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4节
夏安逢细细看了看那乞丐,蓬乱胡子下掩盖的面目,倒确实像是父亲要求府衙全城通缉的告示上的其中一人。
定国候府下人众多,他对这名家奴无甚印象;但父亲一向治家严谨,又是军将门第,这几名叛逃家奴,若是携带或偷听了军机秘密,父亲令亲兵出动,将人捉回,也不是不合情理的做法。更何况,他亦有听闻,这些家奴中间,有数人身上还负有偷窃与杀人之罪名,便是当街打死,也没甚好说。
见他脸色稍有缓和,为首的亲兵示意左右,将地上逐渐冰冷的尸首拖抱起来。
拱手道:“小的不打扰小侯爷兴致,这便将尸首带回府内复命。”
夏安逢看着地面,融入污雪中的一滩触目惊心血迹,心里总归有些不得劲。“你们将这里收拾干净再走。”
“是。”
卜璋白还僵立在原地,双耳嗡嗡作响。乞丐适才倒下的那幕场景,牢牢镶嵌在眼底,像挥之不去的残像,一遍遍在眼前回放。
他无比确定,他倒下前朝自己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那一眼中蕴涵的神色坚定又复杂。忠诚、决意、不屈、愤恨……一个人临死前,能有多少情绪表达;而那最终一眼,最后没有吐露出来的话,又潜藏了多少沉重的不甘心?
肩膀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拍上。卜璋白心底一沉,下意识抓稳内袋中那封乞丐交给自己的信笺,缓缓将头转过去。
与他俩一并追出暖云阁的罗棠,并没有和夏安逢一道上前查看尸首情况,而是立在他身旁,安慰的拍了拍他肩膀。体贴道:“卜公子深居简出,见到这等血腥场景,一时受不了吧?用饭之事改日再约,先让罗某的车驾送公子与好友回府。”
摒退书苑所有随侍侍卫、婢女后,定国侯沈着脸,一语不发走到院落中间,蹲下身检视半个时辰前死在大街上的尸首。他并没细看死因,而是伸手去他怀里、衣袋中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死者身上没有携带任何重要物品。
负责回报的亲兵首领,低声将在一个巷子中发现这名逃亡家奴踪迹,到发动手下一起追到大街上,后者嚼舌自尽的始末讲了个大概。
定国侯道:“当时大街上还有谁?”
“二爷,卜公子。卫国公罗碧秋的三公子也在。”
夏遵皱起眉峰。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属下追拿贼寇时留意到,三位爷是从邻街那座‘暖云阁’里出来的。”
身为本州一霸,定国侯自然知道暖云阁属性,脸色又沉了些。
“逢哥儿这玩性不改的……”但只说了半句,就止住了。卫国公罗碧秋的三公子他认识,比夏安逢年长数岁,喜好游戏花丛,为人洒脱不羁。他同夏安逢自//幼//交//好,每逢来到当地就要拉拖着人到处游玩。平时即使借给夏安逢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拿着他爹的名头当赌注,光天化日跑去狎妓,这次显然又是被罗棠拖下水。
他此刻也没有心思去追究儿子流连烟花场所的问题,他还有更关心的事。
“你对他们怎么说的?”
“属下自然是据实以告,捉拿叛逃家奴,预备家法伺候。纵然此人当街畏罪自尽,尸首也还是要拿回府中归案的。”
定国侯微微点头。
他站在已然气绝多时的乞丐身边,注视着那双犹然不肯阖上的怒睁双目,若有所思。
跟随他多年的秦姓亲兵,轻声道:“侯爷,这些贼鼠东逃西窜多年,一直行踪飘忽;这次突然在城内现身,怕是有了新的苗头。”
他家侯爷没有发话,于是他又道:“虽然没有迹象表明,他们与卜公子有过私下接触,但有些事不可不防。属下斗胆猜测,他们是冲着公子而来,也许是在新张贴的榜单上,发现卜公子幸存于世,因而……”
定国侯忽然打断他,答非所问:“前些日子,在大街上冲撞逢哥儿的那辆马车,查出主人是谁了吗?”
亲兵立刻明白,方才自己的猜测,侯爷恐怕早已心中有数。
老老实实答道:“已加派人手暗中去查,甚而已信鸽通知各地与我们有往来的商会,代为留意。只是目前还没有一个确切消息,只知不是朝堂官员或贵族之流常用的家族徽纹。”
“嗯,继续查,有消息回报。”
“是。”
他两人站在书苑中央,定国侯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亲兵首领频频点头。待侯爷再无其他指示,他便弯下腰将尸首扛起,看看左右无人,敏捷的越墙而过。
定国侯在原地站了片刻,想着自己的心思。目光越过庭院中两株盛开正艳的红梅,望向书苑后方那素来不准下人进入的两进院落,院子里的雪未经足迹踩踏,一如初落时洁白无瑕。他看得出了神。
背对着书苑门口,轻轻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定国侯警觉回身。
大儿子夏锋出现在圆形拱门旁,笑着跨进门来:“父亲,怎么把下人都摒退了呢?母亲和孩儿都在正厅等您用饭,迟迟不见您。”
他父亲的目光,在他身上浮光掠影的一掠而过,漫应:“知道了。”
他的回应很冷淡,夏锋一怔,心底有几分不甘。
迈前一步,定国侯世子压低了声音,急促道:“父亲,孩儿听闻秦统领捉拿了一名叛逃士兵,那厮临死前,竟然还当街喊出不堪入耳的话语,若是给旁人听了……”
定国侯眼神骤然冷却,嘴角却微微扬起,露了个笑意。“锋儿消息如此灵通,真令为父意外。那人喊了什么?”
夏锋得到父亲的笑容鼓励,胆子大了起来。
又迈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道:“说什么六千中军冤魂……父亲,不是孩儿多嘴,要留卜璋白活着,最好还是将人软禁起来,莫让他有机会进京考取功名,毕竟——”
定国侯似笑非笑,“毕竟什么?”
“毕竟我们收留的,可是卖国贼卜庆天的后嗣,一旦当年之事被人再翻出来……”
还没有说完,眼前一花,再醒过神来时,已被他父亲头朝下,狠狠按在了雪地里,冰冷的雪泥呛了一头一脸,顺着鼻孔一直进入到胸腔。
“咳、咳咳……”
定国侯冷若冰霜的声音,自他被压制在地面的耳旁响起:“为父记得提醒过你,这类的话语,我不想再听见第二遍。我不在乎你从你愚蠢的母亲那边,听了多少莫名其妙的谣言,更不想知道你学了你娘多少搬弄是非的本领。”
夏锋挣扎着,又不敢太用力挣扎,呛得发黑的眼前只有坚固的地面,和印象中从未见过的父亲暴怒的样子。
“今日,我便再说一遍。定国侯世子的地位,并不是不可更迭,你尚有两名弟弟。好自为之。”
摁压在颈项上的大手,倏忽松了开去。夏锋听见父亲靴底踩在书苑门外,青石板路面上远去的声响。
他无声无息的趴在一地雪水中,鼻端呼出的热气,将雪与泥水融化成一团。双手紧紧攥住凉意渗人的雪沫,嘴角慢慢咬出血。
镶有卫国公家徽的车驾,在定国候府前停下。
下人迎上来,要替小侯爷和卜公子接过手中物品。卜璋白将书本递给他们,自己借口回房将被雪沾湿的外袍换下,婉拒了同夏安逢一道去正厅用饭。
他按捺着砰砰剧跳的心脏,点燃灯烛,借着跳动的焰火将那封藏在怀中许久,一直没有机会拿出的褐色信笺打开。
那信笺却不是他原本意料的那般,和虎符一样是来自祖父的信物。
那甚至不能算得是一封严格意义上的信笺,更像在急行军途中,随手从什么文书上撕扯下的半片纸张,潦草写好几行字后,将纸张对半折了个信纸形状。
“卜帅,大雨连日,地陷塌方……”
那信笺之所以看起来是褐色,在灯烛下仔细辨认,实际上是干涸的血迹,这一块那一块,侵染失了纸张原色。年月久远,很多字迹已然模糊不清。
“……万望撑持……待我军……”
卜璋白将信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却只能勉强认出十七个字。他不死心,再将那信凑近灯烛一些,终于在最末尾的一角里,看出一个模糊的“夏”字落款。
夏。
这无疑是一封写给祖父卜庆天的信。若是那名自称来自祖父帐下的流亡兵士,所言不虚的话,这封潦草写就的军书正是在天脉谷一役中,着传令兵自后线传向前线的战报之一。
这个夏,是夏业延,还是夏遵?
?
☆、14、上京前夕
? 临近年关,落了近半月的雪,终于是停了。罗棠趁天晴日朗递了拜帖,打着求见定国侯的幌子,找夏安逢胡天胡地的瞎混。在定国侯的默认下,两人约好了开春后,结伴一同进京的行程。
对于同行路上多了一个卫国府三公子,卜璋白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他的心思,如果说原本全副扑在科举考试上,现下却是被分散得彻底。
那半枚虎符,和残缺的信笺,已经把他十几年来生存的基石变得摇摇欲坠。
他想过要去问问姑母对于当年战役是否知情一二,却每次话到嘴边,就想起当日假山后,姑母含幽带怨,问询定国侯的那些话语。
那些话像拦阻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也将过去那个同姑母无话不谈的自己,同如今心怀忧戚的自己割离开来。
乞丐已死,唯一能够与过往真相串联起来的线索已断。他在举无头绪,再没有别的消息来源的情形下,也只能窝在定国侯府,权且认真看书,等会试日期接近。
钟声悠扬,禅香袅袅。诵经声自大雄宝殿清越传来。
夏府三姨娘跪在宝相庄严的佛像面前,手持清香,闭目喃喃。旁边的卜璋白随同她跪在佛像前,注视着这尊眼眸低垂、面上似笑非笑,似早已看穿世相百态的佛陀金身像。手中持一签筒,按照三姨娘的嘱咐上下摇动。
他姑母祈诵完毕,虔诚进献三注清香,再双手合十拜了拜。
令陪同侍女向功德箱中投了一封数额不小的银两,转头看向仍然摇晃签筒的卜璋白:“璋儿,还未将签卜摇出吗?”
为了替侄儿求个锦绣前程,她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带着卜璋白和几名侍女,赶赴十几里路来城里这座远近有名的佛寺。
定国侯举家上下诚心礼佛,逢年过节都要来佛寺参拜与上香,这寺庙里的和尚基本都认识了他的家眷。此时来上香的人尚寥寥,负责解签的和尚索性就守在了大殿里,专门为定国侯家眷服务。
卜璋白摇了好一会,也不知是否摇签手法不当,满满一签筒的签卜,就是没有一根掉落出来。
与大殿约有十丈之遥的山门口,死乞白赖要来凑热闹的罗棠和夏安逢,一边看着小和尚在寺庙前清扫落叶,一边闲聊。
“说起来,这座普业寺,一直以来就香火鼎盛,离城里也不算太远。为何老侯爷不选择在此地出家,方便家人就近照顾;反而要一个人远遁深山,叫你们想找都不容易找到?”
夏安逢努力回忆祖父夏业延的容貌,除了记得他有一双锐如鹰隼的眼睛外,其他早已模糊不清。随口答道:“祖父他老人家看破红尘,当然不愿再被子孙后世打扰。换做是我,存了出世之心,当然也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夏老将军正当壮年,却急流勇退,着实让朝中很多人扼腕啊。”罗棠笑着,眼珠转了转,臂弯捅了捅夏安逢,“对了,既然都来了,好友不进去求个姻缘签什么的?”
夏安逢一脸正色:“你别捣乱,三姨娘在里面给小白求前途呢,这可是正事。”
“姻缘难道就不算正事?好友过完这个年关,虚岁就17了罢?”罗公子挤眉弄眼,把那张俊美的脸扯出一个好笑的弧度。“要我说,令尊应当及早筹谋这件事,四处里给你相看合适的姑娘家才对。”
他的红发好友干笑一声。
“光打趣我,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从我认识你开始,罗公子就网罗了不少芳心。更何况论年纪,你也该是走在我前头。”
罗棠将手臂搭上他肩膀,吊儿郎当笑:“这嘛,弱水三千,可惜我只想求得一瓢啊。”
签卜终于摇落下地。
卜璋白将其捡起,递给在旁边等了好一阵子的和尚,和尚拿起签注,对着殿外照进来的光线仔细察看。
“雨雪两纷纷,梨花深闭门,且须回旧迹,未可向前村。”
和尚道:“这签……”
“如何,好是不好?”三姨娘比卜璋白心急多了。
和尚又将那签细看一番,道:“韬光养晦,暂避风雨,故地重游,或有转机。”
“??”他解得晦涩,又隐喻甚多,三姨娘听得一头雾水。还待请和尚再进一步解说清楚,卜璋白却是近前一步,笑吟吟从和尚手里将签卜拿走。
温声道:“卜璋白已明了大师之意,多谢指点。这签便由在下妥善保管,作为纪念。”转身对他姑母道,“姑母,我们回去罢。”
三姨娘见他一副心有所悟的样子,也知晓这孩子素来聪慧,或许方才一番解说,自己并未领悟,他却是开彻不少。当下不强求,只道:“让姑母再去求个平安香囊,给你上京路上带着。”
卜璋白轻声道:“好。”
山门那头,夏安逢终于是禁不起罗棠的软磨硬泡,默默的进了月老殿,摇了一支签卜出来。
他将签卜递给解签和尚,只求旁边嘴巴一直喋喋不休的罗大公子能够住嘴。
“让我看看——”
罗棠把脑袋凑近,替和尚念出声来:“信士拈香问事因,自家人等自家人,壁间挂得矇眬物,吉镜重磨开月星。”
奇道:“咦,好友,这签的意思,像是在说你已经有了因果啊。”又看了看后面两句,“而且如果我没理解错误的话,感觉像是会多经波折……”
他皱起眉头,突然一脸不快,瞪向听得迷迷糊糊的夏安逢:“夏安逢你真不够兄弟,居然有了因果,都不跟我提及只言片语?”
夏安逢黑线:“……我哪里来的因果。你又不是大师,胡乱按照自己的意思解签,我还担心你误了我的卜卦好不好。”
那和尚听他俩斗嘴了好一会,忽道:“施主,桃花乱象,务须留心。”
两人同时住声,罗棠过了一会,哈哈大笑。
幸灾乐祸拍打夏安逢后背:“大师说你桃花乱象哈哈哈哈……还是我替你解得好吧!”
和尚慢悠悠接了一句:“贫僧的意思是,两位施主。”
“……”
拍打夏安逢后背的手放了下来,罗棠目瞪口呆,和夏安逢大眼看小眼。
和尚唱了声佛喏,不紧不慢的绕回月老殿后去了,将这两位呆滞的贵族公子抛在月老像前。
夏安逢好一会才道:“说你乱,我也就认了;为什么说我乱??”
罗棠狠狠瞪他,想说什么,心头忽然浮上一个嘴角含笑的身影。他心中悸动,所有话语竟然堵在胸口,久久不能开声。握着那支夏安逢摇出来的姻缘签,自个儿痴了过去。
常乐跑过来:“二爷,三姨娘他们上完香了,说身上倦乏,要先回府里,问二爷是跟着一道回府还是留在寺里转转。”
夏安逢推了推那个讲话讲到一半愣住的人:“走,跟我回府,下午我爹要考察我武艺进步没,你留在府里替我说几句好话。”
罗棠捏着那支姻缘签递给他,笑嘻嘻地:“免了,我只是来凑个热闹,不想陪着你挨训。过完年就要准备启程回京,我得回去收拾准备,这阵子就不来跟你厮混了。”
“你有什么好收拾的,让丫鬟打个包雇辆车直接上路就好。”
“耶,大老远来了一趟,我总得采买些伴手礼回京,送给我那些桃花乱象的莺莺燕燕啊。”笑得没个正形,“成天跟大老爷们厮混在一起,腻烦得紧。”
夏安逢心知他八成要抓紧时间,将本地烟花柳巷流连个过瘾,拖着自己这种不知情趣的到底不方便。“随便你,记得启程日期就是。”
卜璋白已经等候在他的车驾旁边,夏安逢手里拿着姻缘签,也忘记交由常乐收起来,径直就朝他走过去。笑问:“如何,签卜结果是不是独占鳌头,金榜题名?”
卜璋白目光落在他手里攥着的那根签上:“……你方才也求了签?”
“啊。”他的自幼玩伴挠了挠脑袋,摊开手心将签递给他,“等你等得无聊,就和罗棠去月老殿求了个姻缘。庙里的和尚居然说我桃花乱象……你知道,我可没跟任何女子明里暗里来往过。看来这庙里虽然香火旺盛,总还会有那么一两次失灵嘛。”
卜璋白细细把那蝇头小字看了一遍,笑:“自家人等自家人……佛门的偈语处处玄机啊。他没同你说,这自家人是指的哪种自家人?”
“我没细问,反正签卜这玩意,图的就是一个只可意会嘛。”事实上,夏安逢压根就不信这一套。“对了,你的签上说些什么?”
“挺好的,说我会有心想事成的一天。”卜璋白笑。
夏安逢点了点头,注意到他腰间多了一个天青色香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
卜璋白拿给他看了看:“这是姑母专程为我们上京求的平安符。”他顿了顿,轻声,“希望一切顺遂……”
夏安逢摸摸那香囊外表,柔软的织物光滑而细腻,看得出是寺庙里供奉的上品。他笑道:“好,等你考上,我们就一起回来寺里还愿。”
卜璋白看着他大大的笑容,想像不久前那般去拉扯他暗红色长发,笑吟吟的说好啊我们到时候一起来还愿;话到了嘴边,努力再三,也说不出口。只勉强笑了笑。
他今日求签,求的并非前程事业,而是求问进京之后,能否在朝中秘密寻访到天脉谷一役的知情人——这点决然不能让一心关注他的夏安逢知晓,须瞒他瞒得滴水不漏。
这种将话藏在心底,小心翼翼提防自幼玩伴的感觉并不好受。
“我们回去罢。”
刚进府门,夏安逢果然就被定国侯派人叫走,在教武场一丝不苟的考验他武艺进展情况。
原本以为老爹只是说说而已,到了教武场,看着琳琅满目的武器架,小侯爷暗暗叫苦。
他真正专精一点的,也只有自幼就有功底的长剑罢了,老爹将弓箭、长矛、匕首、软剑等等,林林总总都摆了出来——这是要上战场的架势吗!
他足足花了三个时辰,被夏遵亲自动手,当着武场所有人的面教训得鸡飞狗跳。
末了,他父亲皱着眉,扫视了二儿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狼狈的模样,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这些时日,你为了卜公子,也算勤学苦练;谁料还是不成气候。”
——我有专心在练长剑,为什么你拿短剑考察我!
夏安逢趴在沙土上,呸呸呸吐出口里沙子,灰头土脸。
又听他父亲接着道:“此去京城,天高路远,我还是多派些人手陪着你们。”
老爹对小白还真是看重……
当夏安逢发现,随同上京的人员队伍里,竟然有老爹的两名出生入死的亲兵时,深深觉得,搞不好卜璋白才是定国侯亲生的儿子罢。?
☆、15、暗潮
? 宴请亲朋好友,广济流苦百姓,祭祀洒扫,祈愿求福,定国候府一如往常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年。年炮竹的喧嚣还未散尽,举府上下便忙碌起来,为小侯爷和卜公子上京赴考筹备春衣及随身细软等一干物品。
夏平昌听闻二哥要去京城,哭闹了好一阵要跟。夏安逢私底下跟他许愿,会从京城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回来,他才算罢休;只是还跑去卜璋白房里,抱着卜璋白絮絮叨叨了许久。
卜璋白好言好语哄了他,将他送出院子来。隔得远远的,看到水榭另一边,夏锋冷冷的朝这边看了一眼。
他心底迅速浮起夏锋口中,天脉谷一役的另一个版本——卜家投敌,而夏家力挽狂澜。
心中忽然有种冲动,要同夏锋当面再套点话出来。可是待他绕过水榭廊桥,再找到夏锋方才所立之处,已经人去楼空。
这位定国侯府的世子,最近一直非常低调,非常收敛,同从前认识的那个夏锋比起来,俨然换了一个人。
约定好的上京之日到了。
春暖花开,江水流动,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卫国府的车驾一大早就停在了城门口,富丽堂皇,花团锦簇,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三公子在此一般。罗棠骑着的那匹高头大马,气派非凡,喜气洋洋,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要去迎娶哪家名门闺秀。
夏安逢也选择了骑马,将那匹前几个月差点将他摔断脊梁骨的汗血马,从老爹手里好说歹说要了过来。此时跟罗棠并肩骑在马上,一脸黑线的看着好友玉树临风的样子:“看到你回个家都这样花枝招展,再想想大师批注的‘桃花乱象’,觉得未必全然虚言恫吓啊。”
罗棠看看他,夏安逢将长发扎起,头上高高束了一个发髻,发髻还束了一根长长流苏;一身短袄劲装,足踏皮靴,打扮得跟走镖的江湖人士似的。他同样也是满心槽点要吐,你打扮成这样,你家侯爷知道吗。
比起他俩英姿飒爽,意气飞扬,卜璋白倒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车里。他虽同样出身武将世家,但父亲早亡,在姑母照拂下长大,骑马仆射弓箭等一概不会。
卫国府一行十人,定国侯府一行十五人,车驾三辆,并行李车驾两辆,一路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他们沿着官道而行,迎面春风拂面,鸟语花香,好不惬意。
夏安逢和罗棠并肩骑在最前面,两个人闲来无事,夏安逢就问起京城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地方。
“好吃的很多,大江南北的小吃都能在京城里吃到,就看你吃不吃得习惯。玩的地方就更多,比如红极一时的‘对月轩’‘万花楼’,镇日里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去之前还要先递名帖,炙手可热啊。”罗棠笑嘻嘻的策马靠近他一些,“上回跟虹秀姑娘的感情联系,被中途打断;等进了京,将卜璋白安顿好,我再领着你去见识见识。”
夏安逢下意识伸长脖子回头看了一眼,卜璋白的车驾就在身后一丈远。“……我们能不能去正经点的地方。”
“怎么,你还担心进了京城,卜公子会替你爹管束你?”罗棠嗤了声,笑,“好友,我见过怕老婆的,可没见过怕自己幼年好友的。”
夏安逢被他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有点怪不对劲,但瞒着卜璋白跟罗棠去流连那样的场所,他心下总有个角落觉得不安定。“我陪他进京,要去什么地方,总得对他有个交代,不能抛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待着……”
“那便将卜公子一起带去不就好了。”
夏安逢发急:“怎么能带他去那种地方!”
罗棠瞪他:“你是他爹还是他娘!他也是个成年人了好吗!!”
“……”这种话题,绕来绕去总会绕到夏安逢哑口无言的地步。
车队行进了约摸一个半时辰,渐渐从官道偏离,进了预定路线的一条小径。路旁林木掩映,大树参天,透过疏疏密密的林子能够看见一汪波光粼粼的湖面。夏安逢和罗棠商量了一下,决定车队停住,去湖边暂且休息。
夏安逢下了马,走近卜璋白的车驾旁边,掀了帘子进去。
这趟上京的几辆载人用马车,均是定国候吩咐家人专程找工匠打造,内中宽敞,可容纳三人并躺,被褥、枕头、香炉、手巾一应俱全。卜璋白盘腿坐在一个软垫上,从一本正看着的书上抬起头来:“到休息时候了吗?”
夏安逢点点头,拉他下了车驾,“这湖边景色挺好的,出来走动一下。”
卜璋白脚落到地面,夏安逢还是紧紧拉着他不放。卜璋白低头看了看两个人拉在一起的手,笑了笑:“又不是三岁小儿,也不是在府里,你这样紧紧拉着我,是怕我走失不成。”不动声色的,将手心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他身上最近一直有一种淡淡的疏离,虽然自己竭力掩饰,但从小和他两小无猜长大的夏安逢,纵然再迟钝,这下也终于是察觉出来。这里没有外人,也没有认为他俩过于亲密的卜秀姝,卜璋白会抽开他的手,只能说明他不想要被他再拉着手。
这是为什么?
夏安逢心头难过,皱起了眉,道:“小白……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背对他的身影,稍稍僵了僵,卜璋白回过头笑了笑:“你在说什么?”
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是……
卜璋白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追寻的是怎样一件事情,更不知道追寻到的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夏安逢大步走上去,强硬的抓住他的手,直接问:“那你为什么甩开我?”
“我……”
被抓住的手心发着热,不知是谁的体温更高。
“喂,你俩还在那边磨蹭什么,准备开饭了!”罗棠的声音自湖边远远传来。
夏安逢应了一声,也不管卜璋白是不是还要继续反抗,自顾自拉着他的手往湖边走去。
红发少年鲜见的黑着一张脸,他面对卜璋白时从来都是温柔体贴,这遭突然发难,卜璋白心头大跳,不知道夏安逢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就这样被他一路牵拉着到了湖边,湖边已经升起了一篝火,架起铁锅,里面热腾腾的盛着从湖里抓上来的鲜鱼。
罗棠笑吟吟的看着他俩手拉手的样子:“感情真好。”
夏安逢这时却松开了卜璋白,将他轻轻按在一块垫了软布的石头上坐下。低声:“我方才留意了一下,林子里果然有其他人影。”
卜璋白一愣。
罗棠百无聊赖的拿铁勺搅拌着锅里的鱼:“从出城的时候就开始跟上了,还真是不怕死的山贼啊。”
夏安逢道:“未必是山贼,我们都有自家的徽纹做记号,就算不认识你卫国公的标记,在这本地,不认识定国候府的流寇是少数。”
他轻声说着话,卜璋白这时才恍然大悟,夏安逢方才那般强硬的拉着他的手,不容他反抗,并不是他对自己有所怀疑,而是出于保护他的心思……
也是,夏安逢对自己,一直就是这样倾力照顾,不遗余力。
卜璋白垂下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他眼底翻涌的情绪,火光映照在他白皙脸庞上,忽明忽暗。
直到一个勺子碰到他的手,他抬起头,夏安逢诧异的脸放大在眼前:“小白,发什么呆?叫你吃鱼,半天看你没反应。”他将一个盛着满满鱼汤和鱼肉的瓷碗塞到卜璋白手里,“来,趁热喝。”
卜璋白端着还冒着热气的碗:“那些跟着我们的人,能够查出来有多少个吗?”
“管他十个还是八个,我们这边有府里的亲兵跟着,再多来一倍的人都不用怕。”夏安逢拍了拍腰间长剑,洋洋得意,“再说还有我在,我这把剑也不是吃素的。”
罗棠慢条斯理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鱼,点点头:“是啊,卜公子安心,就算好友的剑术再烂——啊我听闻侯爷在教武场把他打得挺惨的,表示同情一下——他也会用身体挡在你前面,不会让贼寇伤及你一根毫毛。”
“喂……”夏安逢莫名红了红脸,“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难道不是?你陪着卜公子进京,不就是千方百计要保护他安全吗?”
夏安逢嘟囔着:“事情是这样,但你何至于说得那么肉麻……”
罗棠意味深长:“我只管说我认为的实话,至于其他,不过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现在的夏安逢和卜璋白,就如同当年的他和那个人,懵懂而不开窍……有时候仔细想想,还挺替他俩着急的;但这种事,又不像别的事,能够明目张胆去推他们一把。
卜璋白咂摸着他话中的含义,自己也有些心跳。他比夏安逢到底年长,也更加心思剔透些,加之知晓了定国候夏遵对父亲的心思,他思考的方向,比夏安逢要宽广得多。
但他不愿再深究这个话题,低了头,装作没有听见的,慢慢啜饮碗中热汤。?
☆、16、山中道观
? 短暂休息后,车队继续上路。
夏安逢初生牛犊不怕虎,罗棠也是个胆大包天,天塌下来也不怕的主。即便知道后面有人跟踪,仗着两人都有武艺傍身,车队中又有两府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侍卫跟随,谁也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只等着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后面那几人捉了来问就是。
夏安逢还是照例和罗棠骑马走在最前面,但他重新调整了一下车队行进人员的顺序,将父亲手下两名亲兵,安置在卜璋白的车驾旁边。
车轮滚滚,声音在静谧的午后传出很远。
卜璋白将马车窗上的帘子稍稍拉起一些,向外打量。他并没有看见夏安逢与罗棠口中所说追踪他们车队的人影,大概那些人发现他们中途停车,也有所警觉,暂无打算泄露踪迹。
这些追踪他们的人,莫不是与当年那些事有关?
他与那名自称是祖父手下士兵的乞丐,总共有过三次交道。第一次对方给他虎符做凭证;第二次告知他还有其他知道当年真相的存活的人,希望有机会能与他见面,但并未吐露另外那些人的人数多少,行踪何在;第三次便是上一回在巷子里,交给他由同伴保管的当年军中残信。
他还未来得及问询更多,对方已被夏府亲兵发现,两人匆匆分别。
不料就是那一别,已然阴阳相隔……
“卜公子,外头风大,公子还是将帘幔放下为好。”跟在他车驾旁边行走的亲兵,见他打着车帘向外张望,笑道。
这个亲兵的脸好生脸熟。
卜璋白对他笑了笑,将车帘放下,缩回车中。
如果他没有记错,当日在街上拦住乞丐,逼他当街自尽的为首的亲兵,便是这个面上有一道刀疤,目光阴沉冷漠的男人。
定国候竟然舍得将亲兵首领,派来给他做进京护卫。
卜璋白在临行前,曾于拂晓时分去到定国候房中,想要向他拜别。侍卫说侯爷不在房内,此时应该是在书苑中独自静思;但侯爷有嘱咐,如果卜公子要来道别,请卜公子单独入内。
侍卫将他领到那座远避正院的书苑外,请他自行进去,便离开了。
卜璋白还是第一次来到定国候的书苑门口。放眼看去,这座后方共有两进的独门院落清静如隐居之地,地面一尘不染。庭院中,两株红梅仍然盛开极艳丽,向上伸展的若干枝条互相交缠在一起,端的是亲昵。
他知道这向来是府中默认的禁地,定国候轻易不让外人进入。
高大英挺的身影正立在红梅树下,背着手,目光久久停留在艳红花瓣上。
卜璋白轻轻走近他,沉默着垂手站在他身边。
男人的背影,一如他幼时初见那般笔挺肃穆,那与生俱来的军人气质,就像一把含于剑鞘之中而锋芒不减的好剑,内敛却不容任何人忽视。定国候夏遵,在他心目中一度是能够与父亲并肩的人物。
卜璋白轻声道:“璋白今日便要启程进京,特来向侯爷辞行。”
换做一个月前,他或许原本有许多话语要同他倾吐,而如今他左右思量,终于还是只能说出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男人转过身。他稳稳伫立在不过十五岁的少年身前,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卜璋白微微抬头,与夏遵沉稳的目光对视。
耳边响起的是那句含义深远的话——“只要他一世平安,我愿代替他父亲战死天脉谷——”
定国候凝视他的目光中有温柔,有欣慰,也有隐隐落寞。在这静籁无声的院落中,在交缠并肩的红梅树下,一向刚肃的军人,轮廓看起来格外柔和。卜璋白甚至有种错觉,他用了全身心的柔情,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时空里的人。
无怪乎姑母会那样问……这世上,有谁会用这样寂寥又柔和的眼光,去看与他并无情感血脉联系的人?
夏遵伸出手摸了摸他脑袋。
“一路平安。能够考取最好,若是不中,定国侯府永远是你的家。”
那只大手在发上留下的温度仍在。只是人若会作假,连带某些感觉也会是虚假。
卜璋白将车帘掩得更紧,嘴角扬起一个隐隐的嘲笑。如果夏遵当真对父亲是那种感情……他如何忍心坐视父亲抑郁而亡?
恐怕到头来,还是富贵功名最为要紧。
车驾又行驶了一段,天色渐渐暗下来,道路在暮色中已有些模糊。
领路的下人来请示小侯爷,是不是就近找个客栈休息一晚。夏安逢其实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属于走一步看一步的那种,便问罗棠要主意。
卫国府三公子四下里看了看:“这条路偏离官道,人烟稀少,要找到客栈恐怕不大容易。”举起马鞭,朝不远处一座山脉指了指,“那座山上,有一座道观,内中的道长与我相熟,算是多年好友。问他借住一个晚上想必不会不肯。”
夏安逢手搭凉棚,往那山上望了望,渐渐拢来的暮色教人看不清山间景况。
好奇道:“想不到你同道教人士竟然也有来往,三公子果然交游广阔。”
罗棠哈哈一笑:“哪里哪里,不过是比你多出了几趟远门,见识了较多的风土人情,多交了一些谈得来的朋友罢了。那道观里统共就只有他一位道长,希望我们这遭去得巧,他不至于下山云游去了。”
压低声音,“此山地形复杂,最易设下埋伏。那些人若跟随我们上山,便可寻机给他们一个教训。”
夏安逢心领神会,令车队加快了行进速度。
道观坐落在半山腰一块平整地面上,道观前后长满郁郁葱葱的樟树,门前地面上杂草丛生。夏安逢和罗棠跳下马来,在暮色中,凑巧看到有只兔子从过膝的杂草里蹦跳而过。
再抬头看看道观大门,门上朱红色的漆已脱落大半,门匾上“流云观”三个大字,如同没吃饱饭的流浪汉一般有气无力。
夏安逢:“……你是有多久没上过这座山了?”
罗棠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东张西望。
夏安逢派了侍卫上前敲了敲道观的门,试探地喊了几声。内中并无人声回应。破旧的道观门不经敲,稍作叩击,就吱呀开启。
探头看去,道观中供奉着的三清神位,端端正正对着大门口。神位护理得还算精心,不见雕漆脱落等凋敝迹象;只是落了一些蜘蛛网,显然已经有一阵时日不曾清扫过。
看这情形,三公子的那位道教好友,要么就是离观云游,要么就是久已不住此地。
罗棠将门推开,让人将炊食、卧具等东西一一运入观中。不无遗憾的,对夏安逢啧啧道:“麦子是个非常有趣的道士,原本想为好友你引荐一番。看来还是机缘未至啊。”
夏安逢看着他大摇大摆的在人家道观里架设炊火,又将马匹牵入,俨然当做自家府邸一样肆无忌惮,心说幸好你那位好友不在,不然这样糟践人家清修之地,不定被他一扫帚扫出去。
随行侍卫将行李辎重在天井中卸下,就着燃起的火堆,准备晚食。马匹拴在就近的柱子上,有专人负责给劳累了一天的牲畜洗刷与喂食。房间已做好分配,东边房屋归定国候府的人居住,西边房屋让卫国公府的人住。
几名侍女进进出出,忙着将车驾里的寝具拿入房中铺好。
秦统领将侍卫分为三队,道观前门、后门各驻守一队,第三队负责在观中巡逻,以防贼寇自屋檐蹑足而下。这样的防范可谓天衣无缝,对方若是不能凭借绝对人数武力碾压,是找不到空隙闯空门的。
夏安逢和罗棠没有进房中休息,两人盘腿坐在火堆旁边,商量诱敌之计。火堆上烤着一只滋滋作响的兔子,模样很似进门前从草地里跑出来的那只。
卜璋白看他俩交头接耳,神情一半是好玩,一半是慎重,心知应该是在商量对付跟踪者的计策。
他心中迅速转着念头。
明知车队属于定国候与卫国公,仍然追踪而上的贼匪,应该不是普通之辈;他们的目的相当明确,就是冲着定国候与卫国公而来。
或者再缩小点,就是冲着夏安逢,或者罗棠而来。
但是有没有可能,是冲着他来的呢?
若这些人中间,有人是知晓当年天脉谷战役真相的人,不过是想寻机与他重新接上头?
——哪怕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哪怕那些人中间只有一个人,他也万万不能让那个人落在夏府亲兵手里,再落得同络腮胡乞丐那般横死街头的下场。
怎样能够赶在夏安逢和罗棠之前,套出对方来此的目的??
☆、17、各自成局
? 在道观里过了一夜,并没有人半夜惊扰,一晚相安无事。
第二日,车队启程前,罗棠特意着人拿来笔墨,在三清神像下面压了一张便条。
“麦子吾友:道观无人,昨夜冒昧叨扰,作为酬谢,已将观中整理妥帖。现已启程回京,路经山南,往十字路口右拐上官道。如友归返,可追上同游。棠。”便条背面还画了详细的路观图。
夏安逢将便条左右翻转看了看,评论:“这种诱敌的方式,真是简单直白……粗鲁大胆。”
他俊美的好友,毫不顾惜形象的翻了个白眼:“不然你有更好的办法?”
想想也是,要是对方真的上山来,途经这座他们曾经落脚的道观,十有八//九//要进来探看一番。如果发现了这张便条,似乎也只有按照他们绘图指示一路追随下去。夏安逢问:“如果他们没有发现这张指示图,不中计呢?”
罗棠表示,那就正好作为我留给麦子的纪念啊~~~~
罗三公子的确心宽。
两人为了谁去当下一步中的诱饵,还小小的争执了一番,后来达成妥协。
卜璋白把那张便条也看了看,然后问:“你俩确定谁当诱饵?”
夏安逢神秘兮兮的:“山人自有妙计。”
卜璋白便不再追问,随手将便条塞回太清道德天尊的神像下方。原本罗棠是将便条整个塞入神像下方,掩饰得严实,卜璋白随手那么一放,正好露出最后“棠”字,似是引人注目,又似粗心大意便难以察觉。
棠,小广口木。若来者有心,兴许能够察觉这讯息隐含的双重含义。
上山的路轻松,出山的道路远比意想中复杂。翻过几座半山,渐入车马难行之境,乘车骑马的几位公子哥都放弃了坐骑,下车步行。
步行自然速度较骑马坐车慢上许多,不免一路停停歇歇,歇歇停停。
夏安逢和罗棠都是练武出身,有根骨功底;卜璋白身子虚弱,跟着他们走了大半天下来,虽然歇息的次数不少,还是渐渐有些撑持不住。
他也是性子倔强,自己走得脚步虚浮,气喘微微,也不跟走在最前头的夏安逢诉一声苦。
每逢树径宽广,枝繁叶茂的乔木,他便自己停下,靠着大树稍作休息。
夏府亲兵负责保护整支车队的安全,一前一后押阵,但眼睛也时常留意着这位落在队伍后面不远的卜公子,以防他在休息时遇袭。所幸并无意外,卜璋白不过休息几口喘气的功夫,立刻就会加快脚步追赶上来,拼尽全力赶上队伍进度。
清晨开始,走至午后,漫长的山脉还不见尽头。夏安逢回头发现卜璋白越走越慢,脸色由微红变为苍白,便不乐意了。
他放慢脚步。
跟他始终并肩的罗棠,一扭头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再一看,夏安逢跑到卜璋白身边。夏府随从的脚步便也跟着小侯爷放慢了。
“好友,”罗三公子皱起了眉,“翻过这座山岭,前方有一处岔道较多的山地,我们可以到了那边再休息。”
夏安逢道:“走了三个时辰,大家都累了。诱敌不在急于这一时半刻。”
罗棠看了看卜璋白。卜璋白摇了摇头,咬牙:“我不要紧,你们先走。”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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