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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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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文案:

    左都督江彬常常觉着,当初身为指挥佥事的自己散尽家财贿赂佞幸钱宁得正德皇帝召见被赏识被提拔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宁王朱宸濠常常觉着,当初招兵买马一心要反却被正德皇帝扔来的一只靠渡气治百病的太医打乱计划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乔宇乔尚书常常觉着,当初在冠山苦读招来了一只特能折腾的狐仙每日撒泼打滚求暖床竟还习以为常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厚燳,江彬,吴杰,朱宸濠 ┃ 配角:杨廷和,杨一清,王琼,王守仁,李东阳,乔宇,朱孟宇 ┃ 其它:明朝,皇帝,明武宗,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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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狐仙

    江彬常常觉着,当初身为蔚州卫指挥佥事的自己散尽家财贿赂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得正德皇帝召见被赏识被提拔,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此刻,他望着正在挠门的正德皇帝的背影,胃部一阵抽搐。正德皇帝是偷溜出来的,于南京郊外打猎,夜半而归,城门已关。江彬带着几名魁梧的“大汉将军”硬着头皮抬头对城楼上几名守卫道:

    “皇上有旨,速开城门!”

    守卫显然是早被交代过的,面不改色地对这下头朗声道,此事得找南京兵部尚书乔宇,钥匙由他保管。正德皇帝抽了抽嘴角,让钱宁带着几名锦衣卫与速去找乔尚书。半个时辰后,钱宁满头大汗地回报道,乔尚书言祖宗定规矩不可废,南京城门半夜不得开启。正德皇帝于是嗷嗷叫着挠门。挠了一炷香功夫,正德皇帝累了,扭过头对江彬这个方向招了招手。江彬左右的“大汉将军”同时后退一步,江彬只能捂着胃挪过去。已逾弱冠之年的正德皇帝在火把光亮的映照下笑得和蔼可亲:“左都督,这南京郊外可有供休寝之处?”

    江彬低头道:“有。”

    “何处?”

    “山穴。”

    “何处山穴?”

    “卧豺狼虎豹之山穴。”

    执火把的内侍手一颤,光影莫测间更衬得正德皇帝的脸上阴晴不定。火烧得噼啪响,马儿打着响鼻,静默片刻后正德皇帝翻身上马,抚了把坐骑鬃毛道:“不如左都督随朕一探?”

    江彬瞥了眼一旁幸灾乐祸的钱宁,俯首称是。

    正德皇帝将钱宁、“大汉将军”和宦官留在城门处待命,自己则与江彬沿着城墙按辔徐行。此时已过立秋,一阵风吹来,江彬裹紧了身上的红胖袄。正德皇帝瞥了江彬一眼,坏心眼地伸手摸了把他的后颈。江彬打了个冷战,正德皇帝这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道:“你瞧这城墙如何?”

    江彬看了眼那巍峨的的城墙。

    “这可是当年富商沈万三花大手笔建的,虽然他最终被痛恨商贾的太祖给没收家产发配边疆。”正德皇帝感叹,“瞧,这上等的花岗石,糯米为浆,外涂石灰,真正的铜墙铁壁。”

    江彬看了眼夜色中耸立的冰冷的城墙,觉着这位入不了城门的皇帝真是好兴致。

    “再是铜墙铁壁的城池,也总有攻陷的法子……”正德皇帝眯着眼看那城墙道,“这世上,凭着穷兵黩武也无从攻陷的,唯有人心……”

    江彬微讶地扭过头,正德皇帝却已换上惯常那玩世不恭的模样:“左都督可知乔尚书冠山恋狐之事?”

    江彬自然是摇头,正德皇帝于是来了兴致,摇头摆尾道:

    “听闻乔尚书曾于冠山苦读,山间狐妖为之动容,化为天姿绝色夜夜伴乔尚书寒窗苦读。不想此事为乔尚书的先生看破,设计使狐妖现出原形,令道士碎她元丹毁她身形。乔尚书至今仍感念狐妖对其情谊,于冠山资福寺后为狐妖墓前树了块碑,上书‘乔宇原配狐氏之墓’。”

    江彬回忆了一下被称颂为清官的乔尚书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不禁又摇了摇头。

    正德皇帝勒住缰绳:“你不信?”

    江彬自幼便有些抗拒这妖魔神怪之事:“多是民间讹传罢了。”

    正德皇帝盯着江彬瞧了片刻,一片流云恰巧遮了桂月,江彬看不着正德皇帝,只觉着有人在耳畔吹气:“我也曾遇过这么一只狐,伴我读书,侍我左右,一日不见便食不下咽、夜不能寝……”

    江彬一愣,扭过头时云已散去,月光重又洒下来,罩着眉目疏朗的正德皇帝,江彬只当他玩心又起,随口接道:“这后来呢?”

    正德皇帝一咧嘴,露出两排森森的牙:“被我吃了。”

    ☆、第二章 重生

    江彬不再理会正德皇帝的胡言乱语,两人就这么遛马胡诌着。

    子时归来,城门已开。站在城门口冷着脸迎接圣驾的,是挂着参赞机务头衔的乔尚书与南京镇守太监杨俟。

    乔尚书已过而立之年,二品官服一丝不苟,衬得人古板而精神。而镇守太监杨俟因着成年阉割的缘故,并无自幼进宫太监那种令人不适的嗓音,身形高挑,腰杆也挺得笔直。两人就这么一个冷着脸,一个虎着脸,站在一处倒挺登对。

    虽然乔尚书在行跪拜之礼,但正德皇帝却觉着,乔尚书胸前绣着的锦鸡仿佛在仰着脖子斜睨着他。乔尚书行完礼后,不卑不亢地瞧着贪玩的正德皇帝,在一番夹杂着质问的慰问后终于道:“皇上旅途劳顿,臣等愿遣人护送皇上回京。”

    镇守太监杨俟也是刚正不阿的性子,对这位总惹是生非的皇帝并无多少好感,站一旁冷眼旁观。

    正德皇帝愁眉苦脸,但也知拗不过乔宇这心思耿直的陪都官,只好答应,条件是江彬同乘给他解闷。然君臣有别,皇帝的鸾辂自然不是可以随意乘坐的,商议下来找了个折中的法子,即正德皇帝屈尊与江彬同乘一辆官车。江彬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乔宇的视线。

    那眼里全没对靠着正德皇帝宠信而一夜间爬上高位的武官的鄙夷,反而透着股若有若无的忧虑。江彬自幼家境贫寒,看惯了贪图享乐的地方官对百姓的欺压,却不想,在南京这一养老之地,竟还有这般官员,心中不免生出些感激来。

    马车摇晃着驶出去半里余,一阵风撩动帘子,正德皇帝百无聊赖地伸手掐死那直照着眼的日光,却在无意一瞥间身子一僵。视线始终落在正德皇帝身上的江彬注意到这一变化,也顺着他视线望去去,就见了几步开外的屋檐下,向后退去的半张侧脸。

    那轮廓是清雅淡薄的,只那红袍,在视线被遮蔽后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正德皇帝怔怔地望着早已望不见的身影,直到眼前蓦然一暗。

    正德皇帝扭过头,就见了将车帘固定好的江彬一脸真诚道:“皇上保重龙体,莫着了风寒。”

    正德皇帝磨了磨牙:“左都督费心了。”

    御驾入京时,已是酉时。

    刚进皇城,官车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无奈的正德皇帝再三向彻夜未眠、苦大仇深的梁储、蒋冕等内阁大学士保证明日定会按时早朝,这才得以被“放虎归山”。

    回到皇城西苑的豹房时,江彬瞅着若有所思地跟着自己而险些撞上柱子的正德皇帝,不禁回忆起市井间的听闻——正德皇帝孩提时粹质冰玉,仁和宽厚,颇有帝王风范。然继位后,为以刘瑾为首的八名宦官也即是“八虎”所惑,终日沉迷于声色犬马,登基未逾两年便搬出紫禁城,住进了皇城西北自建的“豹房”。“豹房”本是历朝权贵豢养猛兽以供消遣之地,然正德皇帝的“豹房”除却豢养珍兽外,还建有校场、佛寺、妓院……刘瑾被以谋逆罪名凌迟处死后,正德皇帝不听群臣劝谏,依旧居于“豹房”寻欢作乐。

    说来江彬初次见正德皇帝,也是于这“豹房”。

    当时,江彬还只是蔚州卫指挥佥事,直至刘六、刘七起义爆发,京城军无法控制局面调了边军入内,江彬方以大同游击身份统领边兵前来镇压,杀乱军立下战功。后江彬路过京都时贿赂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得正德皇帝召见。

    那一日,街道两旁的冰雪尚未融化,江彬抬头看看阴霾的天,呼出一团白气。钱宁一手搭在绣春刀刀鞘上,回头看了江彬一眼,江彬只好快步跟上。这“豹房”果真如民间所传般犹如迷宫,分明是一眼便望到的飞檐,迂回了许久方到跟前。江彬望着钱宁的背影心中生出些疑惑,钱宁既是靠着巴结宦官刘瑾被荐到正德皇帝跟前,那刘瑾伏诛后,他怎能不受牵连且依旧受宠?

    正想着,钱宁止了步,江彬立刻也跟着停下。正巧此时一队着裘衣的女乐从两人跟前经过,笑语盈盈、酥软娇媚。江彬不免视线被牵引了去,钱宁却一脸不屑地咕噜了一句,江彬只隐约听了“摆设”二字,旁的也不敢多问。

    等到了一处戒备森严的门前,钱宁先入了渗着暖意透着骄奢的屋室,须臾后出来对江彬使了个眼色。江彬看了眼将飞鱼服穿得飞扬跋扈的钱宁,也理了一下半旧的官服,随他趋步入内。

    方上完早朝的正德皇帝,着绣龙翟纹及十二章纹的黄色绫罗、头戴翼善冠,正倚着一只趴跪在毡垫上的猎豹鼓捣几只纸糊筒。

    江彬行了跪拜之礼,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明兽纹的铜炉火烧得正旺,江彬跪了会儿额头便沁出一层薄汗,视线停留在正德皇帝衣上绣着的那条张口伸舌怒发冲冠的五爪龙上。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江彬终于在钱宁看笑话的表情中,斗胆发问道:“皇上可是在制火器?”

    钱宁一愣,不料江彬会无视礼数,出言冒犯,刚要吼一声“大胆”,正德皇帝就抬头看了眼胆大包天的江彬道:“依你瞧着,这用于水战如何?”

    江彬从内侍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正德皇帝方才鼓捣的龙形纸糊筒,细细观察一番道:“无甚用处……”

    “大胆!”一旁的钱宁按刀瞠目,一副要将胆敢逆鳞的江彬斩于刀下的气势:“皇上颖悟绝伦,岂是你一介……”

    正德皇帝摆了摆手,示意江彬继续,江彬看了眼面色不霁的钱宁,毕恭毕敬道:“这火药筒虽能调射向,然引爆之时飞行不逾一里,只可用于两船相近之时。然两船相近,易为火反噬,贻误战机。”

    正德皇帝顺着豹子的毛,听戏般耷拉着眼皮:“那如何方能用之?”

    江彬看了眼另外几只散落的纸糊筒,略一沉吟道:“于这龙首、龙尾左右各绑两只火药筒,将四条引信与火龙腹内引信相连。这般,战时于离水面三、四尺处先点上龙身上四只火药筒,助其飞行二、三里,待四只火药筒燃尽,引爆龙腹,自龙□出的火箭便可直指敌船。”

    钱宁听后愣了愣,看正德皇帝唇畔绽开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立刻露出引荐此人的悔意。

    “起来吧!”正德皇帝直起身道。

    江彬起身时背后已湿了一片。

    正德皇帝依旧靠在豹子身上,对挖空心思准备着奉承他的钱宁道:“去,张罗张罗,教蔚州卫看看你那‘开左右弓’的绝技。”

    钱宁听了这话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他好歹是正德皇帝跟前的红人,怎还耍杂似地给这不知名的小官演杂耍?但碍于正德皇帝的命令,仍是依言去了。

    屋里只剩了二人,收起利爪的豹子抖了抖毛,正德皇帝望着江彬道:“脱了官服我瞧瞧。”

    江彬一怔,呆望着正德皇帝没有动作。正德皇帝也不催他,就这么悠闲地把玩着手中的纸糊筒。江彬想起将他抚养长大的至今未娶的叔父,伫立良久,终是缓缓褪下了绣着虎纹的六品武官服。正德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江彬只好又磨磨蹭蹭地褪下了中衣。

    正德皇帝这才漫不经心地走到江彬跟前,打量片刻后道:“天寒地冻的,只着这些?”目光最终停留在江彬上身那些个长短不一的疤痕上。

    “年岁几何?”

    “禀皇上,臣方弱冠。”

    正德皇帝微微颔首:“方才看你那眉清目秀的模样,还道那谁诳我……”

    谁?钱宁?

    江彬心中疑惑,却不敢问。

    正德皇帝绕着他走了一圈,看够了,便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衣物道:“穿上吧!”

    江彬如蒙大赦,捡起衣服一件件穿上。抚平官服上的皱着时,又听目光始终锁在他身上的正德皇帝道:“你散尽家财只为见我一面,如今见到了,以为如何?”

    江彬一愣,侧过脸来,看着这位被耽于享乐的昏君。那双仿佛能窥探人心的炯炯有神的眼,让江彬一阵毛骨悚然,忙垂下眼道:“臣尝闻楚庄王三年不鸣,鸣将惊人。”

    正德皇帝瞪了江彬片刻,忽地莞尔道:“以死相谏,抑或是自作聪明?”

    江彬不答,只盯着自己的皮靴。

    正德皇帝并未再为难他,踱了两步道:“武举试策论,你如何答治国之道?”

    “富国强兵。”江彬如实道。

    “如何富国,如何强兵?”

    “富国当先辨义利,强兵当先完武备。”

    “那你可知,为何你只得了个指挥佥事?”

    江彬偷瞥了一眼正德皇帝的脸色,不见端倪,方审时度势道:“因臣答出了策论。”

    正德皇帝愣了下,随即拍着江彬肩膀哈哈大笑。

    武举三年一试,不比文举,无殿试,也无一、二、三甲之分。武举先试马战、步战及射箭,后试策论。参与武举的,大多是武将世家出身,祖上未获武职世荫承袭的殊荣,唯有亲自来博取官职。这些人中,能识字的少之又少,更别说策论了。本朝文官势力远远凌驾于武官之上,自是期望武官不通文墨、缺乏己见,沦为工具、摆设。故而答出了策论的江彬为武举的考官——文官所不容也是情理之中。

    正德皇帝似对江彬的诚实很是满意,笑够了,便命人将豹子牵出去,示意江彬随他到室外。

    此时的钱宁已经命人将校场布置好,对着垛子拉弓瞄准,见了正德皇帝,立刻面上堆笑道:“皇上看臣何时……?”

    正德皇帝摆了摆手,命侍从取了三尺桑弓递给江彬:“你来。”

    江彬看了眼一脸不悦的钱宁,硬着头皮接过弓箭。

    满了弓,稍一瞄准,“嗖”的一声,那看似随意的一箭便正中靶心。

    包括钱宁在内的在场侍从,全都倒吸一口冷气,正德皇帝却似乎并不意外,接过递来的手炉道:“换手试试!”。

    江彬依言换了左手,动作娴熟的一个洒射,又中了。

    一旁的钱宁终是知道了正德皇帝的用意,冷哼一声道:“丘八……”

    “丘”“八”合起来便是个“兵”字,是自诩读书人的文臣对兵痞的奚落,钱宁算不得文臣,只是看不惯江彬为取悦正德皇帝而换的算不得正统的姿势。

    正德皇帝只当没听见,走到江彬身后纠正他微微前倾的姿势。披着的狐裘,蹭到江彬的后颈,江彬脖子一缩,握着弓的手心生出汗来。待稳住心神再次瞄准靶子,正德皇帝扶在他背上的手却一路下滑:“朕赐你国姓,收你为义子如何?”

    “嗖——”的一声,箭射偏了。

    之后朝中传言,江彬狡诈机警、善于献媚,贿赂钱宁换来面圣得了正德皇帝的欢心,被提升为左都督,统领镇军,恃宠擅权。外人跟前,正德皇帝总以“左都督”唤江彬,私下则以“我”自称,全然不顾君臣之别。然而正德皇帝虽命江彬留于豹房侍候,却不曾有名副其实的“宠幸”。

    此时,正写家书的江彬又想到这般殊恩背后可有隐情,搁了笔便对窗外发呆。直到后脖子贴上冰冷的手掌,一哆嗦,起身给正德皇帝行了个跪拜礼。

    正德皇帝扶起他,取了他家书看过。

    “听闻你父母早逝……”抖了抖那薄薄一张纸,“你可曾怨过?”

    江彬的双亲在霍乱中死去,自幼便由大他十岁的叔父江梓卿抚养。江梓卿无妻无子,对江彬视如己出,毕生所学都传于他。江彬不愿辜负江梓卿的一番教导,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然而因家境贫寒,即使得了个蔚州卫,也因那捉肘见襟的俸禄难以维持与上级的平和,因而受尽奚落。

    正德皇帝见江彬不语,踱了两步推开门。此时外边已起了风,好些初放的姹紫嫣红被吹得七零八落。

    “你看,那花瓣,有些落于廊庑,有些则陷于泥沼……”

    江彬顺着正德皇帝的视线望去,那些陷在荷塘淤泥里的花瓣还在抖着单薄的身子挣扎。

    “常言人如落花,命随偶然。我也曾以为,重生当皇帝是上天对我的眷顾。”一阵风吹得绫罗翻飞,五爪龙飞扬跋扈,仿佛要脱了桎梏直冲云霄。

    “直到这些年我才明白……”正德皇帝的目光越过围墙落在北方的紫微垣上,“坑爹呢这!”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二奶

    江彬是个称职的臣子,正德皇帝不多说的他绝不多问。

    正德皇帝感叹完这句匪夷所思的话后,神色又恢复如常:“来,批奏章。”

    江彬应了,眼看着正德皇帝将家书放回桌案。实则这家书也无甚可写的,至今为止连一封回信都未收着,叔父该是还在气他自作主张。

    将家书教给仆从,江彬来到正德皇帝位于豹房中轴线上的朝南居室。正德皇帝尝道“有气则生,无气则死”,故而选这生气旺盛之地居住。江彬初见正德皇帝,也便是在这案几、床榻一应俱全的阁楼一隅。

    “坐。”正德皇帝知江彬来了头也不抬道。

    一旁候着的,是年过半百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永。这位张永张公公,原也是“八虎”之一,传言他因看不惯刘瑾的横行霸道曾当着正德皇帝的面与刘瑾大打出手,二人自此决裂。至安化王朱寘鐇叛乱,正德皇帝派当时的兵部尚书杨一清总督宁夏、延绥,并令张永任监军。在朱寘鐇被杨一清俘获后,两人共同借着献俘向正德皇帝揭发了刘瑾的罪状,使得刘瑾被凌迟处死。

    当然,江彬并不认为这位张公公联手杨内阁除了刘瑾是有着多少为民除害的意图,但江彬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法令纹颇深声音沙哑的张公公,在正德皇帝左右伺候得是极为周到的,不阿谀奉承,看似忠厚老实,也难怪正德皇帝会将批红权交到他手上。

    此时,正德皇帝的漆木案几上搁着两叠高度相当的奏章,一半是张永照内阁票拟字样用朱笔批写的,而另一半则是需由正德皇帝亲自批阅的。这倒不是说另一半奏章张永无法决断,而正是他掩盖在忠厚老实外表下的圆滑老练之处。想当年,刘瑾坐上这位置时几乎代劳了所有奏章的批红,实权凌驾于内阁之上,成为众矢之的也便成为了必然之事。

    江彬坐在正德皇帝身侧,看他批阅奏章。说是批阅,其实大多时候正德皇帝也只是如张永般,将内阁大学士小票墨书的建议用朱笔批写罢了。

    正德皇帝似乎生来就是昼伏夜出的性子,常常熬到早朝前一两个时辰才小睡片刻,早朝回来再继续歇息。对于左右仆从,狂放不羁的正德皇帝表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菩萨心肠,多只命被他练就得同样昼夜颠倒的江彬作陪,并且要江彬忍着倦意听他批阅奏章时的自言自语。

    “给事中分明是给力中每日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我回什么都可大做文章不如批复‘楼主木有小’?”

    对于这些话,江彬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左右听不懂,便当是母鸡下蛋时的叫唤。当然,正德皇帝也并不总是能顺产的。每当正德皇帝搁下朱笔来回踱步时,江彬便会去笼子里提出昏昏欲睡的小豹子给正德皇帝抱怀里顺毛。正德皇帝常常顺着顺着便顺到了江彬身上,长吁短叹的让江彬总想起宣府那位爱唠叨的洗衣婆。正德皇帝叹息得累了,会枕着江彬硬邦邦的腹肌睡去。正德皇帝对此的解释是“枕头硬点,对颈椎好”。

    睡到子时,正德皇帝被江彬叫醒,眯着眼等他给自己抹脸。作为正德皇帝选出的幌子,江彬自觉地分担起内官的活儿,乖乖把戏作足。

    对于早朝的厌恶,江彬绝不输给正德皇帝,但两人都兢兢业业地履行着各自的职责。江彬为避嫌,总和正德皇帝分道扬镳,于寅时前到午门外与百官一同等候,但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常常被百官认为是惺惺作态。

    官员们虽不敢当着江彬和御史的面窃窃私语,但“眉目传情”总还是有的。江彬只作没看见,待午门上五凤城楼的朝鼓为宦官敲响,便分班而立。卯时,午门左右二阙开启,供当直将军百官于金水桥南依品级立定,待听了鸣鞭依次过桥,于奉天门前候及宿卫执杖旗校人入内,随即左右两掖各开一门,文官由左掖门入,武官由右掖门入。奉天门上廊正中设御座金台,殿陛门楯间列着披甲戴胄的“大汉将军”,御道左右及文武官身后各有校尉握刀布列。丹陛左右钟鼓司乐起,正德皇帝便自御门入内,锦衣卫张伞盖、团扇,自东向西登上台阶立御座左右。正德皇帝驾临太和殿安座后,再鸣鞭,鸿胪寺唱“入班”,左右文武官齐进御道。

    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行一拜三叩之礼。礼毕,鸿胪寺官唱奏事,文武百官皆咳一声谓之“打扫”,随后满朝文武从班末行至御前跪奏。

    百官所奏之事多已成文牍上达,但于殿上还需诵读一番奏疏以使百官知悉。而一些武将虽“大音声”,却无法达到“美观瞻”的标准,便请通政司或鸿胪寺官代读奏疏。这般的千篇一律,总令天生反骨的正德皇帝以哈气连天来表达不满,被鸿胪寺官憋红了脸咳嗽着提醒了数次,却充耳不闻。

    此时,各部官员照例向正德皇帝上奏政务,正德皇帝或问或答。江彬听着听着便走了神,直到一阵躁动方抬起头来。目前正奏疏的,是曾在经筵上含沙射影批评过正德皇帝的不惑之年的礼部右侍郎顾清。先前宦官刘瑾柄政,顾清清独不附,被贬为南兵部员外郎。刘瑾伏诛后,方调任礼部员外郎,后右迁礼部右侍郎。此刻的顾清,竟于奏疏时开始言语露骨地直谏正德皇帝。直谏的内容不外乎指责正德皇帝耽于享乐、荒谬不经,辜负弘治皇帝与黎民百姓的殷切期望云云。待顾清长篇累牍地奏罢,江彬便嗅到一股迅速弥漫开来的幸灾乐祸的意味。之所以幸灾乐祸,是因为顾大人抢了言官的活儿。

    太祖建国之初便设立御史台,后改名为都察院,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以十三个省区分,共十三道。这些监察御史大多是认死理的主,官只七品,却不怕得罪人,事无巨细都要查个水落石出,让朝中官员叫苦不迭。后,太祖又设立六科,对应中央六部,各科设都给事中与左右给事中,一样是七品官,用来监督监察御史。六科给事中每五日检查督办一次,倘若有拖延不办或是动作迟缓者便要上报给正德皇帝,最令正德皇帝头疼的是,如若他们认为正德皇帝某些旨意有不妥之处,便可将其退回。

    故而刘瑾在的那会儿,每日鸡飞狗跳,正德皇帝每下一道命令,这些精力充沛的言官们都会蹦跶出来众口一词地表示这定是刘瑾诱导正德皇帝所作的决定,并拒不执行。尽管言官们天天引经据典骂人不带脏字地指桑骂槐着,正德皇帝也依旧拿他们没辙,谁让他们是由太祖设立的?更何况自古就没有几个君王敢杀言官的。刘瑾伏诛后,这些言官不但没消停,反而将矛头直指向了正德皇帝。江彬揣摩着,正德皇帝赐他府邸良田却硬要他留在豹房侍候,多也是为了分散言官的注意,算他捡了个便宜。但对于其他官员,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管你几品,敢在这场合叫板皇帝的,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也是江彬对这位顾大人报以同情的原因。

    江彬瞥了眼前排的数位内阁,从刘忠、梁储、蒋冕一直到内阁首辅李东阳,都整齐划一地面无表情,摆明了不打算搀和。于是百官的视线都黏着在了正德皇帝的脸上。正德皇帝面不改色地听顾清骂完,声发丹田道了句:“知道了。”

    若是正德皇帝在批复奏章时朱笔题“知道了”,便是并未采纳本章所提建议。在太和殿上,这话也是同等意味,身为礼部右侍郎顾清深谙此道,言尽于此,便缄默复位。

    退朝之后,正德皇帝照例回豹房先睡上一个回笼觉。江彬先去都督府处理军务,随后去京卫指挥使司监督京军练兵。虽然挂着左都督的头衔,但靠着正德皇帝宠幸而一跃成为一品官的江彬并不为这些靠实力来评判人的武官所接纳。虽然对江彬还算得上恭敬,但江彬也明白,这不过是因他位高权重。

    比如跟前这位方因平中原盗贼而升为都督佥事的冯祯,看江彬时总是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而右都督神英倒是对江彬颇为巴结。神英袭父职,初为延安卫指挥使,后因率兵剿灭了京城附近的流寇,官至右都督。然他曾因依附刘瑾而在刘瑾倒台后被弹劾,正德皇帝最终只免除了他泾阳伯的爵位,官职依旧。这不顾言官劝谏固执己见用人的作为,似乎又成了正德皇帝昏庸的另一条佐证。

    练兵时,趾高气昂的京官们对于江彬这宣府来的恃宠而骄的毛头小子的问话只应付了几句,江彬自觉无趣,便回了正德皇帝赐给他的宅院。

    宅院坐落在京城浑河河畔,翠竹影壁,清新怡人,雅致得不似武官住处。江彬遥遥望了眼那临水宅院,想起在宣府的叔父江梓卿将他送去的衣物银两悉数奉还,心里便不是滋味。自己住这处宅院,而江梓卿却依旧留在宣府过贫苦日子。

    江彬下令轿夫掉头往回走,这四人抬的官轿在儿时的记忆里,是权贵的象征,一度深恶痛绝。而如今,他也成了此中一员……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尚未起身,江彬到校场习射,刚中了靶心,就听了身后动静。

    回头,正见了一着衤曳衤散的男子。那男子年过半百,中等身材,方脸、双目炯炯,腰板挺得笔直,要不是他腰间牙牌泄露了了他的身份,江彬还以为他是京城哪位武官。

    “江某见过张公公!”

    来人正是御马监太监张忠。

    张忠拱手为礼,寒暄了一番后道:“江大人射术精湛。”

    江彬自谦一番,却又听张忠道:“不知比之钱大人如何……”

    江彬垂了弓,依旧笑道:“钱指挥使自是在江某之上。”

    张忠腰间的牌穗随着他的踱步晃了又晃:“江大人若真愿屈居人下,当初又何必散尽家财只求见皇上一面?”

    江彬愣了愣,揣摩着当初他贿赂钱宁之事恐怕这位张公公已知道了,可他摸不透这位张公公私下找他,究竟为何。

    “江大人虽为左都督,却只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而御马监正相反……”张忠两鬓的斑白随着笑容而张成一个八字,“钱大人为锦衣卫指挥使,只听皇上一人调遣……”

    江彬算明白了,依钱宁那目光短浅的自负性子,终日只想着讨好正德皇帝,不屑与他人结党,而正如张忠所说,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皆听命于正德皇帝,江彬所属的五军都督府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兵部拥有调兵权而无统兵权。而御马监统领勇士营和四卫营,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江彬若与张忠结盟,可谓是互惠互利。然而这事若抖落出去,私结党派的罪名怕是他担当不了的……

    张忠见江彬犹豫,便负手望着那力透靶心的箭道:“此事不急于一时,只江大人势单力薄,要在这官道上立足,恐怕钱大人这一关……”

    江彬摩挲着弓,想到钱宁那想要处之而后快的针锋相对,又想到武官对其的鄙夷与怠慢。

    斜阳照在拇指上被弦划出的一道红上,这一根弦,绷了数十年,他要的,并不只是一个“义子”的空名。

    “张公公请借一步说话。”江彬最终侧了侧身恭敬道。

    待日跌之时,江彬叫醒正德皇帝。待正德皇帝从檀木床上坐起身,便替他穿上绫罗常服,伺候他抹了把脸。

    正德皇帝撑着头看江彬开窗通风,看着看着,忽而道:“依你看,这顾清该如何处置?”

    江彬手下一顿:“顾清向来以刚正不阿自居,今日敢于殿上‘直谏’,必已作了打算。”

    “打算?”正德起身坐到漆木桌前冷笑道:“打算便是我这昏君取了他首级!好让他流芳百世!”

    江彬回身替正德皇帝研墨,没接他的话。

    正德皇帝看着江彬循环往复的动作,似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叹了口气。

    翌日,礼部右侍郎顾清便被升迁为贵州知州。顾清接到这明升暗逐的圣旨时,唯有憋红了脸谢恩。东厂档头将顾清接圣旨后的种种神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在八角亭里听得眯起眼来的正德皇帝,最终只伸了个懒腰,挥挥手让那档头退下了。

    江彬正要请示正德皇帝是否明日观京军练兵,正德皇帝却忽地拿酒杯戳他道:“我总唤你左都督,似有些生分,听闻贱名好养,不如也给你取个?”

    江彬一脸麻木道:“全凭皇上做主。”

    正德想了许久,一拍大腿道:“‘二奶’如何?”

    “二……乃?”

    正德皇帝似是来了兴致,直起身指着自己道:“我成过婚没?”

    “成过。”

    “赐过你宅院没?”

    “赐过。”

    “赏过你金玉没?”

    “赏过。”

    “睡过你床榻没?”

    “睡过。”

    “那你就是我‘二奶’”。

    正德皇帝摊了摊手。

    所谓睡床榻,不过是正德皇帝去江彬宅院“督工”顺便往床上躺了躺罢了。江彬总觉着些许不对劲,但又无法窥探正德皇帝的心思,唯有叩首谢过。自此以后,江彬便成了正德皇帝收来解闷的义子中唯一一位“二奶”。当然,江彬也有报复的法子,比如几日后将正德皇帝的偶染风寒小题大做地报给让正德皇帝颇为头疼的吴杰。

    吴杰何许人也?江彬对吴杰最初的印象,是正德皇帝的另一只枕头。当年,江彬风尘仆仆地回到宣府,没等内侍回报便长驱直入,于是便见到了被正德皇帝枕着肩睡的眉清目秀的吴杰。吴杰是因治弘治皇帝头疼有功破例从民间提拔到宫廷的御医。不同于那些土生土长循规蹈矩的同僚,吴杰总是挂着儒雅的笑,说一句噎死一群。

    此刻,被“皇上夜游偶染风寒”的消息惊动而来的吴杰站在正德皇帝房中。正德皇帝打了个喷嚏,吴杰上前一步来到正德皇帝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皇上可还记得臣说过什么?”

    正德皇帝吸吸鼻子:“风寒罢了!加床被子发汗便是……”

    “不错,皇上不过是执意去南京郊外打猎夜半而归染了风寒罢了!应无大碍……”江彬在边上尽忠职守地补充道。说罢就被正德皇帝摸上大腿捻了一处皮肉狠狠掐着。

    吴杰听了这话,一对酒窝更深:“是药三分毒,不如今次换个法子给皇上发汗?”

    正德皇帝虎躯一震。

    ☆、第四章 大虫

    吴杰挂着酒窝俯视着下头呲牙咧嘴的正德皇帝,正德皇帝身后的东北虎尚在酣睡,胸口一起一伏的,间或张了血盆大口打个哈欠,那食肉的腥臭味立刻扑面而来。

    此处正是正德皇帝为了驯养这东北虎而建的,中间圈了圆形的一块饲养猛兽,八尺高处则搭了圈环形平台。平日里人站在平台上,可投食,也可随意取墙上挂着的鞭子长矛训虎。那东北虎每每被斗得暴躁却又扑不到平台上的正德皇帝,便会呼哧呼哧鼻子里喷气地来回踱步。这时,正德皇帝便会心情大好道:“瞧他那样儿!像不像某某?”

    这某某,多半是得罪了正德皇帝的文官。江彬后来才知道,像顾清这样被正德皇帝换着法子整的文官并不在少数,正德皇帝对于那些个臣子的“无理取闹”,多也是怀着这种逗弄的态度。当然这位平日里玩得不亦乐乎的皇帝绝不会想到,他也有与猛兽如此“亲近”的时候。

    此刻,张忠同张永仍在神机营,江彬则带着一干内侍站在平台之上,名为护驾,实为防着走漏风声。吴杰随手抽了架子上的皮鞭,对目瞪口呆的一干人道:“皇上今夜将与猛虎一斗,以震天威。”

    几名内侍怕闹出人命,沿着墙蠕动想溜出去报信,却被眼尖的江彬一手一个提回来。

    正德皇帝面色凝重地站在中央背手而立道:“吴太医,看在你我一同穿越的份上……”

    吴杰依旧笑得温文尔雅:“皇上说的什么,微臣不甚明白。”

    边上东北虎适时“咕噜”一声,咂咂嘴,正德皇帝望着窗外一轮明月顿时怆然涕下。

    正在此时,忽地外头一阵响动,间或夹杂着呵斥声与兵器相接声,江彬刚想看个究竟,便有一人带头破门而入:“这是作甚?”

    众人回头,便见了东厂掌印太监张锐。

    东厂,明成祖于永乐十八年建。东厂的职责从听审朝廷会审大案到监督审锦衣卫北镇抚司拷问重犯,从监视朝廷各衙门官员的一举一动到查看衙门每一份文件,从百姓的柴米油盐价格到税收缴纳的情况,职能范围早已超过所谓的“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且东厂所获情报可直接向正德皇帝汇报,不似锦衣卫必须以奏章形式上报,故而东厂掌印太监是宦官中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雄的第二号人物。掌管锦衣卫的钱宁虽嚣张跋扈,但在连锦衣卫都在监视范围内的东缉事厂督主跟前也要礼让三分。

    这位张锐张督主的道来,让局势瞬间扭转。那些个哆嗦的小太监迅速移到张锐等人身后,以示此事与他们无关。张锐看了眼站在东北虎边上的正德皇帝,随后将视线转向一边的吴杰和江彬。

    吴杰面不改色道:“皇上非要斗虎,我等劝阻不得。”

    正德皇帝刚要反驳,就见吴杰朝他做了个口型:“让你不举。”

    吴杰是真有这能耐的,虽然他给正德皇帝所服的调理方子都经过太医院的核准,但懂药的未必识毒。

    在被老虎所伤与不举之间,正德皇帝选择了前者。他挺直腰板朝前来救驾的张锐做了个退下的手势,张锐站着不动,正德皇帝低声呵斥道:“你反了不成?”

    张锐还想说什么,正德皇帝手挥得更勤了。张锐无奈之下唯有瞪了吴杰与江彬一眼,带着人马走了。然片刻后,钱宁带着十几名锦衣卫匆忙前来,显然是张锐授意来护驾的。

    钱宁也是听命行事,怕拂正德皇帝的意,雷声大雨点小,装腔作势地“救驾”一番,便退到了一旁去了。吴杰见“救兵”也不过如此,袖子一挥散出一层粉末。那熟睡的猛虎立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霎时间,一片寂静。

    东北虎先抖了抖耳朵,随后缓缓睁开了眼。

    原以为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的正德皇帝望着那对嗜血的金眼时,立刻一蹦三尺高:“快拉我上去!”

    本来那老虎还有些睡眼惺忪,被正德皇帝这么一吼,立刻清醒了。闻着正德皇帝身上味儿便知道他是平日里总耍弄它的那位,尾巴一甩就大吼一声朝正德皇帝扑去。

    幸而正德皇帝自幼习武,反应迅速地就地一滚躲开这致命一击。那东北虎却一扭身再次向正德皇帝扑来。正德皇帝左躲右闪,一蹬腿在东北虎扑上他前险险地倒勾住平台垂下的用来训练东北虎跳圈的大铁环上。这铁环是正德皇帝平日里训虎用的,此刻倒是救了他一命。下头的东北虎扑了几次倒吊在铁环上的正德皇帝未果,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然而这铁环并不固定,此刻承受着正德皇帝的重量,晃悠间咯吱作响。

    早就吓傻了的钱宁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救驾”,几个内侍早腿软了,而他身后的几名锦衣卫虽想立功,却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那铁环离上下都有些距离,连接着铁环的铁链也并不牢固,万一拉不上来链子又断了,这后果不堪设想。钱宁看自己几名手下都在那儿犹豫,顿时觉着颜面扫地,一抬脚踢下去一个。

    那锦衣卫吓得本能一抓,恰巧也抓住了条坚硬的……一低头,就见了了朝他苦笑的正德皇帝。

    “咔嚓”一声后,二人一同坠地。

    那下头的东北虎早就侯着了,一声咆哮就朝二人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刀架住了那腥臭的血盆大口。东北虎咬住刀也不肯松开,直起身就往前扑,前来救驾的江彬双手支刀,弓步因太过用力而微有些颤抖。眼看要抵不住了,江彬忽地松了力道,往旁边一闪。那东北虎立刻朝前扑去,江彬趁机一跃到它后方,对着后腿就是一刀。

    东北虎一声哀嚎之际,江彬扛起正德皇帝拽住吴杰甩下来的几根腰带缠在二人腰上。吴杰和急得团团转的钱宁及几名锦衣卫立刻使劲向上拉。

    本来两人已快被提了上来,却未料那猛虎因被江彬伤着而怒吼一声发了狠地向上一跃,一爪子抓在江彬背上,江彬闷哼一声,那猛虎落地后知再够不着,一扭头朝着之前被钱宁推下去的年纪轻轻的锦衣卫扑去。江彬一见立刻将刀扔过去直直插在东北虎跟前。东北虎略一迟疑,江彬已落回场中,将那锦衣卫往身上一扛,奋力一跃再次拽住半空中的腰带。

    “拉!”

    江彬一吼之下上头立刻用足了吃奶的力气将三人提了上来。到达平台时,惊魂未定的众人终于都喘了口气。

    作为始作俑者的吴杰立刻过来查看三人伤势。所幸,正德皇帝和那名锦衣卫都未伤着,只江彬一人背上挂了彩。

    正德皇帝缓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钱宁已马后炮地抽刀一指道:“你等使皇上涉险!该当何罪?!”

    正德皇帝抬了抬眼皮:“钱宁……”

    钱宁立刻换上一脸忠心耿耿,却听正德皇帝道:“明日起,你去守诏狱……”

    钱宁的刀“哐”地砸在地上。

    受惊了的正德皇帝立刻被护着回到房里休息。正德皇帝嫌吵,让他们都退下了。江彬也想跟着走,却被正德皇帝叫住:“伤怎样了?”

    “已医治过,并无大碍。”

    正德皇帝起身,上前一步道:“吴太医人呢?”

    江彬退后一步:“太后传唤。”

    正德皇帝又上前一步:“伤我瞧瞧。”

    江彬又退后一步:“臣怕污了皇上的眼。”

    正德皇帝沉默片刻,将江彬按到床榻上便扒了衣服瞧。江彬背上的伤不深,却甚为狰狞,正德皇帝心下不忍,替江彬披上外衣道:“要什么赏赐?”

    江彬立刻跪道:“臣不敢。”

    正德皇帝扶了他道:“钱宁有的,都给你如何?”

    江彬对上正德皇帝鹰隼般的眼,心中一跳,忙低头道“不敢”。想了想又掩饰道,只求回宣府几日。

    正德皇帝自是应允。

    门在身后合上后,江彬脚步虚浮地低头走了好一段。

    张忠让吴杰、张锐配合着他演的这出戏并不高明,正德皇帝显然看出了端倪,却还是顺了他们的心,贬钱宁去诏狱。这之中,有太多江彬想不明白的地方。

    翌日,号称是张忠一党的吴杰,被睚眦必报的正德皇帝指派去南昌府替宁王治疗嗽喘。

    宁王朱宸濠,其高祖宁献王朱权为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传言他孤僻残忍,于府邸蓄养死士,强夺田产,劫掠商贾,是个霸道蛮横的藩王。正德皇帝将吴杰扔给宁王治病,在旁人看来无异于判了极刑。

    那日,宁王朱宸濠归来,便见了吴杰抱着自己五岁半的儿子在院子里晒太阳。朱宸濠眉头一皱,朱孟宇小脸上的笑立刻枯萎下来,心惊胆战地叫了声“父王”。吴杰回过头来,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回来了?”

    朱宸濠不搭理,径自走进书房。还不懂掩藏情绪的朱孟宇苦闷地耷拉着脑袋。

    吴杰摸了把那嫩得能挤出水的小脸道:“你爹就这性子。走,捉雀儿去!”

    朱孟宇毕竟是孩子心性,此言一出便又眉开眼笑。

    书房内,朱宸濠沉着脸看窗外二人远去,本就冷若冰霜的模样,此时更令人觉得不寒而栗。他天生患有嗽喘,初秋更是发作时节,正德皇帝让吴杰过来,名义上为防患于未然,实则无异于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

    “王爷,不如属下宰了这个祸患?”自幼跟随朱宸濠的侍卫张锦愤然道。

    “还不到时候。”朱宸濠转过身,挡住了半边光亮,“之前让你查的……”

    “那江彬是宣府前卫人,幼失双亲,由叔父江梓卿抚养成人,武试后得了个蔚州卫指挥佥事,因镇压乱军有功,贿赂钱宁得见那狗皇帝,升为左都督。”

    朱宸濠笼在袖下的五指收紧又松开,踱步到张锦跟前道:“查一查他那叔父。”

    “是!”

    “张冲那边筹备得如何?”

    护卫指挥使张冲是张锦兄长,不同于张锦自幼便跟着宁王,他算是半路出家,因了张锦引荐方被调任至宁王府。

    “已寻着那识得广西土官狼兵的结拜兄弟!”

    朱宸濠点头,让张锦出去,随后负手立于窗前,望着这片世世代代都属于他,也囚禁着他的封地。

    那一日,直到天色擦黑,吴杰和朱孟宇才又出现在朱宸濠跟前。虽出不了宁王府,但宁王府的院子也足够两人玩的。朱孟宇的小脸上几道猫胡子似的痕迹,指甲里也都是泥。坐在桌边看书的朱宸濠瞥了他一眼:“弄干净。”

    吴杰看看桌上几道没动过的冷菜,知道朱宸濠在等他们,抱着朱孟宇净手后便也一同坐了。仆从过来摆碗筷,却偏偏少了吴杰的那一副。吴杰抬头看了朱宸濠一眼,朱宸濠自顾自地夹菜。朱孟宇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兜了个来回,随后将自己的碗筷推给吴杰道:“吴太医先吃。”

    吴杰笑了,将之前还喊肚子饿的小孟宇抱到腿上,夹了一筷子刚端上来的鱼递到他嘴边:“你先,我不饿。”

    朱孟宇眨眨眼,乖乖张了嘴,一口将鱼肉含了进去。吴杰动作轻柔地替他擦嘴,却听“啪”的一声,一双筷子被拍到桌上,朱宸濠拂袖而去。

    吴杰忙给朱孟宇使眼色,朱孟宇心领神会地从吴杰腿上跳下来,追着他爹到了书房。朱宸濠知道朱孟宇跟过来,但也知是吴杰授意,心里憋着一股子气。朱孟宇站在背着手的朱宸濠身后,小小的一只,恨不能被那拉长的影子给遮掩了。

    还是朱宸濠沉不住气,先开口道:“‘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

    朱孟宇一愣,没想到朱宸濠会考他背书,硬着头皮接道:“不战而……而……”

    “而什么?”朱宸濠回过身,逼视着那张满是惶恐的小脸。

    朱孟宇将头埋得低低的,吴杰来的这半个月里,他几乎荒废了学业,整日跟着吴杰在王府里玩乐,明知父王会不高兴,却仍抵不住诱惑……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朱宸濠知道他答不出,自顾自接上,随后上前一步拽住朱孟宇胳膊怒道:“如今,他想不费一兵一卒便毁我十年经营……你倒还乐在其中?!”

    朱孟宇被朱宸濠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倒退一步,脚一软跪下道:“请父王责罚……”

    “责罚?”朱宸濠冰冷的视线扫过朱孟宇憋红的小脸,“你错在何处?”

    朱孟宇说不出,盯着自己靴子。

    朱宸濠冷笑一声,加重手上的力道:“你可还记得你祖父的遗训?”

    朱孟宇一想到那些个他无法理解的宏图远志便觉得心慌:“在这里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刚说完就听了“啪”的一声,雕成卧虎的玉砚被扫落在地。断裂的虎头瞪着跟前这个“不孝子”,令他抖得筛谷似的。

    朱宸濠胸口起伏着,已是气急。还待再言,却忽地捂住心口跌坐在身后的圈椅上。朱孟宇一见慌了神,立刻嚷着叫护卫。吴杰、张锦闻声带着一干护卫冲进来,只见蜷着身子的朱宸濠脸色苍白,喉咙里发着“嘶嘶”的响声。

    吴杰知是嗽喘发作了,拨开人群走到朱宸濠身旁道:“都出去!”

    “大胆!”张锦抽刀一指。

    吴杰看看脸色惨白大口喘息着的朱宸濠,又斜睨了一眼张锦戳到眼前的刀尖,最终叹了口气,扶着朱宸濠的背,一弯腰,一低头,四片唇贴在了一处。

    霎时间,鸦雀无声。

    就连小孟宇也呆呆望着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吴太医,将他的宁王爹抱在怀里当干粮啃。

    ☆、第五章 中秋

    当然,当下所有人的震撼都及不上此刻终于缓过神来的宁王朱宸濠。朱宸濠猛地推开吻得意犹未尽的吴杰,半晌,愣是没憋出一个字来。此时张锦也终于反应过来,举了刀就等朱宸濠一声令下,一拥而上将这胆大包天的“细作”砍成肉酱。然而僵持许久后,本来胸口起伏的朱宸濠却渐渐平静下来,盯着吴杰半晌,终是一挥手道:“都出去!”

    “王爷!”张锦怒目圆睁,全然无法理解朱宸濠的这个决定。还想说什么,却被朱宸濠冷冷一瞥给冻得没了下文。他是最清楚朱宸濠说一不二的脾气的,唯有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一干护卫和一步三回头的朱孟宇走了。

    房里重又恢复了死寂,朱宸濠握紧圈椅扶手,死死盯着吴杰道:“我知他令你来,必有缘由。”

    朱宸濠在吴杰进府的当日便遣张锦查过他底细,名、岁、局、地籍一应俱全,派人到那处却根本查不到这号称世代从医的吴家。况且之前朱宸濠每每嗽喘发作,都要喝上大半个月的药方能平复,而吴杰方才只渡了他一口气……

    吴杰凑过来,煤油灯的柔光将他的面容镀了一层诡秘。

    “我便是来替王爷治嗽喘的,若真要于王爷不利,又何必等到今日?”

    朱宸濠的嗽喘是娘胎里带来的,每每发作都痛苦不堪,却又无法可想。如今,这“神医”就在跟前,却又是正德皇帝送来的。

    “要根治此症,需一味药,那药以不周山上的黄花红萼为引,黄花开于二月望日,其生长之处甚为隐秘,且识得的人不多,更何况……”吴杰顿了顿,“那红萼有毒,需我等体质异于常人的‘庸医’,碾碎了配合药汁服下,用身子滤了毒后再渡气给王爷,连着七日如此方能无后顾之忧。然这黄花甚为稀有,我这里也只剩了几朵,需待来年花开之时再前往不周山采集。”

    朱宸濠听出他话里意思,冷哼一声道:“谁知你是否诓我?”

    “王爷方才不也试过了?只这一年,我若不践诺或别有用心,王爷随时可取我性命。”

    朱宸濠猜这必定是正德皇帝的意思,想着自己筹划大计也需掩护,便顺水推舟道:“好,只这一年。”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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