书五经,十二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二十岁为翰林,三十二岁为经筵讲官,三十四岁为大学士,三十六岁任詹事府詹事,专典诰赦,侍讲读,教授当时仍是皇太子的正德皇帝。正德二年,杨廷和因得罪一手遮天的刘瑾,被调往南京任户部尚书。
南京……
江彬忽而忆起那日与正德皇帝自南京归来时,马车里那一瞥的半边身影,同是红袍,同是那般清瘦的身形……
傍晚,正德皇帝回来,更衣时便兴冲冲道:“我已拟了中旨,你瞧瞧!”
中旨,即是皇帝不经内阁商议直接下令的旨意。正德皇帝亲自起草的这份中旨上写着命江彬率宣府边军入京城豹房。
“先入京吧!日后再调京军过去。”
江彬看过却道:“不还有封驳权?”若内阁齐心,将这旨意退回去简直易如反掌。
“我将上回卖铁券剩的钱都给了张永,让他一一送去内阁大学士府上。”
江彬听后一愣,觉得这招甚为阴损,皇上行贿,谁敢不收?
“可李首辅与杨尚书……”
李东阳与杨一清可是内阁里最有分量的人物,他们若不同意,其余几个再如何鼓捣也无济于事。
“我自有法子。”
三日后,正德皇帝于谨身殿召集大学事议事,谨身殿位于华盖殿后,是每年除夕赐宴外藩王公的场所,气势恢宏,规格颇高。正德皇帝在此处宴请诸位内阁大学士,自然是为表诚意。诸位大学士却都拘束得很,只干瞪着丝竹罗衣舞纷飞,偶尔吃几口,尴尬地聊两句。
跟在正德皇帝身旁的江彬注意到,那位方被调回京的杨廷和并不在场,心里便有些疑惑。
盛宴过后,正德皇帝便找了名头,挨个授予大学士以免死铁券。然而收了那铁券的,却都是灰溜溜的模样,好似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江彬知道,这些都是收下张永贿赂的,心中有愧,自是抬不起头来。席下未被正德皇帝授予铁券的唯二人——杨一清与李东阳。
授完了铁拳的正德皇帝,一挥手令乐师退下,终于提及今日的正事:“边军入京一事,搁置已久,不如今日给个说法,以多胜寡。”目光掠过诸位神色各异的大学士,“反对边军入京者,进前一步。”
一片静默中,有人垂眼,有人低头,有人干脆闭上了眼,却也有人整整衣襟,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正德皇帝的跟前。
那一年,正德皇帝尚年幼,犯了错被孝宗罚站,李东阳便站到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挡去毒辣的日头,孝宗将他拉到一旁:“你能挡到几时?”
“你想我挡到几时?”
孝宗别开眼:“能几时便几时,守这江山,庇我子嗣。”
江山依旧,当年为那人寄予厚望的皇子也已已羽翼丰满,如今,终于能卸下重任,回他墓前,与他说未尽之事。
李东阳面色平静地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就写就的辞呈,呈到正德皇帝的跟前。
翌日,邸报上便登了三条令百官哗然的消息。
一为江彬领命率宣府边军入京操练。
二为李东阳上奏乞休,被准致仕,就此结束了他近五十年的官宦生涯。
三为谨身殿大学士杨廷和,接替李东阳出任内阁首辅。
☆、第十六章 杨廷和
杨廷和,这位曾被正德皇帝称为“杨师傅”的人物,于南京蛰伏多年,终是重返京都,一举登上首辅之位,却是几日来并无动作,对于正德皇帝的童昏愚顽全然熟视无睹,被言官跳脚指责与正德皇帝有着不可告人的密谋,未尽首辅之职。杨廷和却依旧故我,悠闲得仿佛依旧身在陪都。
江彬总算明白,这一切都是正德皇帝算计好的,也难怪他会逼李东阳离开。可那日,于谨身殿接到文渊阁送来的鸽子,杨廷和便理所当然地去救助同僚,将正德皇帝吓得一溜烟跑了。若真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正德皇帝为何会见到这位“杨师傅”便唯恐避之不及?这个疑惑,自是不能从一听杨廷和之名便销声匿迹的正德皇帝那里得到解答,更何况此时的江彬,已不再是手无实权能任正德皇帝肆无忌惮地倒苦水的宠臣了。
他要成为正德皇帝的左膀右臂,便要随时做好被斩断以保全正德皇帝全身而退的准备。这几日,他都在豹房校场训练刚调来的边军。原本担任万全都指挥使司都指挥同知的李时春也被调了过来,作为江彬的下属。江彬练兵时,腰间总别着那根王继赠与的九节鞭。
两人常聚在一处用家乡话闲聊,聊着聊着,便会聊到王继,随后沉默以对。
小寒前,正德皇帝又下令调辽东、大同、延绥三镇边军入京,与如今在京城的宣府边军合称外四家军,皆由江彬统辖。又调了部分京军入了宣府,操练之余,担负起修葺吊桥,清理皇堑之责。之后为了平衡京军与边军势力,正德皇帝又成立了东官厅与西官厅。东官厅为京军精锐,西官厅则为入京边军,东西官厅合称为两官厅。而由京军三大营五军营、神机营、三千营精锐改制而成的十二团营,则被正德皇帝称为“老家”,俨然一家之主的架势,而十二团营原先由十二侯分掌,佐以都指挥,监以内臣。如今这一改制,大大削弱了侯爵的军权,此消彼长的,还有江彬的势力。
成为千夫所指的江彬感恩戴德地对正德皇帝道:“倒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你不是要权吗?”正德皇帝抬了抬眼皮。
随后便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正德皇帝也觉无趣,便召来负责探听宁王府动静的锦衣卫,询问吴太医的近况。那锦衣卫道一切如故,只吴太医看起来,似乎心事重重。
正德皇帝来了兴致:“怎么个心事重重法?”。
锦衣卫斟酌半晌道:“对宁王……再无不敬。”
所谓不敬,便是指那些个逾越之举。至于吴太医转了性的缘由,无非是宁王要娶亲了。对于此事,除了张锦以外其余包括宁王朱宸濠本人在内,都反应冷淡,因那即将嫁入王府的王妃是江西赫赫有名的强盗吴十三的女儿——吴瓶儿。虽然张锦一再向众人强调他亲眼见证了宁王与这位强盗的女儿在一年前偶遇时的一见钟情,但众人绞仍想不明白宁王为何会纳这样身份的女子为妃。疑惑归疑惑,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事,该筹备的总要筹备起来,等一开春便将吴瓶儿迎进王府。王府内的供职人员事无巨细都要请示左长史刘卿,而刘卿无法决断的则要问朱宸濠。在刘卿踏板着脸踏破宁王书房的门槛时,平时屋里的常客吴太医却销声匿迹了,虽然他照例给宁王朱宸濠熬药,却都是由侍从送去的。对此,与吴杰熟稔的典膳宋慕常拉着吴杰一同做菜权当消遣。吴杰依旧是一派和气模样,只大多时间都是听宋师傅天南海北地闲扯。
是日,阴霾欲雨,宋师傅犯了风湿,吴杰给他敷药之际,他便嘱咐副典膳今日莫给王爷送饭,等他传了再去。吴杰听了神色一动,宋师傅唯有挠挠头解释:“每逢雨时,王爷都不许人进屋。”
吴杰听罢也未说什么,头嘱咐他好好歇着便走了。
不久后,那阴霾果然酿成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晚上,哄小兔子睡下后,吴杰想了想,还是往朱宸濠卧房去了。往常都会有两名仪卫守在门外,此刻却都不见了踪影。吴杰在被雨水打湿的廊里站了许久,方推门而入。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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