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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申江潮水 作者:云吞吞

    第2节

    “没有,振泽,没有。”

    “可是我想。”

    杨璧成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可杨振泽已经俯下身去,吻住了他的唇。他感觉到杨璧成的舌尖微微发着颤,凉的,是毫无抵抗的样子。他的身体也僵着,没有抵抗更没有拒绝,这是逆来顺受的杨璧成。杨振泽的手顺着他的腰线攀进了衬衫里,撩开西服后片,肆意抚弄。他的舌尖轻轻搅动着,不太温柔地,火热地吮吸着杨璧成的唇舌。而杨璧成对情欲向来索求不多,他甚至不知道亲吻是这样可怕而让人沉沦的。在思绪混沌之中,他渐渐服从于欢愉,湿热粘腻的触感和那些不可提于人前的隐晦,忽然在他面前打开。他向来是不坚定的,是易于打动的。杨振泽繁复窥探着他的唇舌和腰腹,他渐渐酥软下去,几乎不能思考的脑子里,与同父异母弟弟的亲昵所产生的恐惧和快感,铺天盖地覆盖了一切。

    杨振泽的怒火被他缠绵的舌尖和颤抖的双唇扑灭了,他搂着发软的杨璧成,没错,他是在回应了,杨璧成的反应一如他所设想。

    忽然,楼梯间缓缓而来脚步声。杨振泽轻轻松了口,舌尖从杨璧成绵软的口腔里抽出来,牵出一根银丝。而杨璧成似乎还不曾回神,他双颊绯红,软在杨振泽怀里,任由他带去椅子上背对门口坐好。

    “少爷,太太叫我来。”

    杨振泽回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开门让刘妈进来。杨璧成才如梦初醒般,看着杨振泽愣神。

    “好了,你先下去罢。”刘妈留下牛奶,端着盘子走了。

    “振泽……”杨璧成很轻地说:“好像,这样是不对的。”

    “没有办法。”杨振泽靠近他,双手捧着他的脸:“你不想吻她,不想和她睡觉,很好。我想吻你,想和你睡觉,我可以抱你一晚上,让你很舒服,死去活来的舒服。”

    杨璧成开始发抖,呼吸也急促起来。杨振泽看着他,温柔缠绵的劲头又回来了,他从脸颊吻到耳垂,又吻到唇。听见杨璧成低低地说:“不行的……要被听见的。”

    老房子隔音确实太差了,顶楼掉一粒麻将骰子,一楼听的清清爽爽。杨振泽连着在他嘴上轻咬了几下,决意明天要把看中的露西园路上一座小宅院买下来。

    第十三章

    秦洁妮一身青莲色的旗袍,立在冷风里,肩上搭着假的灰狐毛披肩。不过不要紧的,夜里看不出真假,正因如此能替她顾全面子,仿佛还是当年的秦洁妮,所以她许久不曾在白日里出去。她有些冷了,抱着臂膀,突然抬头来望天上的月亮。她一直行色匆匆急着要钱,没有时间来分心看月亮。这蓦地一看,居然心惊起来。从前的月亮有这么大、这么圆么?她不记得了,只是匆匆地往楼上走。

    矮旧的房屋在阴暗的小巷里沉睡。她踏上台阶,忽然高跟下头一别,踩到什么又软又滑的东西,半声尖叫埋在喉咙里。像被闪电击中似的,秦洁妮颤抖着跳开,生怕自己又踩到死老鼠。好在不是,只有一排竹篓盘里晒着腌笋,等风吹干。于是在没有踩到死老鼠的庆幸中,她又猛然生出火气,高高的鞋跟踩了几下,准备趾高气昂地逃走。

    不过确实被人发现了,那骂声是有海派的流利。流利到好,骂完算数,并不打人,只是骂。在一阵册那与阿缺西,戆卵和浮尸中,她成了过街老鼠,蹿上阁楼拉紧了门。

    灯泡烧黑了,屋里本也不亮。秦洁妮将手袋扔到床上,那里凌乱地堆积着许多衣衫。在一片紫红金绿的无袖旗袍,窄脚裙裤与一字襟中,秦洁妮仿佛看见自己被这些远远脱离时兴调子的东西掩埋了,死了,在它们构建的坟墓里成了森森白骨。于是她害怕起来,褪去了仿佛要吃了臂膀的网格手套,摸了摸自己的皮肤,还是光洁的。啊啊,她无限悲哀的想道,好的时候,是真的很好。她坐最高档的洋车,又黑又亮;还有最时兴的衣服,箍出漂亮的身段;收不完的鲜花,跳不完的曲子,每一天都有金主供她花销。手上也是戴过十几克拉的钻戒,直到最后也没有当,而是卖给了眼红它许久的一位太太。三层的小洋楼里,秦洁妮的午夜有一个梦,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幻想爱情,丝毫不必顾及自己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

    她忽然就落泪了,为什么哭,大抵是万万没想到秦洁妮会变成这样不堪的样子。她是娼妓的时候,常常觉得笑贫不笑娼的洋场是立在她那一边的。而等她也成了贫穷的娼妓,终于要沦为笑柄啦。

    不,不行。秦洁妮突然“哐”地一声带上门,匆匆忙忙冲出去,找电话。声音很响,又惊起谩骂,这回终于有了新鲜的词。

    “喂,喂?喂……!濮先生,濮先生……别挂电话,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喂……好,好好……我…我不过去……不,恩……”她是很急的了,仿佛一口气要在心慌之前吐完,不然就没有这样因为悲哀和欲望生出的,孤注一掷的勇气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挂的电话,拖着鞋跟,一步一步跌跌撞撞的走。怎样呢,到时候只要推脱掉,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来的,和她没关系。

    她自以为咬紧了牙关就没事了。

    周四开始落雨,这是一场秋雨一场凉的时节。杨振泽坐在屋子里,锉子磨着指甲尖,听手下说杨璧成和秦洁妮的事。

    “然后。”

    “和那个女的去了码头边上,找孙敬之去了。两个人与他讲了五分钟的话,少爷不晓得孙敬之和她上过床的。”

    “哦?倒是有意思。”

    杨振泽知道孙敬之,他和杨家这些倚仗着洋人活计的正统买办不同,是专做内转生意。尤其现在世道乱了,租界里或许还不必要他,可租界外的人想通些稀罕货,是要从他那里过,并且付出些钞票的。

    看来是杨璧成忍不住,要倒东西了。杨振泽并不恼怒,也不诧异,因为杨璧成在面粉厂每月工资不多,糊口可以,但并不能过起上流生活。他想着杨璧成竟也学会做投机生意,找寻欢场里的女子引见手眼通天的厉害人物,这没什么不好,是很好的,他学会了,也正该学会这样。可总是有些问题,一是李鸣柳,他来的太巧,事情反常是要出妖孽的。二来,秦洁妮可不可信,这还是个未知数。于是他立起身,说:“继续盯着,手脚麻利一点。要是风声不对,立时与我说。”

    手下的人应了,匆匆退出去。

    杨璧成见他屋子里的人走了,端着糕团来给他吃,铁锈红的绸裤上罩着云灰的宽袖里衣。秦三小姐和旁的太太出门买东西,商铺里进了新的西洋款衣服,料子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刘妈出门买菜,阿菊在后院整理花盆。因为没有其他人在,难免肆无忌惮一些。

    杨振泽心满意足地搂着他的战利品,下巴尖架在他的肩窝里,很轻地说:“现在不躲了,知道来讨好我了?”他握着杨璧成的手指,仔细端详了一下,舌舔去上头沾染到的粉白糖沫。

    “倒真没想到你这样坏。”杨璧成说的是实话,那夜之前,他一直欺瞒着自己,仿佛杨振泽真的就是个单纯的异母兄弟。但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他又将因为欺瞒封住的记忆倒出来,用欢腾的情爱冲掉恐惧和愧疚。杨璧成时而会想,做成自己这样的人,真是假到没了意思。他对杨振泽的感情极度复杂,可反反复复来去只敢做个承受者,倒还不如杨振泽一句“想和你上床。”

    杨振泽放下他的手,两人接了个吻。第一回尚还羞赧,如今已经泰然自诺。杨璧成到底也是留过洋的,那时就有一起上学的人往学校附近的红房子去,一回两回,渐渐都知道是做那事。那时听到这样也无所谓如何,如今不过碰碰嘴,倒折腾起来了。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在乎似的,杨璧成忽然问:“那边好了没有?”

    杨振泽知道他在问那处房子了,突然笑起来。

    “大哥,你很急?”

    “没有,就……随口问一问。”

    “快了,等味道散一散,东西添进去。”杨振泽含着他的耳垂,“你想个借口,这得两个人同时不在家过夜。”

    第十四章

    到了晚上,阿菊打水烧饭,刘妈帮厨,秦三小姐在落地大玻璃镜前看自己买的新衣服。

    “振泽!振泽!”

    她在前头转了一转,露出很好的腰身。衣服是有半圆形花边的铁灰色大衣,里头搭着米白色针织衫,下面是薄的卡其色长裤。她对着屋子里出来的杨振泽说:“侬看看,今天伊拉都说配的,也买了。怎么回家瞧瞧倒一般般了啦。”有点不快。

    杨振泽从来是夸好不说坏的,往镜子那头走。他笑着看着杨璧成蹑手蹑脚偷偷溜下去,简直像个风吹草动就吓昏的大兔子。而偏偏大兔子还一脸无辜可怜,指指他又指指秦三小姐,那是认了怂确实要逃了。

    杨振泽立时生出一种错乱的戏谑感,“凯歌却奏凤仪亭”嘛,谁不知道吕布就是败在貂蝉指指戳戳的娇柔样下头的。而他身边一个可怜兮兮的貂蝉,每日里诱着人。那是前脚刚问偷情的屋子好了没,后脚就要乖乖做他的可怜少爷,可恨啊可恨。

    于是杨振泽这不孝子,一面看着杨貂蝉匆匆逃走,一面也颇做了一回吕布叛亲——他倒是亲生的,并不是三姓家奴,也没有很胖的姓董的父亲,不过一样不是东西。总而言之是帮着杨璧成逃跑,一回身按住秦三小姐的肩,左右看了一阵,仿佛认真思忖。秦三小姐哪里想的到这些,只是很紧张的由儿子看,仿佛下一句话就要判了这套衣裳死刑,连大洋和钞票一起送去午门了。而后好在杨振泽是这样说:“样子好看的,修长得体。就是老翡翠和金玉镯子不搭。要么……姆妈换套西洋首饰,现在外头许多太太带的。家里有钻和珍珠链子就好配了。”

    秦三小姐摸摸他的耳侧,噔噔噔地几个大迈步走开,往屋子里的珠宝盒去。不搭好,她这一桩心思不能了结,也是不要吃饭的。

    杨振泽立时往他大哥那里去了。靠在门口,看里屋杨璧成正拿了书在手里,不知道真看还是假看。于是笑着说:“大哥倒是有心向学。”走过去,拎起来,一本法文书,床上还有一本法文字典。

    “啊,不要取笑我。”杨璧成来夺他手上的书,夺了就往枕下一藏。“你纵是会说,也不许管着旁人来学。”

    杨振泽是厉害人,先前读的教会学校,是法兰西的传教士老头开的,总有一些基础。而后留洋去的英吉利,先进又文明,除却东西难吃天气太冷人也很坏之外,几近没有缺点。欧罗巴一片讲的话都是叽里咕噜,何况学校里什么教授都有,因而西班牙文和义大利文也能跟着念一两句。再后回国,杨德生的大生意签下来,跟的是法兰西人。他天命之年,英文是吃饭的本事,还时常要讲,但早就不能很好地说法文了。于是儿子理所当然地跟上,苦读一阵,跟着父亲陪着某爵,某公侯,也不知真的假的拿钱买的,四处看建厂的点。法兰西贵族看了场址,又吃了大菜,和亚洲黄皮肤的美人们跳了舞。很满意,夸赞杨德生的儿子有出息。洋大人的话就是圣旨,别人说有出息不算,洋人一说,连秦三小姐都面容有光。出去的时候,非常有派头。

    “旁人是谁?”

    “旁人就是我。”

    于是杨振泽扑上去,假意恶狠狠地说:“你怎么算旁人?分明是鄙人的少奶奶。”

    杨璧成被他逗笑出来,而后又有些怅然了。“哈哈……你放心,总要有杨少奶奶的,会是很好的……”他没有说下去,杨振泽也明白,大抵之后不论好坏,都只会是淑女与悍妇的区别,与杨璧成没有关系。而这一点,是连杨振泽也无法开解的,因为他自己也在其中。他们都知道,杨少奶奶不该是个男人。更不该是杨振泽的异母兄弟。

    两人没有说话,静默了一会。终于,杨振泽说:“有一日算一日,便会对你好个全的。”杨璧成笑了笑,大概是想到这有一日算一日完结之后,是没有好下场。弥子瑕虽遭厌弃,但怎么去的不知道,可董贤是实实在在被太皇太后的诏书骂过再死的了。家里的太皇太后不想多睬他,比起汉哀帝的母亲,倒是情分。

    他顿了顿,忽然换了一件事说:“方才我突然想着,要是日后回了苏州……啊,不是大宅子里。想来是普通的,没人认识的远镇子。到时候买一套平房,后院种菜,‘草盛豆苗稀’也不要紧。天井里要种瓜果,前头干干净净的,养只棕黄的狗。河里船来来去去,如果实在种不出东西,可以买上头的菜蔬和鱼。”他忽然又苦笑了,“可我不会煎鱼。要不然请一位阿姨来,只要每日一顿午饭就饱了。”

    杨振泽摇摇头。不会有那样一日的,也不会有远镇子上的小平房。乡下的小平房算的了什么,露西园路上的小洋房都快能住人的了。看样子是得好好修整,因为弄不好要留他一辈子。

    此时的杨振泽还是想着,能靠留来留他一辈子。

    到了七点,楼下的钟救命一样响起,打破屋内沉寂的气氛。杨璧成似乎急于逃离这样的场景,先往饭厅去了。 他平日总是磨磨蹭蹭的,等秦三小姐差不多半碗米吃掉才去。

    杨振泽还想说什么,他的脚步声和影子已经在拐角消失了。他起身要走,忽然发现地上一块白的东西。原以为是潮气重了,褪下的墙皮,而后一看,边缘有些泛黄。

    是烧过的纸。

    杨璧成在屋子里烧纸做什么?

    他脑子里过了几件事,不动声色地把它收进口袋里,迈步出了门。

    第十五章

    下午四时,是已然出现秋暮夜色的天。一道暗红的夕照,仿佛铁灰色的阴云扯出破碎的血,赫然抹在巨幅穹顶。

    秦洁妮的肉色羊皮手套里捏着四个银闪闪的新大洋,一并给了黄包车夫。杠上铃一咯噔,车停,她的长腿落在地上,稳了一稳,猛地起身。新式孔雀绿的洋装拖到小腿,冷风里飘飞着。咖啡馆里立时就有一两句窃窃私语了,目光也很艳羡,还有些嫉妒。孔雀绿,那是爱美又有钱的小姐们也不敢买的颜色。谁都晓得这套洋装只有米白和珠灰是配年轻小姑娘的,孔雀绿和宝石蓝又只有后者能搭上黄种人的皮肤。神秘兮兮又高不可攀的幽绿,似乎天生与上海本地女人们犯冲,小的穿了显老,老了穿的显黑,买的人实在很少。终于,落在高鼻头深眼窝的秦洁妮身上,找对了人,能安心托付了。

    秦洁妮,似也不愿辜负这样的机会,深栗色的长发烫成大波浪,比从前更像洋人。须知洋人在上海总是更受追捧一些,于是她又得到了风光无限的几年之后又一次非凡的待遇。这样的衣衫,配新式软边帽,珍珠手袋,一双长腿踏在深墨绿色的高跟鞋里。

    秦洁妮焕然一新,端咖啡的侍者自然未看出她下等娼妓的身份,小心而有礼地躬身来问。

    “小姐,请问几位?”

    “……两个人。”

    “好的,请来这边坐。”

    香浓的咖啡斟上来了,秦洁妮忽然生出一种刻骨的寒冷,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或许是要沾染人命的了。于是仿佛为了掩盖这种恐惧,她急切地喊侍者来,颤抖着翻开菜单,点了两块蛋糕,一壶果茶,一盘奶油饼干。

    楼下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街头,秦洁妮狠狠地打了个冷战,指甲掐进肉里。

    不多时,杨璧成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上。

    “洁妮,你还好吗?”他是看出她的脸色很不好了。

    “……恩。我只是有些怕。”她握着瓷白的杯柄,眼睛定定地望着咖啡。

    “其实……我也有些怕。”杨璧成笑了笑,“但是,船走了就没事了。我想,应该是很快的吧。”

    “啊啊,是很快的吧。”秦洁妮把头低了下去,她的愧疚感终于姗姗来迟,可已经来的太迟了。不过再回去一次,秦洁妮怕还是这样做的,不然哪里有钱来穿这身孔雀绿的大衣呢?

    “多谢你,洁妮。”杨璧成很认真地感谢她了,“如果没有你帮忙,我一定没法做成这件事。”

    “不,不必谢我。你……要是真的想……那就,那就找李鸣柳罢。”她几乎要逃走了,然而终于找到一条路,李鸣柳。秦洁妮看着杨璧成的脸,突然心绪坚定起来。愧疚感在那里淌来淌去,泛滥成灾,终究抵不过发狠之后心如磐石了。啊啊,李鸣柳……都是李鸣柳让他这样做的,杨璧成若是有什么事,去寻那厉害的有本事的师兄罢!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些话,无非是写真真假假的故事,又说了几句桌上的西点。然而就在秦洁妮准备提醒他去码头的时候,杨璧成突然说:“……其实,这里是我到上海之后,第一次来的地方。从前我很少喝咖啡的,总觉得不习惯,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习惯。”

    秦洁妮笑了笑:“你这话应当对和你一起喝咖啡的人说。”可惜太迟了。

    杨璧成与她握了握手,付了帐离开,很快消失在街头。

    秦洁妮在咖啡厅里坐到四点四十五分,看了时间,预备离开。孙敬之的车应当五点整到的,来接她往另一个船口走。忽然侍者匆匆来了,殷切地说:“是秦小姐吧?有位先生找您。”后头跟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脸色阴冷,眯着的眼里很有些凶意了。

    “秦小姐。”

    “……你,你是……”

    “幸会,我是杨振泽。”

    秦洁妮转身欲跑,包也来不及拿,四周投来探究和关切的目光。杨振泽伸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秦洁妮要叫,忽然就没了声响。

    “秦小姐,你是聪明人。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秦洁妮点点头,她的腰里顶着一支义大利产的伯莱格手枪。

    他们像一对爱侣那样平静地坐在温馨安宁的双人雅座里,杨振泽始终按着,秦洁妮不敢挣扎,枪的威慑力着实足够压制她了。

    “杨璧成现在在哪里。”

    “他去码头了。”

    “他替谁做事?”

    “我……不知道。”

    “喀嚓”一声,枪上了膛。秦洁妮冷汗淋漓,嗫嚅道:“李……李鸣柳,不是我啊,不是。是李鸣柳托他的。但是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替他介绍了孙老板。”

    “船什么时候开?”

    “五点零五。”

    “你还把消息告诉了谁?”

    “没有!没有人……”

    杨璧成冷笑着捏住她的脖颈,枪口陷入她的小腹:“秦洁妮,想想好。”

    “你还把消息卖给了谁,说,一个不许漏。”

    秦洁妮发出一声恐惧的呜咽,低声道:“知道事情的只有李鸣柳,杨璧成和孙老板,我……我告诉了我干爹佘五爷和他的助手濮兴华。”

    “你一会准时滚出去,懂吗,不要找死。”

    杨振泽将抢揣回大衣内袋,转身离开了咖啡馆。秦洁妮浑身颤抖,半晌才抹掉眼泪,往门口走去。

    五点到了,车子没来。秦洁妮在冷风中,突然生出一种灭顶的恐惧感。

    “怎么……会没来呢?”濮先生答应放她走的,她租了孙老板的车子来接,明天就好到南京了。

    五点到了,杨璧成立在码头入口,等待货物查验完毕放行。按打点好的情况,李鸣柳请他中转的一批盘尼西林已经装在面粉箱子里头,马上要往下游走。

    “怎么……他会来呢?”杨振泽的车直接加速冲进了码头片区,往杨璧成那里去。杨璧成立在货仓前头,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啪”。

    血喷涌而出。

    第十六章

    血从肩头涌出来,极快在蓝色西装上洇出暗的印子。杨璧成下意识捂住伤口,腥粘血液将指尖染成刺目的殷红色。

    心脏很沉地落下去,怒火席卷了杨振泽的胸腔。到底低估了母亲,慢了。杨振泽想,也怪自己防备的不够,原先秦三小姐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哪里敢替父亲管账,管帮派的帐。寻常把戏于她来说,是孙猴子在如来掌心里翻跟斗,到底逃不出去。秦三小姐哪里是喊着奶妈子一道言语里挤兑异己的寻常妇人,她是上海滩里的上层淑女,不是徒有美貌与小聪明的交际花。她异常清楚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往来于仕途工商之间。而最为亲厚的,就是她原先的家庭,丈夫往往只是勾连出力的盟友,娘家却是一辈子的保障。秦三小姐早晚要对杨璧成下手,杨振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甚至知道他母亲的所思所想。秦三小姐不是容不得一个杨德生无所谓的儿子,而是容不得一个男人让杨振泽分外上心。如果是门当户对的小姐,她也许会考虑替杨振泽说了亲事。如果只是寻常的兔儿爷戏子,她至多只会等杨振泽玩腻抽身。可杨璧成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他儿子的异母兄长。这是大逆不道的,并且一旦走歪,便会让她倾尽心血培养的接班人,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于是她去求了父亲秦慎达。

    秦慎达年过七旬,没有儿子,最宝贝的就是女儿。也因为是个女儿,秦慎达在帮派里成了纯臣类的中坚派,无人打他的主意,反倒无论哪个上了台,都要好生捧着他。老爷子很厉害,一把年纪,还能上午与杨振泽去打枪,下午在马场里跑两个来回。所有人清清楚楚,秦慎达虽然已经不拿主意,但一声秦爷还是当得起的。杨振泽知道是母亲在里头推波助澜,不然哪怕是几波人存了意动手,也不会在码头一带把杨家的少爷当活靶子。

    自然杨璧成没有死,不然杨振泽绝不只是发怒和后怕。子弹从他大哥的脖颈斜擦过肩,在颈肉上挖去一条嫩肉。杨璧成立时感到火烧火燎的疼痛,他竟然很能吃痛,忍着没有倒下去,捂着伤处找货箱后头躲。

    这一声枪响掀开码头枪战的序幕,事后巡警盘问起来,依旧无人承认是谁开的第一响。因为的确不是来抢药的佘五爷或是孙老板自己的人动的手,谁能猜到秦老爷子与秦三小姐——说难听些,会咬的狗不叫,一碰就是两条。

    杨振泽俯下身子,开车挤进人群。纷乱的码头原本黑压压的一片,愣是多出纺锤形的空隙。他一把推开副驾的门,伸出手将杨璧成拖进来。

    “趴下!往里头躲!”

    杨璧成顺从地钻进车里,一枚子弹击碎了后窗玻璃。车子随即加速后退,飞驰着离开清浦湾,往露西园路去。

    秦洁妮等到五点一刻,还不见孙老板的车来,知道出了事。她匆匆拦下黄包车,往车站去,匆匆忙忙掏出许多白亮的大洋。

    “快!快一些!我赶车!”

    “好嘞!”黄包车夫飞快地跑起来了,秦洁妮感到一阵异常的摇晃,她想张口喊车夫跑稳一些,她都要摔下去了。然而过了一分钟,她终于发现在颤抖的是自己。

    她慌张地往车站跑,险些连深宝石绿的鞋子都踹飞出去。啊啊,她边跑边觉得后悔,为什么,为什么要卖消息给佘五爷。要是不卖这消息,她如今就不会这样狼狈啦。不过冥冥之中,她似乎想起那个孤注一掷的夜,硕大的明月在天顶上,她在地上,就知道自己总有那么一日。这样的行为,与投机倒把没有区别,不过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再者,就这样逃出去,不是很好吗。她可以逃去南京,从南京有个新开始。或者去旁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也做个普通的女人……

    珍珠手袋像嘲笑一样,“哗——”地散开,珠子和钱在地上滚。她蹲下身,匆匆地捡,几乎是气急败坏。很愤怒,想骂人。孙老板是这样靠不住的,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好好贩烟土不行吗,非要来夺这一点点药。她还想到杨璧成,傻子,李鸣柳,都怨他。

    一双皮鞋落在她要拾起的钱上,她抬头一看,立时跌坐下去。

    “……呼……呼……”泪水不停地从她眼里迸出来,秦洁妮害怕极了,根本听不见身旁的人在说什么。她的耳朵嗡嗡直响,一个劲地尖叫:“别杀我!别!不要杀我……求你!啊啊……求求你!我不知道……”

    “把她嘴赌上,丟车里。”李宋宪把烟头踩熄,皱着眉看了看上海粉腻洋红的夜空,叹了口气。他很久没回上海,如果不是李鸣柳要做生意替他养部队,他是不愿意李鸣柳也来上海的。

    但是没办法,他需要钱,做上海司令还是冀中司令,都需要钱。李鸣柳白日替他赚钱,晚上做他的司令夫人。

    何况日本人越来越猖獗了,前个月在司令部里干到一半,突然就有了空袭。李宋宪光着上身从屋子里走出来,拉了两门山炮就要开打。李鸣柳窝在尘土四溢的屋子里,劝他再购置一批好些的装备,韬光养晦。

    “他总是这样,什么脏的臭的都要捡起来尝一尝。”他扫了秦洁妮一眼,扭头问便装同行的副官,“小东西说哪里?”

    “司令,鸣柳少爷在佘五爷那里做客。”

    “谁给他的胆子叫五爷。”李宋宪坐上车,“老东西动我的人。妈了个巴子的,以为我在河南,就天高皇帝远,很把自己当一回事。”

    秦洁妮趴伏在车后,捆得一动不动。车轮滚滚,冀中王并不在意这一点点的盘尼西林,只是他的司令夫人没回去睡觉,他很不满意。秦洁妮作为造成此次延误的缘由之一,自然不会放过。

    秦洁妮在黑暗中,只看见半明半灭的烟头在晃动,朦胧中,泪水直直顺着鼻梁淌下去。在她不长的余生里,如若还有回忆,今日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杨璧成。

    也是杨璧成最后一次见到她。

    第十七章

    露西园路是法租界里洋人的聚居区。一片圈好的别墅,造成欧式模样,褐色尖顶下是雪白石柱。喷泉安好了,再散养些鸽子。规划是交流部的人,原本执意想在上海弄出法兰西情调,让洋人宾至如归。可惜中国的鸽子不争气,老早被码头做工的人吓坏了,怎么哄也不亲近。于是匆匆忙忙买了几只绿孔雀与白孔雀,丢在绿地里。 却不想秋日初起了一阵寒风,三三两两全冻死过去。一时不晓得还能补些什么,便空置在那里,渐渐成了洋人傍晚遛黑皮小猎犬的地方。洋狗是无所谓,可食槽里的玉米和谷子,是真的便宜中国麻雀了。

    从古至今,中华能人之心到底是连通的,一言以蔽之,尽己之物力,结洋人欢心。

    周边没有大商铺,也没有越晚越热闹的宵夜摊子,更没有卖报纸、鲜花、洋火的——太吵,吵着洋人休息,巡捕房一早就把这些小本生意人赶将出去,以免触到了霉头。大多洋人不与中国人一般见识的,但也有喜欢找茬的败类。他们觉得,是入乡随俗了,橘生淮北嘛,洋人总是文明的。

    文明的洋人们,每到夜里八点,家家户户就要熄灯。洋人是习惯早睡的,不早睡的不住在露西园路,要么出去过夜,总之没有过了十点还亮着灯的人家。

    但这夜忽然有了例外,九点多一些,月华正好的时候,柔暗的路灯映出一辆驶来的车。好在洋人们没有窥探的爱好,不然杨振泽这辆车不免吓人——车窗碎了两扇,前头也瘪进去。划痕零零散散散落在门边,几道刮破了铁皮的,或许是之前匆然划去的流弹。

    杨振泽扶着他胆大包天的大哥进了小洋房。

    杨璧成在杨振泽眼中,与父亲一直没有相似之处。他温和怯懦,没有杨德生收放自如的从商手腕,更没有冲着对家的心狠手辣,所以杨振泽总将他当作软柿子一般拿捏。他是怎样也不会想到,柿子里头有这样硬的核。他眼见着杨璧成受伤之后,先寻码头的货柜躲起来。将他拽进车里之后,杨璧成手段娴熟,扯碎衬衫取下领带,止血包扎,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杨振泽大为吃惊,不知道杨璧成还有这样凌厉果断的一面。

    “不能去医院,我看到巡捕往那边去了。”杨璧成轻轻地拉住他的袖管。

    “你在流血。”杨振泽一脚油门,径自往医院开。

    “没事……振泽,振泽……很快就止住了。是擦伤,但如果去医院,他们会知道是枪伤的。”杨璧成哀求地望着杨振泽:“求你了,振泽,不能让他们知道。万一他们告诉巡捕,巡捕又去了家里……你,你信我,只要给我弄到注射器和药,我会告诉你的……”

    “你也知道可能会这样!你知道会这样还去帮李鸣柳做事?他给你什么好处?”杨振泽被他的哀求弄的没有法子,他也确实不能让父母知道大哥在码头中了枪击,这样无法解释。哪怕他知道是秦三小姐做的,也不能回杨公馆,回去意味着坐实杨璧成买卖私货的事。

    “你和我说实话,李鸣柳到底让你做什么。你最好信守诺言,我认识人,可以给你弄药。但如果不讲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家去。”

    “好。”

    杨璧成替自己清创包扎注射完,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他蜷在座椅里睡了,没有问杨振泽要去哪里。他们心里都知道,背着整个杨家,还有一处露西园路。

    九点半,杨璧成被他唤醒,半抱半扶着上了楼。血已经凝了,残破的衬衫上染着发黑的红。杨振泽一路把他抱上了床,杨璧成挣扎着说:“我身上很脏。”

    “不要紧,反正床原本就是躺人的。”杨振泽小心替他解了西服外套,躲开肩上的伤口。杨璧成苍白的肌肤上染着喷溅一般斑驳的痕迹,他猜这是血水干涸后的印子。

    衬衫因为破了,所以理所当然拿剪子绞开。杨振泽更是顺理成章地替他打水擦身。他的手握住热巾子,一点点顺着杨璧成另一侧脖颈往下擦。不算难受的烫,熨开杨璧成的感官,留下温热后回凉的舒爽。他舒服地叹了口气,有些大灾大难之后到了新栖息地的安心,一经松懈,就开始犯困。

    “我没有帮李鸣柳做事,只是替他中转。”杨璧成在他的引导下,成了一个侧卧的姿势,就倚枕在杨振泽腿上。他慢吞吞地说,很不好意思:“……你知道救国会吗?”他看了一眼杨振泽,不知道是在辩解,还是安慰自己:“他们已经举了民兵反抗了。”

    “……”杨振泽千想万想,是想不到他会这样的。上周闹学生的时候,也没有听说他怎么样激动。而“救国会”“抗争联合会”一类,在杨振泽脑中更是毫无意义的挣扎,莽夫而已。他不禁皱着眉问道:“所以如何呢?”

    “也许多一点药,就能保住性命,能活。”杨璧成的眼睛在玉兰花模样的壁灯下熠熠生辉。“那里是很缺药的。”他又叹了口气,“从前我读书时,有一位同学就参加了救国会。匹夫有责,他说。”

    杨振泽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李鸣柳卖西药给救国会这等反抗团体,不好过上海,用杨璧成的面粉私货做幌子。他压着心头怒火在没有斥责杨璧成,愚蠢!李鸣柳给他面粉生意的钱,却自己连着其他的线,更可怕的是杨璧成因为这一点点宽厚仁慈,所谓“匹夫有责”的家国心思,也不要命一般和他们掺合!

    这回秦三小姐知道,就抓着机会能要他的命,他还是敢拍胸脯说自己母亲不知道药品的事,不然秦三小姐就不仅仅是杀人,而是必须将杨家从他这样的大逆不道里摘出去了。

    而杨璧成竟然又问:“可……你说那药怎么样了?”

    杨振泽的怒火在发与不发之间兜转了几回,终于被这句话点燃了。他看着杨璧成失去血色的唇,苍白的肌肤,虽然惊艳于杨璧成眼中的光彩,可更希望他不会丢了性命。于是在杨璧成多问之前,他俯下身,咬着他柔软的耳垂,一字一句含糊地问。

    “你他妈有个哥哥叫李宋宪吗?你以为谁都不敢动你?你以为今天自己不会死,是不是?”

    “大哥,你吓着我了。”

    “我他妈以为那枪把你打死了,我吓坏了。那个时候我特别后悔,想了很多,我觉得自己错了。”

    “我不该对你好,你很清楚。你知道我要怀柔就不会强迫你,所以你开开心心做着大哥。”

    “你跟我来就是错的。你不要想再出去了,这里没有什么大哥的。”

    杨振泽在他耳后很轻地吻了一吻。

    “以后我们之间也不算什么兄弟了。”

    第十八章

    杨璧成苍白的唇微微一颤,想说些什么。他的面冲着被褥,是西式的花样,宝石蓝的缎面上坠了一圈椭圆的花边。针口密密的,线脚压的很好,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裁缝铺子里的土布。他就这样看着,看着,花边绕成的圆圈里,有石榴红的玫瑰图样,像一只嘴张在那里。

    杨璧成躺在杨振泽的腿上,是垫高的,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他没有看杨振泽,头却很重的低了下去。他的不形于色在杨振泽面前终于土崩瓦解,好像几小时之前的恐惧姗姗来迟。他的胸口抵在杨振泽的腿侧,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丝丝颤抖涟漪般震荡开来。

    “璧成,你也知道的,是不是?”杨振泽的唇从他的耳扣吻到颈侧,一点一点吮咬着擦拭后温热的皮肤,呼吸声渐渐急促,他十分小心地避开伤口。杨璧成的上衣已经褪去,换成洁净的低领睡袍,沾染血迹的西服与衬衫已经被收整包拢,预备明日一早处理干净。

    杨璧成趴伏着,没有动。除了两人紧贴的身子还能察觉到震颤和恐惧,杨振泽看不到他脸上有除却顺从之外的其他表情。他好像是认命了,知道早晚总有这样的一天。

    “抱歉。……”杨璧成突然按住了他在身上逡巡的手,很嘶哑地说:“振泽,给我支烟。”

    杨振泽不知道他还会抽烟。

    他从精铁烟盒里掏出一只英国烟,倒着抿进嘴里,喂到杨璧成嘴边。看着没有血色的棱唇,柔软地含住了它。

    “啪哒”一声,金红的火焰在手掌的护卫下燃烧。杨璧成只咳了一声,显然是会抽烟的。浅灰色的雾像一条蛇,夹杂烟草的气息,从他肉粉色的舌面上滑出。

    “哪里学的?”

    “在东京。”杨璧成倚在他怀里,脖颈向上一抬,猩红的火点送上前去,让杨振泽的烟也引燃。“我学了,可是不想抽,就又戒了。”杨璧成的眼里像有泪,他叹了口气:“来上海前,我抽了半只。”

    他商量一般地问杨振泽:“要是今后没有别的事,我还是想回苏州去。”

    杨振泽知道他的“今后”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吻了吻杨璧成的唇,烟味在他冰冷的舌尖是苦涩的。他一点一点卷住杨璧成的舌,手将好卡在他细窄的腰上。烟头在玻璃钢里灭掉,内裤褪下去,很漂亮的两块髋骨,撑出诱人的弧度。

    甘油倒在杨振泽的手上,再抹进杨璧成的臀缝里。他一手抚弄着杨璧成的阴茎,剥开顶端的嫩皮,按着肉红色的顶。杨璧成脱力般地软下去,很刺激的,但同时又给他沉沦和放纵。一阵呻吟从鼻腔里出来,很甜腻和满足的。而杨振泽的另一手指节很轻缓地送进他的后穴,甘油滑的,但也只能塞两根指头。杨璧成的身子紧绷,唇咬了咬,猛地吸了一口烟。

    杨振泽笑起来,在他唇角吻了一口。“怕什么,倒像在打架似的。”又说:“下次不这样了,折腾。我去弄点欢场里的东西。”

    “罢了,”杨璧成够着他的手腕子,“这些都是药配的,吃了也没什么好处。就是没到地方,你再往里头上面试试。”他笑了笑,唇已经有些发白了。

    杨振泽一面套弄他前头,一面听他的话,好好探下去。这次对了地方,杨璧成叫了半声,身子一绷随即发软,阴茎前端淌出一大滴清露。杨振泽于是一下一下地挤按刮蹭,看杨璧成的腿越分越开,脸也染了红。于是慢慢揉按一阵,小声哄着,又塞了一根指节进去。

    杨璧成咬着下唇,说:“算啦。你弄吧,应当差不多了。”

    杨振泽扶着他的腰,缓缓顶了进去。前头是指头探过揉开的,还算好入。到了后头,一寸寸热烫包绞,舒服是舒服,挤得他也一道发了涨。可杨璧成皱着眉,身子又紧。杨振泽小心翼翼把他臀部托一托,寻着方才舒服的地方,抽了阴茎,从外往里又划了一回。

    约莫试了几次,杨璧成得了快活,顶对了地方,喉咙里叫出声来。与吃痛强忍的时候不同,似刮在了筋上。一动,杨璧成臀就是一夹,前面又湿又挺,往他掌心蹭的。他就一把攥住杨璧成的阴茎,两个指节给他圈好了不让他随意的快活。之后解了领带,往上头一系,露出一截粉嫩发红的顶。

    “我快一些。”杨振泽按着他腰,觉得里头湿软的够了,腰越摆越快,一下一下往里头干。杨璧成起初还忍着叫喊,之后有一次抵在上头磨,磨了十几下,来来回回,忍不住了。口里便有些呻吟,后头是求饶了。杨振泽还哄着他来说些淫话,一面插一面欺负他,问他还要不要回苏州,说一次回要插二十下,抱着腰往下按。杨璧成于是只能求饶,不仅没法回去,还只能留在他身边做杨少奶奶。他蹙着眉,舒服的泪盈于目,但依旧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所以趁机流下真真假假的泪。

    杨振泽搂着他,十分温存热情地含着他的舌尖与耳扣,指腹从前胸勃起的乳头揉下去,柔情缱绻地在他的小腹上勾出一串不可辨别的花体字。

    烟早在床边落下去了,成了白与灰。杨璧成最后是在挣扎着差点碰到伤口的疯狂求饶中,终于满足了杨振泽,所以水乳交融的一刻,他与杨振泽都从未有过的尽兴。但激情之后,一阵寒冷在杨振泽的独占、呵护与照顾下,依然席卷了他。他无法回答为什么对于“在杨振泽身边”的诺言是那样的逃避,说不出口,不像露水姻缘那样随意。或许是因为想告诉杨振泽,少奶奶不会是他的,他也没法陪杨振泽一辈子。

    第十九章

    也是晚上九点多,刘妈接了电话。

    汪公馆的大少爷汪鸿建,说今天在街头偶遇杨振泽,邀了俩兄弟住城外小别墅,约好第二天去跑马。汪家是老伐头里的书香门第,祖上几辈都做文官的,如今乡下大宅里不懂时事的汪老太太,仍道汪小少爷在翰林院,是很好的。汪鸿建出清廉而不染,白日跟着科里局里乱混,夜里跟着大少们吃喝嫖赌养养不落,是难得的摩登人物。

    杨振泽时常陪来做生意的老板往汪家城外马场去,可骑可赌。日子一久,与汪鸿建熟了,此回半夜电话一去,请他说谎。汪鸿建笑道:“可以,可以。”受杨振泽一顿饭,替他圆了这桩事。

    自然是假的,但秦小姐也不会真“笃笃笃”跑到杨德生眼门前,告诉他两个儿子没回来,因为一个被她爸爸派去的人打伤了。另一个自己生的,两个人半辈子也没教好,脚跟脚前地给他大哥送殷勤。

    她知道这次有些打草惊蛇的意思。其实蛇早已惊了,只是没想到她如此狠辣的好手段。杨振泽倒还顾及她颜面的,且也不想闹僵,闹僵没有好处。倒时候秦三小姐往他经济来源上一掐,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杨璧成跟着他一道落难,那就无趣至极。项王四面楚歌的时候,须知虞姬还先抹了脖子呢。

    他哪里舍得杨璧成千里迢迢跑来申城吃苦。苦是可以吃的,床上吃,不要床下吃。

    杨振泽不动声色地差使手下人,压着杨德生归家的点儿进了大门,说少爷喊他来取杨璧成那套骑马装。那杨德生自然要问情况,有问就有答,刘妈方才自己接的汪少爷电话,结果是随他们青年人自己玩乐快意的。

    杨德生乐于弟友兄恭的错乱场景,温和地夸了一句秦三小姐,自然也夸了夸自己。“我们的振泽……呵,那是很会做人的。”确实很会做人的,秦三小姐暗暗地想。她倒也不是没有生过给杨振泽配一位夫人的心思,可门当户对的小姐,个个都是大夫人调教出来的厉害角色,进门是要管家的,她还不肯放权,婆婆的名声就未免不好听了。若为了挤压杨璧成,弄一个懂风月的来做小,又嫌辱没了上等人的身份,杨振泽也不一定入套。再说真入套了,走了虎又来狼,狼还能生白眼狼,那是彻底要败家的,不行,不行。

    秦三小姐思前想后,一时没有最合适的两全之法。但仍然微微笑着对刘妈说:“天气冷了,他们又都是小伙子,毛手毛脚衣服整的不利落。去,给少爷拿背心和大衣,记得,拿两份。”另一份是暗红的羊绒长外衫,仿洋人款做的,杨振泽肤色要深一些,从前穿了嫌不清爽,就束之高阁。如今拿去给杨璧成,秦三小姐是不心疼的。

    “这么好的东西,不穿也别可惜了。”

    “夫人说的是。”

    杨振泽深夜开门取衣物,杨璧成还在睡。之前杨璧成被搂着,很小心地支起伤到的一半肩,脸贴在他臂弯里压出圆形的、粉色的印子,睡的很熟。杨振泽俯身在他另一半肩头吮着,一排紫红而圆润的记号,像整齐排列的密码,落在杨璧成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他把衣衫整了整,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掀开被褥的时候带进一阵冷风,杨璧成紧锁着眉,忽然睁开了眼。

    “啊……”他很轻地喟叹了一声,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杨振泽伸手探了一下,背心里有些潮热。

    “做梦了?”

    “嗯。”

    自然做的是噩梦。因着他在码头一蹲一躲,留了性命,秦三小姐此回不免高看杨璧成一眼,觉得他临危不乱,别有深沉。却不想杨璧成做了一叠慌乱奔逃的梦,梦中把一切都抛掉了。

    “梦见什么了?”

    “救国会,振兴会……死了人,还有码头,枪,血。”杨璧成说完喘了一口气,憋了许久,他是觉得这一回,将一生的勇气和冒险都挥霍殆尽。

    睡不着了,于是索性点一只烟,与杨振泽说开事情。

    杨璧成在东京留学的时候,学的是医。他渡轮过去,带着一些换好的日元。下了船,因为天气不好,下雨天到的晚,匆匆忙忙办了入学。同乡会的中国人来接他,接风洗尘,里头青年人又多,十之七八酒醉后要壮怀激烈的。又是异国,平日吃多了东洋人的不堪,又不像从前还是天朝上国,渐渐每年只有在新生来时才能如此。

    杨璧成在家中做久了沉默寡言的木头少爷,一开始还热血沸腾,自觉身旁青年如此,所说兴中有望。原本在国内不觉得,在外,孤寂是双份的,自然要拿出更多青年志气来抵抗。后来渐渐知晓酒醉出志气,酒醒还要夹着尾巴去上病理学和解剖课的,学的好学不好,都被东洋人冷嘲热讽。不过好在倒还真有人一直坚持,每月自费做手抄报,翻译西洋革命与国内反抗。杨璧成看着,一面随大流,一面还是有敬佩。杨德生要他回国的时候,他索性也不换日元,全部买了米面送过去,做了一回新青年。

    所以后来李鸣柳寻他,要他帮忙运一批盘尼西林出去,他先是不肯。

    “鸣柳师兄,我帮不上忙。……不行的,我是真的做不得,也不能做。”

    “哎。”李鸣柳很沉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先前拉了人做事了。”

    “然后呢?”

    “然后?占了一个小县城,可伤员多,没有药。我说,反正我来上海试试。他们先前剿了复辟老吏的地方,里头有的是钱。他们想拿钱买,可那里没有西药。”

    “……”

    “你不用做什么,只替我中转一下就好。我在上海走动,到底有些不方便。”

    “可……”

    “啊啊,璧成。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李鸣柳笑了笑,“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

    “你就答应了?”

    杨璧成吐出一口烟,“……那时还没答应。后来他通过秦洁妮与我递信,说了不少我走后的事情。于李鸣柳而言,我过得不算如意,他也身不由己,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想法。于先前药的事情,却像是眼见着旧人能做成大事了,比我们都强的多,好像有些说不清楚。再说我先前想,本身就是无所谓的,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死了也不缺我一口棺材。现在是知道痛,怕了。之前,还总有些残存心气在里头。”

    第二十章

    杨璧成吞下一口缠绵苦涩的热烟,唇角浮起笑容,笑自己从前到如今还是这样。不敢狠心做了十成的坏人,又偏偏没有胆子当全然的好人,真是没有意思。

    话本里的恶人,那就是十恶不赦,善人,那就是菩萨在世,倒很鲜活,比他活得有劲。他甚至不知道杨振泽怎么会有心思来逗弄自己,明明上下不成的一个二流人,自己看自己尚且不觉很讨喜。若他如李鸣柳那样,头是头,脸是脸,眉眼含笑,周身风流,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本事,倒也算个厉害角色,能入杨振泽法眼的。畏首畏尾的杨少爷,杨璧成,平板无趣的性子,实在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可世上情情爱爱,哪里是一句话说的清楚,杨振泽原先看着鹅肝酱就嫌腻,偏偏满眼洋人大菜,正怄得难受。忽然出来一根鸡肋,立时眼巴巴地望着,好容易骗到手嚼出汁来。且正在兴头上,起劲得厉害,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飘飘然的快意从脑仁里蔓延,杨璧成陷入一种短暂而自得的无力中。他抵着床头软垫,脖颈微微向后一仰。细碎的前发零零散散落到眼前,遮得不算严实。还能看见杨振泽扯松腰带,裸身钻进被褥里,温温存存地贴上来。杨璧成缩了缩,替他让出位置。而杨振泽也全然不觉这是背离伦常的事,俯身去吻他的肩侧。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如今的上海,不,不好怪上海。如今的世道,是很乱的,洋人来了之后,忽然,五千年下来的“君君臣臣”没了。须知“君君臣臣”是横在“父父子子”前,前都没了,何以谈后?父子伦常不清不楚,那是常事,就连要提旧黄历的遗老遗少家中——小姨太太和大少爷搅不清,大少爷又和太太房里丫鬟搞不明……所以杨振泽看上他的异母哥哥,比起前些日子诸如大夫人与庶子间二三事,倒也并不算什么大事,甚至不会闹出一个辈分成迷的小小少爷来。

    不然杨德生弄不好就这样气疯了,去了,皆大欢喜,也未可知。

    杨璧成向里挪了一寸,算又替他让让位置。谁是这里的主人,他是清楚的,并且有寄人篱下的乖巧。于是杨振泽大大方方地覆上来,在他后腰的小肉窝里唆了一口。他想了想,异常后悔没有带酒。杨璧成瘦是瘦,不过这些日子牛扒没有少吃,冰淇淋汽水也经常下肚,屁股和腰壮起来了,一弯两个小肉窝。杨振泽把玩揉按一阵,笑着去捏捏玩玩。但杨璧成却未曾想这么多,他小心翼翼呼了口气,有些怕杨振泽再来一回。喉咙有些哑,身子也没有力气,想来是低烧的原因。不过也不厉害,所以没有说。

    杨璧成看着身侧的人,身子算不得洋鬼子那样人高马大、壮得可怖,可长还是长的,很挤得慌。杨璧成又缩了缩,好在杨振泽没有多纠缠,就从被子里钻出来。笑着吻了吻杨璧成带着烟气的唇角,而杨璧成仍仰着头,靠在垫子上休息。杨振泽便见他雪腻颈子里,横贯咽喉的大片吻痕,青紫交错,情欲织缠像一条绳索,勒地无声无息,又触目惊心。他忽然心惊起来了,如果杨璧成死了呢?想到这里,杨振泽生出一种恐慌来。

    假如杨璧成已经死了呢?又是不是他害死了杨璧成?

    杨璧成不知他的想法,任由他的吻落在身上,轻柔又温和。扬指欲掸烟灰,不巧牵动了伤口,他倒抽一口气。 星火点子顺着他的小半根烟落下去,在崭新的蓝缎面上烧出一个枯黄的点。

    杨振泽一把攥住他的手,低声问,“不就是烧个洞,乱挣什么?”他看了一眼包扎好的伤口,没有渗出血迹来,才松了一口气。却听杨璧成喉咙里低低笑了一声,便问:“有什么这样好笑,说来听听。”

    “放才你弄的时候,不嫌乱挣。我收整一下,你倒连动也不让我动。”杨璧成笑起来,终于是有些快乐的样子,不再是郁郁无言的。

    “这怎么一样。”杨振泽伸手探了一探他额角,“有点烫。你发烧了?”他下床去烧水,“我出门抓些药。”

    “不必了,睡一觉就好的。”

    “西药好还是中药好?”他已经穿起衣服来,要出门去。“你是学过医的,如今他们都爱用西药,好的快。可又有说伤身子的……还是中药罢!炖锅可以煮中药么?”

    “不必了振泽,睡一会就没事了。”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忽然床头电话叮叮叮咚咚咚地乱响起来。

    杨振泽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里的电话机没装几日,谁都不曾告诉。他知道这不可能是打错了地方,那既然不是错了地方,就更不可能找他。要找的定然只有杨璧成。

    电话又响了两声。

    杨振泽坐到床沿,话筒放到耳边。

    “杨先生,好久不见。我是李鸣柳。”

    杨振泽皱着眉。

    “李先生这么晚,有事么。”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我快回河南去了,想再见一见璧成。顺带之前有些误会,还想请杨先生赏光一道来,我请你们兄弟吃顿便饭。”

    “这几日,外头似乎不太平。我大哥受了惊吓,怕要休息几日。”

    “也是,我也听说不太平。璧成现在好些了吧?”

    “李先生手眼通天,应当清楚嘛。”

    “不敢,不敢。三日后我兄长与我请客,就在家里,替璧成压压惊。”李鸣柳笑着,知道杨振泽决计不会拒绝。

    他也果真没有拒绝。李鸣柳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后站着李宋宪。他仗着身后有军队,又勾着三方捧好了他,安安心心坐在远处做土皇帝。杨振泽初入商界时,他已经是市长卑躬屈膝的大人物了,而杨振泽还要客客气气敬他的酒。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与家兄送些礼物来,不成敬意。”

    门外车灯一亮,轻尘扬起来,直飞进暗蓝的夜空里去了。风烈烈地吹,这里离江边很远,但似乎能听见潮水声。

    杨振泽打开门,是个扎好的礼盒,里头有十根大黄鱼,根根很有分量,握在手里冰冰冷。杨璧成没说话,可他却有些愧对杨璧成。大抵是因为不该猜的通透而应下了之后的饭局,但杨璧成是懂的,也没有生气,他是不会生气的,也没有委屈,只有木然的脸,和一点点不知是不是伤口的隐隐作痛。

    这些是不成敬意的,那成敬意的,必然要在饭桌上说了,中国人在饭桌上总是好办事的多。

    第二十一章

    李鸣柳拿着李宋宪褪下的灰色西装,往椅背上一披。李宋宪立到窗前,拉下纱罩,露出巴掌宽的空隙。他点了烟,焰苗从金属打火机里钻出来,红而明亮,让人眼前一跳。

    李鸣柳眉眼里笑盈盈的,像含着半汪春水。坐着,融进李宋宪烟雾的迷离中,飘摇着也不很惋惜。他是个美人,不过美人往往是祸水。李宋宪已被他祸害惯了,如今习惯的紧。

    “啊呀……遗憾极了。”李鸣柳听杨振泽说,杨璧成没有来。一面撑着下巴点菜,一面口中上海话说着,面上也很惋惜,可眼中却没有多少感慨的意思。

    “璧成还在休息?侬看,这样不巧。”

    说罢摇摇头,似乎有许多心伤,“今后也忙,到处这么乱,怕见不到了。”

    “哪里的话,人生何处不相逢嘛。”杨振泽刚刚落座,也很客气。杨璧成没有来,一是伤口还没好,二是低烧很不舒服,三是“不太想见李鸣柳”。

    于是接到电话后,杨振泽独自过来。杨璧成与他本身都清楚的很,是赴李宋宪的宴。所以他来不来见李鸣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宋宪十根金条,明明白白提醒杨振泽,还有好处,并且很多,他要放聪明点就能赚更多。

    杨璧成清楚,杨振泽不会因为自己去倒卖西药,就在李家兄弟面前暴跳如雷。相反,他虽然年轻,可也是名利场里打滚的机灵鬼,知道如何好好捧着,悉心听着李鸣柳身后的主子说话。李鸣柳自然知道他是明眼人,所以也乐呵呵地,只叙旧情,仿佛全然没有交代过杨璧成做的事。

    一室和乐。

    杨振泽暼了一眼窗台边抽烟的李宋宪,白色衬衫外头是暗蓝色羊毛背心,透出些青灰,与李鸣柳身上一模一样的。腰侧分明挂着枪,露出一个棕色套壳的边。身形很大,有些不露声色的强硬在里头。大抵上位者都有些令人心惊的气势,杨振泽一面提防,一面也不免敬仰。

    他才二十出头,李宋宪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在想等自己到了李宋宪这个岁数,是不是也能成这样的人。他有这个野心,却还没有这样的实力,起码撇开父母,自己没有。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杨振泽比起一般的激进青年,倒多了两份清醒,少了一丝傲气。

    他顿了一顿,已经拿出生意场的平静,“这次仓促。下回李军座与李先生再来,吾做东。”他心里想,李鸣柳真不是个东西,前头拉着杨璧成挡枪卖命,后头一下坐在李宋宪身上,直接让他擦屁股,如今还有脸面说话。

    “客气,客气。”李鸣柳笑着,挪到李宋宪座旁去了。

    李宋宪慢慢跺回来,双臂撑在桌前,打量着杨振泽。不急不缓地说:“杨先生年轻稳重,如今这样的人太少了。”

    “李军座谬赞,不敢当。”

    “很久没有来上海,也弄不懂现在怎么这样乱。吾这个弟弟……”他揽过李鸣柳,像顺着一只乖巧的家养猫,指尖在他的耳后搔弄,“……过来。左一趟,右一趟,电报来来回回的催,就是玩野了心。”

    “唔。怪吾么?”李鸣柳似乎很不快,眼角却弯弯的,透出一点粉,在假生气。“伊那边扣了我,要钞票而已,又掏不出来。”

    “那侬身边一日日缠着乱七八糟的人。再犟,杨先生都要笑话你。”杨振泽忽然发现李宋宪上海话说的也流利,溺爱意思不轻。

    “侬说正事。”李鸣柳又勾了一份虾籽大乌参,笑着低下头去。

    “杨先生。”李宋宪说,“如今我在上海缺一个能盯事的人。侬放心,不在我手下,只是替我过过生意。”

    “李军座的意思是……”

    “孙敬之,鸣柳替我做掉了。佘俊山那头,我也打好了招呼,老骨头一把了伊不敢说什么。那末,只缺一个人,来顶他的位置。”李宋宪又点了烟,一缕青色膨开来,迅速在午间的风里散去了。他一挑,眉锋处浓郁的黑有些凶意,但也勾出些疑问的意思。“杨先生,侬怎样想,要不要自己做做生意?”他顿了一顿,仿佛替他留时间考虑似的,“虽然没有侬家里厢那样稳,不过钱来的快,路子也多。”

    “这,倒要谢过李军座提携。”杨振泽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李鸣柳此回,碰到了难事。孙敬之与佘五爷,或许还有旁的帮派,仗着天高皇帝远,或索性就忘却了还有皇帝,要太岁头上动土。到底李宋宪怎样看重这个弟弟,亦或是做做样子,都也罢了。如今可以确定的是,他是实实在在感着上海无人可用,急着抛出一个肥缺,招杨振泽来做事。“只是……我往日未曾做过这样活,不若……再容我考虑一日。”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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