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13节
“城门如何?”段岭问。
寻春稍稍摇头,说:“还没破,赫连家成功脱逃了,耶律大石为了放他们一条活路,不惜出城应战,去年他中箭坠马,身体便不太行了,您想去吗?去的话,现在就吩咐下去,为您备车。”
段岭不知道耶律大石为什么找他,也许是猜到自己的身份了,也许也是因为耶律宗真特别嘱咐过……但看寻春脸色,耶律大石的伤势不容乐观,万一伤重不治而死,上京就此彻底沦陷。
这时候必须去见他,若是耶律大石不治,便得回来通知琼花院,全身而退。
段岭最后点了头,寻春便马上安排,临走时又提醒道:“不可多耽搁。”
上京迎来了七月初七,天蒙蒙亮,城里闷得让人十分不舒服,像个巨大的蒸笼,南城区还烧着,马车快速经过几条街,停在北院大王府外,院内全是人等着。
亲兵匆匆将段岭带进了房内,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几名侍婢与王妃正在照顾耶律大石,房中则是几名亲信。
段岭心中一惊,这是在交代后事的情形,亲兵说:“大王,您吩咐的人带来了。”
“都……退下。”耶律大石说。
余人退下,剩下段岭在房中。
耶律大石说:“你……过来让我看看。”
段岭走近些许,与耶律大石对视,耶律大石肩上被穿了个血洞,现用绷带绑着,段岭说:“大王?”
耶律大石稍稍抬起一手,段岭忙说:“大王,不要说话。”
紧接着段岭手指按上耶律大石脉门,再观察他的情况,见他一说话,口鼻中便有血沫,忙取了湿布为他擦拭,据此推断是在战场上被冲撞,甚至被马匹踩踏,伤了肝肺,身上虽不见大伤口,脾、肺、肝等内脏却已在出血,再无回天之力。
“是你。”耶律大石说,“是不是……你。”
段岭:“……”
耶律大石断断续续地说:“那夜,与陛下……在琼花院中……喝过酒回去,我见屏风上……你的影子……越想……越……觉得,你……”
段岭心中五味杂陈,答道:“是我,大王。”
“你父果然……不欺我。”耶律大石说,“你……果然……还……在,我知道……你父亲……一定会来……让他……当心……有人……有人……出卖……”
段岭喘着气,心脏狂跳。
耶律大石看着段岭,微微张开嘴,表情带着某种期盼,像是想朝他问李渐鸿到哪里了,又仿佛想告诉他什么事,段岭知道耶律大石已到弥留之际,忙凑上前,问:“大王?”
然而耶律大石被血沫堵住了气管,一句话未出,已剧烈咳了起来,外头王妃带着大夫惊慌入内,王妃喊道:“出去!都出去!”
亲兵匆匆忙忙,将段岭架了出去,段岭还来不及问,却听见内里传来大哭的声音,耶律大石死了。
府内一片混乱,再无人来管段岭,段岭越想越不对,匆匆出府,登上马车,吩咐道:“快,回琼花院!”
马车掉头,驰进街道内,段岭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细想,眉头深锁,总觉得耶律大石像是想说一句什么,那表情,似乎要提醒他当心。
外面传来喊杀声,元军转而攻打西门,马车掉了个向,段岭回过神,揭开车帘往外看,见车不是驰往琼花院的方向,而是改走北门,段岭突然警惕起来,却不敢说话,以免引起车夫警觉,想起自离开王府,上车以来,车夫便不发一言,连“驾”也未曾出口。
但从琼花院出来时,车夫明显是开过口的!唯一可能就是在王府外等候时,被换了个人!
段岭保持着安静,突然间从车内翻了出去,马车停下,那车夫马上翻身下车,前来追段岭,段岭却早有准备,闪身进了巷内,再出来时抄了个近道,以袍襟捂着口鼻,冲进烈焰与浓烟中。
那车夫追丢了人,停下脚步,缓缓摘下斗笠,思忖片刻,转身朝琼花院追去。
第36章 骤变
一声巨响横亘天际,游龙般的霹雳割裂了乌云,紧接着无数闪电犹如腾龙出海,一瞬间同时射向上京城。
暴雨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天上的水朝地面疯狂地倒,浇灭了全城烈火,元军鸣金声远远传来,暂且收兵。
段岭咳嗽着从废墟里头钻出,拐过几条小巷,回到琼花院内,琼花院中一片静谧。
“寻春!”段岭说,“有人杀了车夫……”
他快步冲过回廊,声音猛然收住,看见暴雨中,前院站着两个人。
寻春一身华丽的长袍被淋得湿透,鬓发贴在脸上,手持斩山海。
郎俊侠戴着顶斗笠,站在院中,手持青锋剑,两人遥遥对峙。
段岭放慢脚步,走到院中,怔怔看着郎俊侠。
“是我。”郎俊侠说,“我来接你离开,此处太危险了。”
“不要跟他走!”寻春说,“殿下!”
段岭一时间竟有点不知所措。
郎俊侠:“上京今天一定会被攻破,不能再留在此处。”
寻春:“陛下吩咐,除非亲至,否则没有人能带走他。”
暴雨铺天盖地,雨声已大得无法再听见任何人的交谈,又一声霹雳响起,段岭喊道:“住手!”
话音未落,寻春已骤然出手,郎俊侠的剑却翻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折射出闪电的白光,映上寻春眉眼。
寻春眼睛微微一眯,就此失去了先机,郎俊侠一剑直取寻春咽喉,紧接着寻春回身,一步踏上水流,红袍荡起,带着雨水旋转。
千万滴雨水仿佛凝固在电闪雷鸣的一刹那,晶莹的雨滴纳入了世间景象,每一滴水都如同锁住了这个世界——段岭抽剑,寻春回守,郎俊侠直刺。
寻春抽出发簪,一掷。
郎俊侠一剑刺中寻春胸腹,寻春那一簪则破空而去,刺穿沿途的水珠,扬起破碎的水花,钉中郎俊侠肋下。
下一刻郎俊侠抽青锋剑,寻春却拼着受这一剑的危险,合身扑上,双掌同时按在郎俊侠胸膛,内力在郎俊侠体内爆发,却在被簪子封住的穴道内受得一阻,顿时震伤郎俊侠五脏六腑。
郎俊侠回身蹬上木柱,朝段岭一步冲来,段岭猛然抽出长剑,迎向郎俊侠,郎俊侠显然伤重,脚下一个没收住,朝长剑上一撞,段岭马上退后,生怕伤着了他。
这时候,郎俊侠才一口血喷出,段岭手中剑上俱是他吐出的鲜血,继而他逃出琼花院外,消失了。临离开前,郎俊侠与段岭对视的最后一眼,令段岭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却说不出口。
暴雨倾盆,段岭追出几步,堪堪收住脚步,回身。
“寻春!”段岭焦急道。
寻春小腹被刺穿,渗得袍上全是血,段岭忙将她扶进房内,丁芝从旁赶来,惊叫一声,忙上前检查寻春伤势。
与此同时,南陈军已接近上京城二百里地外的西山,雨骤然而起,越下越大,山下满是泥泞,全军渡河,近四万人逼近元军后方。
“报——”探报冲来。
“元军增兵已至,上京城外,共计十万!”探报说。
李渐鸿一身水,雨水顺着他的铠甲流淌下来,浸润了他的全身,冰冷无比。
“城破了?”
李渐鸿只觉声音十分遥远,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正在巷战。”探报喘息着说,“先锋部队,在奔马原上救下一行辟雍馆内逃难的学生,他们说,耶律大石死了。”
“把人带上来。”李渐鸿说。
数名学生满身泥水,到得近前,甩去一身水,跪在李渐鸿面前。
“将军!”学生大哭道,“将军救命——”
“逃出了多少人?”李渐鸿喘息着问。
“就只有我们这么多了!”学生哭道,“祭事让大家先逃,被元军一箭射死……”
李渐鸿登觉天旋地转,连日急行军,精神已绷到了顶点,听到此话时,一阵眩晕。
然而瞬间变故突生,其中一名学生猛然抬头,唇舌一翻,数枚暗针穿过雨水,破空飞来,钉在李渐鸿右手上,李渐鸿猛然一退,左手抽剑,侧身,那伪装成学生的刺客恰好在此时扑上,被李渐鸿一剑穿透咽喉。
“陛下!”
左右大惊失色,蜂拥上前,不片刻便将那几名“学生”射成了蜂窝,李渐鸿右手中针,断断数息,麻痹感便蔓延到整个右臂,当即将中针的无名指朝剑上一按,将整个手指头切了下来,断口处放出黑血,黑血转为暗红,毒素却侵入整个手臂。
“快找军医!”有人喊道。
“不必。”李渐鸿说,“吩咐下去,拔军启程,告诉咱们队里的辽军,上京还未破城,还有机会,让他们一鼓作气!”
当天下午,李渐鸿率辽国一万兵马与陈国四万骑兵,翻山越岭,进入西山,冒险度过刀峡断壁,抄近路赶往上京。
“报——”
前锋部队做出了调换,一人冒着大雨,策马前来。
“前方有伏兵。”武独摘下头盔,满脸泥泞,朝李渐鸿说,“近一万人,把守西山险谷内要道,绕路吧,陛下,太危险了。”
“碾过去。”李渐鸿说,继而断然喝道:“辽军随我出兵!担任前锋!我大陈兵马随后!一个时辰内,通过西山!弓箭手跟上!”
武独愕然,李渐鸿却将两把长刀朝他一抛,万里奔霄一马当先,冲进了山谷之中。
紧接着,心系上京的辽军排山倒海般地大喝,冲进了西山峡谷,各自举起盾牌,护卫冲谷的中军,马蹄踏起飞溅的泥水,李渐鸿率领近五万大军,无情地撞上了元军防御阵。
元军早已在另一路上布下山洪与断木的陷阱,只待李渐鸿一绕路,便将发动布置,想不到李渐鸿竟是硬闯,双方刚一撞上,镇山河便一剑挑来,将元军连人带盾斩成两半,血肉横飞,李渐鸿一袭猩红披风飞扬,所过之处犹如绞肉机般,领着刀光剑影,无情地碾过了西山危峡。
辽军冲过,紧接着是四万陈国兵马,一时间冲锋阵势汇为洪流,冲破了元军防线,李渐鸿斩得手臂脱力,已几乎看不见眼前的是什么,大雨蒙蔽双目,视线一片模糊,酣战之中,未曾散尽的毒素沿着手臂蔓延,侵入心脏。
他的嘴唇变得苍白,却仍在战阵中竭力冲杀,眼看距离峡谷尽头不到千步,出口已近在咫尺,峭壁上响起风声,一人犹如猿猴般朝着万军之中扑落。
那一刻,无数次生与死的危急关头给了李渐鸿近乎直觉般的预感,他瞬间一个仰身,一脚踏上马背,翻身跃上空中,万里奔霄长嘶,朝侧旁躲避,紧接着一名刺客飞身下来,手持一把巨剑,将赶到位置上的辽兵斩成两半!
刺客嘴角微微一牵。
大地震荡,暴雨轰然,电闪雷鸣,双方已听不见对方的话语,在这大军之中,刺客身形却极其灵活,锁定了李渐鸿所在的位置,踏过战马与士兵,扛着那阔剑一路追来,李渐鸿翻身上崖,刺客追到,出剑。
李渐鸿出镇山河,那刺客出巨剑,对着一撞,“铮”的一声,金铁交鸣在山谷中回荡,旋即又被喊杀声掩盖过去。
武独在大军之中冲向山谷出口,于暴雨中辨认出那声音,猛然抬头,望向李渐鸿。
李渐鸿再不说话,双方犹如旋风般在峭壁前过了十余招,越打越快,那刺客之剑如同疾风骤雨,李渐鸿剑式如怒海狂澜,到得后来,一切已化为武学之巅上的本能,茫茫天地,一道雷光闪过,李渐鸿瞳中只倒映出那把剑。
断尘缘——
人生苦短,了断尘缘。
李渐鸿怒吼一声,以镇山河硬拼,心脏却瞬息间如同刀绞,令他左手剧颤。两剑再次碰撞,剑尖一触,李渐鸿便顺着断尘缘直削上去,那刺客奋力后跃,四根手指登时被削了下来!
断尘缘擦着李渐鸿护臂划过,左手登时鲜血淋漓,李渐鸿合身扑上,正要将那刺客毙与剑下之时,刺客却陡然张口,喷出一把细如牛毛的飞针。
紧接着武独终于赶到,双手一撒,前推,两手间现出护掌处的黝黑磁轮,将那漫天飞针尽数吸了过来,“叮叮叮”尽数打在手心磁轮上,李渐鸿冲上前去,刺客却已坠下悬崖,落入了千军万马之中。
李渐鸿一剑撑着地面,眼前一片漆黑。
“陛下?!”武独大声道。
“让你将功赎罪。”李渐鸿说,“是我这一生所下的为数不多的正确决定之一……”
武独说:“陛下,收到他们的暗器了,应当是蛇毒,这就去配药。”
李渐鸿喘息片刻,感觉到毒素随着武斗而扩散到全身,已令他微有麻痹之感,他竭力运功,将毒素压回右臂上。
“让我休息会儿。”李渐鸿沉声道,并注视着山谷下的己方军队,微微喘气。
武独不敢说话,在旁等了会儿,李渐鸿缓过劲来,将镇山河一收,说:“走!”
大军冲出峡谷,已能看见远方的上京城,暴雨下,城墙已被逐段摧毁,上京城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报——”传令兵冲上前道:“西凉通路已开,赫连王妃归国,中京路兵马已过西凉,正朝此处火速赶来——!”
“在什么地方?”李渐鸿看着一片模糊的上京城,瓢泼大雨下,元军已注意到增援来了,后阵变前阵,调出近五万人对付他们。
“还有两日可到!”传令兵说。
“武独呢?”李渐鸿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去给陛下配药了。”左右道,“去了阿尔金山,半日可回。”
“不错,随我冲阵。”李渐鸿说,“杀进上京城——!”
话音未落,最后的决战终于展开,四万南陈元军,一万辽军,在李渐鸿的率领下以天摇地动之势杀进了元军仓促集结起的大阵。
第37章 城破
电闪雷鸣,倾盆暴雨如同晦暗天空轰然塌陷,元军在十二日连续攻城战结束后,上京的城门终于垮倒,发出旷古绝今的一声巨响。屹立近百年的辽国北都城在这一天彻底沦陷。
元军长驱而入,如进无人之境,大地阵阵轰鸣。
“城破了——!”
这是段岭平生第一次碰上犹如洪水猛兽的敌军,父亲曾对他说过,万军之中,哪怕武艺独步天下,在那潮水与山崩般的洪流冲击下,亦难以支撑,到得那时,唯有杀人。
唯有杀人。
“城破了!”
伴随这句话的戛然而止,箭矢如同暴雨般洒将下来,把逃亡不及的百姓钉在地上。
“援军来了!”有人又吼道,紧接着是一声惨叫,段岭跃上房顶,连珠四箭,顶着雨水将元兵射下马去。惨无人道的巷战开始了,巡防司军官组织所余不多的士兵拼死抵抗。
城一破,元军便将奸淫掳掠,烧杀百姓,屠城三日,谁也活不下去,人人捡起武器,不管会不会武艺,都拼掉一条性命,与元军同归于尽。
一名女子刚冲进琼花院,便被元军奔马踩死,那元军哇哇大叫,带进来更多如狼似虎的士兵,顿时散入院中,丁芝喊道:“朝后院退!保护夫人!”
段岭正在给寻春伤口上缝针,双手上全是血,拉上线,背后大门已被砰然一脚踢开,段岭马上拾起长剑,话也不说便和身扑上,低头朝那元军胸膛下一撞,飞速转身,长剑斜斜一挑,将那士兵挑得开膛破肚,紧接着飞跃出去,剑光闪烁,顷刻间连杀三人。
“齐射!”段岭喝道,继而就地一打滚,背后诸女扣动强弩,一轮飞箭过去,放倒数人,幸存元兵被惊动,从走廊后转过,手持弯刀朝着段岭劈砍,段岭又是一剑迎着上去,下意识闭眼,只听“叮”的一声,对方弯刀断裂。
那宝剑乃是成吉思汗的佩剑,由柔然人以百炼精钢所铸,虽不及李渐鸿手中镇山河乃是天外陨铁造就,寻常凡兵,又怎是其对手?!段岭仗着宝剑锐利,趁元军轻敌之际一通砍杀,及至对方不敢再缠斗,方退至厅堂。
“杀——!”
是时城外尽是乱箭与奔马,元军为了保护己方攻进城的军队,竟是以盾牌强挡李渐鸿铁骑,第一轮阵势被冲散,侧翼又飞速冲上。
李渐鸿那时候心脏又是一阵猛烈的绞痛,他张开口,只觉得声音在离自己远去。流箭四射,他竭尽最后的力量,高举镇山河,朝前一指,双脚用尽全力一夹马腹。
万里奔霄一声嘶鸣,冲进平原,遥遥领先,集合四万余人发动同时冲锋!
滚滚马蹄声如同地裂山崩,海潮般的辽人先是撞上元军前阵,继而陈国骑兵再次冲上,如同互相吞噬的两股洪流与骇浪,陈军推搡着元军,不断退向城门。
战鼓声响,窝阔台调集更多的兵马,回身迎击李渐鸿。
李渐鸿眼中一片模糊,手里阔剑所到之处,俱是横飞的血液,他就像从天而降的死神,撞进敌阵之中,勉强骑在马背上,运劲劈开一条血路。
“陛下——!”
“陛下!”
李渐鸿中箭坠下马去,顷刻间被乱军所淹没。
战阵中一片混乱,元人再次合围,已分不出何处是陈军,何处是辽军,何处是元军,所有人手执武器,一通乱砍乱杀,泥水飞溅,李渐鸿拄着剑,踉踉跄跄从泥泞中爬起,将钉在背上的箭矢拔除,转头朝高处看。
破毁的城墙上,一名刺客手执强弩,瞄准了他。
又一箭带着劲风飞至,李渐鸿拼着手臂中箭,一剑捅死冲上前的元军,夺过长弓,射向城墙高处,箭离手,刺客坠下,顷刻间被奔马践踏,已成肉泥。
李渐鸿再夺到一匹马,猛力一甩缰绳,冲进了城门,所过之处,镇山河带起翻飞的血肉,辽军与陈军再次认出了犹如死神般碾过城门的李渐鸿,拼死冲上。元军已占据城楼,开始朝下释放箭雨,李渐鸿几乎是顶着那乱飞的箭矢一路冲进了城门,手臂、腿部、肩上三处中箭。
战马刚进城内,便一声哀鸣,软倒下来,李渐鸿被甩落在一侧,撞在地面上。
援军终于进城了,雨越下越大,到得后来,天地间全是水幕,李渐鸿堪堪起身,踉踉跄跄,朝巷内冲去。
整个上京城濒临末日,残破不堪,街上、巷上满是尸体,李渐鸿在巷中拖出了一条血路,拄着剑,看见西城正在熊熊燃烧,连着他与段岭的家,整条街烧成一片,哪怕是滔天的雨水,亦无法浇熄。
元军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杀进了琼花院内。
寻春捂着腹部,手持长剑奔来,喊道:“护送殿下出城!”
“我不能走!”段岭一声怒吼,紧接着喝道:“齐射!”
窗格内射出无数暗箭,将冲进琼花院的元军射得人仰马翻,段岭撞开房门冲杀出去,杀进弓箭手阵内一阵劈砍,寻春赶来支援,又杀了数十人,元军终于退了出去,段岭弃剑换弓,弯弓搭箭,将逃出琼花院的元军一箭射死。
“殿下!”
丁芝惊呼,段岭已杀得脱力,这一天他的剑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靠在柱后喘息之时,丁芝忙上前来,一触碰段岭后背,段岭便痛得大叫,竟是不知自己何时中的箭。
“拔。”段岭紧闭双眼,丁芝拔箭之时,段岭感觉自己心脏一绞,眼前发黑,几乎要背过气去,一名女孩忙上前,将他扶到院中休息。
雨渐小了些,家丁上去关上门,门闩刚一落下,便“轰”的一声巨响,显然有人在撞门,寻春冷冷道:“殿下,快走!”
“援军已经来了!”段岭喊道,“顶住!”
“援军不会来了!”寻春说,“从后院的暗道内走!”
“不!”段岭说,“我知道我爹已经来了!”
李渐鸿摘下头盔,披头散发,冲向琼花院,那里有他最后的希望。
沿途到处都是尸体,亦到处都是打家劫舍、烧杀奸淫的元军,有人发现了他,手持长矛朝他冲来,李渐鸿一剑便将人斩死,更多的元军组成阵势,长矛林立,朝他发动了冲锋。
“都给我……死……”李渐鸿怒吼道,“让路——!”
紧接着李渐鸿拼尽全力,杀进了敌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不顾元军箭矢,冲向琼花院,到得后来,他的镇山河竟是无力拔出,杀到最后一人之时,他终于再坚持不住,摔在地上。
足足一日一夜,雨终于小了下去,而后倏然间停了。
毒素已蔓延到李渐鸿脖颈,他的右半身麻痹无法动弹,左手中仍紧握着镇山河,雨水顺着街畔涌来,冲刷着他的侧脸。
遥远的前方,一声怒喝破开了静谧的夜。
“他马上就来了!我不走!”
那是段岭的声音。
“我儿……我儿……”李渐鸿的嘴唇微微发抖。
那声音仿佛令他活了过来,为他濒死的身躯注入了强大的力量,那力量破开夜空翻滚的乌云,现出晴夜之中灿烂的繁星。
一道银河横空而过,伤痕累累的上京城中,千亿个水洼中同时倒映着这灿烂的星穹。
他拄着剑,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扇门。
一声机括轻响。
近四十步外,一箭闪烁着寒光飞射,李渐鸿猛然转身,镇山河脱手飞出,打着旋射去,擦过那箭矢,射向屋檐上等候已久的刺客。
刺客现出愕然神情,被镇山河插入胸膛,倒下。
那一发冷箭则带着万顷强弩之力,悍然穿透了李渐鸿的铠甲,钉入他的心脏。
李渐鸿高大的身躯朝后仰倒,带出一道血线,砰然掼在地上,激起飞溅的水花。
“趁这时走吧,殿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寻春催促道,“来日方长。”
突然整个世界一片安静,琼花院内,段岭背靠院墙,听见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如同一首祭奠英雄的挽歌。
不知为何,段岭的心在这一刻很静很静,他缓缓坐下,坐在院中角落里,背后一墙之隔,便是满布积水的长街。
长街上,李渐鸿的鲜血从身上缓慢地漫延而出,顺着流淌的水流,浸润了街道。
他睁着双眼,喉结微动,说着“我儿……”。
李渐鸿想喊他,却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微弱的喘息,片刻后,他倒映着那繁华星辰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散开。
段岭抬起头,看着银河,眼里满是泪水。
“他会来的。”段岭哽咽道,“爹说了,让我等他,哪里也不要去……”
他面朝琼花院内仍活着的人,她们的眼里同样带着悲伤。
“走。”段岭最终咽下眼泪,双目通红。
一墙之隔的长街外,李渐鸿终于闭上了双目,眼中那一点星光缓慢消失。
他安静地躺在水洼倒映出的银河中,犹如躺在那一道光辉灿烂的银河里,嘴角微微牵着,就像平日里所见他此生挚爱的儿子时温柔的笑意。
七月初七,天孙织锦,将那铺天盖地的星河覆上他伟岸的雄躯。
七月初七,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七月初七,陈武帝李渐鸿驾崩。
——卷一银汉飞度终——
卷二·浩酒千钟
第38章 护送
七月七日,上京城破,元军屠近十万户。
七月七日,陈、辽援兵与元军在城内激烈交战,受到窝阔台大军轮番冲击,陈军失其主帅,不得不暂且收兵,然而辽军已抱着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念头,以血肉之躯填进城内。
一天后,陈军抢回主帅尸身,四万人悲愤无比,再次杀了进城。
上京满目疮痍,几乎在这场大战之中被夷为平地,二十万户百姓或死于流箭之中,或死于元军刀兵之下。
又一天后,沿中京路而来的辽军增援终于加入了战团,元军大溃,散入北方旷野中,辽军杀红了眼,追出八十里外,又被窝阔台组织阵势,反将一军,双方于白鹿野一场会战,尸横遍野,惨烈无比。
这场拉锯战足足持续了近半月,沿上京城外至鲜卑山西段,北方沿线十室九空,战乱之下,几成焦炭。
七夕夜,全城沦陷的那一晚,琼花院众人沿着城内暗道撤离,段岭喘着气,背着受伤的女孩在前面走。
“殿下,您有伤在身,不能……”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殿下?”段岭说。
血浸了他满身,不知是自己的伤口还是背上那女孩的血。近天明时,他们听到地道尽头,顶上木板传来的声响。
一队人经过,又一队人经过,同时伴随着放箭声、惨叫声。
众人惶惶不安地抬头,看着头顶那块木板,天光从木板的缝隙中透下,滴了不少血下来。
寻春指指上面,段岭摆摆手,做了个口型——元军。
片刻后静了,段岭才推开木板出去。
到处都是陈国士兵的尸体,天蒙蒙亮,四周燃起了火焰,段岭放下背上那女孩,试她鼻息。
她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死了。
“她死了。”寻春说。
段岭问:“她叫什么名字?”
“邱槿。”寻春答道,“走吧。”
段岭放开那柔荑,邱槿被元军一刀劈在肩胛骨上,现出两寸深的伤口,临死前紧闭着双眼,面容苍白,是释然,亦是一种解脱。
段岭看了眼寻春,他们身边唯余十余人,寻春说:“沿着巡防司后走,有一条小道通往城外,走。”
段岭背后箭伤包扎过,却仍在流血,他几次犹豫,知道父亲已经打进来了,然而城内兵荒马乱,陈国的军队不知在何处,寻春力劝他以性命要紧,不可贸然回去。
数人刚沿着巡防司一侧小道进去,突然间有元军射箭,寻春喊道:“退后!”
一伙元军显然等候已久,在预备伏击辽军,没想到却等到了逃难的百姓,众人一边挡架一边寻找隐蔽。顷刻间又被射死两个,段岭一边射箭一边掩护众人,寻春一声怒吼,冲上前去,两步跃上高处,一剑刺死弓箭手,段岭在下招呼,然而背后又有惊叫,更多的元军冲了进来!
“走!”寻春喊道。
元军越来越多,段岭带人朝巡防司深处跑去,门板轰然被撞开,一人冲出,以弓箭指向段岭,段岭猛地一惊,认出那是蔡闫。
紧接着蔡闫朝段岭放箭,段岭下意识站定,那一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射倒他背后驭马冲来的元军。
“跟我走!”蔡闫喊道。
段岭来不及与蔡闫一叙别离之情,便被他强行拖着离开,寻春左手持斩山海,右手持缴来的陌刀,双剑在手,转身朝数十名元军一拦,喝道:“我给你们殿后,快出城!”
段岭刚要开口,却被蔡闫拖进了巡防司后的小道中。
众人气喘吁吁,蔡闫腿上中箭,转过巡防司后的山路,沿着一根绳索垂下,终于逃出了城。
“你怎么在这里?”段岭问。
“城破了,家里待不住,我心想来巡防司守着,能杀一个是一个。”蔡闫喘着气说,“你怎么……他们说陈军打过来了,说不定能赢,你……”
段岭看着蔡闫,彼此长久沉默,谁也没有说话,最终蔡闫还是没有说破。
远处一声巨响惊动了二人,那是北城门坍塌的声音。
巡防司的屋顶上,寻春的那身红衣正在飞舞,而元军犹如蝗虫过境,一瞬间沿着北城区的街道涌了进去。
“走。”段岭说。
蔡闫与段岭点数,到得此刻,除了他俩,只剩下九人。
可是去哪里?鲜卑山?每一条路都有危险,南边是十万大军的战场,不等穿过去就会被流箭射死,东、西两道则全是逃兵。
“先往北走。”段岭说,“进山躲藏一段时间。”
元军越来越多,正在搜索北城区,一有活人就直接射杀。
众人徒步沿着旷野奔跑,没入苍天之下的麦田里,李渐鸿教过他,但凡逃离战场时,有任何潜在的危险,一刻也不可懈怠,必须时时保持警惕,因为你不能预测何时会有逃兵发现你。
比起正规军来说,逃兵更为危险,恐怕你朝军队走漏风声,更因豁出一条命而无所畏惧。
他们沿着麦田,足足走了大半天,太阳高挂,照得段岭一阵眩晕,肩后的伤口又揪心般地痛,更因缺乏草药,令他发起了高烧,走着走着,他头昏目眩,朝地上一软,蔡闫忙道:“段岭!”
众女狼狈不堪,在麦田中走丢了好几人,蔡闫便背着段岭,找地方休息,又有人回去找同伴。
“元人来了——!”一声尖叫划破了天空,“快走——!”
琼花院内的女孩多少会些武功,能抵挡一阵,然而元人驾驭奔马,又个个体格精良,以逸待劳,她们连番逃亡,显然已筋疲力尽,箭矢、陌刀、飞索轮番下来,简直难以招架,听得元军来时,众女竟是纷纷弃了段岭与蔡闫,喊道:“你们先走!”
蔡闫痛吼一声,要拔刀上去硬拼,却被丁芝一把揪住衣领,拖回来。
“你哥要是还活着。”丁芝注视蔡闫的双眼,冷冷道,“必不会想你在此处赴死。”
蔡闫喘了几口气,丁芝又说:“走!”
蔡闫上前,背上段岭,与丁芝逃进麦田深处。
远方传来惨叫声,又有人被射杀,丁芝不住回头看,几番忍住了回去营救的念头。
段岭昏昏沉沉,在蔡闫背上颠簸,丁芝护着他们一路逃到麦田尽头的湖畔,那里有一艘小船,还有一间小屋。
“沿着这个湖,一路往东南方去。”丁芝说,“逃进山里,你们就安全了。”
丁芝解开码头上的绳索,远方传来喊杀声,元兵快马加鞭,已追上了他们。
蔡闫将段岭放在船上,丁芝却将船拉回来,藏在草丛中。
“不要出来。”丁芝极低声说,“千万不要出来……”
蔡闫:“……”
丁芝与蔡闫对视,片刻后温柔地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蔡闫的侧脸。
“不……”蔡闫眼里满是泪水,丁芝却捂住了他的嘴,让他躺在段岭身旁,继而转身,怀揣匕首,奔向屋前。紧接着,远方传来元军的惨叫声,连着好几声,突然一下又静了下去。
那静谧之中,传来丁芝的一声惨叫。
段岭猛然睁开眼,眼中满是恐惧,刚要起身,却被蔡闫紧紧按住,过得许久,丁芝完全没有声音了。元军策马几个来回,在岸边搜索,只找到断去的草绳,继而大声喝骂,又沿着湖边追去。
芦苇荡铺天盖地,在风中飞扬,太阳下山之时,湖面被映出一片血红色,波光粼粼。
天空犹如被洗过一般的蓝,空气里飘扬着枯草的气味,白云飘来,长天辽阔。丁芝的尸体在水里散发出烟雾般的鲜血,披头散发,全身赤裸,睁着双眼,瞳里倒映着塞外秋日的苍穹。
一日后。
“喝点水。”蔡闫低声说。
段岭发着抖醒了,不住咳嗽,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房内,蔡闫喂给他草药,再为他解开绷带包扎。
“这是什么地方?”段岭问。
“村子。”蔡闫简短地答道,“药户村,三天。”
这是鲜卑山东南段的一个村落,内里住着十余户人,世代挖药为生,段岭喝下药,稍稍好了些,看见蔡闫的眼神,问:“她们呢?”
“走散了。”蔡闫答道。
午后,秋风吹来,映着无数树叶的光影,在窗门上沙沙作响,炽烈的阳光下气候干爽,犹如一场不真实的梦,段岭重重吁了一口气,躺回床上。
“有我爹的消息吗?”段岭挣扎着下床。
“不知道。”蔡闫说,“来不及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段岭与蔡闫对视一眼,蔡闫说:“先把病治好,再设法回南方去吧,你回西川,我回中京。”
段岭又缓了一会儿,已能下床走动,摸了下胸口,发现玉璜没了。
蔡闫则坐在门外,一动不动。
糟了,段岭暗道丢到哪里去了?万一路遇陈军来援,才有信物,他摸遍自己全身,始终找不到玉璜。
“你在找这个?”蔡闫拿出玉璜,朝段岭说。
“谢谢。”段岭如释重负道,将玉璜佩戴好,蔡闫又说:“剑也给你带着,可惜剑鞘丢了。”
“不打紧。”段岭对剑倒是执念不大,他看了一会儿蔡闫,突然朝他跪下,蔡闫忙伸手来扶,说:“别!你是太子!”
“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段岭说。
“你爹教我武艺,为的就是保护你。”蔡闫说,“大家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不是为的感情,而是你的……”
段岭沉默良久,蔡闫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方道:“身份。”
段岭点点头,叹了口气。
不多时,有人回来了,蔡闫便出去朝人打听外头战况,来人回答辽国的增援的到了,上京虽然千疮百孔,却终于回到了辽国手中,至于元军去了哪里——不知道。
“陈国的军队呢?”蔡闫问。
“已经回去了。”那老参客答道,“回去喽——先是大虞,又是大夏,又是大陈,再是大辽……世事变迁,你方唱罢我登场呐——”
回去了?段岭心道,父亲应当是没找到自己,想必是走了。也好,否则太危险了,但他真的就走了吗?说不定还在找他。
那夜段岭抱膝坐在门前,看着秋夜繁星,不禁又想起了父亲。
这会儿他一定急死了,段岭心想,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试着现在出去?不成,万一遇上元军的大部队,只会更危险,窝阔台吃了败仗,沿途一定会烧杀劫掠。
世事变迁,白云苍狗,人间的一切在深山这与世隔绝的村落里,仿佛变得无比遥远。段岭听父亲提到过,被追杀那会儿躲进了鲜卑山深处,郎俊侠的家,想必也是现在他这样的心情吧。
“睡吧,风凉。”蔡闫说,“外面打成这样,不知死了几十万人,这村子里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段岭说:“老百姓就是这样。”
段岭正要进去,突然远远地听见了一声惨叫。
那惨叫惊动了整个村落,紧接着是马蹄声响,他对这声音已经熟地不能再熟悉了,当即趴在地上,耳朵贴地,远方那马蹄声阵阵,足有上千。
“元军杀过来了——!”
与此同时,郎俊侠驾驭万里奔霄在湖岸畔停下,茫茫黑夜中,湖水声响,他从湖里打捞出丁芝的尸体,搁在一旁,左右看看,打了个唿哨,翻身上马,朝鲜卑山里追去。
第39章 屠村
段岭还未与蔡闫下决定,元军便冲进了村内,抛出火把,点燃了屋顶,四下射杀村民,可怜这药户村中不少人还在深夜里酣睡,便毫不知情地丢了性命,有人全身浴火冲出,却被奔马践踏而死。
元军哈哈大笑,将活人视作玩物,一轮放箭,再挨家挨户踹门进去,寻找药户妻儿子女。到得其中一间之时,却被门后的段岭倏然一剑刺中咽喉,发着抖跪倒下去。
段岭将人拖进房内,与蔡闫侧头朝外看,窗门外,更多的元军过来了,似乎将此处当作据点。
“得马上跑。”段岭说,“全是残兵,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蔡闫深呼吸,看着段岭,正要开口说掩护段岭逃离之时,段岭却握住了蔡闫的手腕,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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