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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8节

    他也不问对方何时来到,抬起筷箸,挑起几根银丝面吃了起来。

    他俩与夏安逢一道进京,中途共同经过刺客事件,按理情感上会多少共通一些。然而卜璋白待他仍然彬彬有礼,生疏客气,既不因为他曾经“口误”调戏他和夏安逢的关系而有所芥蒂,也不因为他曾经救了夏安逢和他一命而感恩不尽。卜璋白话不多,看事情却是准确,知晓罗棠不像夏安逢那样莽撞又头脑单纯,行事必有想法目的。

    罗棠将拍打手心的折扇放下,也端起自己的面碗。他俩非常有默契的,不去提那仍然身在围猎场中不得脱身的夏安逢。

    大概,卜璋白自己也清楚有些事,必须要瞒着夏安逢,才有勇气做下去吧。

    海棠花的香味,随着打开的禅房门飘了进来。卜璋白将碗箸放下,罗棠站了起身。

    祁学邈笑吟吟地按住罗棠站到一半的身子,往卜璋白看去:“卜公子,初次见面。”

    他在端详卜璋白,卜璋白也在端详他。

    这人一身便服打扮,举手投足却有种懒洋洋的贵气,容貌周正而气质高雅。罗棠对他虽然熟稔却不失恭敬,卜璋白心念电转间,已大致判定来者必然是皇室身份。

    他道:“皇子殿下,卜璋白有礼。”

    “哦?”祁学邈在空着的碗箸前坐下,闻言眉间一挑,睨了罗棠一眼,笑,“罗棠已经将本皇子的身份告知你了?他还真是守不住嘴啊。”

    罗棠道:“可别冤枉我,我一个字也没有同他说,留待你来亲自开口。”

    卜璋白道:“年纪轻轻而贵气自生,身处京城又得卫国公府公子敬重,除了皇室中人,不敢做他人想。”

    祁学邈笑吟吟的拍了拍手掌,赞道,“卜公子果然有识人眼力。”他一厢说,一厢非常自然的将碗箸递给罗棠,罗棠也非常自然的接过,一转身出门给他盛面去了。他俩之间,气氛极其自然亲昵,卜璋白眉心微动,却是一个字也没有问。

    祁学邈反而自己笑了,坦言:“本皇子和罗棠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嘛……”他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就如同卜公子和夏小侯爷的关系一般。嗯,或者该说……更进一步。”

    卜璋白心头一跳,面上也笑了,道:“卜某寄住在定国侯府,身份地位当然不能同皇子殿下或是卫国公府的三公子相提并论。”

    “本皇子说的,并不是身份地位。”那双风流俊雅的眸子里,闪烁着某种恶质的光芒,意味深长,“而是感情上的牵绊。卜公子早慧,应该懂得话外之意。”

    卜璋白将眼神回避,只答:“今日皇子殿下邀约,是有什么事情指派卜某吗?”

    谁料他将眼神避开,那位三皇子不依不饶,竟然越过两人之间的案几,探过身子,轻佻的言语就在他鬓边呼出:“卜公子,能否告知本皇子,你与夏小侯爷,究竟进展到了哪一步?”

    这话昭然若揭得无从回避,卜璋白忍住心头薄怒,道:“皇子殿下,我们可否谈正事……”

    “这就是正事。”

    “皇子殿下若是要同卜某牵扯这些无稽之谈,恕卜某无法奉陪——”

    “如果本皇子手上,有当年定国候援兵失期、坑杀中军的关键证人呢?”

    一句话,石破天惊,卜璋白震惊的抬起双眼,直视三皇子仍然浅笑吟吟的眸子。

    哑声:“皇子殿下,隔墙有耳,不可胡言。”

    “你还未回答本皇子,你同夏小侯爷可有肌肤之亲,可有发展出实质关系?”

    被方才那句话搅乱了心神,卜璋白心头焦急,又难以冷静思考,狼狈不堪。他不自觉的咬了咬下唇,脑海中迅速闪过山洞中那个吻。

    那只是为了给昏迷不醒的夏安逢渡过清水的无奈之举,四唇相触的感觉却仍然鲜明,犹如昨日。

    祁学邈好奇地打量他,发觉这位少年举人仿佛想起什么美好的回忆,眸子里潋滟水光,煞是好看,苍白的脸颊也多了一抹红晕。然而除了这小儿女一般的羞态外,并不见其他。

    以三皇子过来人的经验,无须多问,大抵能够推测出这两竹马之间,充其量不会超出亲亲抱抱的范围了。

    他倒是叹了口气,好似觉得遗憾,又好似觉得欣喜。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是本皇子当真那么无聊到,想要探问卜公子的隐私。”当然,他偷偷承认,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想了解的欲望,毕竟这俩人同他和罗棠一般,同样是自小相伴长大。他既然和罗棠两人颠鸾倒凤,胡搅蛮缠的来,对于其他处于相同境遇下的人,多少也有想窥知一二的心态。

    卜璋白咬着唇不做声,三皇子笑道:“——而是,想知晓在卜公子心中,夏小侯爷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是否重到可以为了他放弃家仇、放弃为六千枉死冤魂讨个公道的地步。”

    卜璋白面色方绽出的一些血色,顷刻间又褪得干干净净。

    三皇子看着他,道:“卜公子心中该是知晓,当年事件若是成功翻案,定国侯府难逃削爵下狱的下场罢?届时,不止定国候夏遵身败名裂,他的亲族、后人,也极有可能受到连累——这也是方才必要问清楚卜公子同夏安逢,究竟关系亲密到哪一步的真正原因。”

    卜璋白仍然惨白着脸,三皇子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一些,然而他的语气却丝毫不为动摇。

    他道:“即便,卜璋白对夏安逢存有私心;即便,卜璋白感念夏安逢屡次以命犯险,拼死相救;即便……即便我俩哪日,真有了超出一般竹马的关系。”一字,一顿,“卜璋白也要将天脉谷一役真相,大白于天下。哪怕玉石俱焚,生死不见。”

    “好,好一个玉石俱焚,生死不见。”

    三皇子大笑,拍了拍方才已端着一碗银丝面进来,却始终默不作声坐在一旁的罗棠肩膀。赞赏地道:“卜公子的决心,比本皇子所想的还要坚定,罗棠,你看看人家——”他陡然收声,又笑了起来,道,“既然如此,卜公子,本皇子引你见一个人,他就是当年天脉谷一役,跟随在夏业延身边的心腹之一。”

    他举手一拍。

    矮窗外那名扫地僧人放下笤帚,推开禅房门走了进来。

    这名扫地僧年约五十,目光平和,骨节细长,不似征战沙场的男儿。背部有几分佝偻,相貌平凡无奇,是以卜璋白进房前,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样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人,竟然会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定国候夏业延,心腹之一?

    三皇子指着一旁椅凳,示意他坐下。

    卜璋白看着他,对方垂眸开声,语调很是平稳:“卜公子没有看错,郭某确实不是武将出身。”

    他语调一转,道:“郭某是当时夏侯爷帐下的主参,乃文职工作。正因为如此,夏世子软禁夏侯爷,扫平他身侧亲信时,最后一个才考虑到郭某,给了郭某趁夜逃出侯爷府的唯一一个机会。”

    卜璋白猛地站了起身:“软禁——你说,夏遵软禁夏业延?”夏业延不是自愿削发出家,远遁深山了吗?

    他的震惊还远未结束。

    那名自称姓郭的当年的主参,缓缓道出另一个事实:“不止是夏侯爷被软禁,郭某还大胆猜测,当年传言投河自尽的卜少帅,其实也并未离世,而是被夏世子,囚禁在了侯爷府某处禁地当中。”?

    ☆、31、定约

    ?  卜璋白起初听见夏业延是被夏遵软禁,还算平和;及至听见父亲有未死的可能,再也不能克制心头惊恸,脚下发软,不得不抓住旁边的香案台才能稳住身形。

    颤声:“你,你说什么,父亲……父亲他还……活着?”

    他略一定神,又觉得自己情绪过于外显,眼前这名扫地僧尚未自证身份,如何判定他之言语真假;那名皇子殿下言谈之间对自己了如指掌,却也是意图不明,居心难测。他言谈举止,该更是慎重才是。

    三皇子好似猜着他的心事,笑道:“本皇子的意图可以容后再谈,卜公子可先听这位郭主参道个明白。”

    那名郭姓僧人躬身做个不敢当的姿势,道:“三皇子知晓郭春藏身之处,从未透露丝毫风声予夏世子知情,已属大恩,郭某感激不尽。前尘往事,不过虚名,‘主参’一职还望莫再提起。”

    卜璋白心知他口中“夏世子”并非如今的侯爷府世子夏锋,而是当年跟随夏业延出征、年仅二十五岁的夏遵。他直接问道:“这位大师,你在金竹寺为僧,出家人不可诳言,你如何证实自己确然是当年定国候帐下文官?”

    名叫郭春的僧人闭目不语,有顷,缓缓道出一段话来。

    “卜帅:大雨连日,地陷塌方,末将率边军掩进,遭遇敌伏,缠斗日久,僵持难下。眼见约期将近,唯有派快马传信,万望撑持二日,待我军奋杀赶至,共抗大敌。夏业延。”

    这段话熟悉又陌生,卜璋白早已将那17个字的信函倒背如流,当前听得郭春一字不落将之背出,心头大恸,证实当年天脉谷一役,竟果真是定国候父子失期在先。而这等机密军书,非心腹不可窥知,就连他多年后拿到原件都只看得出短短17字,这郭春的身份自是无可置疑的了。

    郭春道:“这封急书,正是定国候嘱咐郭某所写,郭某一字一句,概熟记在心。当日我曾劝定国候派传令兵仅报口讯,莫留文书,只因失期一事,罪责重大,文字徒留把柄。然而侯爷自负与卜帅交好,认为其见于私情,不会追责太过,反派人快马加鞭,送至卜帅手中。”

    他长叹一声,似乎大不以为然,还想多说两句。瞥见卜璋白神情,省悟不是为昔日主子说话的时候。

    继续说道:“当年抗击敌寇,卜帅战前下令军分两队,他率领中军正面诱敌,令侯爷父子率边军,自后围包抄,来个前后夹攻,攻敌不备。卜帅与侯爷合作多年,早有默契,按理此计绝无疏漏之理。谁料天气陡变,大雨连绵,地形丕变。我方距离约定期限足足晚了三日,方拼命赶至;中军久等援兵不至,与敌方殊死作战,伤亡惨重。”

    他叙述当年血战,口吻虽平和,眉间仍掩不住激动之色。时隔十六年,又出家修行诺久,这位当年的文官,说起天脉谷一役仍然心绪难平,显见当年那场战役惨烈程度。就连早已听他描述过这段往事的三皇子与罗棠,也皆静默无语。

    “两军汇合,鏖战数日,最终险胜。但因为先机延误,十万大军战至只余两万不到,其中中军由于正面抗敌,折损最剧,只剩六千士兵。侯爷手边尚余一万两千,均为麾下精兵,自投军之日便跟随侯爷的亲信。现在想来,大概这也是侯爷铤而走险的关键原因……”

    郭春目光遥远,似是回到当日深夜,在帐外经过而听见卜帅与定国候夏业延的争执,“卜帅亲见下属将士殊死抗敌,壮烈献身,心绪澎湃难定,质问于定国候:‘战期既已约定,当冒万死及时赶至,岂能因落雨塌方、遇敌涉险这种借口,延误军机?你夏业延麾下兵士性命要紧,不可轻抛,难道我七万中军将士性命便不足为道?他们中有多少人是仰慕你我二人英名,自愿跟随,却因你一己之私枉送性命。今日我若顾了私情,隐而不报,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见这些死难将士!’我听得胆战心惊,心知卜帅性情刚烈,言出必行,他既然下定决心要追责,便是夏侯爷万般哀求,也是拉他不回。彼时正值夏侯爷拜爵不久,根基未稳,急于建功扬名之际,我们这些人跟随夏侯爷,也正是想要封功讨赏的关键时刻。卜帅这一状如当真告至御前,不仅爵位不保,东山再起亦是难事。只听侯爷道:‘庆天,你狠心逼我于死地?’卜帅道:‘你我世代交好,我禀明圣上后,自会为你求情,让你戴罪立功。’侯爷笑道:‘却是毁了我夏府气数,至少,毁在了我夏业延这一辈手上。’卜帅道:‘军令如山,不容私情,我今日包庇了你,便无颜面对所有将士。’侯爷半晌无语,我担心他二人察觉我在帐外,不敢再听,溜回帐中,不知他俩最终竟争执至深夜。我只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心头惴惴,若侯爷被问罪,我们这干在他麾下效力的文臣武将,同样脱不得干系。”

    他说道这里,并不掩饰自己唯恐被牵连的惶恐心态,想来当年夏业延帐下,同他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卜璋白只轻轻问了一句:“夏遵呢?他也这么想吗?”

    郭春向他看去,缓缓摇头。

    “夏世子早知卜帅必然问罪,心中坦然,并无他想。大军开拔前日,他还曾对郭某叹到,幸而此次战役,他之好友卜竞辰因前伤未愈,未能跟随卜帅亲上前线;不然此番失期,若是连累他也丢了性命,他便当真要以死相偿了。我见他说得郑重,知晓夏世子对卜少帅情深意重,只可叹他之父亲却不似儿子……”

    卜璋白听至“情深意重”四字,眼睫一颤,恨不得立刻跳过此节,追问父亲下落。但天脉谷一役事关重大,只得强自按捺,听得郭春道:“第二日,大军开拔,侯爷令世子率兵开路,走在最前。自己带上人马,伏于帐中,斩杀卜帅。更趁中军骤失将领、慌乱无依的时机,将中军残兵六千余人,围杀殆尽。”说完这话,长长吐出一口气,双手不自觉颤动起来。

    耳边似又回响那震耳喧嚣,那些不可置信的眼神,夏业延抬手下令“放箭”时的残忍决绝。他又闭了闭眼,叹道:“事后方知,夏侯爷深夜争执后,将卜帅回京问罪的事添油加醋,风声在边军中放了出去。边军人人自危,唯恐死罪,故侯爷下令围剿中军残部,大半边军将士为顾自身利益,终于是痛下杀手……待夏世子得悉一切,拨马回转,已是尘埃落定。”

    禅房中久久没有声息,死一般的沉寂。

    三皇子看了眼卜璋白,后者面色苍白,双手紧握,眼神中犹如藏了一团深渊之火。面色虽则平静,只是在入禅房之时就笼罩在面上的寒霜,更见厚了一层。

    三皇子悠悠道:“其后之事,可容本皇子代为述说。夏业延犯下如此滔天逆举,自是要寻个合适说辞,向朝廷回禀。他一面叮嘱部下守口如瓶,互为监视,恫吓和重赏并举;一面快马回朝,向父皇禀报卜庆天妄图投敌叛国,为他所杀。父皇听闻十万大军,因卜庆天通敌之故,死余至一万余人,龙颜大怒。本待拟旨将卜帅满门抄斩,诛尽九族。关键时刻夏遵急马赶至,硬闯御书房,口中却是与夏业延不一样的说辞,说查明卜帅乃为人构陷,轻敌冒进,非如父亲所言是叛国行径。他父子二人各执一词,后夏遵跪地求情,声称愿以性命为卜庆天作保,夏业延这才慌了手脚,改口称此事还可详查。如此,卜府被削官夺爵,问了轻敌冒进的罪名,并未殃及后人。定国候本应血战险胜领得封赏,也因父子俩言辞不一而就此搁置,不了了之。”

    他笑道:“夏遵不惜忤逆父亲,力保卜庆天,恐怕多半还是为了他那位未上战场的好友——看来此举,确然担得起‘情深意重’四字呐,卜公子你说对也不对?”

    卜璋白寒着脸,不置一词,只继续问郭春道:“你说后来夏遵软禁夏业延,争端起由便在这里?那他又是如何伪造我父亲死讯?”

    郭春摇头道:“郭某只知回府后,侯爷父子之间已有罅隙,多次争执。卜少帅几度来访,侯爷脸色难看,曾密令不让卜少帅上门。但夏世子与卜少帅仍然过从甚密,直至那日——”他陡然顿住。

    卜璋白心头砰咚乱跳,暗想这便是父亲失踪,几日后尸首自护城河浮上的开端了。难道,难道那具身着父亲惯常服饰、身形一模一样、轮廓亦有酷似的肿胀尸首,当真不是父亲本人?

    他记得,自从祖父轻敌冒进,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后,素来冷静的父亲大受打击,日思夜想,抑郁难平。他虽是几岁小儿,却早已懂得分辨大人情绪。父亲每去一遭夏府,要求夏遵将战场情形如实告知,回转来时面色便愈加难看。

    家人大都以为父亲精神受创过度,如今想来,与夏遵自幼相伴长大的父亲,恐怕已从对方应答中,察觉了某种不对的蛛丝马迹。

    卜竞辰与夏遵在书房中扭打的场面,如拨云见日,在脑海中渐渐明朗。

    郭春的声音再度响起,强行拉回卜璋白的思绪,他道:“直至那一日,卜少帅上午在夏府露面,便告失踪;当天下午夏世子发难,软禁夏侯爷,清缴侯爷亲信。郭某听见前堂喧嚣,自后门溜之而去,过得几日,听得风声说夏老侯爷削发为僧,夏遵袭爵;卜少帅的尸首在护城河外发现,泡得面目全非。这其中关联,郭某虽不才,斗胆揣测一二,应是夏老侯爷对卜少帅起了杀心,逼得夏世子出手将其软禁。同时又因牵涉面广,兹事体大,万万不能令猜测到真相的卜少帅离府翻案,便伪造了卜少帅自尽假象。以夏世子对卜少帅过往情义看来,他当是不至伤其性命,将他暗中囚在某处罢了。”

    他终于是一口气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闭上眼不住喘气。

    卜璋白听他推测不过仅仅为推测,并无父亲仍然在世的实际证据,心中又是烦恼,又是熬煎。身上阵阵发冷,花了好长时间来思索这一席话。整个人默然不语,好似痴了过去。

    罗棠眼望着矮窗外洁白海棠,听着这陈年旧事,所思所想,和卜璋白却大是不一样。他只想着定国候夏遵被其父瞒在鼓中,未及回援搭救卜庆天,原不算罪过;他为着卜竞辰,夜闯御书房讨保;在夏业延要对卜竞辰不利时,不惜与父亲翻脸,软禁父亲保全卜竞辰。这份情谊,要说也着实够分量。

    然而,他又做得不够分量。

    他可保卜竞辰一人,却不愿为卜府声望牺牲定国候府的前程;明知父亲栽赃陷害,却选择隐忍不揭,坐视卜府被降罪。某种意义上他同夏业延一般,将祖宗基业摆在了忠诚与正直前面,单只这一项,卜竞辰和卜璋白要恨他,也实不冤枉了他。

    三皇子把玩着罗棠那把折扇,斜眼睨着他,看他痴望着窗外海棠,神色如同当事人卜璋白一般怔忪。

    便拿折扇柄捅捅他,笑道:“你作甚一脸悲痛惋惜?”

    罗棠收回目光,定定看他,心中沉郁。夏遵为了卜竞辰能够做至某一地步,那么自己呢?

    自己为了祁学邈,又将做到何种地步?

    他不做回答,三皇子也不以为意,他不过是与他稍作玩笑,未必分神理会他在想什么。见卜璋白眼神微动,似是终于将方才那番长篇大论消化干净,便对他露齿一笑,道:“卜公子若无疑问,接下来便可谈你我二人的事啦。”

    盘桓许久,卜璋白其实已基本猜透三皇子的用意。他以当年夏、卜两家恩怨之事,向自己卖情做好,自是要收拢自己做门客的算盘。他现下无权无势,举目无亲,三皇子向他抛来的这根橄榄枝,若不抓紧,只凭自己和当年那几名遗留亲兵,要扳倒家大业大的定国侯夏遵,可谓痴人说梦。

    只是,这步踏出,从此便入三皇子麾下,再难抽身。

    他问道:“卜某一介文生,手无缚鸡之力,亦无家族势力凭依,三皇子何以独独对卜璋白青眼相加?”

    “这嘛……”祁学邈笑眯眯地,慢条斯理道,“卜公子眼下确然势单力薄,然而卜帅当年在朝中为官,为人正直刚烈,仰慕者众。当年事发时无人敢为卜帅说话,一是碍于天脉谷一役确实死伤惨重,寻常官员未至一线,无法发声;二是定国候夏业延积威已久,不便公然得罪。卜公子若一举翻案成功,证明当年一事系定国候父子蓄意设计,振臂一呼,朝内朝外自然应者云集。这些年来夏遵在朝中亦有树敌,这些人,也会成为卜公子的助力。”

    卜璋白出身将门,扶他上位,既是险棋,也是一出妙棋。

    三皇子眼底笑意更浓:“夏业延陷害忠良,人证已有;若再寻得物证,双管齐下,夏遵再有通天本领,也难翻身。本皇子亦会暗中推波助澜,让卜公子科考之路愈加风顺。届时定国候府式微,大仇得报;卜公子当朝为官,重振家门,岂不是一箭双雕,再称心不过的美事?”

    “当然,他日祁学邈若有需要,想必卜公子看在这份薄礼面上,亦会不吝相助。”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

    卜璋白默然不语,只轻轻颔首。

    三皇子眉眼弯弯,令人备来酒水,与卜璋白举杯碰击。

    清脆的玉杯交错声,落在卜璋白耳中,泛出无尽悲意。

    他眼中看见的,是红发少年温柔看他的眼神;是他附在他耳边,一声声唤他“小白”的声音;是他紧紧将自己搂在怀中,又笑又叫的神情。

    锥心刺骨,拔除不得。?

    ☆、32、山雨欲来

    ?  远在千里之外的定国候府,上下皆笼罩在一层不祥的气氛之中。

    一名婢女端着一盅泛着浓浓苦意的汤药,小心翼翼来到世子夏锋房门外。她刚要推开门,房门却骤然打开,两名婢女被连退带搡的扔出房外来,伴随着夏锋暴躁的怒吼声:“滚!药这么烫,是想害死本世子吗!!”

    那两名婢女身上都是瘀伤,爬起来踉跄走掉。端着汤药的婢女,胆战心惊,踏入房中,声音都在抖:“夫人,世子,药……药来了。”

    定国候夫人正安抚着坐在桌边气喘吁吁的夏锋,道:“放下吧。”

    婢女如蒙大赦,放下药碗,急急转身离去。

    夏锋脸色黑沉,嘴唇青白,他身受定国候亲手打了二十杖,又跪了祠堂,伤势沉重。这几日悉心疗养,虽然在一天天复原,但心头愤憎,着实难解。

    他指派去的杀手不仅未能要了夏安逢的性命,反而还被护送夏安逢的亲兵统领秦久先在父亲面前告了状,现下府中人尽皆知他被父亲重责,软禁在府中不得外出。

    那些下人虽未必知道他是因为何事受罚,总归看得出侯爷对他这个世子的冷淡。

    都怪秦久先,这个混账站在夏安逢一边,要与他公然为敌。他是亲兵统领,统领都不服他这个世子,手下又有几个会服他夏锋?即便他日袭爵做主,只怕秦久先这伙人也不会顺从他的意思。

    夏锋脸色阴沉,这些天左思右想,觉得无毒不丈夫,要做就要做狠绝点。今日才特意请了母亲过来,正要商讨大事。

    侯爷夫人替他端过汤药,夏锋突然道:“母亲,秦久先这个人不能留。”

    侯爷夫人道:“秦统领?”

    她知晓儿子买凶杀弟一事,就是这个人抖露给侯爷知道,心里早就恨其入骨;但对方是丈夫手下亲兵统领,武艺高强,她纵然是侯爷夫人,找不着他的错处,也拿他没有办法。

    她靠近一点,低声道:“我儿想要如何?”

    夏锋目露恶意,冷冷道:“孩儿这几日已想好一计,趁父亲今日不在府中,只须母亲配合,如此这般……”

    秦统领自书苑外围行过,与守卫书苑禁地的两名亲兵略一点头,打过招呼。

    他正准备沿着外院巡视一周,忽见侯爷夫人迎面走来。侯府规矩,女眷不得轻易露面,即便是他们这些亲兵,也当回避。当下秦统领正要转背避开,侯爷夫人看见他,竟然加紧几步,赶上拉住他衣袖。

    秦统领心头大惊,道:“夫人,您这是——”

    一句未完,已听得侯爷夫人声音嘶哑,苦苦哀求:“秦统领,侯爷不在府中,我再找不到其他人,求你看看锋儿,锋儿他、他……”

    秦统领对夏锋素来没有好感,这次护送夏安逢更是亲眼看见夏锋派人追杀的手段,心下厌弃躲避还来不及,怎么会乐意去看望,是以他从来都是远远避开世子房间。

    他道:“夫人,您先松开手,如此拉拉扯扯,要是给下人看见,未免污了夫人名声……”

    侯爷夫人却是不松反紧,变本加厉往他身边靠过来,夫人衣饰上的脂粉香气已近于扑鼻。夫人哀求他:“秦统领,这个时候我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锋儿发起高烧,怎样都不退,秦统领你去看看他,想个法子救救他,求求你!!”

    秦统领知道夏锋因为自己告状的缘故,被侯爷狠狠打了二十大杖,伤重一直未能痊愈。这几日听说他在房中闹脾气,药也不喝、伤药不搽。本来这跟他确实毫无干系,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然而侯爷夫人紧紧抓住他衣袖,两人在长廊上极为醒目。

    他不能用武力迫使她松开手,又担心下人看去了嚼舌根,只得应道:“夫人莫急,属下随您前去看望便是。”

    侯爷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仍然紧紧抓住他,唯恐他跑了一般。两人来到夏锋房门口,只见四周静悄悄的,并无婢女侍从在侧。

    秦统领推开房门,见床上躺着一人,面朝里,呼吸急促。夏锋若真是高烧濒死,倒也不好见死不救,秦统领便往床边走去,俯下身,伸手探夏锋额头。

    手方探上去,床上躺着的那人忽然将身子仰躺过来,睁开眼,拍掌大笑:“好玩、好玩!!!”

    秦统领愕然之下,这时才看清床上躺着的这人面目,分明是夏平昌,哪里是夏锋?

    那夏平昌与夏锋,系侯爷夫人一母所出,身材长相本就有几分相似;躺在被子里一声不作的时候,把秦久先都蒙骗了过去。

    他这时陡然出声,秦统领怔愕之下,心头电光火石掠过一念:不好。

    已是太迟。

    他只觉胸口一凉,一柄长长剑刃自身后穿胸而过,鲜血四溅。

    缓缓回过头来,看见真正的夏锋赤着脚,双手持剑,冷冷站在他身后。

    秦久先的身躯颓然摔落,夏锋松了剑柄,将尸身往房间暗处拖去。

    夏平昌从床上坐起来,兀自拍手大笑,叫着“再来,再来!”侯爷夫人身子抵在门上,唯恐有人进来看到这一幕,又惊又怕,全身发抖。

    夏锋对夏平昌喝道:“闭嘴!”

    侯爷夫人这时才后怕起来,抖索着问儿子:“锋儿,这秦统领的尸首,要如何处理?这万万不能被你父亲发现,否则、否则……”

    她想到夏遵察觉她母子做下这种罪行后会如何勃然大怒,已然大大后悔了起来。

    夏锋冷笑道:“他发现了又如何?他一向偏袒夏安逢,对我几时有过好脸色?大不了便家法处死我!”

    侯爷夫人怕道:“锋儿,这话不能乱说,你父亲他、他对你终究只是严厉,他怎会杀你。”她脑子忽然兴起一念,道:“这事交给母亲来办,先前在长廊上,我与他二人拉扯,我便去你父亲面前告状,说他趁探望你之际,轻薄母亲……你只需说你与他僵持中,无意抽剑刺杀了他。”

    夏锋道:“父亲何等警醒,治下又严,秦久先跟了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他怎么会相信他轻薄母亲?我倒有另外一个法子,或许能够瞒骗得过。”一咬牙,也顾不得那么多,将弟弟从床榻上推搡下来。

    侯爷夫人惊道:“锋儿你要作甚,放开你弟弟,别……”

    夏锋冷冷道:“母亲,到了这一步,恐怕昌弟要再为我做些牺牲才是了。”

    夏遵外出办事归来,甫一踏进家门,便听下人急报,说西院昌哥儿所住的地方失火。

    他顾不上换装,便匆匆忙忙往西院赶去,远远望见西院火光冲天,青烟盘旋在上空,将黄昏的天空映红了半边。

    夏平昌心性痴呆,夏遵对他却从无任何偏见,向来爱护有加。甚至因为知晓他安全无害,对待他比对待那个心狠手辣的大儿子更是上心。

    西院的火势显然已经烧着了好一阵子,半边院落的墙壁已经烧至塌陷,一地残砖断瓦,火势还在最里面的厢房里熊熊燃烧。几十名侍卫、家仆提着水桶、铜盆、瓦罐等各色盛水器具,不断接替着往大火上浇水。

    定国候随手抓过一名侍从,道:“昌哥儿呢?”

    侍从手里正提着一桶水,见侯爷回来了,赶忙垂手回答:“昌哥儿无事,只是呛了一些烟气,已经被救到夫人房里去了。”

    听闻夏平昌无事,夏遵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接着便问:“这火是怎么起来的?”

    “据说……据说是昌哥儿独自在房内玩耍蜡烛、火石,灯油掉下来烧着了床上的帘帐和挂着的幔布,等得人发现起火的时候,已经烧着了旁边三间厢房……”

    夏遵皱起眉头:“他独自在房内玩耍?怎么可能?不是嘱咐他身边片刻不得离开人?”

    侍从嗫嚅道:“是啊,不知怎生回事,恰巧就那一会儿,昌哥儿身旁无人,好像是解手去了。谁知道就那么一小会儿,……”

    这火起得蹊跷,夏遵心中暗忖,晚些时候要亲自询问昌哥儿一番。

    待得火势熄灭,却又传来一个消息,在一处烧断的房梁底下,躺着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似乎是被掉下来的梁柱砸到后背,无法逃生而活活烧成了灰烬。

    夏遵沉着脸踏入夫人房中,侯爷夫人欠身坐在床榻边,满脸忧色的注视着床上晕迷不醒的夏平昌。

    定国候大步走近,伸手探了探儿子脉息,还算平稳。

    他道:“找大夫看过了没?”

    侯爷夫人垂泪道:“看过了,昌儿福大命大,总算是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大夫说,他吸入烟气过多,损伤了心肺,让他这阵子好生静养。侯爷如要怪罪,都冲妾身来好了,不要责怪昌儿。”她拿手帕拭泪,啜泣着道,“我昌儿也是命苦,好端端的一个人,心思还不如一个三岁小儿,竟然这么让人操心,连累大家……”

    夏遵道:“昌哥儿房中有一具尸首,你知晓是什么人吗?”

    他问话的语气毫无波澜起伏,侯爷夫人却是听得心头一颤。心虚道:“什、什么尸首?”

    夏遵皱眉:“他身旁有否亲信家丁消失,你不知情?”

    侯爷夫人啊了一声,道:“妾身,妾身一门心思都在昌儿身上,侯爷这时来追问妾身,妾身心乱如麻……”

    夏遵道:“是本侯着急了。你好生照顾昌哥儿,待他醒来,本侯再来看他。”说完,又看了床上晕迷的人一眼,转身推门去了。

    夏锋在自己房中,一直提着耳朵留意外面情势,但只听闻火势扑灭,厢房里面发现的尸首被收拾好安葬,夏平昌暂时住在母亲院子中。除此之外,竟是再没听见父亲夏遵对此事有任何追究的消息。

    几日过去,他心中慢慢开始不安了起来,即便父亲不知晓那具尸首就是秦久先,这么长时日不见秦久先的身影,难道父亲不会起疑?

    莫不是父亲已经在暗地里调查秦久先的踪迹,和他生前最后出现的地方、与哪些人打了照面?

    但他又安慰自己,不要紧,母亲去拉扯秦久先时并无第二个人看见,当时动手时也将侍卫婢女都远远遣走,不可能会联想到他身上来,母亲也决计不可能出卖他。

    在当时那个情形之下,没有任何人能够猜测到他与秦久先死亡的关联,只除了、只除了——

    夏府世子嘴角露出残忍的微笑,轻轻说道:“昌弟,真是可惜,母亲将你看得那么严密……你怎么不索性就呛足了烟气,在那场大火中一死了之呢?”

    看来只有另寻他法,永绝后患了。?

    ☆、33、风暴眼

    ?  持续了五天五夜的皇家田猎终于落幕,以东宫太子祁学圣、三皇子祁学邈猎获成绩并驾齐驱、不分伯仲而告终。

    夏安逢终于得以脱身,令落住的客栈小二收拾了他带回来的麂子、地花鸡、野兔、野猪等几种野味,准备了一大桌上好美食来迎接卜璋白。

    卜璋白端坐在他对面,依稀又是半年前他通过学馆考试,夏安逢拉着他去酒楼喝了一坛状元红的情形。他笑道:“会试成绩还未出来,这次找我喝酒,又是什么由头?”

    夏安逢道:“管他考得好是不好,终究是了了一桩心事。”他将好几样野味夹到他碗里,堆得高高的,说,“这是围猎得来的一些野味,你尝尝,比之我们家乡的味道如何。”

    卜璋白尝了几口,正要赞几声,忽而觉得对面红发少年目不转睛的,一个劲往自己脸上瞧。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脸,笑着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夏安逢道:“我田猎时,遇到一个人。那个人说跟你的祖父相熟……”

    “嗯?”他筷箸不停,状似平静。

    夏安逢道:“他自称是三皇子,说承蒙当年卜帅照顾,如今同样会倾力照顾他的后人。其实我看他年纪不过跟我们一般大,与你祖父也隔了几辈,哪里有什么受照顾的机会?信口开河而已。”

    卜璋白哦了一声,笑道:“三皇子祁学邈?你同他在田猎时也遇见了?真是巧,他就是罗三公子打算引见给我的那个人,我们相谈甚欢。”

    夏安逢皱眉,卜璋白问:“你不喜欢他?”

    “我对他为人不了解,但他的一些做法,我着实看不惯。”夏安逢将当初奎阳街上惊马伤人,险些将名无辜女童践踏于马蹄之下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将三皇子设计骗他,试探他武艺的经过大致提了一提,皱着眉道,“他对我存了戏弄之心也就罢了,要试验我的能力大可直言,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就算不提这一茬,那名女童无辜,他哪怕只是做个样子,也该下马来查看一下对方有无受伤才是,他竟直接叫马夫车也不停的驰远了。这样的人,我喜欢不上来。”

    奎阳街,三皇子便服出现在那条街上,应当是去打听定国候府的事情。罗棠本来已经在调查这方面的信息,他又自己出马,要么就是不信任罗棠,要么就是暗中还在培植其他势力……

    卜璋白回忆金竹寺临别前,三皇子将一个镶刻有阴刻梅纹的令牌塞入他怀中,笑道如果日后在其他地方遇见持有这样纹路物件的人,便是自己人。阴刻梅纹决不是皇家的徽记,看雕刻手法更偏于江湖气息,所以三皇子不仅在朝野中有人,在民间同样埋伏了暗桩,培植了一批亲信。

    如此处心积虑,他的目的显然不是甘于做一名皇子而已。

    “你不喜欢,便别同他来往就是。”卜璋白笑道,“还好他跟我见面,也只是闲聊了一些京城趣事,想来他只是看在我祖父面上,虚应客套一番,今后跟他接触的机会不至太多。”

    夏安逢道:“罗小棠说让我不要相信那个三皇子——”他顿了顿,神情古怪,要说又不想说的样子,卜璋白看着他,他终于还是接了下去,却是笑嘻嘻的,显然并不把罗棠后面的话放在心上:“还说让我不要信他,也不要信你。”

    罗棠在围猎场中对夏安逢说了这样的话,这是对将来发生的事,预先埋下一个伏笔吗?

    卜璋白筷箸停在碗沿,那口麂子肉如何也咽不下去,心中酸涩。

    他轻声问:“那你怎么说?”

    夏安逢笑道:“我同你自小一起长大,我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你又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我的?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却去听罗小棠胡言乱语。”

    卜璋白低声道:“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还说……还说……”夏安逢蓦地脸上一红,支支吾吾。

    那日在营帐中,罗棠说了那番谁也不要过于相信的话后,夏安逢心里觉得奇怪,追问他从何说起,罗棠却又不肯再说。反而指着他手心握着的那个天青色锦囊,说这是卜公子送你的罢,你可知他将这物什送你的用意?

    夏安逢答道这平安锦囊,在我身上和在他身上是一个用意,因而给我替他保管了。

    罗棠笑着说在你身上和在他身上,怎是同一个用意?你俩是分别不同的两个人,又不是那同心一气的夫妻,莫非卜公子暗示你俩关系……

    夏安逢当即想起他在山路中调笑自己想做卜璋白相公,深怕他又要口无遮拦说出什么话来;但小白并不在身边,他心里又隐隐约约想听他会说什么,于是吭哧了两声,反而问:“暗示我俩关系?我俩、……我俩什么关系。”

    罗棠笑而不答,说你去问问卜公子不就知晓了?

    他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出后面的话来,哪知卜璋白见他脸红,不由自主也想起金竹寺中,三皇子追问自己和夏安逢进展到哪个地步,是否发生过实质关系——卜璋白的面上,顿时浮起一层薄薄晕红,连耳根子那边都染上了粉色,陡然之间,窘得恨不得方才一个字都没有问就好。

    他和夏安逢面面相对的坐着,却是各怀心事,谁也不敢看谁一眼。

    这情形好生奇怪,他俩相伴了十余年,言谈举止从未逾矩;如今竟然像是心有灵犀,对某种隐而不宣的东西有了奇怪的预感和直觉,空气中浮动着的都是燥热不堪的气息。

    两人对坐半晌,还是夏安逢先扛不住,大声道:“吃菜,吃菜。”

    卜璋白坐着不动,道:“你将罗三公子说的话如实说出来,我不动气。”

    红发少年面上大是尴尬,“你怎么知道他说的话……会让你动气。”

    卜璋白看着桌面,“如果不会让我动气的话,你又为什么支支吾吾不肯言明?你说吧,我不会生气。”

    夏安逢低声道:“他让我问你,你送我那个锦囊,到底是什么用意。”

    “……”

    “小白,你将护身锦囊给我,是因为我俩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兄弟,还是因为——”夏安逢终究缺了几分胆子,后面那个“因为”到了嘴边,几番挣扎都说不出口。卜璋白头颈垂得更低,目光紧紧盯着桌面不愿抬头看他,双颊慢慢浮上一层红霞,看得夏安逢心旌摇荡,一个答案在口中呼之欲出,却是打死开不了口。

    他不敢说,万一他说出的不是事实,小白认为他亵渎了呢?

    如果当真是他想的那么回事,小白是何时对他……他又该用怎样的心情对小白?

    他自己心里对这件事又是怎么想的??

    突然楼下几骑飞马赶至,远远听见勒马嘶鸣声,大呼小叫在楼下传来:“卜璋白卜公子在楼上吗?恭喜卜公子,贺喜卜公子啊!!!”

    突如其来的喧闹大大解了围,夏安逢长松一口气跳了起来,大声回答:“什么人?”

    一群人拥簇着往楼上奔来,当头的人身着大红衣袍,一叠连声的嚷着:“放榜了,卜公子中了第五名,考中了!!”

    夏安逢大喜,将他手中名帖抢过来一看,上面列出十几位上榜人的名字,卜璋白的名字赫然在列。

    那人道:“小的一大早就守在会馆门前,等着逐一给各位上榜的举人老爷们报喜,打听了几条街才找到卜公子,这才晚了一会儿——”不等他说完,夏安逢将怀中碎银掏出,每人手里塞了一些,“多谢多谢,这些茶水钱拿去用吧!”

    卜璋白站在他身后,神情反而较他来得镇定,微微笑着,接受众人的喧嚣祝贺。

    待得那些涌来报喜的人都得了打赏,夏安逢又将整座客栈看热闹的人都请了一遍酒水,喜气洋洋的重新坐下来。他才道:“你这样大手大脚花银子,给侯爷知晓,又要说你败家了。”

    夏安逢喜气洋洋道:“那有什么!老爹有的是钱!这样天大的好事,纵然再花上三倍价钱也是值得啊!小二,再上酒!”

    “我通过会试,接下来就是殿试了。”卜璋白轻轻道。

    夏安逢道:“啊,我知道。我会陪你到殿试结束,等你做了官,我们再一同扬眉吐气的回家去,给老爹他们报喜!”

    “夏安逢,我送你那个锦囊,是希望无论将来发生任何事,你都能平安无虞。”

    他骤然提起方才那个话头,夏安逢一怔,满腔喜悦在这句轻轻的话语面前,浇了个半熄。

    罗棠语焉不详,三皇子处心积虑接近他和卜璋白,如今小白在会试中榜这样大好的消息之下,说出这样话语。他坐直了身子,面色郑重,道:“小白,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卜璋白看着他不语,夏安逢索性离座而起,坐到他身旁,直截了当的道:“你不用怕,如果那个三皇子有任何事威逼于你或者罗小棠,你告诉我。定国候府虽然不足以与王族正面抗衡,要保护你还是绰绰有余。”

    他如何也料想不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并非针对卜璋白,而是针对他们定国候府。

    ——“你会否为了夏安逢,放弃卜帅含冤身死的真相,放弃六千中军的血仇?”——言犹在耳,卜璋白心中发颤,咬紧牙关。

    不,当然不能,当然不会。

    他道:“我无事……我是替你担心。你现在身在京城,还算安全;可是将来你回到府中,难免还是要面对你大哥夏锋。他在上京途中买凶追杀你,对你已经是再不顾及兄弟情义;若你还是这般大大咧咧,做事不考虑前因后果,万一他再对你动手——”

    夏安逢恍然大悟,心说原来小白是为我担心。

    看他脸色苍白,语尾发颤,心中莫大感动,笑道:“原来是这件事,你放心,罗小棠让秦统领回去,已经将这件事捅开,父亲已然责罚了大哥。众目睽睽之下他要再对我做什么,多少会掂量几分,毕竟我若有事,大家第一个就会疑心到他的头上。”

    “你怎知晓侯爷责罚了夏锋?”

    “你住在会馆,自然不知常乐与我常有书信来往,我老爹安排在这边的人养了十数只信鸽,往来传递,极为方便。听闻大哥被重责了二十大杖,还跪了祠堂……”话未落音,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比之方才报喜之人更为杂乱,一直在嚷“二爷,二爷在吗?”

    夏安逢一听,好像是自家家仆的声音,笑着对卜璋白道:“他们来迟了一步,人家已经先行报过喜了,不过,到底是一片心意啊。”扬声道,“上楼来罢。”

    只见一名丁姓家仆,连滚带爬的冲上楼来,手里捧着一只信鸽,脸色惨白惨白。

    夏安逢见他神色不对,再看见他手中信鸽,已然有了不妙预感,霍地站起身:“出什么事了?”

    那名丁姓家仆哭丧着脸,将从信鸽身上取下的一张信函递给他,道:“二爷,府里来信,请你速速赶回府去——”

    夏安逢脑子轰然作响,抓过信函,只听那家仆道:“三爷前日失足掉落塘水中,已然不治——侯爷让二爷立即打道回府,或许还赶得及送三爷一程——……”?

    ☆、34、回府

    ?  夏安逢策马疾驰,官道两旁树木像倒伏的麦田一般纷纷朝后退去。他身后另有两匹快马,两名夏府家仆卯足了劲拼命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面前小侯爷的速度。

    夏安逢心中又惊又怒,又悲又痛,父亲来函中并未明说三弟夏平昌因何缘故失足落水,他心底却已有一番猜想。

    夏锋对他这个庶出的弟弟从来就敌视有加,对与他一母同胞的夏平昌也向来不放在心上,兴之所至,连夏平昌也要拿来欺负玩弄。卜璋白曾经亲眼见到他将夏平昌周遭仆从遣开,留夏平昌独自一人在水塘边玩耍,险些因为观鱼而掉入塘中。

    此次夏锋收买杀手要取自己性命的事情败露,父亲勃然大怒,将他重重责罚,不知会否言谈之中威胁他剥夺袭爵资格。如果他担心世子之位受到动摇,将目光瞄准了夏平昌……?

    ——他俩对他实质上并无任何威胁,同是出自父亲血脉,他为何总要咄咄相逼!

    昼夜星程,换乘了三匹快马,在收到信函的第五天上终于是赶回了侯爷府。夏安逢翻身下马,脸也顾不上洗漱,便直奔三弟所住的西院。

    一进院门,映入眼帘的一幕大为震惊:西院一片焦土,满地断壁残垣,枯藤乱草委顿于地,竟然是一片大火蔓延后的惨况。

    失火?

    为什么侯爷府会失火?

    三弟不是失足落入水塘中吗,为什么他的住所会被烧成这副惨状?

    “二爷回来了,二爷——”

    常乐连奔带跑的冲了过来,夏安逢紧紧抓住他,“三弟呢?”

    常乐哭丧着脸道:“三爷停灵在前厅,侯爷、夫人和世子都在前厅。”

    夏安逢脑袋里轰然一响,他原本还寄希望于父亲说的“不治”或许只是无法清醒,还能赶上再见最后一面;谁知道灵柩都已备好,只待下葬。

    他虽同卜璋白自幼一同长大,对这个弟弟还是有身为兄长的真情实意,逢年过节总要带他上街玩耍,给他各色小玩意逗他开心。此次临去京城之前,他还对夏平昌许下承诺,要从京城带回许多好吃好玩的给他。

    岂料这一别,竟然天人永隔……

    夏安逢脚步急促,快到前厅时将脚步放轻,已能听见内中传出侯爷夫人低低的哀泣声。

    他迈进门去,一眼看见前厅停放着一副楠木制的棺材,棺盖已然阖上,旁边围着一圈香烛黄纸。侯爷夫人依偎在棺材左首,手中拧着巾帕,双目红肿;定国候夏遵立在一旁,容颜也较分别前憔悴,英武刚肃的面上一圈青密胡茬,脸色冷凝。

    夏安逢上前请安,一改过去戏谑口吻,轻声郑重道:“父亲,母亲。”

    夏锋好似没事人一般站在棺材另一侧,浑然不觉棺中躺着的是自己亲生弟弟一般,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在进来的夏安逢身上来回打量。

    夏安逢不像过往那般与他打招呼,对他视而不见,两兄弟之间已再无多话可说。

    定国候对他点点头,道:“去同你弟弟道别,明日——便要下葬了。”

    夏安逢脚步沉重,走至棺材旁边,轻轻将棺盖推开一条缝隙。一股奇异的味道自棺材中飘散而出,一眼便看见夏平昌微微肿胀的脸,阖着目,好似睡着一般。

    他心头一阵酸楚难抑,旁边侯爷夫人的哭泣声又大了起来。

    夏安逢将棺盖阖上,默默向弟弟道别。

    转向定国候,低声道:“父亲……”

    他有太多话想问,也有太多事情想同父亲说,定国候道:“你随我來。”

    侯爷夫人的哭声略微一顿,夏锋跟着走了几步,道:“父亲,孩儿……”

    夏遵冷冷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太多含义,竟犹如刀剑加身,夏锋心头一颤,那脚步无论如何迈不出去,只得停在门厅里。

    夏安逢跟随父亲来到书房,门扇阖上,夏遵将自己抛入太师椅中,长长叹了口气。

    他不过四十出头,夏安逢记忆中他一直是刚健英武的模样,遇事从不慌乱,如今却尽显疲态。

    夏安逢心中埋藏有太多疑问,又想起方才所见西院情状,问:“父亲,三弟住所为何被烧成那般模样,三弟又是怎样落水而亡?”

    夏遵道:“都是为父酿下的过错。”

    夏安逢大惊,一时不能理解父亲这句话的意思,惶恐道:“这是……这是何意?”

    夏遵看着他,慢慢道:“你可知父亲为何娶了三房妻室?”

    ——这话题,好似转去了不知所云的地方,与自己方才的问题有关连吗?

    夏安逢好似云遮雾罩,找不着方向,但仍然配合的摇了摇头。

    “我娶第一房夫人,系你祖父自小的指腹为婚,双方之间并无实质感情。两年之后娶了你的生身母亲,是政治联姻,为了平定异邦骚乱,乃当今圣上指婚所致。——我对她二人,确然有愧。”

    夏安逢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说起家室之事,但既然他提到前面两房妻室都无感情,那么小白的姑母卜秀姝,莫非是父亲深爱之人?

    夏遵道:“至于你三姨娘,她是为父亡友之妹,本当好好照顾。她肯委身下嫁,屈就妾室名分,是我……是我对她不起。”

    “父亲所爱,实际另有其人,然而此生此世,难于白首同心……”他像是陷入回忆里,神色又是动情,又是痛苦,夏安逢立在他身前,看着一向刚毅的父亲,竟至流露出这样儿女情长的柔色来,心中砰咚乱跳,不知道父亲爱上的是哪朵难于追求的高岭之花,又或是有夫之妇?不然为何此生此世,却是不能同其白首同心?

    “因为心中有了憾恨,平素在对待家眷、对待你们这三名后代子嗣上,就未免疏远冷淡,满腹心思去了别处,鲜少亲身管教。我早知锋儿心术不正,在他幼时尚有苗头时就该严加制止,扼杀他的恶念,而不是纵然其发展,越走越错,走至今天的局面——”

    夏安逢倒抽了口冷气,道:“所以,真的是大哥……?”

    他自己猜想是一回事,真正自父亲口中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止追杀于你,秦统领回府告知我此事后不多久便告失踪,紧接着昌哥儿居所失火,发现一具焦黑尸首。再不久,昌哥儿溺水身亡,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却是迟迟不曾向我要求查明昌哥儿溺水来龙去脉,甚至绝口不提找他随侍亲信来问个究竟。这事若不是跟锋儿有关,依她性子,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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