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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老板,我是真心的 作者:cris

    第2节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大象目光炯炯耶了一声,音箱里放了首歌,坐到沙发上闭眼歇气,一副嗨得快升天的样子。

    喻承给他倒了杯水,拿过小电扇对着他吹,问:“你行不行啊?今年过劳死的新闻可多了。”

    “谢你祝福!”大象一口干了,“房东来了条短信,下个月出国度蜜月,让过两天房租三个月的一并交。”

    喻承一怔。

    大象笑呵呵地摸他的头:“姐妹,你行不行啊?要不找你老公?”

    喻承嘿嘿笑:“他现在是别人老公了。”

    大象呆了一下:“哦……那,要不朝你那富豪老爹开个金口?好歹你是他儿子嘛!”

    喻承不吱声,这时,楼下的《一个人》又嗡嗡传上来。

    他回到房间,打开钱包,看着里面的两千三,兜里多一分都没有了。房租三个月,他和大象各出两千四;谢志兴结婚倒计时,六天,至少给五千吧;招行还款日每月5号,下一次的最低还款一千二,还有十天;到劳动局告状、找工作,免不了要车费、状纸简历打印费、沙县拌面钱,水电费、手机话费、再过一个月还有宽带费……真想去站树洞啊,可惜又不是女的。

    喻承默不作声跑去洗澡,出来后问大象:“‘灯火辉煌’的少爷一晚上陪/睡多少?”

    大象又在听录音,地球人无法阻止他销售的节奏。他上下打量喻承只穿内裤的样子,估价道:“听说官价儿三千,你这样的,估计有人肯给五千。”

    喻承擦了两把头发:“这么好,有门道吗?我去陪几天。”

    大象:“你不是说,不为五斗米折腰?”

    喻承满脸堆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现在,一斗米把我折成丁丁,敲到墙里挂幅画儿都行!”

    大象还没答话,录音里一个男人声音厌烦道:“不要了不要了,唉,你们都说说的!……”

    客厅里的两个活物对视一眼。

    大象从电脑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叠钱:“这儿有五千,你先拿去,房租我先给。”

    喻承满眼泪光,冲上前抱着大象的长腿:“恩客!您要啥样儿的服务?小的啥活儿都好!”

    大象:“行,先来个……”

    录音里一个特有质感的男声,打断了底层人民小屋里的肮脏对话:“不要紧,王先生,生意不成情意在。不过您说我们网站没有效果,但其实您也知道,生意,无论线上还是线下,都是靠机会。对吧?”

    喻承一怔,这个声音好熟。

    录音继续播放,“王先生”沉默,那个声音接着道:“您企业在南京,我记得跟您一个地区,有一家叫……名字我忘了,也是做印刷的企业,上个月中国乒乓球博览会,别人就是从我们网站上找到他们的……”

    大象伸手在喻承眼前晃了晃:“恋声癖还没改?”

    喻承抓住他的手:“他谁?”

    大象:“我们隔壁团队的主管,谷天骄。”

    喻承疑惑道:“那他说他是什么认证部经理?……哦……”他恍然大悟,“他跟你一样,‘猪毛毛’。”

    录音还在继续,总共五分钟时长,“王先生”前面四分半钟都在说“不要不要”,谷天骄每次都呵呵笑,说没关系,接着就抛出一个“你们地区”或者“你们行业”的成功故事。终于最后十秒,王先生说,哎呀你们账号给我发过来,我钱转过去就是,不要老打电话嘛!谷天骄也不废话,马上说“好”,录音结束。

    喻承无言以对。

    大象递给他一张纸:“擦擦吧,口水都淌胸口了。”

    喻承接过纸,擦了擦头上的汗,问大象:“你们公司就卖注册账号?”

    大象笑呵呵道:“企业认证账号。怎么,不卖肉了?”

    喻承:“钱怎么算?”

    大象:“底薪一千五,销售分牌级,金银铜,打到金牌,提成一个月一万多,打到铜牌也至少五千。”

    喻承回想了一遍大象的生活,大象去上班两个月,就掉了二十斤精肉;同时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有那个叫“谷天骄”的男人的声线,无懈可击、没有一句废话的说辞。

    他的声音太像一个人了。

    大象起身去洗澡,喻承突然一个滑步溜到洗手间门边,堵住他。

    大象一窘:“……怎么说?”

    “朝八晚一是不?”喻承喘了几口气,“卖什么不是卖啊!你们公司要什么样的人?”

    第三章 神秘的男人

    “十二怒汉”在外的声誉,其实并不如喻承所说的那么糟。

    它是国内互联网公司的奇迹之一,九年前开创,从十二个人的小公司,发展到现在一万多人的集团,老板杨雨的名声在整个生意圈内如雷贯耳。

    集团旗下有好几家子公司,分别掌管不同的现金流领域。大象所在的“十二怒汉”子公司,跟集团名字重名,负责企业对企业贸易,通称b2b,两年前在香港独立上市。据说当时从清洁工到高层管理,一夜之间顿生了数千名百万、千万富翁。消息轰动,也让外界人悔红了眼:要早知道他们有这一天,进去扫个厕所也好啊!

    还有一家子公司,则是年轻人最熟知的购物网,叫“寻宝”。大象、喻承的衣服等生活用品,全部在寻宝上买。

    当然,这时候的寻宝内部怎么运作,大象和喻承都不得而知。对喻承有吸引力的还是大象那家子公司电话销售的薪水。

    大象见喻承不再眷恋“生活品质”,便把面试的真谛告诉了他:“苦大仇深,誓用物欲改变命运。”

    喻承立即打开自己的电脑,通过招聘网站上这家公司对于电销的要求,结合自己的经历,捣鼓出一张简历发给大象。

    接着他点烟,一边熏蚊子一边参照网络格式写状纸,至于“证据”,他却不懂。

    毕竟从没遇过这种事,一个打工仔要状告一个有专职律师的公司,好比打架一挑多。他只是个混混,而对方是职业/打手。

    胜算实在没底。

    如果要开庭,他势必也要请律师。就算最后赢了,那些钱够付律师费么?

    可事到如今也不能算了。

    从小他爸就跟他灌输,男人尊严高于一切。宁愿战死,不能吓死。那证据到底是指什么?

    他想了想,写了一封邮件群发给展会公司自己那几个摊位的客户,请他们帮忙提供摊位销售员的证明。完了就陷入焦虑,只是买卖关系,谁愿意管闲事?何况林涵在客户心中成功塑造了“轻声细语,红脸娇娘”的形象,人人都觉得他是斯文老实人。喻承做领队,直接接触过一些企业的老板,对他的为人很欣赏,也有人试图过挖他,但别人会为了他得罪生意合作伙伴吗?

    一阵连续不断的“叮叮”声响起,喻承拿起手机,一堆短信,全部来自今天撕破脸的展会公司。

    一销售主管:“底迪,今天大家吃了个饭,觉得你的事不能不管。要什么证据,我给你搞!”

    另一销售主管:“姐有个下家,聘我当经理,一起去啊!”

    销售员兼徒弟:“师父,他们要是不给钱,我也不干了!揍丫挺的一顿,我们师徒去要饭!”

    喻承热泪盈眶,回道:“年轻人,不要冲动!”

    还有十来个同事,包括扑克脸外贸专员和娇羞小秘书,都纷纷发来慰问。喻承边看边回,感悟什么叫“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嘿!”,也明白了林涵很久前跟他推心置腹说的,“公司的利益和员工的利益,时常发生冲突。冲突的时候,维护公司利益的员工,特别重要”。

    周经理也来了条短信:“一直觉得你是个和善的人,但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失望。作为一个前辈,我劝你按林经理说的做,否则我也不能保证会出什么事。他很生气,真的。另外也让你知道一下,我们公司的律师,这个月已经把某贸促会的那个牛逼领导告垮了。”

    喻承“嗤”了一声,这位就是“特别重要”的员工。

    他继续翻,一条来自猥琐网管的短信。内容没有别的,一条公司内网的外域链接,附:“网管账号:wangguan,密码:123456。”

    喻承心里一阵狂喜。

    这下好了!内网里所有单子的情况全部有记录。虽然他也不能确定,那些东西到底能不能算有效证据。但让他抓瞎的现状里,这条短信绝对是雪中送炭。

    喻承对网管“割目相看”,饱含深情回道:“伟哥,大恩不言谢!少看艳照,上班少撸,保重贵体!”

    网管回:“呵呵,举手之劳。”

    喻承:“……伟哥一语双关,人才!”

    等喻承把能收集的证据都下下来后,进卧室拿优盘,楼上又传下来弹簧声,时而还有床头板撞墙声。

    一看时间,十一点多,楼上的情侣很准时,而大象也老早一头扎进电脑,“铺垫明天的铁单”去了。

    剩下的日子,只能等待。等收到他邮件的企业能给回复,等周一去劳动局递状纸,然后等开庭,等十二怒汉的面试机会,等谢志兴的婚礼,等判决,等面试结果……

    说起来那么多事,当事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而已。

    但不能坐以待毙,所有宣判的空隙都有可作为。

    喻承回到两台电脑对放的客厅,让大象发几通录音给他。很快,他锁定了谷天骄的另一条录音。

    又是一条“打配合”,就是销售自身啃不下来的硬骨头,主管乔装成另一个身份,给客户换口味,换新鲜感,重树信任,重挖需求,把硬骨头啃下来。

    喻承打开扣扣游戏,边玩对对碰,边在谷天骄的声线中沉迷。

    总觉得他的声音很像一个熟悉的人。

    但又不能确定。

    “……还是考虑要继续的对吧!但你们只剩一周时间到期,您是老会员,明白我们认证至少要两个星期。哪怕您现在打款,我也要为您安排加急认证。请您稍等——小张,认证的车还在楼下吗?要开了?!赶紧给我拦住!我这儿还有一名会员——赵先生,如果您现在在电脑旁……在的对吧,好,账号是……”

    喻承关掉录音,望着大象:“‘认证的车’是什么意思?你们认证企业资料是用车来拉?”

    大象从电脑后面抬起头,高深莫测道:“小张这个人,也不存在。”

    喻承:“……贵公司底线在哪里?”

    大象:“客户打款的水单。”

    喻承:“良心呢?”

    大象:“干一行,爱一行。”

    喻承抚额悲痛,如果不小心进了这家公司,他是不是该从此不穿底裤?

    大象理解地抛来一根中华,喻承默默把自己刚抽出来的红双喜塞回盒子。

    大象说:“生下来,活下去。卖房子的人,手里的房子每套都有人在排队抢,他不会告诉你,你看中的这一套死过人,后面靠的那片山全是坟;餐厅服务生,手里端的都是新鲜菜,绝对没有别人吃剩了,添点儿料给你热了端上来;酒吧里让你心动的帅哥,说你是他第一个爱上的人;夜总会里的小姐,个个是新人,你是她第一个顾客……你知道都是假的,都是善意的谎言。问你,如果你真心看中那套房子,你买不买?饿了饭还吃不吃?渴了男人要不要?小姐抱不抱?”

    喻承说:“不抱。”

    大象窘了一下,嘿嘿笑道:“当然,最后一个例子不适合你。”

    喻承没脾气了,妥协道:“用不着把你们公司洗白,我会把自己染黑了跳。另外,小姐?你?”

    大象羞红了脸:“……上次一哥们说玩儿一把,就跟去开了开眼……”

    喻承摇头道:“gay的节操啊!算了,酒吧心动的帅哥,什么时候带我见识见识。”

    大象关机往卧室走:“等你不再负债的时候,安啦!”

    这一夜,喻承睡得依旧不踏实。

    梦里不是刀光剑影,就是子弹横飞。其间炮火连天的梦境里,掺杂了一段钢琴声,梦里喻承知道那曲子是门德尔松的《春之歌》,伴随钢琴,还有人在吟诗,诗的名字叫《偶然》。

    等喻承在暴热的早上醒过来时,从窗户投进的烈日让他一阵狂躁。

    天气越来越热,以前在学校里,同一季节他和室友们都赤膊睡地板。地板也热,但得亏有天花板上一只吊扇,地上四角四只电扇,整夜嗡嗡嗡,好歹能对付;后来是天天跟谢志兴鬼混,从谢志兴的宿舍到出租屋再到后来谢志兴的房子,都有空调,严寒酷暑都被那个男人帮他挡了。如今他重回现世,恨不得拿把刀,把自己从头顶起,一刀拉开到肚子,再另分四刀,分别破开四肢,把全身摊薄了贴在洗手间的瓷砖地面上。

    当然这些都没什么。

    重要的是天天那些乱七八糟的梦,门德尔松是哪位?《偶然》又是个什么鬼啊?!

    他虽然不排斥古典乐,对新诗也存有百分之一的兴趣,但对这两样都不够着迷到让他记得。而且,他现今生存环境low如狗,梦里却阳春白雪,合适吗?!

    喻承冲进洗手间用莲蓬头的冷水把火压下来。

    等大象趿拉着拖鞋进客厅时,喻承正愣在电脑前。

    音箱里播放着《春之歌》,屏幕上是徐志摩的《偶然》。喻承飞快揉了揉眼睛,用后脑勺对着好奇围观的大象冲进厨房:“我下面,咱俩一起吃。”

    大象:“……你吃得到吗?”

    喻承:“……那你吃。”

    大象:“没兴趣,你哭了。”

    喻承接水,点火,木鸡状呆立。

    大象暗搓搓靠近:“……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喻承:“……”

    大象:“你为什么哭?”

    喻承嘴角抽搐,大象小心翼翼看着他:“——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你到底为什么哭?”

    喻承盯着玻璃锅盖下渐渐起雾,又渐渐凝聚滑落的水滴,攘了大象一把,没作声。

    大象:“……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卧槽闭嘴!”喻承蒙住脸,“……呜……这个天,太他妈热了啊哈啊~啊~啊……”

    大象:“……”

    十分钟后,两个人满身大汗稀里哗啦吃完面。

    大象收拾碗筷的时候,扫了一眼眼圈通红的喻承,漫不经心道:“杭州七院在哪儿?”

    喻承往电脑边走:“古荡,怎么了?”

    大象嘿嘿笑道:“你几点回去?”

    喻承盯着电脑,有两封来自他“前”客户的回信。点开附件,毫不拖泥带水,别人打好了证明,盖上公章,再扫描了发给他。

    喻承心里暖洋洋地,笑了笑:“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太仗义了……”

    大象无奈地看着他:“请你不要假装正常和我聊天好吗?”

    喻承哦了声,说:“我和你一起回。”

    大象转身到厨房,洗好碗筷回来:“那个,要不,今儿晚上,咱们到‘君顾’去?”

    “君顾”是杭州有名的gay吧,就在西湖边,喻承从没去过。他从自我认知清晰起,床的另一半就被谢志兴占据。没上过同志网,没用过jack’d,连好奇gv都被谢志兴阻拦说“不如咱们自己拍”。他舍生忘死地和谢志兴缠绵,要不是同系跳出来个大象,他差点变成绝缘体。

    现在别人放他自由了,大象担心他的精神面貌,不顾前一天说的“等你没有负债”,甚至不顾第二天要重启朝八晚一的剽悍工作,舍命陪君子,他有什么好拒绝的?

    大象顶着烈日去加班了,喻承出门把状纸、证据、新简历打印好回家,放着谷天骄的录音当背景,挥汗如雨把出租屋打扫了一遍,把自己和大象的脏衣服都洗好晒好。

    完了收拾自己,到小区菜场买了点菜,回家做晚饭。

    “真是个极品,”他对自己褒奖,“除了没钱,谁娶到我就是天大的福气……哇靠,自言自语了都……”他捂住嘴巴,再这么下去,真得进七院不可!

    据说因为录音设备升级,谷天骄在“江湖上”留下来的录音不多,大象载回来的就三通。喻承反反复复听,觉得这个销售主管的说话水平简直了!

    之前他卖摊位,也是电销。但只要别人说,不用不用,我们公司还没发展到那个程度,他就没辙。

    谷天骄不同,听不出话术,也不像大象听的其他标杆录音那样,喷概念,喷优势,喷功能,只要捕捉到销售机会,那些销售就火力全开,把单子生拉硬拽扯进来。谷天骄都是帮自己的销售啃硬骨头,刀锋却藏而不露,客户抛出任何点,他都能接,接住之后,要么深挖下去,凿到别人的需求点;要么转手一抹,把对方的招不着痕迹消弭于无形,再展开他想要说的话题,最后一招毙命,把单锁死。

    喻承越听越折服,这个男人,绝对是个妖怪!

    “不是吧阿承,你入戏也太快了!”

    大象开门进来,扑面就是谷天骄播音员一样标准的普通话,夹杂喻承逐字逐句的模仿。

    喻承:“——不是我说啊,谷经理,你们十二怒汉,尤其是你们老总杨雨,都是骗子!——额呵,王先生,真没想到在您心中,您也是老会员,没想到您认为我们是这样一种形象。不过王先生,其实就您对于十二怒汉的关注度来讲,您对这个平台的期望,挺高的……——你们平台,没有单子,天天都是垃圾询盘!——话说回来,王先生您听说过,哪个平台都是好单子呢?总是有好有次,而且您也收到过询盘……额呵,额呵……额,额呵……”

    大象:“什么毛病啊?”

    喻承一路“额呵”进厨房,端出饭菜,笑嘻嘻说:“他的笑声,你发现没?不是哈哈,不是呵呵,不是嘿嘿,是低声的‘额呵’。给人感觉他在笑,但是笑得不官方不阴险不夸张不假,有亲和力有气质有人味儿……”

    大象难以置信:“……你还是回医院吧!”

    等两个人收拾好,打车到西湖边时,已经十点了。

    喻承心中,君顾的神秘感从他知道那一刻起,就不断堆叠,到这一刻,几乎成了个圣地。

    欧美片里的gay吧,都是满坑满谷的肌肉男,high爆棚的音乐,红蓝交替的朦胧灯光,漫天干冰雾气,点缀几个华丽亮闪的易装皇后。酒酣耳热时,肌肉男们脱掉上衣,整个画面“肉隐肉现”,让土鳖如他,鼻血喷满地。

    所以他也精心打扮,小v领短袖白tee,紧身黑管小脚长裤套一双高帮帆布鞋,身上挂了个小小的d≈g挎包,再压了顶棒球帽,让基味十足的着装多少被一股青春学生气镇纯。

    一路忽而慎重忽而漂移,完全没把大象“杭州地铁到底什么时候建好”的抱怨听进耳朵。

    但进入那家地下酒吧后,他幻灭了。

    地方小,格局傻,没有助兴节目,甚至没几颗人。

    大概占地一百个平方,靠墙半圈皮椅,乏味规矩地放着卡座和高凳。最里面有块七八平米宽的木板舞台,树了根钢管,舞台墙面上是几面电视,放着卡拉,两个妖孽的小男生一人一支麦,盯着电视,扭捏在唱吧台后dj放的歌。

    倒是酒吧老板挺帅,超好的身材罩一件紧身白背心,挂条黑皮绳十字架项链,不知什么材质的宽裤,裤缝一排亮闪闪的铆钉。虽然只有……目测一米七五,但他蓄着考究的胡须,浓眉大眼,像个西部牛仔。迈着时装周男模的步子迎上来时,喻承觉得自己内脏被他的霸气震出了血。

    老板说:“大象,好久没来,这位是?”

    大象笑得像个迷人的妖精:“我赤膊兄弟,阿承。阿承,这是老高。”

    几个人寒暄,舞台边的几个dy顾盼打量他们。老高把他俩带到一角坐下,让人开了酒,接着就招手叫走大象,剩喻承一个人捧着啤酒,无聊听台下人接连不断到台上唱情歌。

    两眼没见,吧台边跟老高聊什么的大象消失了,这时,有四个形态不一的新客喧闹着进场。

    其中一个瞬间锁住了喻承的目光。

    他大概有一米八个头,身材显瘦,穿着一件黑衬衫,修身黑西裤,眉毛有劲,眼睛黑亮带笑,鼻梁挺,嘴角内敛微扬……那腰线……喻承咽了口唾沫,脸上开始发烫。

    四人被小弟带位在喻承旁边坐下,聊了几句开玩骰子。男人伸手扶住塑料黑筒,那副修长匀称的手指……喻承缺氧了。

    “小弟弟,你一个人,要不要过来?”四个人中,其中一个留着浅浅胡须的英俊男生朝喻承打招呼。

    喻承回望一眼吧台边,大象杳无音讯,他又咽了口唾沫,拿着啤酒瓶挪了过去。

    英俊男挨个儿介绍:“我叫‘小双’,这是‘小卓’,‘dy’。”独独没有介绍喻承拔不开眼的黑衣男。

    “嗨,我叫喻承,这位是……”他示意黑衣男。

    小双大笑起来:“他?你看上了他?”

    喻承满面通红:“不是不是……”

    黑衣男朝他微笑,也不答话,小双笑道:“他叫‘直男’。”

    喻承一窘,挤出笑容:“直男哥,你好……”

    几人爆笑。

    跟着他们玩了几圈,中间黑衣男一直没说话,“吹牛”只比手势,输了微笑喝酒,赢了微笑看别人喝酒。大概半个小时后,他在小双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小双点点头,黑衣男终于转过来,对喻承点点头:“先走了,你们玩儿。”

    他一开口,喻承的小脑仁儿“嗡”地短路,回过神来时,人家已经没影儿了。

    “哎,大象,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桌边三人抬头打招呼,喻承回头,大象笑眯眯热气腾腾扑到他身上。

    喻承嫌弃把他推开:“四十分钟,老高挺猛。”

    一桌人跟着起哄,大象翻翻白眼:“怎么不说我猛!”

    小双倒了杯淡啤递给大象:“你嗓子喊干了吧……还是已经喝饱了?”

    大家又起哄,喻承环顾,敢情这些人都熟,熟得不像话。

    大象胳膊勾着喻承:“留你一个人这么久,都没人勾搭?我说呢,你跟这群妖孽在一起,你看那一桌,还有那一桌,两个单独喝酒的极品男啊!”他鄙视扫了眼同桌的小双小卓和dy,“你跟他们混,好男人都吓跑了。”

    三人七嘴八舌回敬大象,但没持续几秒钟,他们也顺着大象提示,看到了前面两张卡座边,一个呆坐听歌的polo帅哥,一个玩手机的衬衣帅大叔,小卓和dy举杯敬了喻承,接着悄无声息,一人一个目标,招蜂引蝶扭了过去。

    只有小双厚道,留下来陪他俩。

    小双每倒一次酒,都会扯一张纸巾擦擦桌子,微笑跟大象说:“阿承看上别人了,可惜是个直男。”

    大象:“啊?直男来这儿干嘛?”

    小双擦完桌子,抿酒观察小卓和dy的进展:“是小晶他哥。刚刚我们路过六公园,撞见小晶和他正在吵架,好像是小晶要钱,哥哥不给,小晶骂了句大傻逼,气冲冲走了。我们挺同情哥哥,劝了两句,哥哥就让我们带他来君顾,说是见识一下小晶混的地儿。”

    大象劝闷不吭声的喻承:“看,小双叫人‘哥哥’,名儿都不知道,你就算了吧!”

    喻承嗯了一声,大象盯着他:“哟,这不是动心了吧?你那四年的感情,这才多久,就忘了?”

    喻承嘿嘿笑。小双惊了一下,偷偷朝大象比了个“四”,大象点头。

    喻承茫然道:“可是,我感觉他好像……”他看着大象,“声音好像谷天骄。”

    大象无奈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走火入魔了……双,小晶姓什么?”

    小双眼睛带笑:“象,我姓什么?”

    大象:“……”

    小双笑道:“现在我们只知道阿承姓什么……第一次见到酒吧说本名的人,噗……阿承,咱跟大象不一样,今后是真朋友!扣扣号告诉我,回去裸/聊!”

    喻承:“……”

    大象:“……”

    小双瞄到dy好像跟衬衣男勾搭上了,他凝视一秒,回头朝喻承举起杯子:“四年,还有刚刚的直男,都不是你的。一杯下去,人生从头开始!”

    三人碰杯:“干!”

    第四章 一道拐弯的墙

    星期一,九点时气温已飙到三十七度,还在持续上升,喻承又一阵暴走醒来。

    不过难得没有再做前段时间那种莫名其妙的梦,他起床收拾了一下,拿上状纸坐公交。

    杭州市劳动保障局在中河中路,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把民众人人挤得像死狗,等死狗喻承从公交后门弹出去后,他身上沾满了汗味,劣质香水味,大妈菜篮子里的鱼腥味,还有别人吃的肉包子味儿,油条味儿,鼻腔里是喷不干净的,一个男人对他连打三个喷嚏的喷嚏味儿。

    烈日把这些味道从他身上蒸干,看手机,十一点二十五。

    他抬眼望了望眼前朴素的楼房,大厅里面全是人。站的坐的,走来走去填表的,狭窄拥挤的窗口上挂着各科的牌子,他看半天不明所以。大厅门口摆了张桌子,桌子后面的椅子上瘫着个戴盖帽的老门卫。

    喻承颤颤巍巍挪过去:“请问……告老板不发工资怎么走?”

    门卫睁眼看了看他,不理。

    喻承不死心:“大叔……”

    门卫闭上眼,微微甩了下头:“下班了!”

    喻承一窘,回望大门上帖的作息表。上班时间,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半到五点。

    三个小时午休……nnd,这是要整死他。

    楼梯上下来个人,白色短袖衬衫,灰色西裤。瘫坐的门卫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满面春风,眼睛眯缝,牙齿闪着黄白相间的光:“谭科长!吃饭去啊!”

    “谭科长”对门卫笑笑,看了眼喻承:“下班了!”

    喻承见缝插针抱大腿:“哦,好!谭科长吃饭去啊!”

    谭科长扫了他一眼,丢了句:“两点来。”

    喻承:“好!谢谢!谭科长慢走!”

    门卫起身往旁边的小屋里走,倒了杯水出来,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两遍,道:“嘿,你还真是个人物……谭科长就是管你这事儿的,402。走吧走吧,冷气给我挡牢了!”

    喻承唯唯诺诺退出去。

    找了家写着“内有空调,免费电视”的店面,吃了碗油沫历历可数的片儿川。喻承摸出手机,假装事务繁忙,不顾老板娘过来收走碗筷,小妹又频频到面前擦桌子,拖地板,死赖着不走。

    勉强撑到一点半,出门顶着太阳在附近游魂一样荡到两点,再奔劳动局四楼。不知道是不是中午众人都听到了谭科长对他说的“两点来”,还没到上班时间,402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喻承学着众人去领标准状纸,洋洋洒洒写了半天,誊了两份,再挤进去。

    办公室里传来谭科长的怒斥声:“唉你这件事说啊没说清爽!你不说清爽,我怎么知道谁的责任啦?拿去重写!”

    “不是啊,领导,这个就是他们的责任……”

    “走走走!”

    喻承小心翼翼挪进去,里面的人都绿眉绿眼盯着他。本来他心里准备好的场景,就是像谭科长办公桌对面坐着那大姐一样,血泪控诉前老板的无德行为,引起重视博得同情。一看人家谭科长不吃这一套,他立马收起原定计划,规规矩矩双手朝谭科长递过状纸和一叠证据,一声不吭站着。

    谭科长看了一会儿他递的材料,问了几句,说:“你这件事不是我管。”

    喻承一怔。

    谭科长又看了看他:“饭吃过了?”

    喻承:“……托您的福,吃过了。”

    谭科长“噗”地笑起来:“我帮你打个电话吧。”他夹起电话,翻看喻承的材料,“王科,我这儿有个事,有个小伙子叫喻承,你帮我处理一下……谢谢啊!”

    完了把喻承的那叠纸递还给他:“去203吧,找王科。”

    喻承千恩万谢,点头哈腰,在众人嫉妒的目光中冲向楼下。

    203门开着,里面五六个工作人员,见到他人人停下手里的事。

    先前的门卫也在里面晃,没等喻承开口,门卫就指着他说:“呐,估计么就是他咯。”

    喻承:“……”

    “我王科,”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冲他笑,喻承赶紧问好,男人接过他的材料翻看,“能让谭科长开金口,小伙子……哎,不过,你这事儿,也不是我管。”

    喻承:“……”

    王科长笑笑:“我帮你打个电话吧……哎,张科,我小王……”

    于是喻承又捏着那叠纸冲到602室。

    这下总算找到了组织。

    张科长是个和蔼大叔,让他把事情讲了一遍,说:“这点小事情,用不着开庭,我帮你们调解一下,等我电话吧!”

    喻承鞠躬感谢,回402感谢谭科长,再到203感谢王科长,出门时感谢了一下门卫,再一身疲惫原路原死狗状回家。

    可接下去一周,无论劳动局还是十二怒汉都没有动静。

    倒是在周四上午,意料之外接到雀巢来的电话,针对他投的管理培训生的职位,对他做了一个英文电话面试,完了又让他等。

    喻承无奈,窗外是烈日灼烧的小区,他跟着音箱改词儿唱:“左三年右三年,这一生总共有几天?横三年,竖三年,还不如不见面……”

    周五下午,他接到一个电话,放下就立马奔到洗手间梳妆打扮,到小区门口买了个红包,倒三趟车到了西湖边民生路上的两岸。

    靠窗位置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就是谢志兴,和谢志兴手挽手并排坐的女孩儿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穿着件淡黄色的短袖针织衫。一双透着聪明劲儿的大眼睛,一头大波浪长发披在肩上,颈上一条锁骨链,气质很好,青春逼人。

    本来自以为没什么,但看到这幅男女登对的画面,喻承恨不得转身冲进西湖,把自己怒沉一下。

    但他还是满面笑容,端起风度翩翩的架势走近他们。

    喻承:“哥,嫂子。”

    女孩儿站起身,狼狈越过坐在外面的谢志兴挪出沙发,针织衫下搭了条白底印花的贡缎花苞裙,长度及膝,一双跟上衣同色的尖头凉鞋,看样子是jc当季款。她迎上来热情和喻承拥抱,喻承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马克雅布雏菊味,忍不住皱了皱眉。

    “终于见到你了,小承!快坐!”女孩儿满眼微笑,皮肤水得像白瓷。

    谢志兴沉默,女孩儿看看两边,笑眯眯自我介绍:“还没过门儿呢,‘嫂子’好老,我叫陈新媛。”

    “名媛,久仰久仰……”喻承干笑几声,坐到两人对面,傻乎乎从单肩包里掏出红封,“本来打算明天……你们明天婚礼,不是该很忙么?”

    陈新媛:“再忙,也有空见志兴的好兄弟啊!”

    “矮马,荣幸死了!”喻承顿了顿,把红包推到对面两人中间,“恭喜恭喜!”

    谢志兴看了他一眼,伸手顶住:“自家兄弟,不要搞七搞八。”

    陈新媛再一次笑着两边打量,从谢志兴手指下把红包抽出来,举到空中扇了扇:“自家兄弟才不要客气!这是兄弟的心意嘛!”

    谢志兴眉头微微一皱:“开什么玩笑!他刚工作,自己也困难……”

    陈新媛把红包塞进手包,没事儿人似的:“知道!这就是你写好给他的请帖,又划了偷偷丢掉的原因!但你不能侮辱人家的实力啊,说不定人家月薪过万了都!”

    喻承怔了怔,呵呵笑。

    陈新媛笑眯眯望着他:“谢啦小承!”

    喻承点头:“应该的。”

    服务生来点单,接下去三个人干坐,陈新媛一直有意无意扫视他,喻承没话找话:“你俩是怎么勾搭上的?”

    陈新媛兴致勃勃详细讲述,喻承嘿嘿笑着听,附和耍宝。

    陈新媛耸耸肩:“……就这样啦!”

    喻承望了望一直沉默的谢志兴:“哥,你品位不错。”

    陈新媛娇嗔道:“哎哟,嘴巴真甜!有女朋友没?嫂子给你介绍……”

    喻承打断她:“嫂子你品位就有点问题——我是说,你穿品非常好,对男人的品位有问题。”

    陈新媛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哎呀讨厌!不要再夸啦!……”

    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最后陈新媛去洗手间补妆,喻承和谢志兴对视无语。

    谢志兴丢过来一包中华,两人各摸了一根点上。

    过了半根烟,谢志兴才说:“小承,带她见你,除了她强烈要求外,我也希望,你能接受我们……我,还不想和你决裂。”

    喻承笑了笑:“怎么会决裂?我们gay不希望你们歧视同性恋,我们当然也不会歧视你们双性恋和异性恋嘛!”

    谢志兴无语,在桌面上伸出手去,与此同时,喻承却把放在桌上的手移开。

    “小承,我希望你也能幸福。”

    喻承皱起眉,憋住胸口那一团要爆炸的气,半晌才松开眉间,微微笑道:“谢谢哥,我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谢志兴一愣。

    喻承灭掉烟蒂,站起身:“末班车八点半,跟嫂子说一声,我先走了。”

    谢志兴抬起头看他,说不出话。喻承心里软了一下,主动伸出手去握住谢志兴无所适从搁在桌上那只手,俯下身在他发帘轻轻一吻。

    “生了孩子记得给我玩几天,好好的,你永远是我哥。”

    他转身出门。

    到家十一点,等大象回家的两个小时里,喻承解决了两包红双喜,五听啤酒。

    “卧靠,我还以为失火了!”

    大象俯身进门,把阳台客厅洗手间和两间卧室连纱窗全部打开,杀回喻承面前,屈起手指抬起他的下巴,隔着烟雾看他:“爱卿,怎么了?”

    喻承可怜兮兮道:“被甩了。”

    大象:“第二次?”

    喻承不说话,大象把他扶起来往洗手间送。看他傻呆呆站在莲蓬头下,帮他脱衣服开水。见他还傻着,大象无奈道:“要我帮你洗澡吗?残障人士?”

    喻承盯着他,点头:“好。”

    大象:“……荡/妇……自己洗!快点,我明天还加班!”

    喻承慢腾腾打肥皂,慢腾腾洗头发,大象叹了口气,抓过他,哗啦啦一阵,把他当刷锅似的洗好,丢旁边,自己脱了衣服开洗。

    大象:“我陪你,有话赶紧说!”

    喻承木愣愣忽然捂脸:“呜……你说我为毛当初潇潇洒洒就走了呢?那么好的男人,还关心我过得好不好,我为毛就那么干脆走了?我应该抱着他的大腿,左撕逼右撕逼横撕逼竖撕逼……就不让他结婚!就让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化成春泥也要护我这朵花……”

    大象从满脸洗面奶的泡沫里开口:“是吗,那为什么临到事头就不撕了呢?”

    喻承叹口气:“是因为他说‘真爱’,‘真爱’把我打败了……”

    大象往身上打肥皂:“呀,小小承垂头丧气……看得出来你败得够彻底……妈的,不准看我!去穿衣服!!!”

    喻承嗯了声,回房间灯也不开,摸黑慢腾腾穿内裤,头发湿哒哒就往床上躺。

    五分钟后,大象关掉客厅的灯,提着他的小电扇进喻承的卧室,把电扇放到喻承脚边:“睡进去一点!”

    喻承失魂落魄往床里挪,大象跟他并排躺一块儿:“礼金给了?”

    喻承:“嗯,五千。”

    大象:“那你岂不是又穷逼了?”

    喻承不做声。

    大象摸了摸他的头:“那女孩儿怎么样?”

    喻承哽咽道:“比我有女人味。”

    大象笑:“这方面,大部分女孩都比你强!”

    喻承:“不要再提这种事了好吗?你存心让我阳痿是不?”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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