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崖顶 作者:洛无奇
第10节
“依你所言,本王岂不是形象全无了?”晋王暗自撇了撇嘴,“不知念卿有何良策呢?”
沈思并不与他贫嘴:“设若有被俘的敌军士兵无意间探听到了王爷军中虚实,被你一路追杀,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逃回去将消息告知了顾名珍,你说那姓顾的是信也不信呢?这一招与王爷收留姜琴师在身边借以向京中传递假消息乃异曲同工之法。”
“哈哈哈,”晋王朗声笑道,“念卿啊,这‘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八个字分明说得是你才对!照此一来,绯红与金多寿二人倒真是居功至伟了。”
沈思脖颈一挺,老大的不满:“我便有谋略也只会施展在敌人身上,不像王爷你,处处耍心机,使手段,竟还借饮酒之便戏耍于人!”想起那日印着吻痕满府招摇的尴尬景象,他不觉脸颊一热,慌忙捧着茶杯猛灌了几大口加以掩饰。一杯茶喝完,他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守之,此事还是先不要给郡主知晓才好,以免她得意忘形,往后便更加不好管教了。”
晋王不由一愣,随即缓缓点头:“是了,还是你想得周全。”
沈思握起拳头略显为难地蹭了蹭额头:“守之,实不相瞒,出门前我曾答应过王妃,找到郡主后即刻将人带回府去的。依照王妃本意是想将郡主禁足一阵子以修身养性。但我左思右想,总感觉那并非万全之策。郡主正值调皮任性的年纪,又满脑子不切实际的鬼点子,能关得了她一时,如何关得一世?人总要吃一堑方能长一智,莫如趁此机会给她点教训,或许可使她学会三思而行的道理。因此我才自作主张将她带来了军营,你不会怪我吧?”
这番肺腑之言听得晋王心生暖意:“你能设身处地为绯红着想,我谢你尚来不及,何谈责怪!快说说看,你到底想了什么法子教训那丫头。”
“这法子说来阴损了些,怕只怕你做爹爹的于心不忍……”虽则室内再无他人,沈思还是神秘兮兮凑到晋王耳畔,低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晋王听后频频点头:“一切按你说的办吧。重症需下猛药,绯红的脾气也该吃点苦头才好。”略略琢磨片刻,他又感喟不已,“倒也难为你了,来回奔走不说,还要受累于绯红之事。”
沈思稀松平常地摆摆手:“绯红与你是何种关系?我与你又是何种关系?事到如今反要见外了吗?”
晋王明明听懂了他的意思,却偏要曲解一番去逗弄人家不可:“怎么,念卿莫不是已将绯红视作女儿看待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越来越具家长风范,再过些时日就是将整个王府交于你打理,我也放心了。”
“您是老糊涂了吗,义父大人!我既是王爷义子,难道郡主不算是我的义妹?”沈思气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比我小一岁零三个月的女儿?亏你想得出!”
他脑子虽慢,却也不笨,此刻越想越不对劲儿,再去看晋王,老家伙眼神儿里分明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暧昧和奸计得逞的笑意……说什么打理王府,那分明是当家主母才要担当的重则!不用问,晋王又在戏耍自己了!偏偏自己每次都要着他的道!
“你!”沈思一拳砸在桌子上,指着晋王鼻尖儿半天找不到话说,干脆站起身往外就走。
看到沈思气呼呼大步出了帐子,晋王非但没有着急,反而张开嘴巴无声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不同于那些文绉绉的翩翩公子们,沈思向来言辞直白、行止粗鲁,身上还有股子桀骜不驯的韧劲儿,让晋王越是喜欢越忍不住要去“欺负欺负”他。
晋王这头气定神闲饮了半碗茶,刚准备去寻寻那只野性难驯的小猢狲,就见沈思一挑毡帘自己又回来了。
晋王憋着笑问道:“怎么,出去时还七窍生烟呢,转眼就不生气了?”
沈思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又抓了块芝麻果子塞进嘴里,满脸的理所应当:“气是气的,但方才很多细节还未及详谈,且商议完正经事再生气也不迟。”
“哈,哈哈,”晋王夸张地感叹道,“就知道我家念卿并非左性之人,想不到连置气也如此这般与众不同,真真叫人心生怜爱,情难释手啊……”
沈思假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抓着茶碗往桌上重重一叩:“再穷酸我可真走了。”
晋王赶紧陪着笑脸执手将人挽起:“不急不急,我先陪你去梳洗更衣,稍后让人置办些可口的酒菜,好好歇息一晚,其他事明日再行计较也不迟嘛。”
沈思立刻抽出手来,一双大眼睛黑漆漆圆溜溜警惕地瞪着晋王。
晋王幽幽一笑:“想替你那小徒弟求情,总要尽些本分吧?本王既是个恶名远扬的风流王爷,这心上人来到营中相会,岂有不彻夜畅饮、笑语欢歌的道理?不然又如何教那顾名珍得知本王对你万千宠爱,以至荒废了正业呢?”
沈思翻愣着眼皮想了半天,闷闷“哼”了声,终于别别扭扭将手朝晋王面前一送:“拿去吧!”
第38章 游太清乐奏广寒笑语声
侍从们抬着热水倒进浴桶,白雾霎时升腾而起,水中不知添加了什么珍稀草药,熏蒸出一室香气馥郁。沈思被激得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连日来风餐露宿马不停蹄,根本顾不及打理自己,他头上、身上早已遍染尘沙,干涩难耐,此刻看到一汪清水荡漾在面前,便迫不及待扯掉衣物“噗通”跳了进去。被他孩子气地一阵扑腾,水流哗啦啦溢了满地,脏鞋臭袜登时冲出老远。
人经过热水一泡,紧绷的肌肉顿时松懈下来,浑身毛孔一舒展开,疲惫也就渐渐消去了。沈思惬意地靠在桶壁上,阖着眼咿咿呀呀哼起了一支家乡小调儿。
这功夫屏风背后帘拢翻起,随即传来了窸窸窣窣的零落脚步声。沈思半边眼角撑开点小缝儿,余光斜斜瞄过去,只见雾气中朦朦胧胧现出了一个高大笔挺的身影,疾缓有度,四平八稳,不是晋王又是哪个?
晋王先将几件干净衣物并数条精、粗布巾搭在屏风上,又端着一应洗浴之物缓步来在了沈思身后。沈思仍旧闭着眼睛,一边饶有兴致感受着那人的举动,一边勾唇浅笑道:“堂堂王爷,何以这般鬼祟?”
晋王没说话,但沈思能感觉到他是笑着的。蒸汽覆满头顶的横梁,凝结成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将两人倒映其中,又扑簌滚落,嘀嗒,嘀嗒……
晋王替沈思解去了束发的网巾,浓密乌发披散下来,他将手指插进发间细细梳理着,动作极尽轻柔。待到头发彻底理顺了,他用长柄木勺舀了水淋湿头发,再取来猪苓掺了奇异花卉、珍珠玉屑研磨成的粉末撒在上头,按照穴位的分布揉搓按压了片刻光景,最后以清水冲洗干净。
沈思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一切,不知不觉涌起了一股奇怪的错觉好像两人早就以这种方式相处很多年了,无需特别交流便可默契应对,不管是肌肤的触碰,还是殷勤的服侍,都丝毫不觉突兀别扭。甚至于,他脑子里还源源不断蹦出了许多不合时宜的词汇,什么相敬如宾,什么举案齐眉,什么如鼓琴瑟,什么珠联璧合……
头发揩净挽起,晋王又拿布巾沾了皂液替沈思擦拭着肩颈与脊背。沈思两条胳膊架在木桶边沿上,舒服得昏昏欲睡,还不忘言语调侃晋王:“我大周东起高丽,西据吐番,南包安南,北临鞑靼,纵横一万两千里江山沃土,除了金銮殿上那小昏君,便数你晋王千岁身份最为尊贵了吧?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能劳烦晋王爷亲自替我洗头搓背,我岂不是比做皇帝还要威风了?”
晋王莞尔:“不管有没有我,单凭沈小将军扬鞭立马、所向披靡的飒爽雄姿,已然威风八面了。宣正那黄口小儿自是万万不及的。”说着话又叹了口气,“做皇帝有什么好?既为天子,便须胸怀整个天下,再难领略人之喜乐。成日里要修炼文治武功,要钻研雄才大略,还要面对无数艰难取舍。管什么至亲骨肉、师徒好友,哪怕是毕生所爱,为了权力统统都要舍弃,所以最后一个个都成了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孤家寡人’了。”
沈思霍然转身,搅得水花四溅,英挺的剑眉底下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似你这般出身显贵的皇亲贵胄,自然不会明白我等草莽之人为何将建功立业引为平生夙志。欲明明德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算没命做皇帝,起码也要做个公卿重臣,不然拿什么去平天下?”
“大丈夫胸怀凌云之志,这自是不错。可惜世人大多只看见贝里珍珠璀璨夺目,却看不到缩在壳内以血肉打磨砂砾的苦痛艰辛。”晋王摇头苦笑,“先父少时勤于学业寒暑不辍,一心想要考取功名报效国家,可惜官场各党派系倾轧,纵他时时严于自律谨慎低调,还是难逃奸人排挤陷害。前朝至平三十年,他于颍州府揭竿而起,历尽千辛万苦终夺得了皇位。可因连年天灾国库空虚,战事频繁人丁凋零,整个新朝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不得不终日操劳国事,常常批阅奏折至凌晨,以至积劳成疾,早早就辞世了……”
沈思安安静静听着,乌溜溜的大眼珠转来转去,衬得整个人越发青春稚嫩了。
晋王仍旧沉浸在不堪回首的记忆之中:“想我卫氏兄弟九人,原本同气连枝手足情深,谁知为了区区一个太子之位,竟使反目成仇,不是弟弟杀了哥哥,就是侄子杀了叔叔,今天我不去杀你,明天你就来杀我,及至如今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了。从大哥处心积虑想除掉我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若何时我也有了自己的子女,定不许他们再卷入皇位之争,不教他们再过上这种自相残杀的恐怖生活。”
“原来如此,怪道你年过三十享尽风流却连血脉都未曾留下。”沈思皱了皱眉,又猛地想到了什么,“那你此番又缘何起兵?”
晋王动作一滞,顿了片刻,重将手掌覆在沈思背上轻轻揉捏着,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念卿啊,不管你相不相信,当日没能救下你的家人,我十分愧疚。”
听见这话,沈思不觉低下头神色黯然:“事已至此……就别再提起了……”
晋王深深望了沈思一眼,抬手拭去对方脸颊上斑驳的水珠,情真意切地沉声说道:“虽则现而今你不愿在我面前提及此事,但我知道你始终是介怀的。我卫律无能,没本事起死人、肉白骨,也没本事去黄泉路上寻回父兄几人完完整整赔给你。我所能做的,只是全力以赴争夺这个天下而已……有朝一日,我若得荣登大宝,就可以昭告天下还沈家军一个清白,就可以为你父兄洗雪沉冤,使你家姐大仇得报,让你不用再顶着逃犯的罪名东躲西藏。到那时,你想权倾朝野便权倾朝野,想祸国殃民便祸国殃民,想归隐山林便归隐山林,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纵着你、守着你……”
这一通表白真挚而卑微,恨不能低入尘埃里头。沈思听来听去,莫名地鼻子发酸,眼底似蒙上了一层水汽。他唯恐给晋王察觉,赶紧背过身去用手背大力揉搓了几下眼窝,可手一拿开,视线依旧是模糊的。
晋王从背后握住沈思的肩膀,额头抵在他湿漉漉的颈项上,喃喃低语道:“念卿,我这辈子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从没后悔过,可我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啊,念卿……”
静默片刻,沈思深吸一口气将脸孔整个埋进了水里,嘴角、鼻孔“咕噜噜”冒着气泡,直至憋到极限快要窒息了,他才一仰头窜出水面,小狗样卜楞着脑袋将水渍甩了晋王满脸满身。再回头时,重又挂起了神采奕奕的畅快笑容。
不等对方做出反应,他恶作剧似地“嗖”一声站起身,就这样光溜溜直接跨出了浴桶,直惊得晋王目瞪口呆,他却理直气壮一伸手:“卫守之,楞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衣服取来我穿!”
晋王感觉自己被施了符咒,明明想迈步出去,却老半天也挪不动脚。他的目光被牢牢拴在了沈思身上,那里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着他。少年的肤色黝黑发亮,仿佛包裹着一层细腻滑润的油脂,肌肉线条分明,饱满而富有弹性,纵横交错的淡淡伤疤更好似特殊的装饰品一般,为他平添了几分强硬与性感。
晋王亲自将里衣取来披在沈思肩上,却没有立刻帮忙系起,他实在经受不住诱惑,伸手探向了沈思赤裸的身体。沈思非但没有躲,反而任由晋王抚弄着,姿态坦然而真诚,不含一丝扭捏造作。
玩味着沈思态度中的细微变化,晋王小心翼翼探询道:“念卿,你……可是愿意接纳我了吗?”
沈思不置可否地抿抿嘴角:“说老实话,我也分不清怎样算是接纳,怎样算是喜欢。我只知道和你相处时心里很快活。平常受了你的戏耍我虽然有气,可过后想想,对你竟半点也厌烦不起来。”
热水里浸泡久了,他双唇被熏蒸得粉嫩红润,笑起来嘴角弯弯翘着,现出一排整齐闪亮的小白牙,令人炫目不已。晋王帮着他擦干了头发,中衣、贴里、外衫一层一层套起来,腰带系得不松不紧,最后轻轻将人揽到近前,鼻尖在他前额上蹭了蹭:“真香……”
沈思懵懵懂懂搓了几下自己的额头,手指搁在鼻子底下闻闻,认真点头道:“嗯,挺香的。”
晋王仰头大笑:“傻小子,方才那是跟你调情呢!”
回到寝帐,餐桌上已摆满了各色酒菜,精雕细琢的珍馐佳肴摆放在名贵盘盏中,有凉有热有荤有素,光是看看已教人食指大动。
起筷之前,晋王亲自盛了一碗鲜莲银耳汤递给沈思:“劳累了这些天,身体定是疲乏得紧,先喝碗银耳汤润润吧,这是清新解燥、强健脾胃的东西。”
沈思今日表现得尤其乖巧,连素来敬而远之的寡淡汤水也来者不拒了,他将汤碗接在手中,喝药似地一仰头灌了下去,末了还献宝般将空碗举在晋王面前晃了晃。
晋王按照沈思的口味不停替人布着菜,沈思面前的白瓷碗几乎要被他堆成一座琳琅满目的小山了。看着沈思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晋王又对候在旁边的侍从吩咐道:“去大帐门前传话给郡主,就说本王准她起身了。叫人在伙房附近收拾出个僻静的住所给郡主,无须特别优待,一应饮食用度与普通兵士相同即可。”侍从躬身向外退去,才刚走出两步,又被晋王叫住了,“且慢,顺便传令下去,那几名朝廷奸细既是郡主抓住的,就全权交给她负责看管、审问吧。有何不懂之处,只管去问辜夫子便是了。”
待那侍从领命走远了,沈思啃着鸡腿幸灾乐祸道:“若给郡主知道咱们打的馊主意,不知她会气成什么样儿,只怕鼻子都要气歪了吧!”
晋王拎过温好的烧酒倒了一杯给沈思:“气也随她,闹也随她,终有一日她会懂得你我的良苦用心。”
这心里一旦有了情,连酒也变得醇厚美妙了,几杯下肚,沈思两颊飞起了淡淡的红晕。晋王在一旁痴痴望着他,眉目间洋溢着暖暖笑意,忽见他嘴角边挂了一小滴晶亮的油汁,连忙伸手过来帮忙拭掉:“每次与念卿同席用膳,总能令人食欲大增。”
沈思几口吞掉整只鸡腿,抬起手背大喇喇一抹嘴,不无好奇地问晋王:“守之,我一直不甚明白,以我这副尊容这份举止,到底哪里值得你‘情有独钟’呢?”
晋王抿了一口酒,眯起眼无限陶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
“啧,”沈思牙疼般嫌弃地扁了扁嘴,夹起吃剩下的半只鸡往晋王碟子里一丢,“算算算,还是吃饭吧!”
绯红郡主在大帐前足足跪了一下午,直跪得双腿发麻苦不堪言,好不容易熬到日薄西山,晋王准许起身了,可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坐在地上挣扎半天,最后还是小丫头一边一个架着胳膊给生生抬起来的。
侍女们护主心切,纷纷弯下腰争先恐后要背她回房,无奈郡主心里憋着一口气,不想给晋王看扁了,说什么也要自己走回去。只可怜她两条腿膝盖不敢打弯,每迈出一小步就杀猪般“嗷嗷”乱嚎着,听得金葫芦躲在角落心口一颤一颤,远远偷看着既不敢冒然上前也不敢擅自离开。
晋王为郡主安排的住处距离中军稍远,在伙夫营后边,是一座独立的帐子。出门前她本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知道军中定然清苦无比,衣食住行皆无法与王府相提并论,但她万没想到竟会苦至这步田地。毡帐是旧的不说,还染满了油腻腻的不明黑渍,床单被褥缝制得粗糙低劣,伸手一拍便腾起尘土滚滚,走到哪儿都充斥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臭脚味。
好在小丫头们够机灵,离家时特意随身携带了波斯进贡的上等绒毯和真丝软枕,再抓几颗寿阳公主梅花香撒在袖珍瓷炉里一熏,那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倒也勉强驱散了几分,起码不用一直捏着鼻子了。
解决掉就寝的难题,该当要祭祭五脏庙了。整个下午滴水未进,绯红郡主早已饿得前胸贴了后背。甫一坐定,她便急急叫了人下去传膳,不一时饭菜端上来,所有人登时都傻眼了。主食是几张又干又硬的粗面饼,佐餐只有一块缺滋少味的肉干并几颗黑乎乎、烂兮兮的咸菜头,汤自然是没有的,只一壶不知什么草叶子冲泡出的浓茶,茶碗里结着厚厚的污垢,边沿还磕破了好几个豁口。
绯红郡主鼓了半天劲儿,终于下决心闭着眼抓起面饼咬了一大口。她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燕窝鱼翅放凉了尚且不肯再吃,更何况这等粗茶淡饭,那一口面饼含在嘴里费力嚼了半天,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反倒噎得她眼泪珠子一颗颗“吧嗒吧嗒”往下落。
小丫头们看不过眼,怯怯地打起了退堂鼓:“郡主郡主,要不……咱们还是回家去吧……”
绯红郡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胡言乱语些什么,这一招叫做下马威!当我不知道吗,父王就是打算靠一顿饭直接把我给吓跑。今日咱们若真走了,还哪里当得成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又哪里给你们被甲执锐上阵杀敌去?哼,就都等着岁数一到被胡总管随便配给哪个小厮、杂役去做老妈子吧!”
小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下头不说话了。
绯红郡主自顾自哭了一气,又擦掉眼泪狠狠一握拳:“幸而天无绝人之路,还有个扬眉吐气的好机会。父王不是将俘虏交给咱们看管审问吗?如若能从那些人嘴里挖出些顾名珍军中的重要机密,不信这里上下人等不对咱们刮目相看!”
被她一说,天真单纯的小丫头们再次兴奋了起来,摩拳擦掌嚷嚷道:“对!让他们刮目相看!让他们刮目相看!”
左右饭菜也吃不下,绯红郡主索性将面饼往地上一丢,似模似样地发号施令道:“雪刃、红缨,速速带人去把木瓜脑壳呆葫芦给本郡主召来,就说本郡主找他有要事相商。七星、双戈,先随本郡主悄悄潜进伙房去寻些可以入口的食物回来,不填饱肚子,如何做女中豪杰扬威沙场!”
晋王与沈思吃罢饭,即刻有侍从端来帕子、茶杯、唾盂等应用之物恭敬立在了一旁。别看他将女儿唬得狼狈不堪,自己的规矩派头倒是与身在王府时分毫不减。
漱口,净手,又舒舒服服饮了半盏香茗,晋王才慢悠悠开口道:“辜夫子、张将军几人可都到了?”
侍从赶紧躬身答道:“回王爷话,几位大人已在主帐等候多时了。”
“嗯,”晋王点点头,站起身来收拾仪容,“行事宜早不宜迟,走吧,去将今日提到之事与阿渊等人商议商议,”走到门口他又回转身来温润一笑,并不多话,只是伸出手耐心等着沈思。沈思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跟上前去与晋王携手并肩不出了寝帐。
半途中沈思悄声问晋王:“守之,你这一出是真心为之,还是在演戏给外人看的?”
晋王加重力道握了握他的手:“本王确系发乎于真心,但念卿大可演戏应对。无妨。”
沈思装作若无其事地调开了目光,背着人偷笑了一笑,过不片刻,又忍不住回头来看晋王。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晋王周身洒满了清秋傍晚暗金色的余晖,不知是被那一番表白撩动了心弦,还是席间几杯烧酒陈酿在作祟,沈思总觉得晋王似乎照比平常俊朗超逸了许多,长眉入鬓,眼尾微挑,凤表龙姿,肃肃萧萧,风流里头透着些许清举,沉稳之中带出几分高傲……
正直勾勾看得兴起,猛听见晋王问道,“在看些什么?”
“啊?”沈思一激灵醒过神来,赶紧扭转回头,不想人恰好走到大帐门口,身侧就是柱子,这下甩得太猛,只听“咚”一声闷响,脑门结结实实撞在了柱子上。
霎时间帐内等待议事的将领,台阶下值守的卫兵,跟随在晋王身后的整队侍从,所有人都循声望了过来。为了不使自己更加窘迫,沈思只好飞快站稳身形,硬着头皮假作无事般大步迈进了帐子。
晋王将白日里沈思所提的建议复述了一遍,众人思索片刻都纷纷表示赞同。随后一干人聚拢到了沙盘边,就几处细节认真讨论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沈思完全没听见人家在说些什么。他人虽然站在这,魂儿却不知游荡去了何处,好几次晋王想要询问他的意见,总要接连叫上两三声他才能做出反应。
也不知是怎么了,沈思觉得整晚都浑身发热坐立不安,像生病,可又完全不痛不痒。慢慢地他发现,这症结貌似来自于晋王,只要自己的视线一触碰到晋王,心口处就止不住“突突”跳动,像有只小马驹在放肆撒欢。
帐内待得实在难受,他只好推说晚饭吃得过于饱胀要去转转,进而匆匆逃了出去。站在门外给凉风一吹,喧闹的心绪总算平复了些许。沈思伸了个懒腰,舒展几下筋骨,信步穿过重重营帐朝水边走去。
大营背山面水,建在一处向阳的斜坡上,前有水势阻隔敌军,后有密林可以退守,是个打防御战的最佳位置。夜色渐深,迷蒙雾气自旷野中徐徐升起,犹如一片浓墨晕染开来,笼罩了大地,目之所及一片苍茫。
八月八,蚊子嘴开花,节气一到,秋虫也渐渐蛰藏了。河滩边倒伏着枯黄的苇杆与带露的衰草,依稀有几朵不知名的黄白小花零星点缀在乱石间,几步之外,沉睡着一条静谧的河流。四周没有一丝风,静得出奇。若不是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血腥味和马尿骚味,他几乎就要忘记这里正在发生着一场战争了。
皎洁的月影倒映在水面上,随着深邃碧波起伏荡漾,俯仰之间,中天顶上,也有另一轮玲珑银月与之遥遥相望着,一远一近,一实一虚,一静一动……人都道它是独挂中天空寂寥,却不知它其实夜夜形伴影相随。沈思不禁轻叹,原来这月色也是出双入对的。他随手抓起片扁扁的卵石,手腕轻抖使巧劲儿打了个水漂,石子贴着水面几起几落弹跳而去,终于无声无息沉入了水底。月影被涟漪搅碎,清清冽冽摇晃片刻,很快重又完整地聚在了一起。
身背后是万帐穹庐,灯火点点,戍楼刁斗,白马金鞍……熟悉的景物总能勾起无数回忆。一时间他想起了北疆的大雪荒漠,想起了营头的危旌展展,想起兄弟几人曾在河边饮马嬉戏,相约着扫胡虏、靖家邦……世事兴衰,如月圆缺,草茫茫秦汉陵阙,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心中一阵悸动,他难以自持地陷入了某种悲愤情愫之中。忽而有只厚实有力的手掌落在了肩头:“念卿可是在赏月吗?”
后背一暖,竟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安稳,沈思幽幽转回头:“守之,你才高八斗满肚经纶,可知道什么有关月亮的好诗?”
晋王与他靠得更紧了些:“咏月诗数不胜数,可对着念卿我只想到一句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沈思轻声重复了一遍,点点头:“果然很好……”
踏着遍地如水月色,二人携手回到了寝帐。帐内床铺、帷幔都已换了崭新的,床头一盏八宝琉璃灯锃明瓦亮,鎏金熏笼里燃着迦南沉香,青烟袅袅满室生香。
晋王率先宽衣解带躺到了床上,背靠着一方金丝软枕朝沈思招了招手,沈思略一迟疑,也痛快除掉外衫,只穿着一件雪白里衣身形利落地钻进了被子。
明明早已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可沈思却莫名感到有些紧张。他脑子里塞了鸡毛般乱成一团,只能木头样直挺挺躺着,手脚也不知该放在何处,很快后背、掌心都冒了汗,黏糊糊滑腻腻,好生难受。
晋王自然也全无睡意,他小心侧过身,以手撑头玩味地看向沈思。而沈思则双眼圆睁望着头顶上方的穹顶,呼吸声粗重而纷乱。
“念卿,”晋王轻声开口,“你在想些什么?”
沈思眨巴着眼睛,认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答案,于是呆呆反问道:“那你呢,你在想些什么?”
晋王故作轻浮之态嬉笑道:“念卿啊,你可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
沈思并没立刻回答,他侧着耳朵好像是在专注聆听着什么,还边听边故弄玄虚地提醒晋王:“嘘……你听,哪里来的野猫叫?”
晋王见惯了沈思的呆相,对他未作丝毫防备,竟这样就被骗过了:“傻小子,都说猫叫春猫叫春,现是素秋时节,又哪里来的野猫叫。”
话音刚落,便见沈思一本正经回击道:“噢,既是素秋时节,又哪里来的‘春’宵呢?”
晋王一愣,旋即冁然而笑:“心中有情,便日日皆良宵。小半生未遇念卿,可怜我已虚度光阴三十余载了。”
沈思一骨碌坐起身,含笑指点着晋王鼻尖儿:“卫守之,你不老实!熟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听到的且不作数,只说我亲眼得见的吧。可记得去岁冬祭,你在水阁里听姜韵声弹琴,你两人衣衫不整、搂搂抱抱直接滚在了地毯上,看得我……”说着说着他自觉失言,赶紧闭上嘴扭头倒向了另一边。
“咦?看得你如何了?”晋王自是不会放过任何只言片语。
沈思抿抿嘴,拉起被子将头一遮,干脆装聋作哑不理晋王了。
晋王却不依不饶地俯身过去追问道:“念卿,念卿,话只说一半,可是故意在吊本王胃口?”
沈思缩在被子里闷闷回道:“莫再多言,念卿已然睡熟了!”
晋王“噗嗤”一笑:“也好,那本王就与你梦中相会吧。”他掀起被角自己也钻了进去,将对方拦腰揽进怀里,嘴唇在耳根处轻啄了一口,手掌上下游走着。
沈思僵硬的肢体渐渐柔和下来,胸腹间似有颗奇异的种子正在扎根发芽,迅速滋长,抖擞着枝叶蔓延全身,滚滚热流在经脉间来回流窜着,最后都汇集在了下腹,两腿间胀得生疼。
晋王清楚感觉到怀中的躯体越来越热,似要烧起来一般,他疑惑着将手探向沈思身下,那里早已紧绷绷鼓涨了起来。这下晋王终于闹明白沈思那后半截话为何难以启齿了。犹记得当日自己出了水阁去寻沈思,一进小院就见他舞剑舞得大汗淋漓,又贪凉躺在青砖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原来那傻小子不谙人事,每每心生欲念竟都是以打拳、舞剑加以平息的。
想到这晋王又是怜爱又是心疼,附在沈思耳畔悄声提议道:“念卿,我带你寻个好去处如何?”
“是何去处?”沈思正自浑身燥热着,四肢百骸酥痒难耐,实在没心思与他贫嘴胡闹。
晋王暧昧地拉着长音儿念道:“九霄天外,羽化成仙,遨游太虚……”
沈思隐隐约约有些懂了,又好像并不全懂:“守之,我……”
晋王揉了揉他的浓密头发:“闭上眼睛。”
沈思想了想,依言乖乖闭上了眼睛,随即身上一凉,里衣被人解开了。一双大手自胸前抚过,动作轻柔而舒缓,恍若在拨弄、品鉴着一方上古名琴。阵阵快意从晋王掌下传来,使他肌肉收紧,不自觉绷起了脚尖儿。这身体的自然反应叫人面红耳赤,却又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更多快意暗自跃跃欲试着……忽然间,那个烈焰焚烧般的所在被柔软地包裹住了,温温润润无比偎贴,仿佛浸入了甘露清泉之中,所有燥郁烦闷都瞬间消失无踪了。
沈思终于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猛地睁开眼睛:“守之不可,那等污秽之处……”
话没说完,晋王便用动作制止了他,随着对方体贴入微地吞吐浮动,他身体里那株藤蔓含芳吐蕊怦然盛放。沈思扬起头颈,微微战栗,积蓄日久的洪流拥挤着、碰撞着汇聚一处,终如堤坝决口般倾泻而出……沙场征战他是常胜将军,床笫之战他却是彻头彻尾的新丁一员,此番操练连枪尖儿都未来得及打磨呢……
晋王起身吐掉口中浊物,到桌前拿茶水漱了漱口,重又返回床上扯过被子将自己与沈思一同裹好,殷勤问道:“念卿,方才你可快活?”
沈思脸颊红扑扑,鼻尖渗着细汗,尚未从恍惚中回缓过来。又调整了片刻气息,他才腼腆笑道:“竟真如九霄天外羽化成仙了一般……”
晋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更快活的还在后头呢。”
“后头?怎么还有?”沈思显然会错了意,瞪着晋王迷惑地眨了眨眼,又恍然大悟道,“哦……对了……那个……是不是你还要……”他抓耳挠腮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述,干脆一翻身自己四仰八叉躺平了。
“念卿你……怎会傻气得如此可爱!”晋王愣愣看了沈思半晌,不禁开怀大笑。
沈思被他笑得一头雾水:“莫不是也要我学你那般行事?倒也并无不可……只是我之前从未试过,恐拿捏不好分寸会伤到你……”
晋王见他神色极为认真,内心里既欣慰又好笑,不觉玩兴大发,装腔作势地叹道:“唉,念卿,实不相瞒,这些年本王体力每况愈下,表面看着虽属康健,实则早已外强中干,往后怕是难以餍足于你了……”
沈思信以为真,赶紧浑不在意地摆手笑道:“这有什么要紧,我又并非贪恋情事之人。自相识以来你信我敬我,不顾安危替我挡箭,不计后果为我进京,我虽不善言辞,可事事都……”看着晋王脸上憋笑憋到略显扭曲的五官,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戏耍了,当即咬牙切齿挥拳而上,“卫守之!”
晋王早有准备,一偏头轻松躲过拳锋,欺身而上揽住沈思正色解释道:“好了好了,你我二人既已坦诚相对,自不必在意这一朝一夕。此来路途劳顿,理应先好好休息几日才是。我是真心待你,不想为满足一点私欲而草草行事伤了你。”
听见这话沈思本已不打算再多计较,可谁知晋王又出调戏之语:“只不过……念卿反应如此强烈,该不会是因着未能尽兴,而至恼羞成怒了吧?”
沈思斜过眼角瞄了瞄晋王,“嗖”地抬脚踹了过去。不想脚上失了准头,没踹着晋王反踹到了晋王身后的床架,好巧不巧力道正落在连接处的榫卯上,只听“啪嚓”一声脆响,半边床架应声断裂,差点将两人甩飞到地上。
沈思从倾斜的床板上爬了起来,怒气冲冲瞪向晋王:“不中用便不中用,怎地这床也如人一般是个花架子!”
晋王一脸悠闲地躺在原处:“也好,也好,床都塌了,足见你我二人是何等的如胶似漆。设若此事传将出去,顾名珍一定对我‘耽溺美色、无心战事’的种种劣迹深信不疑。”
沈思一个饿虎扑食制住晋王,五指并拢横在晋王颈间:“不许声张,否则将你一剑封喉!哼!”
晋王哈哈大笑着抱住沈思,就势将人拽进怀里,调整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躺好,不紧不慢求饶道:“卫律不敢,少侠饶命啊。也不知小王献上色相能否讨得沈少侠网开一面呢?”
“嘿嘿,”沈思咧嘴傻笑,“你可取之处也就只有这幅好皮相了……”
第39章 小沙洲,两岸强兵过未休
晋王这一觉睡得尤为香甜,踏踏实实连个梦都没做。睁开眼,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了。侧过头去看看,枕边没人。无须多问,这个时辰黑小子定是起床练功去了,晋王伸过手轻轻摩挲着余温尚存的被褥,内心里说不出的惬意舒畅。
照理说锦被、丝枕都该是软绵绵的,可被子底下分明有什么东西硬邦邦直硌手,捞起来一看,原是沈思平日挂在脖子上那枚红色石头子儿。或许是绳结意外断掉的关系,石子滑到了被子里,晋王一时兴起,将其拿在掌心细细把玩起来。那石子既非珍贵宝贝,也未经过人工雕琢,左看右看实在普通不过。因与皮肤贴合久了,石子表面被油脂、汗液浸润得光滑明亮,恍若镀了层釉彩一般。
晋王越琢磨越觉有趣,这沈小五的出身好歹也算是将门之后,可他一不穿金戴银二不镶珠挂翠,偏生喜欢拴颗石头在脖子上,真是个古怪孩子。可仔细想想,这石头倒比金银珠翠更衬沈思。
将石子小心收好,晋王缓缓坐起身来。门外侍从听见动静,赶紧捧着一应梳洗用具进来伺候。晋王被人服侍着梳好发髻穿好衣衫,这才慢悠悠踱出了寝帐。果不其然,沈思正在帐前的空地上舞剑。
红日初升,万物生辉,浩水汤汤,群山巍巍。沈思手持一柄长剑,正舞得衣炔翩翩,凛冽生风。寒光在剑刃上流动回转,晃得人眼花缭乱。只见他一忽儿身姿轻灵如飞雁穿云,一忽儿气势雄浑如猛虎下山,举手投足说不出的潇洒飘逸、英姿勃勃。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虽然不是首次看沈思舞剑,晋王还是忍不住叫了声好。一时看得技痒,他从屠莫儿腰间抽过佩剑迎上去与沈思过起招来。二人斗了十几个回合,即便沈思有意相让,晋王还是败下了阵来。虽说他也是武将出身,有些功底,可比起自小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精于实战的沈思来说,那点本领只能称之为花拳绣腿了。
晋王输得心服口服,且心花怒放:“哈哈哈,念卿啊,不知你这骑术和武功皆师承自何人,徒弟已然这般出类拔萃,师傅岂不是要超凡入圣了?”
沈思极为得意地嘿嘿一笑:“不自谦的说,这骑马打仗,我天生便是把好手。听家里人说过,在我尚未学会讲话之时,有次三哥随手将我放在马背上,自己临时走开了,不想那马没拴牢固,追着一匹小母马就冲了出去,简直将周遭众人惊得魂飞魄散,以为我定是小命不保了,结果那马疯跑了一大圈回到原地,我还稳稳坐在马背上呢。”
听沈思讲述着儿时趣事,晋王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了一只小猴子爬在马背上的奇异景象,那小猴子应是穿着开裆裤,应该还在牙牙学语,搞不好还留着两条亮晶晶的涎水条条……
无意间提及家人,沈思语气中不免透出几分淡淡的失落:“从前沈帅重任在身军务繁忙,都是几个哥哥轮流照看我。大哥过于宽厚,二哥又沉默寡言,我少时顽劣不堪,能制得住我的只有三哥了。”他幽幽叹了口气,“你只当我功夫了得,却不知我家三哥更比我强上数倍,我便是他一招一式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平常行止诙谐,可教导起人来却异常严厉。刚修习射箭的时候我臂力很差,张不开弓,他就让我打直了身体以手撑地不断起伏,胸前还立上一根磨尖了的铁锥,只消我手臂的力气稍一松懈,胸口就会扎出个小血洞,虽说于身体无碍,却疼得钻心。当年我没少为此跟三哥置气吵嘴,还偷偷往他饭碗里洒过沙子,如今想想真是不该……”
晋王也跟着叹了口气,又拍拍沈思肩膀安慰道:“唉,所谓‘人生长恨水长东’,谁能做到一生无憾?只谨记‘有酒且行乐、惜取眼前人’就是了。”说着话他揽过沈思肩膀,转身朝帐子走去,“早膳已备下了,都是你中意的吃食,歇息一会儿就去用吧。”
沈思乖乖跟着晋王走出两步,忽然顿住了:“咦?”他将手探往颈项间飞快摸索着,眉头随即皱了起来。
晋王见状明知故问道:“怎么?是否遗失了什么物件?”
“守之,你可曾见到过一枚红色的石头?就是我平常挂在脖子上的,差不多这么大……”沈思手指胡乱扣起来比划了一个形状,等不及晋王作答,又“噔噔噔”几步奔回帐子,掀开床铺翻找了起来。
晋王跟在后头笑眯眯问道:“红石头?很贵重吗?”
问这话的时候,他可是打了另一番主意。看见沈思为了石头倍感紧张,他反倒不想痛痛快快把东西交出去了,那小猢狲温顺起来固然可喜,但每每横眉立目却又无计可施的模样却最令人心生疼爱,何不趁此机会多逗上他一逗?
沈思将被子撩在一旁,边边角角认真翻找了半天仍旧一无所获,见晋王发问,他泄气地扁了扁嘴:“倒也并非什么稀罕东西,只是我从家乡揽月山顶采来的一块石料而已。当日我与伯龄交换谱贴义结金兰,曾斩了此石为誓,这么多年带在身边,也算是一个纪念吧。”
闻听此言,晋王本欲伸进怀中去取石子的手又慢慢收了回来,他眯起眼睛默默注视着沈思,波澜不惊地建议道:“哦……原来如此。既是结拜信物,自然意义非凡。昨日洗浴时还见你戴着,想必是在河边散步时不慎遗失了吧。莫急,稍后本王多调些人马去帮你找就是了。”
“算了,”沈思当即摇头拒绝,“大敌当前,事事当以战为先,哪有大张旗鼓去找什么石头的道理。”
晋王故意处置得那样招摇,自然是吃定了沈思会以大局为重,因此也不多做坚持,只管拉起沈思用膳去了。
沈思嘴里说得虽然轻巧,可随身数载的东西就这么丢了终归有些不舍。十年之期,万里江山,石子是他与卫悠生死相托的一个见证,也代表着他对卫悠的一个承诺。正自感叹间,手被晋王牵了起来,看着身侧位高权重却体贴入微的男人,沈思心里猛地一沉对啊,晋王也是要夺天下的,而且他夺天下的目的还是为了自己。一朝起兵,便是开弓无有回头箭了!那卫悠呢?父亲被逼死母亲被奸污,他忍辱负重二十年,不同样对这个皇位志在必得?
如果有那么一天,宣正帝倒了,晋王与卫悠二人会不会为了大周江山拼个你死我活?一边是青梅竹马刎颈之交,一边是相知相许安危与共,大丈夫一言九鼎,自当信守诺言,可晋王待自己情深似海,断没有辜负他的道理……
眼见沈思神色渐渐晦暗下来,晋王如鲠在喉。先是宁城一战为了那人甘冒杀身之祸,又在睡梦中喊出那人名字,如今还为与那人有关的一件旧物而心绪不宁,足见卫悠在沈思心中所占分量。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若得少年乐相知,衰暮尚且思故友。
晋王纵横情场数十年,向来收放自如举重若轻,从没试过拈酸吃醋,没想到头一遭竟是为了个呆头呆脑不解风情的小猢狲。可他又能如何呢?沈思是他得来不易的宝贝,冷了热了磕了碰了跟着心尖儿打颤的还不是自己?
罢了罢了,好在早已修炼出一身“表里不一”的本事,凭骨子里藏着多少不悦,面上照旧都能做到和声细语关怀备至。晋王替沈思披上外衫,又从侍从手里取来帕子帮沈思擦去了额头的细汗,动作轻柔得如同照料小婴孩一般。
就这样被侍从、亲兵们围观着,沈思到底有些不习惯,他略显窘迫地抬手轻挡了一下:“好了守之,切莫照料得我太过周到,万一将我骄纵坏了,哪一日缺了你反倒不成了。”
晋王笑得畅快:“我正求之不得呢!等你一时一刻都离不开我的时候,我便可将你这狂妄无理的野猴子牢牢拴在身边了……唉,有时候真恨不得拿根绳索将你捆住,下半辈子都不松开……”
饭没吃几口,辕门值守的把总便派了人匆匆跑来回话:“禀报王爷,顾名珍马前先锋崔秀正率兵在营外叫阵。”
晋王舀起一勺热粥,放在唇边吹了吹,眼皮也未抬一下:“都骂了什么难听的话,你如实道与我听。”
对方踟蹰片刻,战战兢兢答道:“那厮口出秽言,说……说……说王爷是道貌岸然、寡廉鲜耻的老淫虫,还问王爷所以不敢出战可是因为日夜宣淫纵欲无度,以至精血匮乏虚浮无力,骑不动马也扛不动枪了……”
沈思正旁若无人地大口吞着饭,听见这话差点没喷出来,他面红耳赤地偷眼瞄向晋王,谁知晋王倒一脸的气定神闲。沈思嘴里塞满饭粒口齿不清地嘟囔着:“嚯,还笑得出来。”
晋王替沈思夹了一筷子菜,又神神秘秘凑到他耳边笑道:“难听确是难听了一些,可本王却爱听得紧。你可知他前几日叫阵都骂我些什么?翻来覆去不过是背恩忘义啊,数典忘祖啊,无君无父啊……”说着向沈思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睛。
沈思瞬间明白了晋王的意思,从这崔前锋的几句辱骂里头完全可以听出,自己亲赴军营的事顾名珍已经知晓了,他以为他是耳聪目明消息灵通,殊不知倒为晋王接下来的部署添了一把助力……
吩咐下去坚守不出,晋王便专心致志欣赏起了着沈思的吃相,直等沈小五风卷残云吃掉了桌上所有能入口的东西,他才慢悠悠站起身:“走吧念卿,扮上妆,咱们又要粉墨登场了。”
二人出了寝帐,直奔伙夫营而去。绯红郡主突发奇想,为了审讯方便直接将几名俘虏关在了住处附近。此举虽然荒唐,但底下众人都知道郡主脾气刁钻又古怪,并没人敢妄加非议。只是出于安全考虑,不敢任由那群叽叽喳喳的小丫头自行看管,另指派了几名军士守在帐内,美其名曰“协助”郡主。
虽说是去探查俘虏,可晋王照例牵着沈思的手一路不曾松开过。从打昨日二人敞开心扉之后,就跟装了磁石似的,吸在一处分也分不开。
用来关押俘虏的帐子原本是间小仓库,昏暗潮湿还有股子马粪味,晋王一走进去就嫌弃地掩住了口鼻。那几人被五花大绑在木架子上,嘴里塞了破布,又是血又是汗糊了满脸满身,腌臜不堪。晋王踱着步子从几人面前走过,饶有兴致地依次审视过去,看罢夸张地摇头道:“啧啧,顾名珍眼光差劲得紧,手底下竟没一个端正些的。”说着话回头去看沈思,一双凤眼挑得暧昧无比。
他这头拉着沈思上首坐定,那头绯红郡主已照着辜卓子教授的说辞开了腔:“尔等听了,古往今来都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想活命的,就乖乖归顺了我晋军,日后循规蹈矩、安分守己,自然可以讨个大好前程……”
军营之中向来忌讳女人,即便身份尊贵如郡主者也不例外。她在那不伦不类游说了好一通,到场的大小兵将却都在暗暗等着看笑话,甚至于就连俘虏们也并未将她瞧在眼里,对她的卖力演说完全不予理睬。
将女儿置于尴尬境地,晋王非但不去解救,反而优哉游哉地调戏起了沈思。他见沈思腰背笔挺地坐在身侧,便悄悄伸手从背人处照着沈思屁股捏了过去。沈思习武之人向来感知敏锐,一早察觉了他的举动,碍于人多眼杂,不便折了晋王脸面,便只不动声色地两根指头反手一扣,轻松擒住了晋王的脉门,教他半分动弹不得,同时咬唇低斥道:“卫守之,你演的是风流王爷,不是登徒浪子,我演的是王府男宠,不是妓馆小倌。”
“哦?念卿是埋怨本王戏太过了吗?”晋王拿腔作调地一口热气喷在沈思耳畔,直将沈思半边脸孔都吹红了。他假意要将手撤回,却又趁着沈思分心之际再次向腰间袭去。沈思无奈,只能在晋王几乎得手之时飞快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将其弹开。这一幕他自以为伪装得滴水不漏,可看在外人眼里,就是活生生的打情骂俏了。
闹腾了好一阵,直到沈思真快被逗恼了,晋王才意犹未尽带了人离开。大队人马前脚一走,那几名看管人犯的小卒子便凑成一堆热火朝天地议论了起来。
一个肥头大耳、脸泛油光的胖子率先挑起话头:“弟兄们弟兄们,跟你们说个稀罕事儿听听,哥几个有谁知道昨夜里王爷帐里儿发生了甚奇景?”
众人见他一脸下作相,都道是要开堂说书讲荤段子了,个顶个精神抖擞地竖起了耳朵,脖子抻得老长。
吊足了所有人胃口,那胖子才贱兮兮宣扬道:“说了你们也不敢信昨儿夜来下咱们王爷大展神威,与那沈公子足足战了三百回合,生生将一张雕花大床都折腾塌了。”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挠挠头不解地问:“战?战个甚?”
立刻四五只手拍在他后脑勺上:“你个二球!脱光了挺着鸡巴战呗!”随即周遭响起了一阵压抑在喉咙里的爆笑声。
倒也有人表示怀疑:“孙三狗说话满嘴跑脚板子,十成里头至多能听个七八成,那王爷千岁关起门来做的甚事,你又哪里儿晓得?”
姓孙的油胖子一听更来了劲头:“骗你作甚?骗你作甚?干杂活的木匠张大蛮牛是我亲姐夫,这可是他偷着跟我说的。你们可不好到处瞎传去,给王爷千岁知道是谁在嚼舌头,看不抬死你!”
“小个子”是个老实人,心里有什么嘴巴便说什么:“真是热怪,这沈公子也不是什么大美人儿,咋来就把咱们王爷迷得颠三倒四了呢?”
“油胖子”一记白眼飞过去:“你懂个甚,那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主儿,时常也要换个小白菜解解腻歪嘛。”
这群人里还有个略老成些的管事,见话头越扯越远,赶紧出面制止:“嘘,祸从口出,都留神点儿吧弟兄们,私下非议王爷千岁,想被砍脑壳吗?”待众人缩着脖子安静下来,他又没好气地瞪了油胖子一眼,“不是我说你孙三狗,人家沈公子是白菜?就算是,那也是千金难买的翡翠玉白菜。别说哥哥没提醒你们几个,沈公子现今可是王爷跟前第一得意之人,他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王爷也立马派人给他捞去。”
沉默半晌,“小个子”老气横秋地感叹了起来:“唉,麻球烦呐,本来王爷心眼就没用在打仗上,这沈公子一来,还咋来对付顾名珍?你们也别笑话我,我这条小命可丢不起,我是三代单传,家里还有个几十岁的瞎子老娘没人养呢。”
行军在外,最抛不下的就是思乡之情,众人听了纷纷垂下头去神色黯然。管事的也跟着叹了口气:“行了你个瓜怂,你那条狗命也只有自己当回事儿吧。我可告诉你小子,赶明个儿真上了战场,别当缩头乌龟。你以为躲在后头就能保命?这泽州一线要是失了守,姓顾的可就一路打到晋阳城去了,那时节整个晋原都不保了,你还想猫在家里跟你那瞎老娘安生过日子?赶紧挖个坑母子俩一块跳进去埋了是真格儿的。”
一干人等闻言大骇,七嘴八舌探究道:“前日不是还说平阳府、潞安府各驻扎了二十万精锐人马吗?还说有上将镇守,随时可以接应泽州。就算泽州失利,大可以退守那两处御敌啊?”
管事的左右看看,确认除了那几名俘虏外留在帐中的都是自己人,这才躬身探头出来小小声说道:“也不看看你们狗日的都是甚身份,王爷、将军的打算能告诉你们?什么平阳府、潞安府的,都是胡扯,那是吓唬顾名珍的。也不拍拍你们的奔儿喽头想想,晋原多少人丁?多少兵力?晋王三卫拢共多少人马?泽州这儿达聚集了十几万,还要分出十几万奔赴真定府阻住左军都督府进犯,剩下的自然是要留着死守晋阳了,王爷一家老小可都在那儿达呢。你掰着爪子算算,剩个甚了?”
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众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都为着茫茫未知的前程忐忑不安起来,帐内气氛变得灰败而压抑。
相隔不远,那些俘虏都如待售的肉扇般被高高悬挂在架子上,两脚耷拉着,头也耷拉着,只有偶尔翻动的眼皮可以证明他们仍然活着……
对于如何审讯俘虏,绯红郡主这个自幼生长的王府深宅的金枝玉叶自然是毫无头绪。她本想继续假手金葫芦,不想晋王一早便差了人召金葫芦过去问话,眼看晌午已过还未放人。无奈之下,郡主只好跑去求教辜卓子。
辜夫子捻着八字唇须抖开折扇,摇头晃脑老半天只给出了两句话:“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世间诸事皆是知易行难,辜卓子上下嘴唇一碰,可够郡主忙活了。所谓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自然要从立“威”开始。据说被充军发配的人犯一到边镇,总要先吃上十几二十棍子,为的就是杀杀身上的气焰。
绯红郡主命人抬了圈椅过来放在帐子当中,自己极有架势地往上一坐,扬声质问道:“尔等不想受皮肉之苦,便如实回答,顾名珍派尔等潜入晋阳所为何事?他有何机密部署?军需供给如何?后有何人策应?”见那行人照旧装聋作哑不肯开口,她一掌拍在红木扶手上,“敬酒不吃吃罚酒,想尝尝本郡主的手段?本郡主乐得成全!来啊,用刑!”
具体该做些什么,怎么去做,自然不用郡主亲自动手了。那几名负责看管的小卒子即刻取了烙铁过来,杵进炭火里烧到通红,将俘虏们上衣一扒,照着胸口就印了上去。
烙铁触到皮肉,耳听得“哧啦”一声,霎时白烟腾起,皮肉的焦糊味弥漫开来,伤口已然被烫熟了,四周渗出滴滴答答的血水。饶是七尺高的汉子,也忍不住“嗷嗷”哀嚎了起来,好不凄惨。疼极了,那几人便挣扎着破口大骂,骂王爷是老匹夫,骂郡主是妖女。小卒子们听了,下手自然更加狠毒,烙铁挪出两寸再次印上去,有疼昏了的,就拿凉水泼醒。
绯红郡主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只觉毛骨悚然,她外表强自镇定着,手脚已止不住打起了寒战。眼前晃动着一排皮开肉绽、体无完肤的男人,皮肉灼烧后的焦糊气味充斥四周,令人作呕。郡主胃里不断翻涌着,强撑许久,最终一个没忍住,跑到角落扶着柱子哇哇大吐起来。
小丫头们赶紧取了清水过来服侍郡主洗手、漱口,又替公主涂了些药油在额角宁神止吐。郡主好不容易缓和几分,再回头看看那些人,一个个昏昏沉沉全身抽搐,几乎都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了,她厌烦地摆手道:“罢了罢了,先撤了吧。人都昏了,再拷问还有什么用?暂且将人放下来喘口气,伤处也先涂些药膏上去,要是人就这么死了,本郡主还拿什么去跟父王交差!”
别看她平日里喊打喊杀叫唤得凶,真出手去要人性命,她是无论如何狠不下心的。
负责看守的小卒略有些迟疑:“这……解下来的话,万一人跑了……”
“蠢材!”郡主劈头盖脸骂道,“都只剩下半条命了,拿什么跑?再说要你们是白吃饭的吗,一群手脚齐全的还看不住几个重伤患?”
小卒子们唯唯诺诺点着头,赶忙将人从高架子上解了下来。那些人根本不用看管,早已如烂泥般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绯红郡主刚要迈步往外走,就听见地上有声音迷迷糊糊唤着,“水……水……”她本欲置之不理,可一行走着,那声音总徘徊在耳畔,“水……水……”仿佛再不给口水喝,下一刻就会断气似的。咬牙又走出几步,她终是承受不住了,转过身一跺脚吼道:“去给那些家伙喂点水,留着他们的命还有用呢!”
军营中的伙食本就缺滋少味,郡主早起好不容易吞进肚子的半张面饼也在方才吐光了,此刻正值晚膳时分,她早已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可看着桌上干硬的饼子和一小块烤到焦糊的肉干,又实在难以下咽。尤其是烤肉干散发出的味道,总让她联想起下午严刑逼供的恐怖场面,任是百般努力仍旧压抑不住干呕的冲动。
小丫头们红着眼睛围在一旁,可怜兮兮嘀咕道:“唉,还在咱们府里好,真想吃张厨子做的刀削面,红烧肉,还有于麻子做的酥酪,里头参了冰糖和江米酒的,别提多好吃了……”说着说着,不觉集体吸起了口水。
一个年纪最小的姑娘搅着手指提议道:“郡主郡主,不如……你去找王爷吧,就说有事请教他老人家。这功夫想必大帐那头也正在用膳,他总会留你下来吃些好的吧。”
绯红郡主倔强地摇头道:“去去去,本郡主女中豪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岂可为区区口腹之欲折腰!”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眨动几下,突然有了主意,“对了!方才咱们回来的时候不是看见一群伙头兵在往厨房里抬猪肉和面粉吗?反正离得不远,这时辰又没什么人,索性我们去悄悄取些出来,自己做顿面条如何?”
小丫头们本就无法无天惯了,一听这话纷纷点头鼓掌:“郡主所言极是!”还不等指挥就各自分起了任务,“我来生火!”“我来掌勺!”“我来和面!”“我来切菜!”
晚饭时间已过,伙夫营里静悄悄的,只门口穿梭着几名巡逻的卫兵。这里位于中军后方,又背靠山崖,无须担心被敌人突袭,看管自然不甚严密。待到暮色降临,四野昏暗,绯红郡主带领着一群小丫头们如麻雀般轻盈地飞了进去,有人盛来清水,有人生起灶头,有人飞快翻找着油盐酱醋。
很快,鲜肉、面粉、猪油及一应香辛料都摆在了案子上,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众人都踮着脚尖走来走去,大气也不敢出,剁菜也是拿刀尖轻轻地来回蹭。柴火燃起的炊烟会飘散出去惊动卫兵,所以先拿大号的桐木盖子遮起来……
就在众人摩拳擦掌打算大干一场的时候,有人吸吸鼻子小声嘟囔道:“我定是馋得狠了,怎么还没开始做,就闻见香味了呢?”说完自己还嘿嘿嘿地傻笑不止。
旁边的小丫头跟着吸吸鼻子:“咦,我也闻见了,真香啊……”
这功夫其他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赶紧四处搜寻,有个眼尖的小丫头“妈呀”一声尖叫起来,手指着角落磕磕巴巴说道:“快、快看啊,着、着、着火了!”
经她提醒,所有人将目光投了过去,只见廊柱后头的面口袋正丝丝缕缕向上冒着青烟,那烟越聚越浓,很快变作了黑烟滚滚,火苗随即窜起,攀着木质的横梁蔓延而上,眨眼便将帐子的穹顶烧穿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快跑啊!”小丫头们簇拥着郡主争先恐后朝外涌去,等她们逃到了较安全的空地上,身后几座帐子已连成了一片奔腾的火海。
卫兵敲打响锣传递着消息:“着火啦!着火啦!”
不多时有大队人马提着灭火用的唧简冲了过来,汲饱了水朝火场喷射过去。可惜秋季天干物燥,帐内又堆放了大量米粮和柴草,皆是易燃之物,须臾间火借风力、风助火势,如怒潮般席卷了临近的几处帐子,半边山坡被火光映照得恍如白昼。
郡主急得原地团团打转,指着几名小丫头训道:“到底是哪个不要命惹出这等祸事?是碰翻了马灯还是溅落了火星?不都说了要万分小心吗?你们……你们……”
伙夫营紧挨着大仓,全军上下的粮草辎重都储存在那里,一旦几座仓库焚毁殆尽,晋军就算是不攻自破了,任是天兵天将来了也难挽颓势。晚间这里对火烛之物明令禁止,进出的也只有她们一伙人,这火灾的罪魁祸首必是她们无疑了!
想到这,郡主夺过一支水枪就要往火场里冲,幸亏前面有士兵守着,及时将她拦了下来。小丫头们紧赶几步“噗通”跪倒在地,死死扯住她的衣摆哀求道:“郡主息怒!郡主万不可以身犯险啊!”
这功夫晋王的贴身侍卫们也赶到了,立刻围成一圈将郡主护在了当中:“郡主,属下等奉王爷之命特来接郡主离开,请郡主速速随我等去往中军大帐。”
郡主是彻底急了,完全顾不得什么身份、仪容,披头散发直着脖子吼道:“别管我!都别管我!本郡主可保自身周全,你们还不去救火,快去救火啊!粮仓一毁,父王就完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在郡主心急如焚之时,又有人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扑倒在郡主脚前:“报、报禀郡主!那几名俘虏……那几名俘虏刚才……跑了!他们趁乱砸晕看守,抢了马跑了!”
“你说什么?跑了?”郡主怒不可遏地瞪大眼睛,飞起一脚将来人踹翻在地,“怎么会跑了?怎么就会跑了呢?你们都在干什么!混账!蠢材!废物!”她狠狠一跺脚,转身往马厩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道,“雪刃红缨七星双戈,快取刀剑,随本郡主去将那几名俘虏绑回来!”
意外起火她已罪责难逃,若是再给俘虏们逃了,便是罪上加罪,罪无可恕!
没跑出多远,侍卫们从后方追了上来,企图制止郡主,但郡主情绪激荡之下根本拉扯不住,几名侍卫交换过眼神,干脆将她扛在了肩头:“郡主,属下等多有得罪了!实在是王爷之命不可违抗,现在就请郡主移架主帐去见王爷吧……”
冲天火光飞快吞没了伙夫营,并继续朝四周侵袭而去。关押俘虏的帐子就在附近,帐内已是烟气弥漫。地面的沙石愈加灼热,滚滚热浪从脚底升腾起来,烘烤着室内的一切,整座帐子仿佛下一刻就会自行燃烧起来。
因郡主有令,未经差遣任何人不得擅离值守,故而小卒们都在紧张观望着外界的动向。眼见大火越烧越旺,越来越近,几人终于按耐不住,共同推举了管事的出去请示郡主。
管事的出了门便一去不复返,也不知是不是抛下众兄弟独自逃命去了。剩下几人在帐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火焰步步逼近,一百丈,八十丈,六十丈,谁也不知此刻该何去何从。跑,只怕活了命也会以军法论处,不跑,难保等会逃之不及烧成黑炭……
在他们身后,那些俘虏们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即便不能亲眼看见外界惊人的大火,也能从急剧升温的地面和救火者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下都能做出相对冷静的判断,见看守士卒的注意力都被大火吸引了过去,几人不动声色地交换过眼神,默契地利用手指彼此打着暗语,一,二,三,第三根手指张开,他们同时一跃而起,操起手边能作为武器的任何物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士卒们头颈、后脑击打了过去。
几名小卒听见响动尚来不及回头,就接二连三“噗通噗通”栽倒在了地上。俘虏们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咬着牙胡乱拔下小卒的衣服套在身上。
其中一人伤得太重,肚子上伤口撕裂,咕噜咕噜往外直冒血水,他一眼看见了“小个子”的腰带可用来包扎伤口,伸手就要往下扯,不想刚才那一下没将“小个子”彻底砸晕,这功夫一折腾把人弄醒了,爬起来就要抢回腰带,周围几人赶紧上去帮手,接连几拳砸在“小个子”脸上,直砸得他鼻梁塌陷口角喷血。“小个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抓住腰带一头就是不肯松手,俘虏们怕他出声引来更多追兵,干脆蓄足力气当胸一脚将人踹飞了出去,他直直撞在木架上,又跌翻在地,再没声息了。
俘虏们并没敢贸然采取行动,他们先是划开帐子一角向外窥视了片刻,见外界闹得人仰马翻根本没人注意到这里,便干脆利落地猫腰沿着阴影处溜了出去。在伙夫营附近,有一处单独的马厩,养着专门用以驮运辎重的河曲马。风将马粪味道吹出老远,很容易就能靠鼻子寻找到马厩的方位。
待几名俘虏骑上马渐行渐远,先前说要出去请示的管事从一侧草垛背后站了出来,他拍拍粘在身上的草叶子,调整一番脸上的神情,装作惊慌失措的模样跑去向郡主报信了……
看守俘虏的小卒子都是晋王安排下的,故意找了几个“歪瓜裂枣”,只看外表就一个赛一个的怯弱无能。话也是特意说给俘虏听的,平阳府、潞安府确实没有援兵,援兵都埋伏在了王“逃”回晋阳的路上。沉迷男色无心政事自然也是演戏给俘虏看的,既然顾名珍已经信了,不如让他更深信不疑一些。
当爹爹的很了解女儿,绯红郡主再嚣张跋扈,骨子里还是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哪里看得了大活人在眼前被生生折磨死?所以才要下手更狠,折磨得更凄惨,否则如何逼着郡主将人接下来喂水上药呢?不将人放在地上松了绑,又如何能制造机会给人逃走呢?
至于伙夫营的大火,就纯粹是沈思的馊主意了。面粉和猪肉是他教人抬给郡主看得,晚餐那黑乎乎的烤肉干也是他特意预备的,一步一步将郡主引上钩,这才伺机放了火。军粮补给早在昨夜就已秘密运走,那几座大仓都是空的,为了让火烧得更旺,还在里头堆放了不少淋有生油的干草。晋王生怕女儿有一丁点闪失,特命了屠莫儿暗中守着,待郡主等人安全撤到帐外,又赶紧遣了几名侍卫过去将人押过来。
沈思推测郡主一定会向金葫芦求助,而金葫芦如今越发精进得粗中有细、智勇双全了,为防金葫芦会从中看出破绽,他一早便打着晋王旗号将人拘在了身边。
起先外头吵吵嚷嚷说着火了,金葫芦并未十分惊慌,营地临江而建,可保水源充足,想来这火也大不到哪里去。但一听说被烧的是伙夫营,他立刻紧张了起来,先是跟在沈思屁股后头小声嘀咕:“哎呀呀,此刻刮的是东北风,郡主的住处就在伙夫营东北方向,不知会否受到殃及……”见沈思只管站在门外隔空观望着火势,对他根本不予理睬,他又干咳两声主动请命道,“公子,要不我还是去看看吧,郡主金枝玉叶,对军营生活并不习惯,遭遇这等险情万一有个损伤可如何是好?”
沈思瞄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郡主金枝玉叶,自然有大把人保护,难道还缺你一个?别忘了,你可是戴罪之身,鼓惑郡主那笔账还记着呢,王爷只是暂且不追究而已,还不赶紧安分些!”
刚巧这功夫晋王过来了,还传令召集了几名将领在大帐紧急议事,金葫芦不敢在晋王面前造次,只能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原地直兜圈子,还时不时抻长脖子四处张望着,希望能寻见郡主的身影。他也知道郡主是王爷的掌上明珠,有王爷在,定可保郡主无恙。但没亲眼见到人,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
正思量着该找什么借口离开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郡主特有的清亮声音:“父王!父王!”
金葫芦循声望去,就见郡主蓬首垢面朝大帐跑来,后头还跟着几名晋王的贴身侍卫和一群慌慌张张的小丫头。
郡主鬓发凌乱,眼泛泪光,小脸黑一道白一道花猫儿似的,既狼狈又可怜。见到金葫芦,她如同见到救星一样,飞扑过来紧紧扯住金葫芦的袖口,“哇”地哭出了声:“呆葫芦,呆葫芦,我闯祸了,闯大祸了……呜呜……可怎么办啊!”
金葫芦平日里见惯了郡主神气活现、趾高气昂的笑模样,似这般张皇失措哭哭啼啼还是头一遭,不知怎么心也跟着揪了起来:“郡主莫怕,有王爷和公子在,定不会委屈了郡主。再说……再说……还有小人,小人愿为郡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郡主一抽一抽哽咽着:“呜呜呜……我只想偷溜进去做些可入口的吃食果腹,不知怎么就着火了……呜呜……一下子就着起来了,扑救都赶不及,都烧光了……我也不想的……都怪我任性贪嘴,原想做个巾帼女杰替父王上阵御敌的,到头来却只会帮倒忙……”
看着郡主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金葫芦抬手想帮忙擦擦,猛然想起二人身份有别,此举不合理法,又赶忙撤了回来,在自己怀里胡乱摸索着想找条帕子出来,可他身上除了个脏兮兮的粗布荷包之外,再没了旁的物件。
郡主可管不了许多,直接拽过金葫芦的胳膊拿他的袖子擦净了鼻涕,又恨恨说道:“呜呜呜……还有,那几个京营的奸细也趁乱跑了……要不是我一时心软放了他们下来疗伤,他们也没那么容易跑掉……呆葫芦,你去帮我把他们抓回来吧!万一他们将军中情况告知了顾名珍,我岂不是又害了父王!”
金葫芦闻言重重一点头:“郡主放心,小的这就去追,定不教一人活着回到对岸!”
晋王与沈思二人听见动静刚走出来,就见金葫芦披弓提剑夸上马,一策缰绳冲了出去。
若真给他追上俘虏把人杀光了,今晚一番筹谋便都前功尽弃了。沈思与晋王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我随他同去!”
“念卿……”晋王抬手欲加拦阻,可危急关头并无其他万全之法,算来算去能从金葫芦手中将人放走又不露破绽的也只有沈思了,故而他没再说什么,只轻轻叮嘱了一句,“多加小心!”
沈思点点头,勾起手指含在口中打了个呼哨,只听马蹄嘚嘚作响,那匹名叫战风的黑色小马眨眼间奔到了近前。晋王又一摆手,几名侍卫紧随其后,于沈思一同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沈思的马身姿矫健争强好胜,从不肯屈于人后,很快便将一众侍卫远远抛在了后头。出辕门不久,沈思追上了金葫芦:“多寿,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可曾见到那行人的影子?”
见有沈思前来相助,金葫芦顿觉信心百倍,他抬手一指西北方向:“据值守兵士称,方才有一小队人马持着令牌沿岸往上游去了,那行人虽衣装齐整,却各个脸上带伤,应是那帮奸细无意。想来他们是要到水浅处涉江而过,返回顾名珍营中!”
沈思正待要说什么,就听见上游响起了三长两短的哨音,不出片刻,从江对岸传回了同样的声响。这应是事先定好的某种暗号,如无意外,很快就会有人前来接应。他暗暗期盼着对方能在金葫芦动手之前将人救走。
拐过一条凸字型山脊,眼前是片开阔的河滩,上弦月隐没在沉重的云层背后,视线不甚清明,远远的,依稀可见几条青黑色的影子起起伏伏驰骋向前。为防误伤了己方的探马,金葫芦高声叫道:“前面何人?可是张将军麾下弟兄?”
那些黑影非但没有做出回应,反而跑得更快了。如此一来,其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金葫芦双脚夹紧马腹,弯下腰身体紧贴马背,如箭般弹射而出。沈思有心拖延一二,又怕引起金葫芦的猜疑,索性就放开手脚任由战风跑了起来。越是紧追不舍欲置诸死地,此计便越显逼真,他只怕金葫芦奋力一搏,杀光了活口。
眼看双方间的距离渐渐缩近,已到射程之内,金葫芦深吸一口气,左手持弓右手搭箭,腕、肘、肩连成一线,扣弦,开弓,瞄准,脱弦,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只听“嗖”的一声,箭支带着呼呼疾风劈空而出,正中一人后心,那人如被锤击般,身体猛地朝前一挺,随即直笔笔仰头栽倒在地。他的同伴了闻声回头,发出一阵惊呼,但见人已气绝,抢救无望,又马不停蹄朝前奔去。
金葫芦的箭法乃沈思亲手所传授,刚到王府时他面黄肌瘦四肢发软,仅仅举个弓便手臂打颤。是沈思教给了他使力的技巧,又带着他每日大鱼大肉往肚里子填,到现在人也高了,身体也壮实了,不分寒暑的苦练下来,手臂上肌肉也扎实得小馒头一般。这一箭更是将沈思传授的要领施展到了十成十,让身为师傅的沈思在一旁看着不知该欣慰还是该苦笑。
一击得中,金葫芦并未有丝毫懈怠,他紧接着抽出第二支箭,瞄准了前方另一个人影。江上风大,难免影响到箭支的走向,金葫芦的第二箭以毫厘之失擦着一人头皮飞了出去。沈思不得已出手相助:“我来!”
他弯弓搭箭瞄也未瞄便一扬手射了出去,那箭如长了眼睛般,径直钉进了目标第七节颈椎骨棘突下方的大椎穴,箭簇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喀嚓”一声分筋错骨,竟生生将人头劈了下来,脑袋在半空中画着一道弧线掉落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血如喷泉般激荡而出,溅了旁边人满头满脸,残存的尸身还架在马鞍上骑出数仗方才软倒。
沈思并非残暴嗜杀之徒,他之所以使出此等血腥手段,是想藉此警醒对方迅速逃走。果然,同伴滚烫的鲜血激起了那些人更强烈的求生意志,性命攸关之下,他们早已忘却了饥寒交迫与遍体伤痛,强撑起一口气不管不顾抽打着马身,使劲浑身解数拼命催马加快速度,眨眼已踏入了水中。
水流减缓了马匹的行进,但飞溅起的水花也有效地阻碍了视线,成为一道天然屏障。为了提防背后射来的箭支,他们全都紧贴马背俯下了上身,并将外衫扬起干扰着追杀者。
沈思的举动同时激励了金葫芦,他重又稳住心神执箭瞄准了目标。此刻侍卫们也已纷纷赶上,与金葫芦合力射击敌人。即便有半数箭支飞不出几丈便被江风吹落到了水里,但仍有几名敌人接连倒毙在了箭雨之中。
眼见对方只剩下了最后三人,沈思心知不能再追了。此时他的坐骑一马当前冲在最前面,金葫芦紧随其后,其他侍卫则呈扇行跟在两侧,沈思余光飞快扫视了一圈,心中已有了主意。他悄悄带马向金葫芦靠近了几分,暗暗贴近马耳朵小声央求道:“战风,好姑娘,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啊!”
战风自然听不懂他的话,但一人一马在长期磨合下已经养成了足够的默契,只需一个小小暗示,马便知道主人想它做些什么。沈思单脚靴底轻磕着马腹,单手拍打着马肩,瞅准时机,猛地一收缰绳,战风尖锐嘶鸣着骤然扬起前蹄,同时身体斜着向金葫芦的方向撞去。
金葫芦胯下那匹马年岁尚浅,并没上过几次战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吓,顿时疯狂地原地蹿跳起来。马儿们一个连累一个,很快整队人都乱了。金葫芦试图控制住自己的马,两手不住扯动着缰绳,小马大力一甩,他反应不及缰绳脱手,人在半空中奋力扑腾了两下还是未能稳住身形,一头栽了下去。
地上都是坚硬的卵石,高高低低起伏不平,沈思眼见他这样倒下难免重伤,千钧一发之际赶紧跃过去抱住了金葫芦,并在半空中奋力一扭横过身来,落地后又顺势打了几个滚卸掉冲力,这才避免了头破血流的凄惨下场。
金葫芦一颗心全都系在那些俘虏身上,根本顾不得是否受伤,可爬起来一看,那行人已经越过江心,即将到达对岸了,他不禁捶足顿胸:“完了完了完了!”说着话又去牵自己的马预备再追。
沈思赶紧拦阻道:“算了多寿,对岸都是顾名珍的人,几个俘虏而已,没必要为了他们以身犯险。”侍卫们也纷纷表示赞同,“是啊多寿,咱们方才击杀了大半,已然不亏了,就算没能全部歼灭,想来王爷也会体谅。”
金葫芦也不说话,只管去摸自己的箭囊,方才摔倒时里面的箭支悉数丢了个干净,他左右看看,抬手向另一人背上夺去。
沈思深知金葫芦是个死脑筋,答应了郡主的事必不肯善罢甘休。别说此时再追根本无望,就算能将人追上,自己也进入了顾名珍一方的射程,到时根本无法全身而退。情急之下,他“啊”地大叫了一声,同时手撑腰部朝前软倒了下去。
金葫芦下意识将他扶住,关切地问:“公子,可是受了伤?”
其他几名侍卫也赶紧围拢上来,一迭声问道:“公子伤了哪里?要不要紧?可还支持得住?”
沈思不善作假,生怕给人看出端倪,极力低着头故作虚弱状小小声说道:“还好,落马时不留神硌了一下,方才不觉什么,此刻活动起来却疼得紧。”
这下再没人想着去追俘虏了,谁不知道沈公子是王爷的心尖,便是千个万个俘虏又哪能及得上半个沈公子。众人七手八脚将沈思扶上马去,由金葫芦与他同乘一匹坐在身前给他倚靠着,慢慢按原路返了回去。
大火烧去了营地的一角,也烧去了晋军大半的家当。晋军突遭巨变,连夜向后方“仓皇”撤离。大小将领们按照事先的布置各司其职,将队伍带往不同地点。而晋王则一直坐在主帐耐心等待着沈思。
沈思的本事晋王有数,所以即便一行人返回的时间比预计迟了些,他也并没多想什么。听帐外卫兵通传说人回来了,晋王起身笑眯眯往外迎去,可一出门口,他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沈思不是自己下马的,而是被人搀扶着下马的。
晋王三步两步冲上前去扶住沈思:“这……这是怎么了?”
见王爷发问,侍卫们当即跪倒:“属下等保护不周,请王爷责罚!”
金葫芦愣了一下,也跟着跪了下来:“回王爷,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骑术不精意外坠马,连累公子救我受伤。小人罪该万死!”没能完成郡主的重托,他已是懊恼非常,如今又害沈思受伤,他更加沮丧得连头也抬不起了。
不等晋王再问,沈思率先开口道:“守之无须担心,只是些皮外伤,擦些药膏休息一夜,明日便可恢复。”说着话他朝晋王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又在手心处偷偷捏了一下。
晋王顿时会意,不易察觉地点点头暗示自己明白了,又故意重重吐了口长气说道:“算了,都起来吧,行军打仗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且先随我入帐说说追击奸细的情形。”他扭头又吩咐下去,“去将车架布置得舒适些,沈公子伤了,颠簸不得。”
侍卫们跟着晋王久了,深知主上脾气,一事归一事,说不追究便真的不再追究。待晋王扶着沈思坐定,侍卫们简明扼要讲述了追击与堕马的经过,晋王边听边不住点头。讲到沈思如何一箭将人头射落,侍卫们都钦佩不已,有人夸赞道:“先时只知道公子箭法了得,今日一见,简直已臻化境,较于那百步穿杨的养由基犹可过之。”
另一人点头笑道:“别忘了,当日沈公子射杀那朝廷狗钦差可是百步之外一箭穿心的。而且沈公子所使的是李广大黄弓,别的且不说,即便咱们府中高手如云,能张开大黄弓且运用自如者又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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