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存天地 作者:玄玄于书
第6节
“阙祤,带他走!”
祝文杰和尹梵同时喊出了声。
阙祤自是也想带郁子珩走,可他现在无法运功,怎么可能带着这么大一个人逃出那二位的手掌心?
虽不明白那少女为何要在那个叫单耽的人得手后制止他,可早料到了一旦他们想清楚了那一节,必然还是要再次发难。阙祤没什么能和他们对抗的,只盼着自己能为那两位护法争取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时间,让他们赶得及回来护救。
单耽鬼魅一样迅捷无比地靠了过来,也不再藏着掖着,出手便是连着三招令人眼花缭乱的杀招。
阙祤看得眼前一亮,暗赞一声妙,却不走神,将一直扣在手里的茶杯以极其漂亮的手法朝随后跟来的少女掷了出去。
“雪儿当心!”单耽担心少女的安危,出言提醒的同时,脚步稍顿,伸脚想要将那茶杯踢开。
所谓关心则乱,如果他再镇定些,一点不难瞧得出,阙祤丢茶杯的手法,只不过是有形无实罢了。
尹梵已经杀了拖住自己的黑衣人,疯了一样地冲了过来。
可还是来不及,那杯子虽是让单耽慢了一步,粉衣少女却半步未停地来到了近前,对着郁子珩的天灵盖挥下掌来。
“找死!”尹梵咬牙切齿地喊着,那喊声却显得那样无力。
阙祤默默闭上眼睛,心想自己反正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便不如再多救一个年轻美好的生命吧,也当是报答他先前对自己尽力保护的那份情,以及……感谢他再次让自己想起已经不在身边的两个弟弟。
猛地转过身体,阙祤将郁子珩的头紧紧护在怀里,背心要害完全暴露在了少女的掌下。
单耽拦住尹梵,对少女道:“雪儿,两个一起杀了!”
祝文杰紧跟着尹梵追了上来,绕过他二人直接奔那少女背后袭去,心里却清楚,一切都晚了。
便在这时,阙祤蓦地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一下,而后自己就被大力地推开。还不待他看清,又听见了一声娇脆的呼痛声,少女的身体已经飞跌了出去。
“雪儿!”单耽一声呼喊几乎走了调,虚晃一招逼退了尹梵半步,转身疾奔向那直直摔出门外的少女。
尹梵也不追,匆忙来到郁子珩身前,“教主,怎样?”
祝文杰一只手正放在他腕子上,摇了摇头,“不太妙。”
郁子珩嘴唇发白,嘴角和衣襟上都是血,看上去随时都有晕过去的可能。他脱力地靠在墙上,抹了把右边脸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的茶水,沉声道:“把那两个人给我抓住。”
等尹梵和祝文杰跑出去,被推坐在地上的阙祤才重新凑过来,用衣袖帮郁子珩擦去余下的茶水,“想不到这小半杯茶倒是让你回了神,救了我们两个的命。”
郁子珩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阙祤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半转了身体同他并排坐着,“怎么,你怀疑这事和我有关?”
郁子珩没回答,单手按在胸口上低低咳了几声。
阙祤丢下心头那点不舒服,道:“你伤得似乎不轻,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说着便要扶他起来。
郁子珩却挣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跄着往外走,“回总坛。”
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他正想拨开人群走出去,就见尹梵和祝文杰从外头挤了进来。
祝文杰扶住他,“教主,属下扶你上楼……”
郁子珩也甩开他的手,冷冷道:“人呢?”
尹梵与祝文杰对视一眼,低下头去,“属下无能,让那两个人跑了。”
本以为郁子珩要发火的,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眼里本就不太明亮的光又暗了暗,而后便毫不客气地推开挡住他去路的人大步走了出去。
“教主要去哪儿?”祝文杰一边急急跟上一边回头问阙祤。
阙祤终于有时间揉了两下被撞痛的背,“他说要回总坛。”
“现在?”尹梵皱眉,“他那个样子哪能撑得回去?”
见尹梵追了出去,祝文杰脚步稍顿,看着阙祤欲言又止。
阙祤被弄得不耐了起来,心说自己真是多余,明明是被他们扣住的,明明一举一动都惹着人家的疑心,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还唱起了这种舍己为人的戏,简直可笑至极。
“阙大哥!”祝文杰叫住了从自己身边匆匆走过的人。
阙祤放慢了步子,却没看他。
祝文杰也不在意,只是放松了地吐出一口气来,“适才……真是多谢你了。”
阙祤愣了一下,这才回头对上他的目光。
平日里面具一样戴在脸上的微笑此刻不知怎么就不见了,眼里常有的那些伪装成温和亲切的试探怀疑也尽数剥落了下去,只剩下干干净净的感激。祝文杰似有些后怕地闭了闭眼,想笑,最终还是失败了。
阙祤的心却宽敞了起来,弯了下嘴角,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没什么好谢的,我也是寻教弟子。走吧,去看看教主。”
郁子珩下令连夜赶回总坛,任谁都劝不住。
事实是尹梵和祝文杰不敢劝,阙祤则根本没劝。从郁子珩不躲不闪地生生受了单耽那一掌开始,阙祤就察觉出他情绪的不对劲了。阙祤比谁都清楚,人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下,是怎么劝都没用的。况且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也就没法对症下药,不弄巧成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两位护法担惊受怕地紧跟在郁子珩后头,始终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从马上摔下来,可他就那样半伏在马背上,一直坚持到天亮。
回到总坛,林当收到消息带着一群人迎出来,他却招呼都没打一个便往住处和风轩去了。
祝文杰半步不离地跟着,另让赶来的云清叫人去请陈叔过来。
郁子珩脚步不稳地走到和风轩门外,才回身看了眼跟来的众人,苍白的面色上挂着谁也看不懂的萧瑟和哀凉,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道:“话我只说一遍,任何人不许进来。”
☆、言不由衷
阙祤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郁子珩不许他们进去,他们就真地没有一个人迈步进去的,是人都听得出来他那是闹脾气说的冲动话吧?寻常时候倒是没什么打紧,可这会儿他身上有伤,也放着他不管?
他正想着,肩头便被人推搡了一下。
林当一脸凶相地瞪着他,“这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害教主成这个样子的?”
阙祤稳住脚步,也不看他,淡淡道:“那林长老可真是抬举属下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尹梵右手把左手指关节捏得直响,“教主受的是内伤,还赶了整整一夜的路,也不知道伤情如何了。”
祝文杰踮着脚瞧见云清带着两个人搀扶着陈叔快步走过来,忙跑过去,“清儿,你想想办法,教主不让人进去,这怎么办?”
陈叔几乎是脚都没沾地的被人架过来的,突然停下来时差点摔了,抓了身旁的弟子才站稳,急道:“怎么,伤得重?”
“废话,就是不知道才着急么!”林当逮着机会吼过来。
陈叔道:“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除了碍事你说你还能有什么用?”
林当还要回嘴,被云清在手臂上轻拍了两下,“两位都别急,我们再想想。”
“清儿,教主平日里对你最是心软,”祝文杰犹豫着道,“要不你去瞧瞧?”
云清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我……”
“我去!”尹梵握了下拳头,打断她的话,大步朝上楼的台阶走去。
“闭嘴!”和风轩里传出郁子珩压抑而痛苦的声音,“都走开!”
尹梵的脚步又顿住了。
阙祤总算是明白了,从这里边也瞧得出,那个看上去还算好说话的教主,其实治下十分严厉,这群人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已是渗入骨血里的习惯,不存在任何特殊情况。他们之所以没有应声就散,也不过是在意郁子珩身上的伤,此时内心定然矛盾不已。阙祤忍不住就多看了眼林当,心说这老头子平时比郁子珩那正牌教主要神气多了,怎么这会儿也不敢往前冲了?
一大群人噤了声,满脸的担忧焦急,却只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地在那里杵着,好像都在用眼神问彼此,到底该不该执行那个“走开”的命令。
房里突然传出一阵乱七八糟的声响,似是重物落地。
阙祤无奈地看着他们干着急却没人敢出声靠前,叹了口气道:“就任他这么折腾,不怕出事么?”
“哪来……”林当想骂他,说出口才察觉到自己声音有些高,又清了清嗓子,小声道,“哪来那么多废话,你怎么不进去?”
阙祤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举步走上台阶,“好,我去。”
云清下意识想拦着,又想到郁子珩在里头不知怎么样了,实在担心不过,便把伸出去一半的手收了回来,动作不大自然地指了指楼上左角,用口型道:“在那边。”
尹梵和祝文杰互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上去,一时间便也没动。
见他已经往上走了,林当却又想到了什么一样,几步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道:“不成,虽说你是个可疑的家伙,教主杀了你我们也不心疼,但要是你趁教主受伤对他不利的话……”
“阙大哥不会那么做,”没等阙祤说话,祝文杰先帮他解释道,“昨日若不是他拼出性命不要地护着教主,教主早就被人……”
林当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瞪着那双干老的眼,“你说他救了教主?”
“我说了叫你们走开!”楼上再次传出郁子珩的声音,却比前一次虚弱得多了。
陈叔走到林当身边,一把拍开他抓着阙祤的手,对阙祤道:“好孩子,我信你,你去吧。你来了不久,不清楚他的脾气,所谓不知者不罪,他不会对你怎样的。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这样了,不管是什么事让他心里不舒服,你都先劝劝他,身体最重要。”
“陈叔放心,”阙祤道,“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但我会尽力。”
同样是三层小楼,郁子珩的和风轩可比听雨阁大了两倍还不止。阙祤把脚步放轻放慢,顺便欣赏了一下他的住处——并非他不理郁子珩的死活,实在是郁子珩先前的表现像极了他弟弟年纪尚轻时闹别扭的样子,而他对这种事最是没办法,需要好好想一想说什么才能让对方平静下来。
小楼的每一层虽说都宽敞得不像话,陈设却也没比听雨阁多到哪里去,显得便有几分空荡。方几柜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古玩,墙上挂着字画,每一样都是一看便知价值连城的宝贝,阙祤却觉得,主人将这些东西摆在这里,似乎是想用它们极力来将旁的什么掩饰过去。
他上得楼来,按照云清的指示,往小楼的左角走去。
外间是个可以媲美练武场的书房,阙祤瞥了眼整整两面墙的藏书,有那么一点羡慕。
穿过书房看到有半截隔断挡在前边,想来那边就是卧房了。他走到近前,正想迈步进去,低头却见地上铺着一层雪白的绒毯,一时倒让他下不去脚了。
“谁给你的胆子?”
郁子珩的声音从里头飘出来,早没了才回来那时的气势。
阙祤听着他声音不太对,探头朝里边看去,便见桌子翻了,原本放在上头的茶壶茶盏都落了下来,滚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郁子珩便倒在那片狼藉当中,背对着他,微微蜷缩着身体。
寂寞的姿势。
在下头的时候还当他是心里不痛快摔东西出气,看这样子分明是自己站不稳摔了,连着桌子也一起带倒了。阙祤便也顾不得会不会把绒毯踩脏了,紧走了几步过去,便想将人扶起来,“你的伤是不是很糟糕?我先让陈叔上来……”
“我叫你们滚远点为什么就是不听!”郁子珩猛地坐起来,抬手捏住了阙祤的颈子。
阙祤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放开了他,一言不发地和他对视。
这人的颈子那么白,那么细,真是好看。郁子珩没察觉自己走了神,阴郁地想着,这样好看的颈子断在自己手里,该是一番怎样美丽的景象。可为什么他不怕?为什么在他眼里看不到半分的恐惧,反而有那么多的怜悯?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不许,不要……
“为什么……不听……”郁子珩颤着声音缓缓收回手,里头竟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乞求。
阙祤伸手接住他向自己倾过来的身体。
郁子珩好像在那一瞬失去了所有支撑他的力气一般,整个人倒向了阙祤,将他压在地上,弯起双臂拥住他,头埋进他肩窝里,呓语似地道:“为什么……就是不听?”
原来他并不是真地不想有人进来,只是不愿被人看到他这副样子罢了。言不由衷,是因为心里太痛,其实他比谁都需要一个怀抱,一个在这一刻可以给他哪怕一丁点温暖、一丁点慰藉的怀抱。
被人这样抱着,阙祤心里多少有些抵触,可他还是没有推开郁子珩。摊开四肢在绒毯上躺了半天,等到他觉得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个姿势和身上这人的体温时,才抬起手来,在那个忽然变回小孩子的大教主背上轻轻拍着,也不说话,就那样一下,又一下。
郁子珩绷紧的身体就在他这无声无息的安抚中慢慢放松了下来,心防也一点一点卸下,那具先前像是已经没有了知觉的身体开始感到疼痛,疲惫也潮水一般地涌了上来。
“他们都很担心你,”阙祤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试探着开口,“先给陈叔瞧瞧,也好让大家都放心,嗯?”
郁子珩懒得动,闭着眼睛道:“你说话像在哄孩子。”
阙祤的手僵了一下,不再轻拍他的背,“抱歉,只是你让我想起了我弟弟。”
忽然感觉不到他的触碰了,郁子珩不满地哼了一声,“适才你看到的,发生的,不许对其他人说。”
“是,教主。”阙祤失笑,“现在可以起来了么。”
郁子珩又抱着他趴了一会儿,这才动了一下,人没起来,眉头却皱起来了。
“起不来了?”阙祤一手扶住他肩膀,一手撑在地上,自己先坐了起来,才扶起郁子珩,将他半拖半抱地弄到了床上去,“我是不知道有多大的事,不过你这次的确是有些乱来了。”
“他们……”许是痛得紧了,这番折腾下来,郁子珩脸色白得不成样子,说话也有气无力的,“我是说追杀我的那些人,很可能……是我义父派来的。”
阙祤帮他盖上被子,没有接茬,“现在我能去叫陈叔了么?”
郁子珩立刻沉了脸,冷冷地道:“你不想听我说?”
☆、鲜血淋漓
他不是不想,只不过直觉这不是自己该听的事情,现下听了,说不准以后又是麻烦,这位大教主到底在抽什么风?知道他这会儿情绪过于敏感,阙祤默默在心里叹气,面上却很真诚,“怎么会?等陈叔给你瞧过了,你休息好了有了力气,说多少我都听着。”
“如果那会儿我又不想说了呢?”郁子珩努力睁着眼睛看他,却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阙祤很想说那你想怎么样,又怕把人给刺激了,做出更不正常的事情来,只得耐着性子道:“不想对我说,对别人说也是一样。”
郁子珩苍白的嘴唇轻颤了一下,盯着阙祤看了半晌,才把手从被子底下抽出来,朝阙祤递过去,“你就在这里,陪我说会儿话成么?等我睡着了,你再去叫他们上来,这样我就不知道了。”
这是自欺欺人,他心里清楚,可就想当一回鸵鸟。昨日遇见那两个人,好多深埋在心底的往事一下子全都被勾起,如狼似虎地朝自己扑过来,压得人透不过气,好像不找个人说出去,就会被活活憋死似的。伤疤既已在这人面前被揭开,那便不如就连血带肉地扒给他看,省得再多一个人瞧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他于此间事一无所知,说不定正是比旁人都更好的倾诉对象,郁子珩想,没准这是一个可以让伤口愈合的契机。
阙祤看了看他晾在那里的手,过了一会儿,才将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
郁子珩眼里不由染了点笑意,手指弯了弯,想要握住阙祤的手。
阙祤却躲过了他的手指,捏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重新放回了被子下边,“说吧,我听着。”
郁子珩:“……”
阙祤无辜地看着他,“怎么?”
“没事。”郁子珩闷闷地道。
“你说那些杀手是你义父派来的,你义父为何要杀你?”阙祤走开了些,把倒下的桌子扶起来,散落在周边的茶壶茶盏都捡起,在桌上摆好,心想幸好地上铺着绒毯,不然东西都摔碎了,自己可就收拾不来了。
郁子珩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自己说了那句不让他将看到的事对别人说的话,是在帮自己保留面子,不免又多了几分感激。他调整了一下呼吸,道:“我也想找到这个答案,想弄明白,他明明已经死了,怎么还能派人来杀我。”
阙祤放好壶盖,拖了张椅子坐到床边,“这话把我绕晕了,什么意思?”
见他坐下,郁子珩似乎安了心,终于闭上眼睛,“义父他,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阙祤听得更晕,当他是伤太重,人都糊涂了,“既是这样,你怎么会想到那边去的?”
“要不是那姓单的小子情急之下使出了看家本领,我死也想不到这种可能。”郁子珩声音又开始不稳,“他用的那门功夫,是义父独创的绝学,叫‘承源诀’。”
阙祤点了点头,道:“你义父是如何过世的?有没有可能他还在这世上?他会派人杀你,也许是这中间有什么误会,若你能找到他将事情说清楚,岂不是皆大欢喜?”
郁子珩好一会儿没说话,要不是他呼吸紊乱,阙祤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是为了救我,”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道,隐约有些哽咽,“在我的面前,被猎豹活活咬死。”
这次阙祤是彻底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那么遥远的事,现在才来安慰,也显得多余。
郁子珩吃力地翻了个身,脸朝着阙祤的方向,再次将身体蜷起来,“你知道寻教为什么叫寻教么?”
怎么又扯到那儿去了?阙祤摇头,“我不知道。你当心伤,别乱动了。”
“因为我一直在寻一个人——某一天我们突然发现,我爹无故失踪了。”郁子珩枕着手臂,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声音听上去更闷了,“那时候各门派都忙着争势力,出人命的事屡见不鲜。我爹功夫不俗,可越是这样我们才越担心,他功夫那么好,为什么还会没留下只言片语就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出三天,娘便病倒了,我心里急,就带着人四处出门找我爹。”郁子珩停顿了片刻,继续道,“那时候我们住在这里往西差不多有百余里的地方,那里的后身是片望不到边的野地,丘陵连着丘陵,草地、沼泽、树林,里头藏着无数可以致人死命的东西。可我偏生有那么大的胆子,听林长老无意提了一嘴那地方,就带着两个人往里闯。”
“然后我就遇上了猎豹,我以前都不知道它们的眼睛那么邪恶,牙齿那么锋利。它就那样朝我扑过来,把我扑倒在地上,尖利的牙对准了我的喉咙。从它嘴里散发出来的恶臭气息打在我的脸上,几乎让我窒息,我很怕,拼了命地挣扎,却也都是徒劳。”
阙祤听不下去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了床边,隔着被子轻拍他手臂,“好了,别说了,你需要休息了。”
郁子珩置若罔闻,“我听到跟我出来的人大声驱赶着猎豹,可猎豹根本不理他们。他们和我一样害怕,并不敢上前,就那样声嘶力竭地喊着,居然就被他们把义父喊了来。义父一定是为了找我才出来的,他找到我,却赔进了自己的命。我就那么看着他把猎豹从我身上撞开,一人一豹纠缠在一起滚下了丘陵的矮坡,等我好不容易爬起来看过去的时候,就看到猎豹一口咬在了义父的脖子上,不松口地咬着,直到义父手和脚都不动了,猎豹才拖着他走了。”
阙祤总算懂了为什么他一个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用眨一下,手上掌握着整个寻教人生死,让每一个教徒都敬畏的大教主会被这么一点小事打垮。
年少时巨大的恐惧是会扎根在灵魂深处的,并不因为你长大了它就淡了,它可能会跟随你一辈子,让你在每次触及的时候,都想惶惶逃避,躲起来一个人凄凉地舔舐伤口。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阙祤比任何人都明白,都更能体会——他也是在和郁子珩那时差不多的年纪里,亲眼看到别人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手还在郁子珩身上轻拍着,阙祤却开始觉得自己这一步是走错了,他不该在这个时候硬闯到郁子珩紧闭的空间里来,这条裂缝可以由任何人撕开,独独不该是自己。
“义父的命搭了进去,我却还是没有找到我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都不知他是否尚在人世。”郁子珩有点怀念地道,“我还记得他时常教我练功,陪我玩,给我讲有趣的故事,可却……却快忘了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阙祤停下手上动作,将飞远了的思绪扯回来,想了一阵,道:“你义父的独门绝学,会不会传给了别人?”
郁子珩脑子似乎有些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一样,“没有,他没有弟子,武学上的事从来都是和我爹切磋琢磨。而且出事的时候,他的承源诀才创出没几日,我只看过他给我爹练过一次,就再没见过了。”
只一次他便记得,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忘,一眼就认了出来,不可不谓是个奇才了。阙祤摸摸下颌,道:“如果你义父的确没有传人,你又当真没将功夫认错的话,那他很可能还没死。”
本以为他听到这话多少会激动,可他却仍一动不动地蜷着。
“没死?怎么会?我亲眼看到的……”郁子珩声音低了很多,都快听不到了。
这么多年来,只怕他一直都拒绝回想这件事,很多小时候想不明白的细节,这时候推敲一下,他本该能察觉出里头有多少漏洞的,只是不肯罢了。旁人许是担心他再受刺激,大概也不曾多问,竟没人发现这件事其实十分离谱。
“那两个人的功夫如果是你义父教的,那他自己的功夫定然更了不起,”阙祤道,“有这样的功夫在身上,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就被猎豹咬死?”
郁子珩没回答。
再多的话不用说,阙祤相信,点到即止,后边的事他也就豁然开朗了。这会儿什么都不说,阙祤也只当他是一时接受不了,直到听到郁子珩的呼吸声变了节奏,才惊觉是他身上的伤等不得了。
“教主!”阙祤站起来,将被子向下拉了拉,竟看到郁子珩口边淌下了一滩不小的血迹,立时皱起了眉,转身便要去喊陈叔上来。
“等等……”郁子珩抬手,本想抓他手腕,却只抓到了他一小截的衣袖,轻咳着开口,“别叫他们都……”
阙祤道:“好,我只叫陈叔,还有云清姑娘。”
郁子珩却仍旧不松手。
“教主,不能再拖了。”阙祤好声劝着。
郁子珩手指动了动,“他们来了,你也……也不许回去,你一直……就在这里……”
阙祤拿下他的手,动作轻缓地放回去,又哄孩子一样地道:“我不走,就在这里,等你睡醒了,我保证你还能看见我。”
☆、隐忍不发
郁子珩再醒来的时候,外边漆黑一片。
房里只点了一盏小灯,放在角落的一张矮几上,灯火很暗,似乎随时都会熄掉。
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但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睡了很久了,身上却和失去意识前一样,那么沉那么疲惫,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他又闭上眼,本想再睡一觉,却察觉到这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轻轻浅浅的,无比柔和。
郁子珩重新睁开眼睛,朝那呼吸的来源看去。
阙祤曲着腿侧身躺在东边大窗下的躺椅里,头枕在手上,肩膀微微缩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里风凉,他睡得冷了。那么一星半点的灯光就着今夜不太明朗的月光洒在他好看的脸上,长而浓密的睫毛时不时随着吹进来的风轻颤两下,美得不真实了起来。
郁子珩忽然就想相信这个人了,就为了他认真对待了自己那一句在旁人看来都没必要当一回事的、没什么道理的请求,就算这是一场豪赌,他也愿意下注。
他按着还在发痛的胸口坐起来,缓了一缓,便要下床。
阙祤肩膀动了一下,直接朝郁子珩这边看过来,没有半点旁的动作。
郁子珩怔了怔。
见他醒了,阙祤便要过去,“怎么起来了?感觉……”他咧了咧嘴,在有些僵直的腰上捏了两下,才慢慢悠悠走过去,顺便倒了杯水递给郁子珩,“感觉怎么样?”
“还好。”郁子珩接过水,浅抿了两口,抬头看他,“你怎么在那里睡了?”
阙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说呢?
郁子珩:“……”
那双眼睛好像在黑暗里也会发光一样,郁子珩不知怎地便无法和他对视下去了,轻咳了两声,低下头去。
“还不舒服的话就再躺一会儿吧,天还没亮。”阙祤伸了个懒腰,“陈叔给你走了针,说你伤到了筋脉,需要每日自行运功疗伤。他吩咐了人给你煎补血养气的药,一日两次,喝了药运功,坚持一个月左右,内伤就会痊愈了。”
“那么久啊……”
阙祤无奈,“本来不用那么久,谁叫你不顾身体赶了一晚上的路?”
虽然受伤不轻,但经历了这事之后,似乎和这人的关系近了不少,郁子珩无端地有那么点开心,道:“在那儿睡也就睡了,怎么不叫人给你拿床被子?”他扶着床站起来,“我睡得太多,想要活动活动,你便在我这里睡一阵吧。”
阙祤却没应,看他不再想睡了,便走到角落的矮几前,把灯拨亮了些,问道:“好些了么?”
灯火将他的脸照得亮了些,灯光则像打碎在了他眼里一样,映出满眼的繁华。郁子珩移不开视线地看着,不由自主露出微笑,“不碍事,只是还有点疼,忍得了。”
阙祤给自己倒了杯水,“我问的是你心里好些了没有。”
笑容僵住了。
“看来还没好。”阙祤道。
“……”郁子珩长出一口气,“好多了,谢谢你听说我了那么多。”
阙祤摇了下头,“没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教主心里有个计较便好。我的猜测做不得准,别影响你的判断,你还是……”
“不,你说得对。”虽然不想承认,不愿面对,但郁子珩却必须要接受他早已过了能逃避的年纪这个事实,肩上的责任也不容许他再退缩了,“那两个人说他们的主人不许他们用那套功夫,为什么不许?想瞒着谁?除了我爹和我,这世上根本没人还知道他的这门功夫。”
阙祤不做声地听着。
郁子珩重新坐下来,“可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使得他非要杀了我不可?如果被猎豹咬死只是他在我面前演的一场戏,那不是说明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和我郁家生了嫌隙了么?”
听他这句话的尾音微微顿了一下,阙祤看向他,见他神色有异,疑惑道:“怎么了?”
郁子珩靠在床头,“我想起我娘那时候似乎很讨厌我义父,彼时我年纪轻,也没想那许多复杂的事,如今回想,方觉不寻常。”
“看来是早有恩怨了,”阙祤捏了下眉心,“只是我却想不明白,他要是想杀你,那个时候不是更容易?”
“这一茬我也想不通,只得找到了他问问为什么了。”郁子珩抿抿嘴,“他待我很好,说不定……说不定是有什么苦衷,受什么人的威胁才会如此吧。”
阙祤笑笑,“看来往后寻教要寻的,就不只是令尊一人了。”
郁子珩心事重重地叹气,“我爹失踪后我娘就一病不起,陈叔那么厉害的大夫都没能留住她的性命。我一直都知道她心里揣着很多很多的秘密,却不懂为什么到死她都不肯将那些秘密告诉他唯一的儿子,弄得我现在都找不到人去问。”
“许是为了你好吧。”阙祤安慰道。
“我整整筹备了五年的时间才把寻教建立起来,之后又吞并了几十个小门派,得了个魔头的名声。”郁子珩道,“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了这些事后,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之徒,这才要动手替天行道?”
阙祤揉揉太阳穴,“也不能确定就是他做的,先别想太多了。”
郁子珩留意到他脸上的倦意,抱歉道:“赶了那么久的路回来还一直没叫你好好歇着,都怪我不知分寸,还扯着你说这些你不爱听的。你快回去吧,我会叫人吩咐下去,谁也不许打扰你。”
连夜在马背上颠簸回了总坛,又在这里陪了他差不多一日一夜,阙祤着实是有些累了,便也没和他客气,答应一声就下了楼,往听雨阁去了。
郁子珩披了件衣衫从房里出来,站在围栏边看着他走远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并没有否定自己的那句“你不爱听的”,郁闷了半天后自言自语道:“就算真地不爱听,难道就不能说两句好话敷衍敷衍我么?”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内,阙祤都没再见过郁子珩,只听说那人每日按时议事,遵照陈叔的嘱咐喝药练功,心想这人到底还是有着铜墙铁壁一样的内心,令他痛不欲生的往事说出来了,他便算是破了那道封住了自己的茧子,化蝶重生了。
直到有一日又在听雨阁周围闲逛时,无意从路过的婢子那里听到,郁子珩竟不顾身上伤未痊愈,偷偷躲在房里喝得烂醉如泥,被陈叔一顿好骂,才明白他其实仍是难受的,只不过是能硬撑的时候便不肯倒下罢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和教中众人交代的,这事后来谁也没再提起,竟似就那样不了了之了,就连那个专门爱找麻烦的林当都没有过来多问过一嘴。阙祤乐得又过回先前养老一样的生活,一边享受着闲适的时光,一边盘算着还能从哪儿搞到一张煦湖岛的地图。
这日午膳后他去湖边转了一圈,觉得消化得差不多了,就寻思着回去睡个午觉,才走到卧房外,便觉出来房里有人。
果然,郁子珩从里头迎出来,熟稔地道:“回来了?”
阙祤:“……”忽然有种男人外出后归家,妻子满怀欢欣出门迎接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怎么?”见他脸上的表情很是无语,郁子珩不满道,“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没有,就是有点意外。”阙祤瞧他脸色虽然还有那么点苍白意,但精神很是不错,便知他恢复得很好,“教主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吩咐么?”
几日不见,怎么就又生分了?郁子珩挑了下眉,道:“没事我便不能来么?你这么多天也不去看我一眼,可真放心。”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阙祤往里走,反问。
郁子珩被他堵得答不上来,心说这人有时候那么讨人喜欢,但更多时候还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进到房中,阙祤倒了两杯茶,自己一杯,推到旁边一杯,而后自行坐了,“教主,酒不是不能喝,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过量,特别是身上不舒服的时候。”
郁子珩于是立刻就不牙痒痒了,坐下来捧过茶杯,道:“陈叔已经骂过我了,短期内我肯定是不敢了。”
他这句说完,阙祤觉得没什么好接,便没再说什么,可偏偏郁子珩还在等着他开口,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郁子珩投了降,喝了口茶,道:“惊也惊过了,痛也痛过了,委屈也委屈过了,颓废也颓废过了,接下来,是该振作的时候了。”
“打算怎么做?”阙祤随口道。
“如果那两个人真是义父教出来的,那义父的武学修为,肯定不知要比他们高出多少。他若要与我为敌,我不把自己功夫练好一点,怎么是他的对手?”
阙祤有不祥的预感。
而后他就听到郁子珩说道:“等我身上的伤再好一些,我们便开始练功。”
☆、前功尽弃
阙祤的脸上出了片刻的空白。
“怎么了?”郁子珩敏感地察觉出,他与以往不同,对练功一事似乎有些排斥。
好久没提这一茬,差点忘了自己真正的用途了,阙祤摆摆手,“没什么。”
郁子珩正色下来,“有事你便直说,遮遮掩掩的算什么?”
阙祤拿着茶杯正要往嘴边送的手顿住,“教主在生什么气?”
郁子珩一愣,转过脸道:“谁说我生气了?”
“生气便直说,遮遮掩掩的算什么?”阙祤学着他的语气道。
郁子珩:“……”
阙祤便忍不住笑了。
这人笑起来真是赏心悦目得不像话,郁子珩那么点小情绪瞬间就灰飞烟灭了,手撑在腮下歪着脑袋含笑看着他不说话。
“大概什么时候开始?”阙祤问道。
“什么。”
“练功。”
郁子珩懒洋洋问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问题?我随时喊你,我们就随时开始。”
阙祤道:“我需要准备。”
郁子珩不解,“准备什么?”
准备什么,他倒真答不上来,只是现在的自己运不得功,练功的话,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
“阙祤。”郁子珩沉声唤道。
“嗯?”阙祤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这轻飘飘的一声听在郁子珩耳里,只让他觉得仿佛有阵风透过他的皮肉筋骨,直接吹到了心里一样,有种莫名的东西呼之欲出,却如何也捕捉不到究竟是什么。他抬手揉了揉心口,觉得那里有点不对劲。
“又疼了?”阙祤放下茶杯,往他伤处看了一眼,“要不要紧?”
这点到为止的关心郁子珩觉得挺受用,摇了摇头道:“不疼,不要紧。我只是想说,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了,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事没对我坦白,我不怪你,也不逼你,但我想试着让你安心下来。嗯……我的事你差不多也都知道了,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你的事时,我随时愿意听。”
阙祤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扯出这些话来,一时倒有些无措了。
郁子珩说完就盯着他看,看出他脸上想掩饰都掩饰不起来的不自在后,没好气道:“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不……没……”从小到大,阙祤都没什么朋友,该怎么和人相处其实是他非常不擅长的一件事。流落此地后,虽然他一直记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听到郁子珩的这番话后,他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然而这动摇也就是转眼的工夫,他们两人相识的方式就注定了彼此做不成朋友,编织出再美好温馨的表面,也不过都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除非两个人当中有人愿意妥协,做出让步和改变,可阙祤没这个打算,很明显,郁子珩也没有。
想通了这一节,阙祤扯了下嘴角,“多谢教主,不过我实在是没什么事好说,如果教主想听些中原的趣事,那我倒能说上一些。”
这就是明显拒人千里了,郁子珩看着他那明明很好看却一点也不真诚的浅笑,脸沉了下来,哼了一声,起身便走。
“教主要练功时便派人知会我一声,我……”
不等他话说完,郁子珩直接跃过围栏跳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阙祤敛去笑容,转身走到床边,一点点趴下去,扯过被子把脸埋进去,一声叹息就那样无声地淹没在了里头。
陈叔在总坛有个规模不小的药房,离阙祤的听雨阁不算远,走个一盏茶的时间也就到了。自打那日郁子珩负气离开后,就再没到听雨阁去过,阙祤便时不常地到药房去做客,有时帮着陈叔同他的学徒们一起干点活,有时只是说说话,坐半个时辰便走。
他想开口问问陈叔,治不治得他的内伤,可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伤治好了,他便不再是逆脉之人,留着无用,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过以陈叔之能,竟没看出自己有这么严重的内伤,说不定这伤也没那么容易就复发了,要不要赌一把?
又或者……直接向郁子珩坦白,说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也帮不了他练内功?
那就等同于又绕回了原点,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阙祤苦想了十来日,总算是在某个晚上将睡未睡之时想到了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可次日带着点期待去找陈叔时,却被告知陈叔出门看诊去了。
正在晒草药的小学徒罗小川仰着脖子看他,“阙大哥,你还要进来坐么?”
阙祤一脸呆滞地迈步进了小院子,帮着只有九岁的罗小川一起将草药铺开,“陈叔要去多久?”
“短则四五日,长则十日上下。”罗小川奇怪地看着他,“师父每个月都是这几日出门帮左近几个城镇的乡亲们看诊,阙大哥不知道么?”
他还真不知道。阙祤苦着脸,点了下罗小川的额头,“昨日来陈叔都没对我说,你也不告诉我。”
罗小川嘿嘿一笑,“我怕告诉了你,你今日便不来陪我啦。”
“小坏蛋,我不来你也可以去找我啊。”阙祤挺喜欢这孩子,他的两个弟弟在这么大的时候,从没像这孩子一样笑得这么天真可爱过。他很珍惜这样的笑容,多看一次,便好像为他千疮百孔的过去多打了一份补丁一样。
罗小川却小大人似地道:“你当我像你每天闲得没事做呢?”
阙祤:“……”
“阙大哥,你今天不像来消磨时间的,”罗小川道,“是找师父有什么事么?”
阙祤想了想,问道:“其他人都被你师父带出去了?除了你还有没有人留下来的?”
“还有程师兄,他采药去了。”罗小川坐下来,用手当扇子对着脸扇了两下,“这会儿就我做主了,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阙祤犹豫了半天,才在他的催促下道:“你这有没有那种……止痛药,是可以让人在不痛的时候服下,还能起到作用的?”
罗小川半张着嘴看他,半晌才道:“阙大哥,你没发烧吧?谁在不痛的时候用止痛的药啊,这人正不正常我就不说了,这药肯定是没有。”
不正常的那位现在就在他面前愁眉不展地蹲着。
阙祤当然也知道这办法有些异想天开,可他也实在是无计可施了,不然也不会和个小孩子说这些。
罗小川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啊”了一声,道:“我倒是听师父提起过,师叔祖曾经制出过一种药,服下后可以让人短暂地失去痛感。”
阙祤眼睛一亮,“那药还有么?你可知道在哪儿放着?能不能给我点儿?”
“不成,师父说这药本来是想达到一种让人在打斗处于绝对弱势的情况下能成功拼着一口气逃出来的效果,然而这药里有样东西是会害人的。它目前只能算是失败品,师父锁了起来,不准任何人动。”罗小川不解道,“阙大哥,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阙祤哄道:“我是有急用,你帮帮我。等你师父回来了,我自不会连累你,一定亲自向他请罪。”
罗小川为难极了,一张圆乎乎的小脸都快皱成了团。
“就给我一点,一点就好了……”
“你让他给你什么?”
低沉的男音从院门边传过来,阙祤的背脊立时便僵住了。
郁子珩抱臂倚在门边,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惊惶,“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给,他一个小孩子却能给的呢?”
罗小川年纪不大,人却聪明得紧,一听郁子珩的语气便知这位教主是心情不好了,立马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教主。”
郁子珩不甚清楚地嗯了一声,“要到了么?要到了的话,就随我去练功吧。”
阙祤觉得有冷汗从额际渗了出来,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他没法确定郁子珩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都听到了些什么,那人不想让别人察觉他存在时,连呼吸都可以省去一般。
走到这一步,会不会在练功时出状况已经不需要再去考虑了,郁子珩再次加重了对自己的疑心,已是毋庸置疑了。先前对这些本来是不那么在意的,总想着能帮他练功就帮,帮不了被他杀掉那也是无奈之事;但这些日子以来,郁子珩对他态度大有不同,让他也多了几分自己真地可以活着离开这里,再回故土的期冀来。
可到底还是走了多余的这一步,让一切再次化为了泡影。
“属下能跟个孩子要什么,不过是逗着他玩儿罢了。教主有吩咐,属下自是不敢耽搁了正事。”阙祤眼睑微垂,缓缓站了起来,长睫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阴影,透出浓浓的落寞意味,隐约间竟化成了一抹绝望。
郁子珩皱皱眉,直觉不想看到他这样的神情,转过身当先迈开步子,“随我来。”
阙祤回给担忧地望着自己的罗小川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一言不发地跟上。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
☆、竭尽全力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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