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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申江潮水 作者:云吞吞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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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江潮水》作者:云吞吞/云吞凉凉

    风格:原创男男近代&039;未设置&039;正剧腹黑攻h有

    简介:

    一个上海滩的故事。

    来自微博推文:

    霸道攻x温润受。同父异母真兄弟年下文。受从乡下来投靠父亲然后就被攻看上了。民国风,人物性格棒。这篇真的气氛我太爱,作者把攻意 淫受描写的暧昧又情色,把旧上海红灯酒绿醉生梦死的感觉描摹的很棒,最后写到他们因为战争举家逃亡的情节有点小虐,总体不错看四星推荐。

    第一章

    杨振泽向来不自诩“先进”人士,这一点年轻的同龄少爷们都颇为惊异,因为先进人士是摩登而洋气的。杨振泽留过洋,又子承父业做了几家厂子的“康白度”,竟然没有一些跻身时代潮流之列诸如此类的意识,每每到了晚间,不去百乐门跳舞,也不聚会打牌,更加不喝洋酒,而要回家陪父母吃饭,这是不“先进”的,也非常不“摩登”。好在他的网球还是照打,应酬也要吃吃黑咖啡,哈德门宝珠牌是偶尔吸一吸,倒掩盖了与众不同的异类行为。

    而长辈眼里他是近乎完美的,再添个夫人就能把“近乎”去掉。但也不急,现在时兴自由恋爱,想来杨振泽总能在小姐们之中求得一位佳人。于是每一天漫长而不忙碌的下午时光,就经常能牵扯到杨振泽的恋情上——本该是英吉利人喝茶的时候,大家各有糕饼在口,不应说三道四嚼闲话。

    可惜太太们不喝茶,自有自的事情做,很快聚成一台小方桌,胳膊伸出去就是一场小型珠宝展演会。太阳是不要晒的,开一盏明晃晃的灯来搓麻将才是正理,于是灯下宝石和钻戒也明晃晃的照着,雪花膏和香水的暖香蒸发后和薄荷味的女士烟混在一起。白团扇,水仙花纹的黄底子台布,映着嘴上红艳艳的胭脂膏子。玛瑙和珊瑚石到底不时兴了,没有好翡翠压阵脚的人不会空着胳膊,也渐渐换成厚重的金银手镯。钞票都不禁得住用,只有金子才是真真的捏在手里。

    阿菊端着冰淇淋和汽水在旁边伺候,佣人没有资格坐在一旁。少爷的奶妈子,太太带来的刘妈尚且不敢摆这个谱。到了冬天,就要改拿热咖啡。现在还是初秋,下午还是很热,一滴冷凝的水,就从她的盘子上直直的落下去,悄无声息融进褐色的地毯。鲜艳的牡丹已磨得没有了颜色,安分守己地躺在太太们脚下,烟灰落下去,正巧烧在蕊黄的一处嫩芯里。马太太斜了一眼杨太太,没有看过来,正挑眉摸出一张——“啪嗒”一声敲在桌面,好在是个六万。于是摸了摸换了一边跷二郎腿,用脚尖掩住一踩,蕊黄立时就成了灰白。

    鸽子钟咕咕地叫了四下,杨振泽回家来。而杨先生在外应酬,不到十点是不会回来的。开门刘妈接了包,他笑着进来,问三位太太和他的母亲安,用听不出恭维的语气,夸她们各有各的好看,生生成了一副美人图。于是太太们都笑起来,她们正处在顾影自怜和感怀韶华之间,那是眼睁睁看着细腰生出赘肉,眼角落下浅纹的年岁,有个俊俏年轻人这样会说话,到底听着是开心的。

    “今天没有跟着他去?不是说谈生意嘛,倒放你回来了。”杨太太,也就是杨振泽的母亲,数年前的秦三小姐。她斜倚在凳子里,一颗漂亮的泪痣,在挑起的眼角下映衬着饱满的灰珍珠耳坠。“多认识些人也好。”她说话有海派的流利,就算不说话,从眉间流到眼角,都是深谙在心的交际道理。

    “洋人刚下船,都劳累着。吃顿便饭就罢了,父亲忙完要去旁的地方。”杨振泽从阿菊手上的盘子里拿了一个带着青花的玻璃盏,橘子汽水还是凉的。“外头热的厉害。”

    “秋老虎,秋老虎,到冷前还是要热一热的。哎哟,下次不来了,这几天你姆妈手气太好,开门有天胡,钞票都要被伊拿光了。”马太太笑着收拾台子上的零钱,她这几年丰满开来,手上的玉镯子就显得细。杨少爷回来,她们的牌局也差不多要结束。而她一开头的手风已然消退,再打下去就没了意思。

    “不来不行的,三缺一伤阴骘,再说也没有其他牌搭子。”李太太是里面年纪最轻的一个,她的手袋是粉绸上一双蝴蝶。钞票一卷一挤,袋子就充盈起来,蝴蝶也飘飘欲飞。

    “那末……沈六姨可以叫的来一道玩玩,不过她麻将玩的不好。”刘太太想了想,转着手上的钻戒。“玳月的女儿莎莎订婚,最近忙的前脚跟后脚,算了算了。”她突然无限惆怅地吐出一口青烟,扬手在腿边比划,指尖从绛色的旗袍边上略过:“原来才这么大的,一眨眼嫁人了。……老啦。”

    四个人似乎都陷入回忆里,烟头上的红星渐渐烧出惨淡而昏黄的颜色,伴着一句不知道是谁的轻微的喟叹声。 杨振泽笑着切了蛋糕来,“吃了再走,虽然不是‘玫瑰赠佳人’,奶油蛋糕也可以的。”太太们一边说他破费,一边小银叉举到嘴边,整个厅堂里都是快活的空气 。

    因而门再开的时候,她们都有些错愕了。短短的一刻里,两个知道底细的人都敛了神色,只挑出一条高吊着的眉,摆出旁观的镇静来。秦三小姐早年有自己的风光,近日又有儿子可得意,大半辈子就没有受过不快活的事,说是不去说,但早就有些让人不快,人怎么能占尽了好事?如今半路杀出个新少爷,简直热闹地能唱一出大戏,想到此处,又不免让人有些幸灾乐祸。大抵是这样的,坏的时候知道有人一道坏,好的时候旁人好不过自己,终于,成了最佳的世界。剩下一个不知道底细的李太太,大抵听到了风声,下意识就立在秦三小姐一头,对着来人透出些决然的不屑和孤高来。

    来人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了秦三小姐面前,很轻地唤了一声:“秦姨。”然后没有抬头,直着身子退了三步才转身。秦三小姐没有一丝笑容,斜着身子倚在红木椅子里,白皙的脖颈抱在黑旗袍领子中,带着一些说不出的肃杀。她“嗯”了一声,头却向着椅背仰过去,仰过去,最终没有看他一眼。银叉子往樱桃上一戳,奶油都成了粉红。

    “大哥,来,吃蛋糕。”杨振泽立在门口,对着他笑。

    杨璧成冷汗汵汵而出,又很轻很慢的应了一声,圆而软弱的杏眼偷偷瞄了他一下,又直着身子走过去。他捏紧西服的袖管,抠着纽扣。杨振泽笑着给他拿了一块奶油蛋糕,看着他在目光之下如坐针毡,就像一头无处可逃的鹿。他满意极了,也比谁都清楚,这一个终日沉默的,清冷坚硬的瓷瓶,永远都是杨公馆里的小东西,只要在这里,终有一日,他会是自己的所有物。这冷硬的外表下,心肝肚腹里装着怎样一汪春水,他总有一日要喝干饮尽的。

    第二章

    杨璧成小口小口地把蛋糕吃完,趁着秦三小姐和杨振泽说话,一溜烟躲进了房里。

    杨振泽攥着他落下的小银叉子,顺着尖尖儿往下搓揉,想着他两瓣唇间也是一样滑腻鲜甜,不免有些心动神驰。口里却道:“到底以后也是我的人,总留个面子,他心气软,听了伤心。”

    秦三小姐冷笑道:“缺他吃少他穿了么?你想他伤心,怎不想想我也不快活呢?”

    杨振泽笑了:“母亲宽容大量,他如今已靠上来了,难道还赶他下去么?再说逼的紧了,父亲也晓得,他本意也不是这样的。”

    秦三小姐“哼”了一声,道:“尽管拿他来压我,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当我不晓得你那些心思。”

    杨振泽笑了笑,不答话。他原本是没这些心思的,得亏他父亲。

    倒说杨老爷年轻时享了一场不成腔调的齐人之福,或许站在这一立场的人,还可替他开脱两句。苏州乡下娶的第一位夫人,难道是他自己想娶的吗?那是老姑太太寻死觅活要替他娶的,不然不至于寻常人口中万不得已不下堂的“发妻”,连带这段异常艰涩的少年婚姻——之所以不说姻缘,到底不像姻缘像作孽,一道变成了杨老爷受控于父母之命的象征,从此如同奇耻大辱,恨不得日日洗刷。何况“发妻”还有一张柔顺到无趣的板正方脸,和制他令他的父母立在一道,简直罪无可恕,令人毛骨悚然了。

    于是杨老爷就在未成大业之前的年节往来中,心安理得地有了一个并不喜欢的长子。既然不喜欢,也没有起名的必要,就肆意丢给了八股文做的很好的旧日举人父亲。渐渐的遗忘了,甚至没有和当时交好的“黛西秦”,秦三小姐,如今的杨夫人提过。乃至杨夫人生下杨振泽,他也心安理得省略了第一个儿子。将手中这一个,当做接班人来养,供他读书上学,出国留洋。

    就在车水马龙的灯红酒绿里,一份电报从苏州来,彻底打乱了杨家的平静生活。

    那个他连闺名也记不住的发妻病逝,大儿子从东洋中断学业,回老家奔丧。那么从礼来讲,妻子死了,确实是要给这位极少谋面的父亲,提上那么一提。

    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杨老爷陡然从过去那个狠辣无情的年轻心境里消失,变得深怀忧情起来。似乎这个柔顺到无趣的方脸女人,也没有那么令人嫌恶,自小很少见过的杨璧成更没有什么错。再一想,到底是个儿子,肥水更不好流去外人田,那索性捉来上海,趁他年纪还不算大,且没有主意的时候,填作杨振泽的羽翼。于是越想越觉得有理,像寻常家里,兄弟两个互相帮扶,有错么?再说皇帝坐龙庭的时候,王爷兄弟也帮着出生入死,有错么?

    这么一想,立时有了很好的主意。当夜,杨璧成别过了母亲的坟墓,被已然记不得面容的父亲接来,连夜走得水路。因还带着孝,又不好冲了新家的太太和弟弟——他到底喊不出口。只能穿着一套干干净净的月白色马褂,肩上别着一块黑布,一朵白绢花。

    秦三小姐和杨振泽坐在屋里,一个冰冷着脸,一个微微笑着,等着迎正统大太太家的长子。到底是不用怕的,既然未曾给过热脸,那就连式微二字都谈不上,杨璧成只是个流着杨老爷血脉的帮工而已。秦三小姐必须气一气,也必须冷一冷,不然怕是压不住新来的这个儿子。

    杨璧成踏进杨家之前,已然在路上想好了称呼。他虽然性子绵软,也咬着牙不欲任人拿捏。太太二字,是决计不会喊的,这是留给自己母亲用的称呼。那末喊一声秦姨已算很客气的了,他甚至不想喊的。至于弟弟,怕和自己一样,也是觉得尴尬,且看着办罢。

    他就这样进了门,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窈窕而美丽,一个高大的青年——温和而俊美,立在正厅里。杨璧成被她的目光一刺,别说喊人的勇气了,整颗心都噗噗地漏了气,像个破了的皮球。他立时就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并且轮不到自己决定喊些什么,因为秦三小姐根本就不在意,也根本不想听他说话。他有些颓唐了,就像预备好了要同归于尽,哇呀呀呀已然冲到阵前,连一个浩然在胸的死法都想好了,忽然发现没人理会,这是尴尬和灰心的事。杨璧只能成立在原地,拿出一副清冷疏离的态度,不至于太难受。

    就在这时,一旁的青年温柔而和善的笑着对他说:“你就是杨璧成,我的大哥。”

    杨璧成被他的目光欺骗了,立时相信他是个温仁善良的好弟弟。青年对他伸出手来,一只热烫而宽阔的手掌将他苍白的指节攥紧,杨璧成忽然就出了汗。

    杨振泽捏着他的手,一寸一寸地辗揉,突然说:“大哥刚来,一定热了吧。家里有汽水,走,我带你去拿。” 他看着杨璧成闪躲的眼睛,汗水顺着他精致的下巴尖儿滑到喉结上,又洇湿了月白色的衣衫领子。不中不洋的狗屁倒灶看得太多,突然来了个杏眼圆润的羞怯大哥,水糯糯的江南烟雨撒进申江,杨振泽被洋人们、假洋人们糊得腻味的胃口一下子刁钻成了精。

    他猛地想起一件好笑的事,前几日同几个生意朋友去打球,恰说起新青年之择偶观。倒有人讲,必要“诗人或诗人崇拜者”,再不济也要“新时期的诗艺家”,他忍着笑,狗屁倒灶什么东西。

    杨振泽看着杨璧成,心里想了一阵新青年之择偶观,绕来绕去只想掀开他的嫩皮,尝一尝是什么滋味。

    第三章

    杨振泽是言出必行的人,既然有了这样的心思,拿捏住杨璧成也只是轻轻巧巧一两日的事。他晓得不能拿对待摩登女郎的热切态势对付杨璧成,烤化了是好事,万一把人烫跑了,着实得不偿失。毕竟杨璧成还有似模似样的一层壳子罩着,是很清冷自持的样子,不可唐突。于是先领他去了咖啡馆,静谧的藤萝隔开雅座,杨振泽与他坐在一边,掩映之中仿佛缠绵温存到极处的一对爱侣。杨振泽忍下了心思,表现得毫无冒犯之意,温存而和善有礼地对待他,仿佛诚意地认下了这个哥哥。

    杨璧成先头如坐针毡,但到底还是学生气性,抵不过杨振泽生意场里带来的力道,三两句话被套了个精光。他的人生,是苏州白杏河边二十多年的孤僻清冷,在梦里放歌四海、奔腾大荒不成,这不是文人的太平世道,又没有预备“生平不幸,辞赋大幸”的大觉大悟,最终只能抱着一颗温吞仁心,往东洋学医去了。杨璧成自小被祖父母抚养长大,父亲和兄弟这个概念是没有的,或者再加上一个母亲,也俨然不过是佛堂里终日念经的女人,仿佛除了他自己,她与红尘没有关联,已成了一尊不受烟火的神像。杨璧成终日受到她的洗礼,也差不多成了同个样子,将怯懦的柔软都藏在内里,不让旁人看到。

    一场温言软语之后,杨振泽驱车送他回家,替他把咖啡店买的小西点放到桌上,随即出门谈生意。秦三小姐坐在米色的垫子里,被不同的艳丽布头拱卫着,高高在上地听裁缝殷勤介绍时下流行的款式。因为提到了莎莎订婚,必须要拿出点精神头来,无必要在杨璧成之事上多纠结下去。有青年人的喜事,预示着太太们也要订新旗袍和首饰,从没听说谁穿着旁人见过的花样往里头走的。

    “这个样子倒还可以,太太皮肤白,灵光的。”裁缝指着图册上的样子,小心伺候着他的生意。

    “不行。婉桢有个裙子,花纹差不大多,人家要一眼看出来的。”秦三小姐说着,随意一仰头,就瞥见了杨璧成,于是视若无物地晃了晃耳坠子,手往发卷上一抚,平静地埋了回去,“那个蓝色的,照样子,叉子开低点……欸,等等。”她又换了主意,“算了,也未免太花俏,深一点的色,有伐?”

    秦三小姐这样无非是摆杨太太的谱,表明自己很忙。上午裁缝要来,没有时间搭理杨璧成。下午珠宝行要自己搭黄包车去的,那就更加没空与他说三扯四了,何况不论现买还是定制都很费时间。再说寻常人家的当家太太,也没有与这种不是己出的“儿子”过多攀扯的道理。所以秦三小姐极快地想通了,喊来阿菊,在耳旁交代一句。“中午往客房里送一份饭。”显然是不愿意与他同桌的。

    杨璧成立了一会,不动声色咬了咬唇,拎着水果馅饼,大大方方唤了一声“秦姨”,随即回到屋子里去。彼此都心知肚明不会有回答。

    到夜里杨振泽回来,已是晚上八点多。外头飘着一股冷而甜腻的金桂香,就种在杨家后院里,还是苏州引来的种,只活了几株,现在扑扑洒洒,连味道也生出了漫天盖地的意味。他折了一支饱满的桂,捏在手里。一进门,刘妈迎上来,指指昏暗的里屋,小声说:“太太下午逛的街,已歇下了。”杨振泽点点头,刘妈又说:“内个……少爷,在沐浴。”不好喊大少爷,也不好直接喊少爷,想来想去门口加两个支支吾吾的字,可说全了杨璧成尴里不尴尬的身份。

    “没事,你也歇吧。”杨振泽心里一动,对这个大哥他还是很上心的。尤其在未尝到之前,更加想得忍得,抓心挠肝。刘妈不知道少爷的算计,收拾了桌上的冰品碗,轻声走了。

    杨振泽拎了一瓶果子露酒,桂花夹在指尖,走到楼上,心安理得在沙发上坐下。远处的夜幕是苍蓝的颜色,再往近就被灯火染成霓虹,汇在车水马龙之中,看不清了。黄包车歇在灯柱边,和狗蹲在一起,有些月下孤影的寂寥,桂的气味就在屋子里喧宾夺主。

    他轻轻推开浴室的门,就像风这样做的,而不归责于杨振泽本人。水滴细密地喷洒,杨璧成苍白细长的指节握着方巾,顺着颈子往背上擦。一股似橄榄又不似橄榄的皂香从里头溢出来,和桂混在一起。热气蒸腾间,杨振泽打开樱桃色的果子露,隔着水雾透过一片冶艳入骨的洋红,舔了舔嘴角。

    他想不到大哥竟有这样的好身段。

    平日里包在肥厚的裤子和马褂里,只显得苍白而纤瘦,如今一看,却是别有风韵的妖气了,就像他自己知道这样能撩动人心。他想着聊斋里那些花妖狐媚,道士真是欺世盗名,他们晓得妖有多可爱,也晓得他们一个两个都是销魂的滋味,所以日日喊着捉妖,其实都背了世人拎回床上去自己受用。想到这里,杨振泽忽然生出了金屋藏娇的荒唐念头,自然只是想锁这一刻的春景。

    他顺着杨璧成的窄腰瘦臀,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终于成了一个荤腥情色的念头,这样瘦不好看,等……之后,他要让他窄瘦的地方渐渐像条盘绕的蛇,凹凸有致。他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变成这样。杨振泽罪无可恕地盯着自己大哥腿根处的嫩肉,在热水泡红的身子上逡巡。他一定自己搓了身子,所以会有一道爪痕留在腰窝里。

    终于,杨振泽很真诚的,仿佛不带一点欺瞒之意:“大哥,我回来了。在洗漱吗?”

    “啊……嗯。”杨璧成抬头看着门口,周正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惊讶,而十足的好心人杨振泽正替他合上门。“晚上风大,这门一直合不拢的,大哥当心着凉。”

    杨璧成在门内不知实情,道了一声谢。

    第四章

    杨震泽盯着门缝里透出的暖光,想起大哥杨璧成蒸得水汽淋漓的身子,两条长腿延伸下去,是一对骨肉匀亭的白足,青色的经脉透出来,竟也很漂亮。看到门口矮凳上摆着的亵裤和里衣,他又不自觉皱起眉头来。杨璧成还在穿亵裤和里衣,带来的包裹里全是长袍马褂。明明是兄弟,却有一个活在遗老遗少的年头,他可以打赌杨璧成是没见过新式内衣的。

    然而他的眉又舒展开了,这很好,秦姨不疼父亲不爱的大哥,只能落在他手上。他的腿那么长,万万不可埋没在肥短的扎角裤里,这是暴殄天物。想到这里,杨振泽拎起话筒,接的是城东头最有名的一家裁缝铺。

    先要一套打球用的蓝色薄衫,上身中袖到腕子上,下身宽宽大大的短裤,臀上收紧一点,是为了勒出杨璧成的腰形。再订一套西装,要普蓝色,时兴的款,繁复便繁复些,好看就行。最后要选苏州来的丝绸料,还是月黄色带一点点暗花,按洋人睡袍的样子裁一套又长又贴体的衣衫,日后……夜里用。

    “晓得了。那末……杨少爷,我们明天来替…另一个少爷量量尺寸可以伐?”

    “不必,明日家中忙,量好告诉你们。”

    “好的好的,那还烦请……多辛苦一趟。”

    实在是不辛苦的,因为明天家里不忙。杨振泽从柜子里取了皮尺,绕着手指转了转。眼前似有一个披着月黄色桂枝碎纹缎子的杨璧成,湿淋淋地从浴室出来,圆而大的杏眼朦朦胧胧盯着他看。他知道,只要腰间系带一抽,他大哥可怜的、轻软的屏障就被扯落下来,到时候要逃去什么地方?自然是床上。杨璧成不敢逃出去的,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苏州那些人不要他了,父亲从来就没有怎样高看过他,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杨振泽对他好。他甚至已经在想,杨璧成会哭罢,会怎样的哭,会哭成怎样……都定然是个勾人的样子。他是不怕的,也有十足的本事让杨璧成在床上哭,但是哭得快活。

    杨璧成出来的时候,看见杨振泽坐在灯下看书。细细一看是小词典,心里有些敬佩了。他的西装挂在衣架上,铅灰色的一道影,被灯光映得很淡。杨振泽身上只有雪白的衬衫,解了两个扣子,少了平日的生意味儿,是有些申城公子的潇洒意气。

    “……嗯…洗好了……”杨璧成很难启齿,他发现自己还没有唤过杨振泽的名字。他们间的对话往往都是杨振泽以大哥开始,万般照顾他已然破碎的自尊心。他们都清楚的很,杨璧成没有资格当他一声“大哥”。

    他立在一旁,声音很轻,怕打扰他。杨振泽随即生出一种红袖添香的朦胧感。当然杨璧成不用走来走去替他磨墨挑灯,这太辛苦,他舍不得。他觉得杨璧成应当是个艳丽的妖孽,看他那节窄腰,还有一瞧就知道未曾开了荤的瘦臀。罢了,不让挑灯磨墨,就坐在读书人身上,让人搂着,抱着,甚至在案台上作一些秽乱纲常的事,身上哪处都不能闲着。

    杨振泽平静地立起身,凑到他颈边嗅了一嗅。杨璧成感觉些微的暖风洒在耳后,他轻轻颤抖起来。

    “大哥头发上和身上两种香味呢。”

    “呃……是的,一种是普通的皂,另一种似乎是洋人的香水皂。”

    杨振泽笑道:“都好闻。诶,先前给大哥订了些衣服,只是裁缝铺子到了忙的时候,要登门量未免多排几日。我与他们说好了,替大哥量好,告诉他们便可以。”

    杨璧成忙道:“这……不必破费的。我衣服都够穿,是可以……”

    “总要有平日穿的西服,还要弄些旁的,碰着场合可以换着来。或说……莫非大哥很讨厌我,连几件衣衫都不肯收下?”

    “当然不!振……振泽你待我再好不过了,只是觉得平日也……”

    “大哥既然知道我待你好,就万万不要辜负我一片心意了。何况日后大哥总要跟我出门的,咱们去咖啡馆,去听戏,去百乐门跳舞……这些不提,家里也有生意要大哥忙,如若见着洋人,总备一套他们的衣衫,是不是?”

    “唔……”杨璧成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想来似是太受杨振泽关爱之故。他心内想着,就连知晓家中内情的旁人也见他不喜,除却杨振泽外,倒无一人待以真心了,穿不穿洋服又能让他们多几分刮目相看之意?但别不过杨振泽再三坚持,他只得又道了谢。

    杨振泽掏出软尺,挽住杨璧成的腰,不等他有些许反应,无限温柔地贴在耳畔说:“大哥,我来替你量一量。”

    第五章

    夜风从新式花窗里吹来金桂甜腻的气息。

    杨璧成赤着脚立在瓷砖上,洋房的露台很开阔。他往远处看了一眼,天幕沉沉地垂下,是旖旎而糜烂的灰粉色。也是到了这里,他才知道暮霭沉沉后,是没有楚天之阔的,这就难免让人伤心。他虽自认不是走老学究那般路子的人,也很有些怕起当今霓虹艳丽的天地来。赶紧往下瞧了瞧,隔着两条街不这么富贵的巷子楼里,开始有人推着平板车子卖小馄饨。吃食摊子已经很成气候,渐渐占据了路灯的四角,呈现出包围的态势。

    巡警也很悠闲的走着,卖报纸的小孩回家了,三三两两的人在路上,各有各的日子。

    绵长的呼吸就在耳边,杨璧成闻到了一股很浅的烟味,他听杨振泽说平日除了应酬,并不抽这些。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作,发梢凝着一滴水。看着杨振泽靠近,杨璧成心里生出一种本能的躲避。他想躲进外面街头的摊子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行人。还想顺着这条长路,往粉色的天际走,一直走到黑色的水边,是码头,是航船,是回苏州乡下的水道。汽船鸣笛,悠悠慢慢地驶向青绿色的河,河很长,渐渐的就不是海派风景,变成了平江的小沟渠。窄细的乌篷下,落着青黑羽毛的水鸟,一朵带着露的白兰花,和茉莉睡在一起,静谧地卧在船头。

    于是那滴水轻轻动摇了,一道暗影从杨璧成的面容上掠过,他张了张口,没有吐出半个字来。杨振泽立在他的身前,覆住了逃亡的窗。水滴是微弱无力的,终究没有落下。但它仿佛放了心,有了这轻轻的一颤,也是抵抗过的,于是可以一面欺瞒自己,一面告知皇天后土。哪怕从此旁人看见他在攻势之下溃然大败,也是不会怪他的了。

    杨璧成合上眼,轻轻叹了一口气。中午的饭量不多,点心是西洋来的,本来就没有几块,正统老爷少爷还没有吃,自然轮不到他。他终于吃了杨振泽的水果馅饼,香甜柔腻的气息还留在唇间。

    杨振泽笑了笑,不知道面前的人方才心中愁肠百转,已经从申城的大洋房逃回了家。他只是想,如果不是方才已经夸过大哥很香,那是一定要说他甜的,两者必取其一。他甚至想现在就叼住杨璧成的舌头。他看见一滴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进了颈子里,他就想变成这滴水。水也太可恶,竟然肆无忌惮的滑了下去。

    他竟然嫉妒一滴水。

    杨振泽把他的亵衣剥开,一边脱,一边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来安抚他。他想杨璧成也许是知道什么的,但是他没有说,或许是不想多说,或许是知道说也没用,又或许是受了先头印象的欺瞒,认为杨振泽不是那样的人。

    “西服是一定要贴着身子量的,睡袍也是,做大了做小了都不舒服。”说着,杨振泽用软尺圈住了他的腰,实在是很细,虽然没有到不盈一握的地步,但看起来纤长可爱,美中不足是有一些僵。杨振泽记下数字,心里想着这样的腰,僵也不要紧的,多捏一捏,折一折,总有一日会有个快活态度。于是下一刻,皮尺已然扣在了杨璧成的臀上。臀包在亵裤里,是很低调的掩没在肥厚的裤腰带下。

    臀也很窄,杨振泽细细贴着蹭了一阵,又握住他的手腕。从小臂膀摸到肩头,再从肩头滑到背部。背又回到了臀,又从臀延伸下去,腿根绕到脚跟。他成了逡巡的帝王,而杨璧成就是他握在手里的一块土地。

    而杨振泽并没有收手,他让杨璧成坐在床沿,自己也坐了下来。他握住杨璧成的足,一点一点的量。衣服裤子做好了,再来一双鞋,那就皆大欢喜事情完结。

    杨振泽捏着他被热水暖成浅红的脚趾,似有意似无意地玩了一阵,终于放下。杨璧成的脸也红了,他低着头,说:“振泽,莫要这样。”是很柔软,近乎哀求的苏白腔调。可惜,他是不该这样说的,杨振泽用有些孩子气的笑看他,仿佛只是兄弟间的胡乱闹腾。他知道杨璧成的意思,可自打他软软糯糯喊了第一声“振泽”,他就把他当作了杨少奶奶,连姓都不必换,可以床上说话的那种。

    第六章

    客房里是暧昧缠绵的气氛,浴室里的水晶拉灯散出浅黄的光。杨璧成感觉背上有些酥麻发痒,他回头看着落地镜,借着黄光和一丝月色,很暗的映出褐红色的窗帘。窗帘上有一人多高的写意花朵,不是水墨,是洋画一般的艳色。这是完整的布,时下也很难弄到,更不必提五年前。杨振泽袖管上一粒珍珠色的纽子开了,尖而柔软的袖口在他的背上刮过,轻得像一个情人的吻。

    在那些隐隐展露着艳丽的花朵中,杨璧成赤着上身,裸了双足,像放错了地方的画中人。留洋的时候,有人去看洋鬼子的画展,回来就隐晦地说,画得尽是光身子的人。这颇有些沾染颜色的意思,他也好奇那些洋人竟认真将光裸的身子肆意描绘。直到杨璧成裸着身子,他忽然能懂了。于是杨振泽无限爱怜的看着他,觉得他该披发长歌立在苍苍蒹葭里,哪怕在洋画里,也不该卷到这个城市来。这里有钱,有洋房,还有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这里有乞丐,也有流氓,还有不知道哪一日就会死的大老板,嘭的一声就不再是某哥某爷。它好,也坏。 这一瞬间,他是带着异常温柔的心来看杨璧成,就像看着挣扎流亡中无所适从的孩童,他是无辜的。杨振泽甚至产生了短暂的错觉,以为自己在谈一场罗曼蒂克的恋爱,他可以带他去欧罗巴,英吉利,不。法兰西,可以。意大利,罗马,也好。柏拉图的爱情,是没有任何邪念和旁物的。当然这却也只有一瞬间,他想是因为月色太美,或是他错把灯火当成了月色。

    他们沉默了片刻,楼下传来一些声音。“啊呀,这人……”“是的,那么……”其中有一个,还是带着苏州腔调。司机替杨德生拎了皮包,他在后头进来,很有些派头十足的老板气。

    “父亲回来了。”杨振泽说。

    “……是,回来了。”杨璧成重复了他的话。

    杨振泽替他披好衣服,说:“我去见见父亲。你若想……算了,还是好好休息罢。”他笑了笑,“明天和我出去。”

    杨璧成点点头,没有出门。他是不想见杨德生的,因为生疏。如果当时来接他的是个旁人,而又有人假说那就是杨德生,他一定会信,因为不认识。父亲之于他,还不如杨振泽,这倒不是杨振泽柔情缱绻的关怀有多动人,而是杨德生于他而言,虽有血脉,却不如一个陌生人。以至于杨璧成忽然就置起了气,乃至有随波逐流,任凭旁人怎样,谁待他好就是谁,不管真心假意,他能分出心力讨好,合该是三生有幸,要感恩戴德了。

    杨振泽下楼去,杨璧成忽然生出一种不是滋味的感觉,他想了很久,直到躺回床上,才发现那是孤独。一种深于孤独的恐惧陡然存在于他的胸腔,他竟然会觉得孤独。而杨振泽也达到了他的目的之一,这是很奇妙的,对于这个从未谋面的弟弟,杨璧成不过两日,就被他撩动了心绪。现在好了,他从孤立无援到多出一根救命稻草,或许本来可以毫无挣扎地赴死,如今,却也学会欲求二字。

    他确实想杨振泽多呆一刻的。

    杨振泽也深谙道理,没有多呆一刻。

    杨德生立在书房抽雪茄烟。他的屋子仍是中式的,红木的家具和摆设,加上文房四宝,一卷青竹帘晒黄了,所以又蒙着一层灰布。原来并没有什么,可和家中雪白螺旋的花纹映在一起,是有些不中不洋的尴尬了。

    杨振泽也立着,目光尊敬地停泊在领口。看出他与杨璧成有一丝相像,在嘴上,唇属丰厚的那一种。可见旁人说唇主情也是笑谈,杨德生并没有多么怀念故人,而杨璧成还没捂热,兴许日后能归于应验的一类。杨德生吐出一口烟,没有因为杨璧成不来见他生气。因为听杨振泽说他白日收拾东西累坏了,已然休息,竟然很有慈父的语气:“啊啊……那末,就让他休息罢。等明日,带他街上玩玩。呵……也让他见识见识。”

    杨振泽一听,知道那慈父劲是对自己来,杨璧成依然是个需要“见识见识”的客人。他是在显摆大上海了,虽然上海并不是他的。杨璧成依旧是他老宅那头的象征,是需要被摩登气息冲一冲,吓一吓的。更多的是赞叹于杨德生如今的功业,须知锦衣夜行是多么无趣啊。杨振泽懂他的心思,于是没有多言,不动声色应了下来。

    “这个……孩子,我见的少,也生疏了,但毕竟与你是兄弟。我听说你与他处的不错,好,很好,正是这样。以后,你有的是臂膀要收拢,待他……等熟了,可以再近些。兄弟终归是放心的。”杨德生对他是很满意的,尤其听闻他主动招揽了杨璧成,更颇有虎父无犬子之傲。他看好的继承人,是让他放心,通他心意的。不像秦三小姐,越是巴住杨璧成的事儿一发不肯放松,便越让人忧心。于是又多交代一句:“也劝劝你母亲。”

    “是了,母亲原也不是不大度的人。”

    “哈哈哈,好,好。”

    他们关了灯,一前一后地走出去。杨振泽洗漱去了,睡前喝了一杯热牛奶,冷气柜里装的西点有些硬了。他听着手表的声音,忽然由手表想起镯子,由镯子想到钻戒……沈少爷订婚似乎就买钻戒的。火油钻不说,已然有价无市,十几两金子一克拉。普通的钻,切工看的上眼的,也不便宜。杏子红色的软呢子里包好了,要拿金条去付钱……当时怎样讲的话?是要把人一辈子套牢的。

    啊,钻戒未免太小。红蓝宝石,坠子玉镯他又带不了,杨振泽喟叹一声。睡意已经有些泛滥,电光火石间的一点胡思乱想未曾出现就隐没在翻身中,大抵是,金子何必拿去换这丁点大的东西,敲成手拷,把杨璧成扣在屋子里,就很好了。

    第七章

    杨璧成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远处晦暗中有一两点星火。他合了眼再睁开,青色就从海港处蔓延而来,一点一点地把人间撑亮。

    “咄”的一声,黄竹竿将窗景拍成上下两份,天还是鸭蛋灰,海里却透出女孩子一样的红晕,太阳要从那里跳出来了。

    阿菊提着桶来晒衣服,黑大氅和厚呢子一经铺开,就占据了半壁江山,这是要吹吹暖风的。亮蓝色的高叉旗袍挂在一边,盖了绸套子晒,于是更显得金贵。还有一条碧绿的纱裤,一件白香云纹的内衫,一方浅丁香色的丝巾,一副羊皮手套,寂静的挂着,其中一两个滴下水来。

    杨璧成起来洗脸,阿菊听到动静,低声在外头说:“少爷早。”她和刘妈不同,没有夫人带来的身份,乃是真的奴仆。好在上海人有眼界的多,不因为她逃难而来的身份觉得晦气,反倒给她活干,她无限感激,甚至生出一种匍匐在地的恳切。对杨璧成指手画脚,五眉三道,她是万万不敢,也万万不会的。

    “你早。他们……父亲一般什么时候起身?”杨璧成洗了漱,衣衫已经穿好,是一套烟灰色的马褂,纽子用的小青玉扣。

    “一会钟要响的,再过一阵老爷夫人就要用早饭了。”阿菊说话时,眼盯着地,不敢看他。她提着水桶往下走,杨璧成立在窗台,看见一个瘦矮的身影在晨风里摇摇晃晃,袖管翻飞露出又黑又细的胳膊来。

    到了七点,他听见钟声,迟疑着如何名正言顺的下楼而不显出不妥。杨振泽晓得这是关键时候,万万不会由他一人,蹬上楼梯大大方方喊了“大哥”,叫他来吃早饭。

    杨璧成给他一个感激的神色,极快的下了楼,喊了“父亲”、“秦姨”。杨德生与秦三小姐先后应了,一个看晨报,一个看手上的戒指。桌上东西很多,大青花碗里有煨熟的小米粥,一碟酱瓜一碟腐乳,烤面包像骨牌那样斜躺着,小瓷碗里装着煎鸡蛋,一旁还有小罐装的橘子酱,透出欣喜的金黄色,牛奶按人分好,已经放在桌上。

    杨德生坐在上首,秦三小姐与杨振泽原本是一左一右,看不出什么。如今多了一个坐在杨振泽下头的人,顿时有些分清尊卑的意思。但这种尊卑又是禁不得细细推敲的,若要摆谱,很快就会自打耳光。所以索性没有人提,摆出一副不必追究的宽宏大量来。四人闷头吃饭,杨璧成不好立起,只得取近前的吃,杨振泽顺手替他挪近了些。秦三小姐见了,不动声色地挑着眉。

    直至一顿饭平安无事地吃完,整个饭厅都没人说话。便在这时刘妈来了,带着些许微妙的神色,脸上的皱褶看着也凶煞不已。

    “老爷,太太,外面来了两个人。”她捏了捏袖套,低声说,“苏州那边的。”她这话说得很冷硬,令人纵使不明事情,也能辨出她的态度。

    “哦?”秦三小姐没有答话,盯着自己腕子上的玉镯,仿佛能看出花来。杨德生却问了,“来做什么?”

    “来送东西。”

    “哦,让他们拿进来罢。”

    两个人便抬了东西进来,杨璧成看见筐子里悉悉索索爬着很多螃蟹,另一个篓子里装着板栗和枣子,还有一个篓子里是白果。可谁都没有说话,因为上面都贴着红色撒金碎的长条,条上有清清楚楚几行字。

    “杨家杨永男东山庄子特诚拜大老爷大少爷安福禄无疆时岁安康”。

    杨璧成的心,很沉的落了下去。他不敢看杨振泽的神色,脸很有些灰白了。盯着碗里一颗细小的面包屑,他恨不得滚到瓷砖缝里做一只蚂蚁。不,蚂蚁太大了,做微生物兴许不必这样生不如死的。

    短暂的死寂后,杨德生说:“拿下去罢。”收拾东西,出了门。

    杨德生出门之后,刘妈便一叠声的唤起阿菊。以她多年海式调的流利,向来是人世无敌的,指桑骂槐能把槐骂出个疤拉。因此所有人都知道了事情,脸上开始有了嘲笑了。

    “阿菊,侬是傻的么?往哪里抬不好,非要往我们家的厨房抬!那东西人家说啦,给大少爷的,大少爷是哪个,我们这里没听说有。可不要得罪了什么厉害角色。呀!侬还不放下啦,拎得倒是起劲,这是可以乱抬的么?人没几两重,谱子倒摆起来了,有意思伐?侬当心太太生起气来打出去,哭出乌拉也没人管的!”

    杨璧成听了如芒刺在背,只能转过身当没有听见。老太爷还把自己当作无上的圣旨,故意送东西来触秦三小姐的眉头,正大光明告诉杨德生与秦三小姐,我是认儿子,但不认你们那个孙子。杨家的大老爷是杨德生没错,可少爷,必须是杨德生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大太太所出,那才叫大少爷。庄子里的仆人,也只认这一个大少爷。他是想替杨璧成立立威,告诉他们,大少爷是有靠山的。却不曾想到,如今这一筐螃蟹一筐枣,和苏州乡下的老乡绅杨家,包括杨璧成,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只小玩意,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所以如此一来,仿佛黔驴技穷前的一蹄子,旁人看到了简直要笑破肚皮。

    杨璧成缓缓地往屋子里走,刘妈见他要逃,声音又提了提。

    “侬还敢跑,跑的掉伐?还当自己是大户出来的啦,就是个吃白饭的,没有老爷太太安排活计,还活什么啦。现在外头这么多人没米吃,恩将仇报白眼狼,真是…哎呀,这世道。”

    “刘妈,下去吧。屋子里吵吵嚷嚷的不好。”杨振泽拉着杨璧成的胳膊,将他拽了出去。

    “走,我们上街瞧瞧去,总闷着多没劲。”他突然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很真诚的夸道:“大哥,你穿着这身很精神,好看极了。”

    杨璧成笑了笑,道:“你在拿我说笑呢。”

    他已然跨进了杨振泽的车里,转眼那些尴尬的东西和女人的谩骂都抛在脑后。宽敞的街道,秋天翻飞的黄叶,租界里平静的人群,还有柔软的垫子和一点皮革味。杨璧成在车后座渐渐陷入一种困倦的状态,很快,他睡着了。

    第八章

    杨振泽停下车,门前是两个印度人——上海人唤他们作“西崽”,不是很友善的态度,正如洋人看蜡黄皮肤的亚洲人,也不是很友善的态度。自从老佛爷逃去了热河,天朝上国的姿态就摆不出来。没有这样的谱,连自家人都看不起,到处都是太平军,草民们都不服管,更不必说番邦蛮夷还有坚船利炮。终于有一天,失了龙庭了,没有皇帝了,天下大乱了。

    两个西崽认出了车,匆匆过来要开门,杨振泽请他们离开,回头看一看杨璧成的睡脸。眉长而浅,微微蹙着,有种不可言说的哀愁藏在其中。他忽然下了车,又极轻快的从后面上去,坐在了杨璧成身边,侧过脸去吻了吻他的唇。冷而柔软,有抿起的浅浅弧度。

    他想这一定是杨璧成的第一个吻。原本等也是可以的,只是未免是要等一阵,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有机会就不必放过。然后他又有些后悔了,大抵是想这样有纪念意味的行为,应当要小心珍藏的,不该在车后座就轻而易举的解决掉,想了一会终于释然,因为杨璧成不回应的便不算相爱的吻,只能是他单方面的求爱,正如金发爱神的箭要命中两个才能弄出一番死去活来,因此下一回才是要记一辈子的。

    杨璧成在半刻钟后被唤醒。他抹了抹衣衫后片,下车和杨振泽一道往商铺走,有些羞赧于让他等候,轻声道:“你早些喊我就好,不必等的。”杨振泽笑道:“今早就看大哥没什么精神,初来乍到没睡好罢?没事,若一会还想睡,去我铺子,里头有睡觉的地方。”这说的是他手下的厂子,且也很谦虚。义升绢纱决不是什么铺子,而是很有名的洋布大户了,每年要交很多税钱,且开业时副市长都来剪彩。极低的一声响,冲眼的白光最后留下一张头版上的照片,半个上海都晓得有了很大的绢纱厂子。但杨璧成不知道,只是笑了笑。

    “半年这里还叫‘新天地百货’,之后老板没了,父亲寻了几个朋友盘下来,如今改名‘大世界’洋商行。”

    杨璧成便看到一座很高的建筑,仿欧式,敞亮而大气,“大世界洋商行”的标牌在三楼的顶上竖着,穿着摩登的人群就在其中。最近有许多外头人往上海来的,都带着大把的钞票和金条。因为外面靠不住了,连东西都买不齐全,每日里提心吊胆就怕没有活路。那么一旦到了上海,看见歌舞升平,终于放了心,可以从衣食住行里解脱出来,自然好买买东西吃吃咖啡,恢复到暗无天日之前的花花派头。

    杨璧成听了杨振泽的话,有些诧异地问道:“这……是父亲的?”

    “不。是一道盘下的,似乎有四五家人出资。”

    “哦,原来是这样。”杨璧成因为早上的事,还不想多提。于是沉默下去,任凭杨振泽将他领进去。

    于是杨振泽自然尽心尽力,掏出十二分的温存来融化他。先买了一对镶蓝宝石的银袖扣,来配他还未成型的正装。一块牛皮带子的钻表,看上去就十成十的贵。领带买了一打,可以不间断的换整整两周,都是不同的花色,内敛又优雅,是时兴的款。而这时杨璧成已经掏出钞票不让他独断专横下去,“振泽……太多了,够了。”

    可是哪里够,杨振泽几乎是要给他从头到脚换上新东西,把先前带来的马褂背心长裤都扒个精光。他是恶劣的,并且也是真照着送他衣衫是为了亲手褪掉的想法。或者不必褪光,上身正装,袖扣夹好,领带顺直。下身棉内裤脱到脚腕,坐在怀里挨肏。

    到了午饭的时候,一波又一波的新东西扔进了车后座,杨璧成坐到了副驾,面有难色地看着自己瘪下去的钱包。

    “振泽,这回一买就够了,我要用十几年都用不完。”

    “说哪里的话,明明要替大哥添置些日用,倒让大哥自己来付账。”杨璧成虽然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大少爷,但是不会估到上海洋行里一条领带多少钞票。他唯晓得袋袋里的票子在苏州能买好多米粮,便咬咬牙豪放点奢侈了一把。好在杨振泽拿了执意要给的一叠票子,说是够了,自然补了多少不会去提。

    “那末,大哥赏光同我去吃西餐罢。”

    “呃……好。”杨璧成本想说不必破费,想想家里还有一个秦姨,一个刘妈,脖颈里先出了汗,他是怕了。

    拐了一条大路,杨振泽带他下车,两人上楼,原来一早订好座位的。杨璧成不禁又有些受宠若惊了,虽然他自来到上海,便一直处在这种暧昧不清又难以自拔的受宠之中,现在不过两日,已经惊也不惊,反倒自觉受用。他大抵知道杨振泽对他的温存是意有所图,可他生来就不讨父亲喜欢,图来图去没甚用,总之哪怕老头子有一日驾鹤——因为生疏,也不觉得忌讳,都不会给他几分家产。思及此处,杨璧成看了看杨振泽俊朗的侧颜,小心翼翼吐了一口气,得过且过,有快活日子那便多笑几天罢了。浑然不觉杨振泽这一步一步,已经把他扣在了网里,捉牢了就要生吞活剥的。

    菜很快的来了,还有冰淇淋装在玻璃碗里。杨振泽柔情款款地替他切,就差叉好了喂进嘴里。杨璧成闷了头吃,总觉得一片西装革履之中,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啊……你是,杨壁成!”

    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很惊喜地说,杨振泽正将挖了冰淇淋的勺递到杨璧成的手中,闻言顿了一下。来人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容貌颇为秀美,甚至有一两分压不住的艳气,这是风月场里混惯的高手,红罗帐中常遇的英才。可还远远不止这些,杨振泽看着他,是有几分面熟,想来前些年见到过,但没了清晰印象。

    “啊啊,李师兄。”杨璧成很喜悦地说:“真是许久不见,许久不见了。”

    “如今来上海了?在哪里高就?”

    “这…其实也还没有来几天,前日到的,要去工厂做事。”

    “极好极好。”这位李师兄似乎还有事,客套了两句留了号码与地址,走开了。

    杨振泽看了看,地址在河南,心猛地一荡。

    “大哥,你这位师兄姓李?”

    “对。留学时认识的,姓李,叫鸣柳。怎么?”

    “啊啊,无事,想到个人,应当不是同一个。”杨璧成没有追究下去,杨振泽也已经把和善的笑挂起来。他清楚的很,李鸣柳,各种意义上军阀李宋宪的人,而李宋宪又是惹不起的河南土皇帝。他十八岁的年初四,和父亲在市长的欢迎酒席上给他敬过酒,李鸣柳就在边上,一副不情不愿油盐不进的样子,李宋宪却很纵容他。

    如今只希望杨璧成真的只是偶遇这位师兄,而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第九章

    距当日两人回去已有一周,确不曾生出什么是非来,杨振泽终于放了心。

    杨璧成在兴利面粉厂做满七天,虽没有做出什么大事迹,倒也兢兢业业,让一双双瞪好的眼睛看了个分明。杨振泽与杨德生略施了几分压,意思很明白,别管人是什么苏州少爷或上海少爷,终归姓杨,都是杨家的少爷。而你们,是吃杨家的米粮,吃饱了就不必关心东家的事。而于杨璧成他自己来说,毕竟是寄人篱下,又有秦三小姐明里不喜,佣人刘妈暗里挤兑,就更忍气吞声起来,一步也不愿踏错。他还颇自我安慰了一番,好男不和女斗,何况一个算得长辈,另一个……也姑且算是长辈,吃下一两口憋闷又不至于气煞。何况气也没用,只能先好好地做,不至于让人从里到外地看不起——原本已经看不起了,表面功夫还不让人做足么?面粉厂本来就不必做出什么大事迹的,兢兢业业也就罢了。这里到底不是苏州乡下杨家老宅,杨璧成说话是没有几两重的。

    杨德生听手下人说,杨少爷还是勤恳向上的性子,虽然平时谨小慎微一些,可这样的性子正适合做个中层人。加之又有杨振泽兜拢,杨德生自觉对这个大儿子还算满意,还有一些因为发妻去世造成的,少之又少的愧疚感没有蒸发完全。于是认真忖度了一阵,预备借着生辰,在家里设个宴会。介时杨璧成稍微漏个脸,权当全了这份提携,也让他能名正言顺地跑跑商路。

    自然,宴会轮不到杨德生亲自来做,家中上下是秦三小姐打点。也许是想通了,又或许是折腾的狠了未免折了杨德生面子,终于,秦三小姐平静下去,从视若无物转而成了顺其自然的态度。而刘妈嚼了两三次舌头之后,也被杨振泽温和地噎了一句,“大哥纵有千万个不是,也该父亲提点,不容咱们置喙”。事情就异常顺利,连带西装睡袍和网球衫一并到的异常顺利。

    杨振泽径自拆了盒子,先来看睡袍。果真是月黄色的,带着细碎的木樨纹,从襟子上翻滚过去,真如风吹金桂了。他觉得自己想还不够,要亲眼所见,轻笑着唤杨璧成来试。

    如今杨璧成也用西洋人的内裤,夜里穿棉睡衣,只是还不曾用睡袍。杨振泽唤他,他就穿着棕色棉衫子去了,两个脚踝露在拖鞋外头,是粉中带了肉红,洗浴之后的颜色。杨璧成对这个弟弟有种死心塌地的信任,那是即便知道可能掺杂虚情假意,也甘之如饴。他将其归于一种腹背受敌中的救赎,不让他太过狼狈,因而对这样的雪中送炭无比感激。又如渴时急雨,哪怕饮下去成了鸩毒,也不得不喝。何况他实在不是个强硬顽抗的性子, 所以被杨振泽拿捏住,真的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若是很有主意,也不会依从一个少有谋面的所谓父亲。

    “还是挺合身的。”杨振泽的手搭在他大哥腰上,肆无忌惮的万般温柔抚弄。杨璧成整了整,对他的亲密已经生出惯常,不再闪躲。他望着镜子,对包裹在袍里的人影摇了摇头:“有些不方便动,像是……筒子一样,箍着腿了。”

    杨振泽看着他一杆细腰在里头转,手上不知不觉就使了劲,掐住不让动。他狠狠地想杨璧成一定是故意的,是坏心眼的,他明明知道自己包在里面有多动人,还要这样引诱他。而杨璧成是真的没有觉得这样的睡袍好看,他转了转身子,甚至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发轴,心里觉得着实不如棉布舒适。可出于对杨振泽的感谢,还是认真说了一句:“谢谢,振泽,我很喜欢。”

    他浑然不觉,杨振泽根本不是打算这样用这件衣服。他是要让杨璧成松了系带,轻解罗衫,光了腿埋在被褥里。这袍子天生是用来脱的,按在怀里隔着绸子磨蹭,有一种旖旎到极致的渴求。他先前很奇怪杨璧成竟然属虎,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属虎,又怎么能属虎,自然不是出于他看不起,或者胡乱嘲笑的意味。后来自己胡乱猜测出了缘由,他想杨璧成是个敏而羞怯的大猫,一旦挠腾的舒爽,摸清了脾气,日后他乖乖钻在怀里,那就有的快活。只是现在家里人多眼杂,不能放开了动手。

    杨振泽是跟杨德生学过的,虽说风险大了回报也高,可没有大把握谁敢动手。他清楚自己仍然倚靠父亲过活,母亲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小姐——她也替秦老爷,他的外公,打点过家中事情。又是大太太精心养在身边,读过书的女学生中的一个,洋话会说,洋人认识,很有些七歪八绕想都想不到的势力。所以,如今为贪一时之乐,失了准头,弄不好他们将杨璧成丢去什么地方,这得不偿失。还是细细地经营,杨璧成这里也慢慢的,他将生意场的一套理论框在情场上,目前非常实用,眼见着套住人。父母那头也慢慢的,一点点做着,总不出几年,他就能做得了主。

    杨振泽看着杨璧成试衣服,好像一个真心喜爱大哥的弟弟。在他离开前,杨振泽允许自己做了一件称得上越界,但可以说服杨璧成的事。他吻了杨璧成的额头,平心静气地对着他微微惊愕的脸,十分认真地索要一个回吻。

    “大哥,晚安。”

    杨璧成只是有些羞涩地拍了拍他的肩。但杨振泽的吻额成了习惯。

    于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温存之中,杨德生的四十五岁生辰宴会到了。杨振泽皱着眉,不动声色将杨璧成藏在身后,他下意识觉得有问题。李鸣柳穿着一身白西装,身旁是个丰腴南国美人,眉眼却已显出一些陈年旧事的痕迹。

    第十章

    李鸣柳带来的秦洁妮,也是众人许久不见,算和他一阵的人物,如今也是过了时了。这上海滩几年前风生水起的交际花,曾经和李二少爷“自由恋爱”过。因此想来,李鸣柳也是个痴情种子,跟自己大哥去了河南之后,竟也不能忘却伊人,来一趟上海也邀她作陪。其实在场的公子大少们,大抵也能懂得这样的心情,比起纯中式小姐们瘦弱身板裹在素色旗袍里的清高,她的高鼻深目,深色肌肤,饱满胸臀,都是肉欲十足。就连洋人,也独爱这样丰乳肥臀的东方美人,辛辣鲜美的印度咖喱,比起上海本帮小菜,到底要多些滋味的。

    “杨老先生好。”李鸣柳一手挽着她,一手拿着驼色的女士外套,十成十的殷勤模样。秦洁妮柔情款款,几乎是带着悲伤地看着他,这样的温存她已经很有些日子不曾尝到了。这回李鸣柳往上海,竟第一个来找她,她很讶异,也很快乐,是重温旧梦的欢愉,在泡影中看见一点残存的岁月影子。

    “啊啊,李公子。客气了,客气了。蓬荜生辉……如今是……啊,在哪里发财?”

    “还是跟着家兄,随意看看。”

    “那是……那是,令兄是,很有本事的。”

    李鸣柳来,杨德生颇有些吃惊,因为李宋宪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话题里。前几年他于上海捞够了军饷,买了许多枪,回头就屯兵冀豫,成了虎踞一方惹不得的土皇帝。传言里他的势力很大,那是挥竿而起可以做冀中王的,有两方大人物都想招揽他。而他平日里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弟,从上海带到河南,贴身不离,足见李鸣柳在他心中的位置。想到这里,杨德生忽然觉得李宋宪与李鸣柳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秦三小姐不懂他的苦心,人家也是异母兄弟,如今也一道做大事,何况亲自教出来的杨振泽。不过李鸣柳忽然前来,也让杨德生有几分紧张,他摸不清底细,不晓得是不是李宋宪有什么目的。在脸上有光的同时,又预备婉然相拒。 他是担不起这些人物的风险,年纪大了,怕的紧。

    好在李鸣柳什么都没有说。

    “啊,璧成师弟。”他很温和的笑着,扬了扬手,是一脸欢欣地与杨璧成打招呼。“如何,最近好吗?”

    杨璧成点了点头,轻轻喊了一声“鸣柳师兄”。杨德生的眼睛立时瞪圆,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竟然认识这样的人物,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呃…李公子和犬子认识?”

    “认识的,先前留学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听说他回国随家里经商去了,原来是杨老先生的爱子。想来果真虎父无犬子嘛。”

    “哪里哪里。”

    杨璧成在杨振泽身后,只微微点了点头,应了一句:“恩,都好”,随即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因为不熟悉,并没有人来与他攀谈,除却李鸣柳离开前,带着秦洁妮去与他说了两句道别的话。杨振泽捏着酒杯,游刃有余往来于人群之中,觥筹交错里是一片欢腾热闹的喜庆。

    于是这样一桩事情又成了谈资,买办杨德生四十五岁生日宴席上,明里带出一个和军阀李宋宪的弟弟关系融洽的儿子。七歪八绕传言纷纷,杨家的风是不是要变了,这没人知道,但秦三小姐确实有些怪模怪样,连着两日不曾喊人到家中抹骨牌。太太们总不会因为杨家不开牌局就不出门,于是换在马太太家里,言辞之中有三分幸灾乐祸,七分同情怜悯,似乎杨璧成已经挤掉了杨振泽的位置。但到底只是留言,月末,秦三小姐的牌桌又开了,太太们还是依旧的来。

    杨振泽很确定李鸣柳一定有所图谋,不然他也不必来看杨德生。他想了想,杨璧成必须看紧,以免出了纰漏。于是他越加严防死守起来,就连杨璧成的司机,都排成了他自己的人。而面上,他对杨璧成愈发温柔体贴,步步紧逼往他的小天地里钻。

    周一晚上要吃咖啡,周二他开会,所以杨璧成便早些回家。周三有电影就看一场电影,没有就往馆子里打球去。周四西点厅要去看一眼,顺带不回家吃饭,去舞厅里绕一圈。周五杨德生要早回家,所以两个也一同早回家,听了黑胶唱片看书。他不曾想到,杨璧成这些日子心里确实有事,所以对他这样蚀骨销魂的体贴温存生出更多愧疚之心来,在杨振泽唤他四处游乐时,从不拒绝。

    杨振泽仍旧日日来吻他,这是两人背着整个杨家的秘密。杨璧成知道,杨振泽不会无端这样对待旁人,他是将自己当作不一样的来看的。这种暧昧的气氛让他在自己帮李鸣柳做事的毛骨悚然之中,又倍感受宠的快慰。杨振泽不出意料是想娇惯他的,一开始秦三小姐也是这样想的,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要捧杀杨璧成。毕竟十里洋场,酒、棋牌、大烟、女人,都是晃乱人眼的东西。可她终于察觉出不对来,儿子分明不是在算计杨璧成,倒是像真的在宠溺了。知子莫若母,杨振泽对杨璧成的一点心思,也许杨德生看不出来,可秦三小姐已经咬牙切齿,百般忖度中砸裂了玉镯。

    好啊,她的好儿子。清清楚楚自己的母亲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他把杨璧成看得死死的,从早上出门到夜里回家,临睡还要去他房间里钻一钻——自然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安排引杨璧成往赌场烟馆去的人,也被杨振泽赶到了旁的厂里。她不知道杨璧成到底哪一点得了自己儿子青眼,两人暗里交了几回锋,秦三小姐终于得出了法子。堵不如疏,不论杨振泽是一时之兴还是真生了情,她是万万不能让杨璧成来了结她几十年的如意的。

    第十一章

    下午两点,杨璧成整整领子,提前离开面粉厂,说是与杨振泽约好了出去。厂子经理出门,工人是管不着的,因此他只交代了管帐的一声。

    “那末,我就早走一阵,多谢。”

    “没事情,侬走早点不要紧的。”

    算盘噼噼啪啪间,一阵悉索作响的整理声。杨璧成帽子带好,西装中午去附近的裁缝店烫了,刮直笔挺。配上银子镶蓝宝石袖扣,领带打双环结,那是很有精英人士的模样。他很快地出门去,拎着杨振泽买的小牛皮公文包上了电车,消失在下午两点的光亮世界里。

    杨振泽立时得到了消息,茶杯重重往台子上一搁,热水和茶叶泼了半桌,把他的副手吓一大跳。小心翼翼看看杨振泽,眉已经挑起来了,那是火上来了。他单手拧开一支金星牌钢笔,用尖头去扎眼前一片泡软的茶叶,问电话那头:“他说同我一道出门了?”

    管账会计姓张,是杨振泽安排进面粉厂的,和杨璧成一间屋子。一来年纪大,手脚利落,人情世故精通些,可帮扶杨璧成。二来杨璧成对这样的“热心好人”不易设防,有些心事也会偶然提一提。张会计好从他口中探问一些想法,譬如对杨振泽怎么看,又对杨家其他人怎么看,得了消息,清清楚楚告诉杨振泽。她是杨振泽手下得用的人,不仅有本事,还极会察言观色的。听出他满腹不快,张会计连忙道:“说是先出去了,搞不好是提前回公馆也说不一定。”

    “去哪个方向了?”

    “跟电车过去的,往玫瑰大舞台那个方向。”

    杨振泽冷着脸,钢笔扔到一边,对手下人说:“开车,跟过去。一道出门的,就要一道回去。”

    到晚上五点,杨振泽满是怒火地看着杨璧成从咖啡馆里走出来。

    百乐门舞厅的灯亮了,和玫瑰大舞台的交相辉映。电灯明晃晃地照着门口两张大幅相片,头牌一对,乔露西和蓝玉,针锋相对的,你美我也美,一红一白都是礼服配长卷发。捧场的大花篮已经堆起来,小花束也数不清了,今夜是乔露西登台唱歌。

    灯那样亮,把月华都盖过去,盖过去。幽幽的就有萨克斯和钢琴的声音从茶色玻璃的门缝里钻出来,一片灯红酒绿中的新天地。黄包车前的铃叮当作响,驴肉火烧和芝麻肘子的气味,还有同样热闹的叫卖声,女人的香水,男人的香烟,混杂。

    杨振泽看见杨璧成从咖啡厅里出来,心想他真不是个东西。他带他去吃咖啡,吃冰淇淋,那是温存着要融一融他的心。可杨璧成偏偏装傻,总那样羞怯,羞怯的他都觉得不好意思来莽撞,要给他万般的温柔,来编制一个缠绵的情梦。他都想好了,干杨璧成的时候也要一千个温柔一万个小心,而怀里的杨璧成还是他从苏州乡下过来时候的样子,乖的,而且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去碰。最后慌乱地投进自己怀里,也是乖的,不懂,不去碰,不知道情欲。可杨璧成又是怎样回报他的?他手臂膀里蜷着一个女人了。杨振泽看了看,肤色很深,身材丰满,是李鸣柳曾经的女人,红颜知己,秦洁妮。

    妈的,杨振泽想,他真不是个东西。李鸣柳前脚刚离开,不要这个妓女陪了。杨璧成后脚就去捡他抛下的,什么脏的臭的都塞嘴里。她以为没人知道她的底细,没人查过她,所以李鸣柳之外还敢来招惹杨璧成。好大的胆子,她也想做杨家少奶奶。什么交际花,呸,码头水路赌场三个干爹轮流来。

    秦洁妮饱含异域风情的容颜被霓虹灯照亮,随着光斑的颤动,红色蓝色像潮水那样流过去,冲刷过她的脸。杨璧成很亲昵地靠近她说着话,亮闪闪的耳坠在风里颤抖,水滴形的红宝石。圆形的蓝宝石袖扣和她的红宝石耳坠都闪着,闪着,杨振泽怒到极致反而笑了。

    杨璧成和他出门从来不会打双环节,不会带袖扣,不会罩礼帽。看上去有些穷酸有些害羞,一副和洋场格格不入的样子。好啊,好啊。杨璧成和秦洁妮在一起的时候,终于变成了一掷千金的大少爷,他的钱除了买领带,还来给这个女人,请她吃咖啡,吃冰淇淋,跳舞。他一开始就不该温柔以待,做这些水磨功夫,他应该把杨璧成捆起来,关到外头置办的宅子里,就像养一个外室。每天夜里去,干到早晨去上班。而杨璧成一定听话了,他不敢再出去寻花问柳,不敢再去碰什么秦洁妮王洁妮。他不是不喜欢杨璧成,只是他现在太不听话,有朝一日杨璧成与他在一起,还是他的大夫人,可他的大夫人是他一个人的。谁让他这样不懂事,这样不听话,活该,杨璧成是活该要吃点苦头。

    他打开车门,依旧温柔地立起来,唤了一声:“大哥。”

    杨璧成浑身一颤,极为缓慢地扭过头来。嗫嚅着说:“……啊,振…振泽……”又是很害怕很紧张的样子。秦洁妮款款走过来,对他伸出一只带着黑色网格丝套的手。

    “密斯特杨,你好。”

    “你好,秦小姐。”

    “像璧成那样,叫我洁妮就好。”秦洁妮说着,语调温柔,十分淑女。谁也想不到她是曾经不堪到差点寻死的。

    “洁妮,抱歉。我要带大哥回去了,今天家里约好了晚宴谈生意。”

    “啊呀,是这样。该是我说抱歉,我不晓得璧成晚上还有事,竟约了他跳舞的。那末,赶紧回去罢。”

    杨璧成脸上的表情已经黯淡下去,他低着头,很小心地取下了袖扣,领带也抠松了许多。

    “大哥,走罢?”

    杨振泽冷了声音,微微笑着看他。见杨璧成没有动,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按在怀中。他的力道很大,杨璧成整个后颈猛地一热,像血液倒灌,又忽而退了下去,变得极冷。夜风吹来了秦洁妮腕子上的香水味,杨璧成发现自己冷汗淋漓,是害怕到腿软了。

    “大哥,该回家了。今天,只能冷落秦小姐啦。”

    “啊……啊,好。洁…秦小姐,再见。”

    “再见,璧成。”

    第十二章

    车子飞速行驶,昏黄的路灯把地面映照成橘色。一段隔一段的路灯橘色和没有光源的黯淡小巷,像虎的背脊,跟着车子往前头去。

    杨璧成不敢看杨振泽的脸色,他非常心虚,不仅是因为掺合了不该做的事,还因为被杨振泽抓到他和秦洁妮在一起。如果说人褪去高级的外皮后还算一种动物,此时杨振泽定然就是他的天敌,让他避之不及的。可他已经被活捉,那是抓到现行,捉贼拿脏,捉奸……啊啊,哪怕没有这回事,也百口莫辩,毫无办法的了。杨璧成慌乱着,背心介于冷热之间溢出汗水,而思索许久之后,突然生出一种豁达来。仿佛世上本来就没有秘密的,杨振泽不晓得李鸣柳的事,就要知道秦洁妮的事。比起李鸣柳的事,秦洁妮与他的暧昧仿佛只是一个小小插曲,被知道了,反而可以明目张胆下去。

    当然这只是想想,杨璧成超脱的灵魂已经游走去了远处,完全忘却要紧张、害怕和怯懦。他望着车窗外,灯火通明,华灯熠熠,是亚尔培路和伯爵路的交叉口。他认认真真欺骗自己暂时忘却了即将迎来的一切,开始专注无比地看着黄包车夫收工,立在酒楼最下等的档子里吃馒头。一排俄国人高大的影子,勾肩搭背的从车旁过去了,他们穿着金红色的薄风衣,欣喜于上海的秋季并不寒冷。

    影子很快消失,车轮滚滚仍往杨公馆去。杨璧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杨振泽挑着眉看他,没有说话。

    公馆很静谧。杨德生是一如既往不在的,而女主人秦三小姐坐在桌边,忖度着给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夫人生辰送什么礼。

    门前响动一阵,刘妈匆忙去开门,杨振泽和杨璧成一前一后进了屋,一个喊了“母亲”,一个喊了“秦姨”。于是秦三小姐先应了一声,随即唤杨振泽过来。

    “振泽,来看看,哪个好。”她想来想去,送珠宝人家还要比成色,不识货的要吃力不讨好。但不送珠宝,又没有其他东西可送,于是一下午圈圈点点,订了几样东西,要让杨振泽拿主意的。

    杨璧成看见杨振泽高大的身形往秦三小姐那里去了,终于松懈一些,夹着公文包缓缓往屋里走,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大哥,去我屋里,一会有事同你说。”杨振泽的口气并不好,眼里也没有笑意。他几乎是在命令杨璧成这样做,并且也明白他是一定没有反抗的意志。果不其然,杨璧成无声地嗫嚅了一下,随即几不可闻的应下,颤颤巍巍往楼梯上走。

    秦三小姐归了一归卷好的头发,对刘妈说:“等会给少爷送一杯牛奶去。”刘妈应了,拿着托盘去取。

    杨璧成不是没来过杨振泽的屋子,只是不曾这样长久的待过。他没有坐,立在窗台边,远远的,江水在月光和霓虹的映照下,滚滚流向远方。外白渡桥也不再是青灰的铁色,它发着光亮,静静地支撑在那里。他想,租界里总是这样安宁和平,有吃不完的大餐,喝不光的咖啡,跳不完的交谊舞。可外面呢,外面是个什么样子?他又想起留学东洋时,受的那些冷眼,东洋人和西洋人原来都是一路货色,都是一样的。而后呢?既然文不成了,武也不就,选一份温慈仁厚的事罢,他要做个好人,能帮到旁人的。可没有读两年,又回来了,并且到了上海来。上海很热闹,可热闹是他们的,并不是他自己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是个热闹,让人看的。

    门开了。

    杨振泽的西装搭在手上,很随意地丢到床头。他看着他,是一种很炙热的眼神。屋子里的窗帘是金棕色,让杨璧成蓦然生出一种发烫的感觉。

    “同我说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抓牢你什么尾巴的,赌场还是女人?才认识几天,她是李鸣柳的老相好,你会随便碰?”

    杨璧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觉得秦洁妮捉住了他的把柄,拿自己当凯子吊了。

    “不,洁……秦小姐没有做那些事情,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我是自愿跟她出去的。”

    杨振泽一步一步踱过来,很慢,把杨璧成逼迫到了角落里。

    “哦?那你很喜欢她?”

    “不是……是,我们……”杨璧成想要解释,但话到嘴边,是不能说实情的,他也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杨振泽满意。

    “你和她上过床吗?”杨振泽看着他的耳朵一点一点烧红了,脖颈也红了。

    “怎么……可能……我和她是没有这些有的没的,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他辩驳着,但是很无力。杨振泽听了笑了一笑,说:“你想和她上床吗?”

    “不!她有她的无奈!振泽,我恳求你不要将她想的如此不堪。”杨璧成心中非常过意不去,实际上秦洁妮在他面前编织了一个浪漫的故事,印度王室的血统诸如此类。她是忧愁而丰美的,韵味十足,杨璧成真的相信了这样愚蠢的话。

    杨振泽的指尖落在他的唇角,很柔缓地问:“你吻过她没有?”

    “没有。”

    “你想吻她吗?”

    “振泽,我……我和秦小姐没有这样的关系!”

    “她该庆幸的。”杨振泽很亲昵地从后头搂住他的腰,在杨璧成耳旁一字一句的说:“你晓得她是什么人?秦洁妮,大烟馆里钻来钻去,为了一点膏子钱挣个半死的妓女。你觉得她是温柔淑女,想与她玩罗曼蒂克谈恋爱?”

    杨璧成有些吃惊,想不到秦洁妮的不堪近乎于此。他沉默了一阵,很认真地说:“振泽,我与你说实话。秦小姐与我只是普通朋友,没有情感上的纠葛,你也无需担忧她做了什么。只是,只是……她也可怜,你莫要把她从前的事漏出去。”

    “你觉得我担忧她做了什么?”

    “…与我谈朋友。”

    “你真的不想和她……”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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