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27节
他看着一身甲胄的武独,打算不再瞒他,但现在绝不能说,毕竟大战在即,武独若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定会心中不安,大军出征,万一时刻想着此事,只怕反而自乱阵脚,容易招致危险。
段岭心想,待你回来以后,我就告诉你。
“排兵布阵也就罢了,你不是第一次穿戴盔甲了,先穿什么,后戴什么,顺序都不错,哪儿学来的?”武独又道。
段岭不假思索地答道:“冒充赵融不是么?这些事情都要预先注意,否则很容易就会被识破。”
段岭说这话时,不太敢抬头看武独,武独却伸出手,手指抵着段岭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注视他的双眼,段岭被看得十分紧张,嘴唇微颤。
“等你回来以后,我有些话,也想对你说。”段岭把心一横,索性道。
武独听到这话时,却不自然地一僵,转念一想,突然尴尬起来。
“哦……好,好的。”武独放开段岭,想了想,说,“那我走了。”
段岭上前去,从背后抱住武独,两人站了一会儿,武独朝段岭说:“千万小心你自己,平时尽可能与那姓谢的在一处,莫要一个人乱跑。”
武独大步出去,段岭追在他的身后,见他从后院翻身上了奔霄背脊,奔霄却不走,转头看段岭,仿佛还在等他上来。
“驾!”武独催促奔霄,奔霄打了声咴,却不行动。
“你这傻马。”武独不耐烦道。
“走!奔霄,你走吧!”段岭朝奔霄扬手,示意你载着武独去,奔霄这才走开几步,依旧转头瞥段岭,段岭朝它说:“保护好武独!”
奔霄这才转身走了,马蹄声响,离开后院,段岭追了几步,跃上墙去看,见武独骑在马上,仍回头观望自己。
“当心别摔着了!”武独远远喊道。
段岭只觉好笑,才从墙上下来。
回到潼关城楼上时,谢昊正与费宏德在交谈,见段岭来了,二人都暂不作声。
“叔父的病情有好转。”段岭随口胡诌道,“说不定能渐渐地好起来。”
再过几个时辰,边令白就要浑身腐烂而死了,段岭也没心情去管他,必须先稳住大局再说。
“此计甚是行险。”谢昊说,“却也未必不可行,只是若赫连达不来,就毫无用武之地了。”
“最希望他不要来。”段岭望向乌压压的天气,问,“布置好了吗?”
“都妥当了。”费宏德说,“希望他们不要来吧。”
谢昊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段岭,前去检查布防,余下段岭与费宏德在城墙上,旌旗猎猎飞扬,天空风起云涌。
“谢昊颍川出身,与江州黑甲军统领谢宥乃是族兄弟,是个忠诚的人。”费宏德轻描淡写地说,“不必过于提防他。”
段岭点头,与费宏德沿着城墙下来,费宏德又说:“谢昊可担将,不可担帅。武独与谢宥可担帅职,我已朝谢昊吩咐过,他将全力协助于你。”
段岭心中猛地一震,心道费宏德终究是知道了,换了边令白,也许就要起杀人灭口之心,但段岭所想到的更多是费宏德会不会因为帮助了他,导致招来杀身之祸。
“先前我心中存疑。”费宏德说,“如今见你安排,颇有先帝遗风,不出意外,潼关之危想必可解,不必过于担忧,毕竟世间之事,俱无十成的把握,但凡胜算在六成之间,便可放手一搏。”
“此间事毕,先生还会留在潼关吗?”段岭问道。
费宏德说:“今日便该走了,先前与耶律宗真有约,须得往辽国走一遭,协助他稳住辽国局势。”
段岭心中不禁惋惜,却也明白到费宏德的高瞻远瞩,如今天下,辽、元、陈与西凉,每一方势力都有着太多不稳定的因素。根据赫连博所述,耶律宗真仍陷于与韩家的权力斗争之中,哪怕想与南陈修好,行事亦不由自主。
而费宏德就根本无所谓帮哪一边的问题,他的目的,只是希望天底下能趋于安稳,不要再起大规模的杀戮与争端。一介谋士,辗转于国与国之间,心怀天下,这理想之宏大,更在许许多多人之上。
“我们会再见面的。”费宏德朝段岭说,“后会有期。”
费宏德朝着段岭行礼,段岭却没想到费宏德这就要走了,忙朝他施礼,一老一少,在潼关下分别,仆役则等在潼关下,载着费宏德离开,就这么走了。
费宏德一走,段岭登时便开始心中不安,不片刻,傍晚时分,天空闷雷翻滚,段岭也不再回去了,便在城楼的角房里和衣而坐,打了个吨。
不知过了多久,探报的大声传令惊醒了他。
“报——”探报道,“关外有四万西凉军,正朝潼关前来!”
段岭蓦然一个激灵,跑出角房,果然来了!潼关上下,陷入紧张气氛中,谢昊道:“来了!果然料事如神!”
段岭已没有心情去得意了,吩咐道:“马上按计划,开始行动!”
火把遍布漫山遍野,全是西凉军,战马进退有据,四万人一下散开到城外荒野,潼关守军大哗,同样在城头打起火把。
“来者何人——!”谢昊朗声道。
窒闷的空气下,段岭要出城楼,却被谢昊阻住。
紧接着一箭平地射来,飞跃近百步高处,“噔”的一声钉在木柱上,守军纷纷弯弓搭箭,朝城下射去,西凉军便潮水般地退到射程以外。
谢昊展开箭上顶着的一张纸,上面是边令白留下的一张欠条,十万白银,购买党项马匹所需花费,登时大惊。
下面一人用党项语朗声说道:“听闻贵国边将军受奸人所害,敝国赫连太师令本将军前来探望,若边将军不治身亡,咱们双方还得将这笔账清一清,欠条共有三张,先交你一张查验。”
段岭听懂了,不少守城卫兵大致也懂得党项话,议论纷纷,下头又有翻译高声喊上来。
“报——”另一名探报匆匆上了城墙,朝段岭说,“武独大人与王将军已在秦岭中成功阻截敌人,马贼逃入秦岭!”
“做得好!”段岭道,“我们准备行动!”
第86章 诱敌
秦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果然就如段岭所料,西凉军通过峡谷后,精神松懈,突然遭到潼关军的伏击登时大溃,逃入山林中,面对漆黑的夜晚,武独果断下令停止追赶,收拢手下,沿着溪流退回平原上,将六千人埋伏到平原中,等候对方整队。
“准备烧山。”武独说。
士兵点燃了杂草与树干,火焰蔓延向秦岭东段,雾气湿重,燃烧起来后尽是浓烟。
武独手下的军队扼住了前往潼关的唯一通路,背后是他与段岭第一次遇袭的麦田,敌人要前往偷袭潼关,就要经过这片麦田。平原上散入了上万人,都在等候王安与武独的命令。
“报——”探报冲来,说,“党项大军已到潼关下!”
“做好准备。”武独朝王安说,“速战速决,我们必须尽快回援潼关。”
暗夜里,双方握紧了武器,火焰朝着两侧山头蔓延开去,马贼们无法再躲藏,从山上冲杀下来。
乌云掩来,暗夜中伸手不见五指,顷刻间树林中传来杀戮的呐喊。
“杀——!”
马匹刚进平原,便被绊马索绊倒,党项军开始组织冲锋,若不冲过这里,就势必无法完成对潼关里应外合的围攻。然则武独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一骑当千,驾驭万里奔霄,手持烈光剑,引领四千守军,发动了冲锋。
双方排山倒海地冲杀到一起,武独所过之处竟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杀到哪里,士兵就应声倒下,所有的党项人都非武独一合之敌,及至反应过来这厮身上带毒之时,却已来得太迟。
闷雷阵阵,倏然一阵闪电掠过天际,照亮了战场,武独如同战神天降,一马当先,冲进了敌人阵营中。
武独长剑点、掠、削,剑气带着毒粉纵横交错,与己方拉开距离后,竟是毫发无伤,在敌阵中拉开一道缺口。
大雁飞起,朝潼关报信,武独双手一撒,飞镖旋转着射出,信雁应声而坠。敌方马贼头领挥起斩马剑冲来,开出一条血路。
“敌不住了——!”有人吼道,“快变阵型!”
“都在这里等着!”武独喝道,“我去解决他!”
那头领乃是一名魁梧壮汉,挥开斩马剑时挡者披靡,潼关卫纷纷被斩落马下,眼看形势就要逆转的刹那,武独策马冲来,双手持烈光剑,斜斜一掠,斩马剑竟未被斩断,金铁震鸣声中,两人剧震。
两人错开位置,士兵纷纷退后,让出中央空地,武独不住喘息,身上毒粉已用完,唯独手中一把烈光剑,两人距离二十余步,遥遥对峙。
那马贼头领再一策马,抡起斩马剑,冲向武独,万里奔霄一身血性,竟是不待武独发令便朝敌人冲去!
武独冲向马贼头领,情知这是硬碰硬的力敌,一个不小心便要彻底玩完,万里奔霄从前与李渐鸿上战场时,只有前进,从不惧退,如今载着武独,竟是要他与敌人以命相搏!
短短片刻,奔霄已冲到马贼头领的面前,斩马剑携开山之势落下,武独施展出山河掌法,左手亮出指虎,朝着劈到头顶的那天崩剑力悍然一接,右手以烈光剑斜挑!刚猛掌力恃强硬接了那一式,手掌瞬间鲜血淋漓,右手那一剑却直接刺进了敌人的心脏,将那马贼头领带得从马背上飞起,一剑带起近五步远,继而唰然划开,连人带皮甲,斩成两半!
武独当惯刺客,何曾遭遇如此力战?!骑在马背上不住喘气,万里奔霄这才掉转马头,面朝一众马贼,马贼们见首领被斩,不禁胆寒,纷纷退后,顷刻间兵败如山,逃向秦岭。
己方士兵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咚”——鼓声响彻天际,如同敲打在潼关的大门上,城楼高处,立着一排草人。
谢昊紧张至极,段岭说:“不要担心,对方一定会中计的。”
传令兵高喊道:“回去告诉你家赫连太师!我们边将军没事!钱会还你的!请回吧!”
党项大军却仍驻足观望,后阵传令,高喝,士兵齐齐拄枪,指向潼关。
段岭撮指唇间,打了一声唿哨,关内传令兵点灯,传讯。
一墙之隔的关内,士兵点燃准备好的草垛,远处一堆接一堆的草垛燃起,第四处、第五处熊熊烈火开始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杀啊——!”
己方士兵夸张地发出惨叫,点燃城楼处的草人,将草人推下城楼去,惨叫声连番响起,紧接着潼关的护城桥轰隆巨响,落下,架上了壕沟。
段岭与谢昊跑下城头,紧张等待,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听见关外传来震彻黑夜的号角。
潼关内火光四起,西凉军再不怀疑,以为己方奇谋已奏效,当即发动了冲锋,撞向潼关大门。内里喊打喊杀,双方混战起来。
“城破了——!”有人高喊道。
“我去了。”谢昊说。
“注意安全。”段岭道。
两人在城楼上分开,段岭弯弓搭箭,点燃。
西凉军如虎入羊群,瞬间冲开了潼关的大门,一眨眼上万人涌了进来,四处砍杀,城墙上,谢昊牢牢守住高处,率领手下与西凉军力战,段岭遥望城外,计算冲进来的党项人。
三、二、一……将近一半了。
段岭射出一箭,那箭矢如同流星,照亮了夜空,飞向城楼高处悬挂着的火盆。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得暗夜如同白昼,火箭划出一道弧,落入火盆中,火焰爆燃起来。
潼关大门再次发出旷古巨响,第二道重逾万斤的铁门瞬间落下!党项军被瞬间切成了两半。
“杀——!”
埋伏在关口两侧山上的潼关伏兵直到此刻方现身,从关内的高地推动机关,滚石、落木隆隆直冲而下,谢昊成功地带领士兵再次占领城头,开始朝下面放箭,西凉军一时乱了阵脚,连忙后退。
行了……段岭松了一口气。
“报——”探报跑上城楼,朝段岭说,“武独大人与王安将军已一举歼灭敌方主力部队,对方朝东南撤去!”
太好了!段岭眼看城楼下,关内胜局已定,第一轮机关陷阵结束后,两侧埋伏的潼关骑兵发动了第二轮冲锋。
关内已成战场,城楼上箭如雨下。
段岭朝下面喊道:“说了我们将军没事,不信!挨揍了吧!”
西凉军破口大骂,段岭弯弓搭箭,在城楼上开始点射,虽不如李渐鸿箭法玄妙,点掉几个意图抢夺城门的西凉兵还是可以的。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世间一片雪亮,就在那稍纵即逝的光明之中,段岭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道残影。那残影攀上城墙,朝着指挥士兵的谢昊飞速冲来,段岭不假思索,瞬间弯弓搭箭,朝着谢昊一箭射去,同时怒吼道:“谢将军!当心!”
贺兰羯一步跃上城墙高处,飞身一扑,手中铁钩划向谢昊。
一声轻响,飞来一箭射向他的头顶,贺兰羯在半空中飞速变招,挥起铁钩,将箭矢斩成两半!
谢昊猛然退后,士兵一跃而上,刀剑、长戟瞬间朝着贺兰羯招呼,贺兰羯被长戟顶得后退几步,紧接着抓住长戟,发力,将士兵一同掀下城楼去。
士兵发出惨叫,谢昊却已在保护之下退后,贺兰羯瞬间抬头,放弃了谢昊,转身跃上城墙高处,沿着错落的瓦瓴几个来回,飞速跳上角楼一侧的屋顶,疾冲向段岭!
“快逃!”谢昊朝段岭吼道。
段岭又是一箭,贺兰羯几乎不用闪躲,只让箭矢射在自己身上,不到瞬息,已拉近到三十步距离,段岭再次连珠箭发,连着三箭,贺兰羯仗着自己有刀枪不入的白虎明光铠,丝毫不惧。
“等死吧!”贺兰羯怒吼道,冲过角楼的最后一道缺口。
段岭等的就是这一瞬间,再射一箭,贺兰羯根本不将这孱弱少年放在眼中,手中已亮起了铁钩,眼看两人距离不到十步远,一切的努力都是垂死挣扎。
然而就在那最后一个瞬间,段岭射出了一枚火箭,正中贺兰羯胸膛,紧接着原地跃起,凌空回旋,将面前点箭用的,装满油的火盆朝着贺兰羯一踹。
火油爆开,瞬间点燃了贺兰羯的外衣,贺兰羯还没反应过来,火盆已飞到面前,撞在他的身上,火油刹那泼了他满身。
烈火简直是顷刻间轰然烧起,贺兰羯化作一团火球,脚下打滑,直摔下去。
段岭飞身朝着角楼边缘滑下,一路掀起乱飞的瓦片,贺兰羯则全身着火,挣扎着狂吼,挥出铁钩,从半空中扑向段岭,段岭挣扎不及,眼看就要被贺兰羯抓中之时,一个修长身影飞来。
郎俊侠踏上飞檐,在半空中侧转,抖开长剑,一剑出手,刺穿了贺兰羯手臂,“叮”的一声,将他钉在了屋檐边上。
段岭:“……”
郎俊侠落在贺兰羯身后,顺手一折,摘走了贺兰羯背着的佩剑。
“剑归我,白虎明光铠归你。”郎俊侠道,“后会有期。”
郎俊侠抽走长剑,一划,斩断贺兰羯整条手臂,再断其两腿,飞身退后,如同天际的那一抹闪电,就此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贺兰羯沿着瓦片稀里哗啦地滚落下去,摔在地上。
段岭不住喘气,转身爬回角楼内,沿着楼梯,匆匆下来。
潼关内,喊杀声渐歇,一声闷雷,大雨铺天盖地的下了起来,水声响起,浇熄了贺兰羯身上的烈火,鲜血顺着他的身体蔓延开去,淌得满地都是。
“是谁授意你杀了先帝。”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段岭静静看着贺兰羯,贺兰羯发出痛苦的呻吟。
段岭倏然怒吼道:“说!”
“你……你……”
贺兰羯挣扎着匍匐爬来,拖出一道血迹,他抬起头,注视着段岭。
段岭站在贺兰羯的面前,身上满是雨水,他看着贺兰羯的眼神,终于令这残忍的刺客想起了一年前,也是今天,在上京城外伏击的那个人。
“你是……李渐鸿的……”
“我父因你而死。”段岭沉声道,“告诉我是谁,让你出手伏击他。”
被烧成焦炭的头颅狰狞恐怖,嘴唇微动,说:“是……是……”
段岭再上前一步。
一枚细针寒光闪烁,飞向段岭。
就在此时,万里奔霄冲到城楼前,武独翻身下马,一个箭步扑向段岭,右手一掠,“叮叮叮”三声响,收走贺兰羯喷出的暗器,将段岭扑倒在雨水里。
段岭踉跄起身,贺兰羯焦炭般的头颅重重地磕在地上,用尽了所有力气,脸上皮肤龟裂,渗出血水,漫延到雨水之中。
武独仍在不住喘气,一身铠甲上全是血,跌坐在墙下。
段岭朝武独无奈地笑了笑,没有问到最初想要的消息,却也为父亲报了仇。
“笑!”武独吼道,“疯了吗!你跟那亡命徒想说什么?!性命还要不要了!”
武独抬手,段岭以为他要扇自己耳光,武独却一手按着段岭的后脑勺,将他抱在自己怀里,全身都在发抖。
武独两脚摊开,右脚因鏖战而受了伤,受伤的一手包得像个馒头,抱着段岭,另一手摸了摸段岭的头,看着段岭的少年容颜,二人气息交错。
雨停了,狂风吹来,乌云散尽。
那漫天的云霾如同灰色的幕布,被天孙之手一扯,尽数消散,现出一道横亘万古光阴的璀璨天河。
地面无数水洼,同时倒映着天际那灿烂的星辰,每一个水洼,便恍若一个兴灭轮转的大千世界。
所有的声音都离他们远去了。
仿佛这无涯的世间,便只有这么一座旷古绝今的巨大城墙。
城墙隔绝了生也隔绝了死,隔绝了星河也隔绝了大地,而他们此刻,正坐在这宏大的城墙上。
七月初七,秋风吹过,卷起水洼中大大小小的涟漪,星辰的光碎开,温柔地荡漾在他们身周。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武独被段岭的双眼吸引了注意力,脑海中蓦然出现许久以前的画面,诧异与震惊取代了他的冲动,令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用手掌覆住段岭的鼻子与嘴唇。
段岭眼里带着茫然,不知武独何意。
武独的表情十分惊讶,放开手,又覆上去,仔细看段岭的双眼。
段岭茫然的目光,与七年前,上京风雪夜,药铺里的灯光下,从柜台后露出半张脸的孩童眉目,依稀重叠在了一起。
武独第三次放开手,又覆上去,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我见过你。”武独难以置信道,“七年前,在上京的药堂,这是怎么回事?”
——卷二浩酒千钟终——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卷三·东风还又
第87章 坦白
七月初七,上梓之盟签订的十三年后,陈、西凉再起战事。
七夕夜一战,如同闪电划过夜空,不到一天便即结束。
开战的信报甚至尚未送至辽、元、陈朝中,党项军队便被召回,无功而返。
七月初七,潼关之战,秦岭内的与入城的西凉军共计殁一万七千人,俘一万三。
翌日,西凉赫连达急报,召回伪装成马贼的正规军与骑兵队,收拢残兵,退后三十里。
当夜,边令白病重不治,就此身亡。
翌日凌晨,新任钦差赶至潼关,重整军队,接收边令白军权。
“出发以前,牧相便告诉过我,你思路清晰,做事极有条理,方方面面,都能考量到,如今一见,果然如此,不由得叹一声后生可畏。”
郑隶已年届花甲,留着雪白的胡子,段岭的祖父还在世时,这老头子曾率领南陈军转战长城以外,请他出山坐镇潼关,乃是最好的选择。
段岭汗颜道:“不敢当,幸好有费先生与武独在。”
段岭站在郑隶面前,确实不得不谦卑,这次潼关局面虽是自己一手促成,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漏洞百出,更两次险些丢了性命,若没有武独,自己根本什么也办不成。
郑隶留着王、谢二人不动,简单地重整了一次军队编制,段岭看出郑隶准备在不久后启用谢昊,便知不必再提醒他哪个可用。潼关的任务虽已结束,段岭却还有一堆烂摊子,得好好去收拾,当即与郑隶辞行,回西川去。
“我见过你,七年前,在上京的药堂。”
武独终于想起来了。
七夕那夜,段岭终于告诉他:“对,是我,你还用金乌吓了我一跳。”
“可你……”武独实在想不明白,过往之事,重重叠叠一刹那涌上心头。
秋季暴雨过后,潼关一片水洗般的晴空,马车再度启程南下,依旧是那哑巴车夫,车里坐着武独与段岭二人。
出秦岭后,进巴山时,段岭让车夫在路边停了车,两道全是枫树,段岭便扶着武独下来,在枫林里休息片刻,去打了水来给他换药。
背后是火焰一般的枫叶,武独在那一战里手掌受伤,还扭伤了脚踝,下车进山来,坐在一块大石上,光着右脚,踩在马扎上。段岭调好药膏,给他换药,先是给脚踝消肿,再解开左手上的绷带,止血生肌。
“手上的伤一个月差不多就能好了。”段岭朝武独说,“不化脓就没事,脚踝反而得过些时候,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几天当心一点。”
武独目不转睛地注视段岭,答道:“没关系。”
“你轻功这么好。”段岭说,“千万不能留什么病根。”
武独说:“先前你想告诉我什么?磨磨蹭蹭的,这里四下无人,总算可以说了吧。”
段岭朝他笑了笑,说:“先前在洞里那天,你说过也有话想告诉我,是什么?”
先前那夜,两人来不及多谈,便被党项撤军所打断,紧接着又是层出不穷的事,武独这两日里,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为什么段岭会在七年前,那场风雪夜里出现在上京的一个药堂。
但段岭也说过,他父亲是个药商,那么兴许就是药堂的掌柜?
“我先问,究竟为什么会在那时见到你?”武独皱眉说,“你不是浔北人吗?”
“缘分啊。”段岭答道,“我们相遇的缘分,早在那时就埋下了。”
段岭小心地给武独的手上着药。
武独不自然地瞥向漫山遍野的枫树,红叶四处飘落。
“缘分吗?我……”武独说,“我这一生,在师门立过誓,是不能娶妻、成家的,甚至不应立业。”
“为什么?”段岭问。
“刺客皆是如此。”武独答道,“你有了家人、爱人,便有了弱点,你杀了仇家,对方的后代要来寻仇,就会杀你妻儿,放火烧你的房子。一个以杀人为业的人,能有什么前途?”
“可你师父与师娘呢?”段岭又问,“他们不也成亲了?”
“他们并未成亲。”武独答道,“没有名份,但在我心里,她始终是师娘,后来上梓城破,师父力战身亡,师娘也随之殉情,你身上这件白虎明光铠,便下落不明,而山河剑法,也落到了前来营救的赵奎手中。”
段岭问:“所以你为了找它,才到赵奎身边,对吗?”
武独点了点头,说:“赵奎知道我一旦找到它就会离开,所以才把它藏了起来。”
段岭问:“找到以后,你要做什么呢?光复师门吗?”
武独答道:“师门已颓落了,当初的传承,也早已离心,镇山河更不知下落,但白虎堂还有一个职责,便是在这乱世之中,保护帝君。”
“可是帝君他用不着我来保护。”武独说,“太子虽有意招揽我,我却知道,他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刺客,而不是白虎堂的传人,归根到底,仍是不需要我。”
段岭心想我需要啊,我需要。
武独说:“赵奎也好,牧相也罢,还有太子,除了先帝以外,大家要的,都只是杀人的刀,不过也怪不得谁,乱世之中,本来就是杀来杀去。”
段岭欲言又止,武独却以为他想安慰自己,反而一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说:“山儿,你呢?有什么打算?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你今年也已十六岁了,终日跟在我身边,不免耽误了你。”
“什……什么?”段岭突然觉得好笑,又觉心中温暖。
“像你说的,七年前,我本是去上京执行一桩任务,与你在那时便相识,是缘分。”武独又说,“老天将你送到我身边,兴许是这缘分仍在。”
段岭听到这话时,心中亦不免百感交集,是缘分吗?也许从他出生开始,一切便已经注定,注定了他是南陈的太子,是李渐鸿的儿子,会在某一天被带往上京,又注定了在那一天,见到武独。
“我不成家。”武独说,“可你不一样,总不能就这么跟着我过一辈子,回去好好想想,刚满十六岁,来日你大有可为……”
“我自然是跟着你一辈子的。”段岭给武独缠好手上的绷带,包扎好,说,“我也不想成家,立业倒是可以的。”
“你……”武独仿佛早已料到段岭会这么说,又道,“跟着我,没名没份的,这算什么?当我小厮一辈子?你的功名呢?你不是想往上爬的么?”
“像你师父师娘一样啊。”段岭说。
武独整张脸蓦然就红了,段岭也觉那句话说得有点不伦不类。
一片枫叶飘落,静谧地落在树叶堆上,发出“沙”的一声响。
武独看着段岭,说:“那……你要么就……索性……”
“索性什么?”段岭茫然道。
武独想想,摆手道:“罢了罢了,随便说说。”
段岭一头雾水,武独又说:“算你运气好,不是跟了郑彦,那便……先这么定了吧。”
“郑彦?”段岭问,“和郑彦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武独摆摆手道,说,“回去吧。”
“等等。”段岭说,“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武独:“?”
段岭拉着武独的手,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武独先前说的话,以前他们不曾聊过这个问题,虽然在牧旷达等人眼中,莫名其妙出现的这少年是武独朋友的儿子,但两人各自内心里却很清楚。武独也知道,段岭只是暂且在他的保护下栖身,也许会离开,才有了这么一席话。
听到段岭这么说,武独很高兴,待他的好,也有了回报。
“我爹走了,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难过的事。”段岭答道,并坐上那块石头,牵着武独的手,武独却顺势分开手指,与段岭十指相扣,握着他的手不放,表情有些不大自然,朝段岭说:“我会好好待你的。”
“记得咱们刚见面的那天吗?”段岭又说。
武独笑了起来,说:“你爹是荣昌堂的大夫?我记得你拿着根人参,是给孕妇吊命用的。”
“是给乌洛侯穆吃的。”段岭说,“他被你捅了一剑,差点死了。”
武独:“……”
武独的笑容瞬间敛去,不敢相信地看着段岭。
段岭答道:“‘祝’,是我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那时候乌洛侯穆接了我爹的命令,到上梓去找我,接到我以后,将我藏在上京城中。你带着陈国影队,日夜奔袭,找我的下落。当夜祝死后,第二天,你还去学堂里找我,认错了人,抓走了蔡闫。”
“后来我在上京长大了,两年前的春天,爹回到我身边。”段岭说,“教会了你觉得我不该会的事,譬如说带兵打仗、轻功纵跃……他训练我射箭,还教会了我山河剑法。”
段岭松开武独的手,起身,说:“你看。”
段岭凝神,回忆起山河掌,唰然一步,掠起漫天飞扬的枫叶。武独仍处于极度的震撼之中,段岭则在如血枫花中穿梭,纵横来去,收掌,侧身平按。从头到尾,打过一套掌法。
“错了一些地方。”段岭有点不安地说,“但是大体是对的。”
武独半晌说不出话来,段岭又到武独身边坐下,摇摇他,说:“哎,武独,你在听么?”
“然……然后呢?”武独颤声道,一时间脑海中全是空白。
段岭拉起武独的手,依旧与他十指扣着,说:“然后上京城破,我没有等到爹,和蔡闫逃了出来。”
武独这时候才充满了震撼,怔怔看着段岭,段岭出神地说:“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总之当我回到西川时,就变成这样了,我不知道谁冒充了我,什么都没了,郎俊侠……乌洛侯穆给我下了毒,把我扔下江去,可能我顺水漂了下去,又被你救了起来。”
“对不起,武独。”段岭说,“先前许多事,是我骗了你,我什么也不敢说,我怕你是牧相的人……”
武独一个踉跄,从岩石上下来,到地上。
段岭莫名其妙。
“你是……果然……我就觉得不妥……”武独颤声道,“你才是真正的殿下……你……你……”
武独身上还带着伤,直挺挺地跪在段岭面前。
“快起来!”段岭忙道。
“殿下。”武独喘息着说,“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先帝……”
段岭忙也跪下去,对着武独,说:“你快起来!”
“你快起来……”武独要让段岭起身。
“你快起来!”段岭急道。
两人怔怔对视片刻,武独突然紧紧抱住了段岭,激动得难以言喻,先前想不通的一切事情,据此都有了解释。
“不怪你。”段岭说,“真的不怪你,你本无罪,若你觉得自己有罪,我替已逝的父皇恕你之过,从现在起,你不必再将这事放在心头。”
武独紧紧抱着段岭,那力度直让段岭觉得痛。
“起来,武独。”段岭让武独起身,彼此对视良久,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第88章 无措
“你不该告诉我。”武独皱眉,朝段岭说。
“如果连你都不能说。”段岭答道,“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能相信了,赫连昔年在上京读书时,与我曾是同窗,就连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没有办法再这么下去,有时候,我整个人……就像要被逼疯了。”
段岭看着武独,眉头深锁,很难过。
“我懂了。”武独说,“你……哎,我一定……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看着我。”
“什么?”段岭奇怪地看着武独。
武独说:“不,我是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绝不会出卖你。”
“我不担心。”段岭笑了起来,又靠上前去,抱着武独,倚在他的怀中,武独十分不自然地一动,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别动。”段岭低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武独便这么坐着,让段岭抱住了自己。段岭的感觉十分奇怪,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平日里他也喜欢抱着武独睡觉,但都与这一次不一样,他终于把梗在心里的一切说了出来,找到了可以一起分担的人。
武独呆呆地坐着,下意识地抬起手,又搂住了段岭的肩膀。
从前抱着时,段岭总是觉得一颗心悬在了半空,只有这一次,也许从今以后,他的心都能落到了实处,就像找到了能落脚的地方。
武独:“……”
武独低头看段岭,段岭闭着眼睛,睫毛上闪烁着夕阳的光。
武独还如同陷在梦里一般,夕阳照了下来,枫叶在他们身边翻飞,一切对他来说,仿佛都不一样了。
武独说:“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李若。”段岭抬头,答道,“东极扶桑,西极若木,但以后只要是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段岭吧,我不想忘了这个名字。”
段岭心中忐忑,观察武独的表情,武独已完全蒙了,段岭起初以为他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又说了几句话,他发现武独的思绪已经乱了,先前的话只是纯凭本能。
“你……你发誓,你没有哄我玩。”武独说,“王山,你……”
“我哄你玩干嘛!”段岭哭笑不得道,“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么?冒充太子有什么好处?找死啊我。”
武独一想也是,可他一会儿想到朝暮相处的人居然换了个身份,一会儿又想到自己欠李家的罪终于还了,坐在朝堂上的那个居然是假货!实在是五味杂陈,百般滋味,欲语还休,齐上心头……
“可是不管我是不是太子。”段岭认真地说,“我还是我。武独?”
他还在发蒙,段岭不禁觉得好笑起来,又推推他,说:“哎,武独。”
武独每次陷入失神时,便会被段岭拉回现实,转头看他,满眼迷茫。
“我们走吧。”段岭说,“太阳快下山了。”
段岭要让武独搭着自己的肩膀起来,武独忙道:“臣……臣自己能走。”
“别闹。”段岭哭笑不得道,强行将武独的手臂架在肩上,让他靠着自己,慢慢地走下山去。
残阳夕照,枫林如一片光海,段岭知道武独的世界被颠覆了,须得让他好好想想,不能再追问他别的,否则武独越来越混乱,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上车前,段岭又拍了拍万里奔霄,亲昵地蹭了蹭它的头,奔霄打了个响鼻,凑上前,注视段岭。
武独愕然看着奔霄,终于,一切都有了解释。
“它认得我。”段岭低声朝武独说,“你看。”
段岭走出几步,学着父亲朝奔霄吹了声口哨,奔霄便朝他过来了,段岭再跑开几步,奔霄又跟着过去,哪有半点性情暴戾的影子?段岭扒着奔霄的鞍,翻身上去,稳稳当当地骑着。
“走吧。”段岭说,“再不快点,就要在路上过夜了。”
上了车后,武独不敢与段岭一起坐,段岭便强行拉着他,两人依旧像来时那样坐着。似乎一切都循规蹈矩,却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武独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段岭开始有点紧张,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或是一直等不到这反应。他充满忐忑,却说:“我睡会儿,到了你叫我。”
“是。”武独忙答道,两人目光一触,武独又马上挪开视线。
他非常不安,段岭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改变,武独仍处于震惊之中。
段岭便倚在武独腿上,想了想,觉得似乎把身体靠近一点,可以消除武独的这种不安,于是便顺势爬上去,整个人斜斜倚在武独怀中,那一下武独整个人都僵了。
“殿下!”武独忙道。
“嘘。”段岭虽知道驾车的老头子既聋又哑,可人家万一是装的呢?
他就像以前躺在李渐鸿怀里一样,靠着武独,一手从他腰后环过去,将武独当作一个很大的枕头般,枕在他健壮的胸膛上。
段岭其实不困,但知道武独需要时间,便闭着眼,假装睡熟了,让他去想一想。一路寂静,只有车前马鞭不时挥舞的声响,与车轮转动,在路上磕磕碰碰的声音。
他感觉到武独非常小心地,恐怕惊醒了自己似的,动了一下。
武独握着段岭搭在他肩上的手,让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膛前,再小心翼翼地取过外袍,盖在两人的身上,连段岭的手一同盖住。
上弦月升起来了,照耀山岭、大地与江河,长河上闪烁着梦一般的银色碎鳞,浮光掠影,如同千万个闪烁的梦境。
段岭起初只是装睡,而后却发现武独呼吸均匀,似乎真的睡着了。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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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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