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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西有鹿鸣 作者:楚危

    第10节

    我其实一直怀疑冯幻以前是不是狠狠得罪过夷岚珣,以至于他至今耿耿于怀连只是长得有些相像的人都不肯放过。为此我翻了不少冯幻的手记,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可令人失望的是,冯幻似乎从来都没有写过关于自己的事情,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评论他人的只言片语,当世之人更是连提都没提到。而在他身后,则因为杨牧晨的不喜,今世之人甚少有会对他给出评价的,就连他那本最著名的写了一半的《源律》都一度被禁止流传,但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想要忘记这个改变了西津的历史乃至整个东川格局的一代奇才却也并不容易。他注定同我这种平凡的小角色不可同日而语,他创造历史,而我顶多旁观历史。

    杨牧晨似乎并没有来公公说得恢复得那么好,他当真是大病了一场,不知是何原因却一直没有痊愈的迹象。他没有因为上次我的无礼顶撞将我轰出宫去,反而越来越频繁地召见我,每次见到我时都会问一句手稿整理的情况。若是他从前也如此这般坦白地表露自己的心迹,而不是等到现在才通过做这些事情来迂回地彰显自己内心真实的思念,事情也许并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

    我把切得粗碎的茶叶放进了滚烫的茶釜中,用木棍搅了一搅,便有清雅的茶香散了出来,熏得满袖清香。

    “不错。”杨牧晨点了点头,盯着金黄色的茶汤,“有几分相像。他连如何烹茶都写了吗?”

    “是。”我低头用木片撇去茶沫,将第一杯茶奉上。

    “喜欢吗?”他貌似不经意地问道,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那片浓翠之中。

    我不知他问的是整理冯幻的手稿还是烹茶。至于前者,当我捧着手中沉甸甸的书册时,这或许是我与这位从未谋面的旷世奇才隔得最近的时候。不知道是我现在年岁渐长,还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开始珍惜现在平静幸福的时光,我越来越后悔少年时期虚度的光阴。当初爹花了重金将我送进学堂,希望我能同那些达官显贵的孩子们来往,如此势利的交友态度以及我实际所遭受的轻视都令原本就脆弱的少年时期的我生出强烈的逆反之心,不但令我学会用清高与疏离来掩饰自己的自卑,而且那些荒废掉的时间却是再也追不回来了。

    “无论你喜不喜欢,都不重要。”他收回了目光,可心却像是还陷在其中,又重复了一遍,“这些都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我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杨牧晨像是从来没有思考过,他握着那杯滚烫的茶,手指头已经变得通红,可他却是浑然不觉,良久,他终于轻笑了一声,那笑容极苦,并没有半点愉快的意味,因为他笑着笑着便流出眼泪来。

    我走在回书阁的小路上,还在回想杨牧晨落泪的样子,忽然听见有人在前面叫我的名字。

    “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看见你。”禄察乙越已脱去了身上的重孝,脸上有些憔悴之色。

    我向他行礼问好,他提起自己却是一阵苦笑,“陛下久没上朝了,各地上奏若非实在紧急都积压了下来,东泠虽然有谈和之意,朝中大臣各有见解,有主战也有主和,但郁小王爷与陛下究竟都谈了些什么条件,我们这些臣子竟是一概不知,陛下到底是何态度,大家都在猜。我这个御史,连皇帝陛下本人都见不到,就算是舍得一身剐拼死谏君都没有机会。我这实在没办法了,是我无能,若我老师还在,绝不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您的先生是……”

    他沉吟片刻,随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敢提及老师大名,唯恐辱没了先师,毕竟我连老师学问的皮毛都没有学到。先师就是冯幻,大爃平章军国重事。”

    我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重孝加身的原因,冯幻身死到如今已三年多了。

    “朝中大事不是我这等人可以议论的。陛下最近龙体微恙,我想恐怕这段时间要有劳诸位臣工了。”我对他说道。

    他朝我微微颔首,道了一句失礼。我向一旁退了一步,请他先行。

    “鹿鸣。”

    “禄察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年轻的御史已走出一射之地,我看不清他此时脸上的表情。他朝我挥了挥手,“听我一言,还是离这皇宫远一点吧。”

    皇宫小径的两旁花团似锦,夏花绚烂生机盎然。我跟着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在其中穿行,偶尔会被肆意生长的树枝探进来挂住衣袖,可即便如此富有生气,这皇宫却仍像是一座冷冰冰的巨大陵墓,陪葬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财宝、权力,吸引着无数飞蛾扑火的人前赴后继。有人成功了,有人失败了,成功的人少之又少,他们是人中龙凤,他们披上龙袍,将整个天下冠上他们的姓氏,用手中无上的权势报复过往给予一切磨难的命运,亦同样深陷其中成为陪葬的祭品。

    我端坐在窗下,看着敞开的窗户出了神,禄察乙越临别前的那句话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不去,我又何曾不明白这一点,只是我看似与这皇宫没有任何牵连,但我真的能来去自如吗?

    我拿起案头上未看完的书,忽然发现手感与往常有些不同,连忙翻了翻,结果从中掉出了一张书笺,上面墨香未散,但字迹十分潦草,有要事约我今晚一见,落款十分熟悉,是崇翘的名字。我连忙把那张纸塞进了自己的衣袖中,四周张望了一下未见任何可疑的陌生面孔。我越想越心惊,这崇翘到底是什么人,竟有这通天的本事将信笺传入宫中?更别说,我们近日都没有见过面,他却对我的事情了若指掌,知道我在皇宫里,甚至具体到在这僻静的小书阁上。

    盛夏的天总是说变就变,原本还是万里无云顷刻之间便暗了下来,风雨欲来气势汹汹,之前的闷热被一扫而空。我在衣袖中握了握拳头,指甲掐得掌心微痛,直到风灌了进来吹翻了书案上的书本,我才终于如梦初醒般起身将那扇木窗紧紧合上。

    ☆、七十九

    雨下得非常大,所以饭馆里门可罗雀。小二倒是反常地十分殷勤,又是端茶又是递水,来来回回忙得脚不沾地。

    “霍大人,先用布巾擦擦脸吧。”

    “霍大人,您外袍都湿透了,脱下来小人给您挂在风口处吹一吹吧。”

    “这是上等的银山君叶,刚从中州送来的,听说他们空云寺的高僧闭关出来都要先喝一口这个,霍大人您可尝个鲜?”

    我低头淡淡一笑,霍缜无辜地看向了我,我装作没有看见他求助的表情,手却伸了过去从小二手里接过了那壶茶,“看起来你倒是对他熟稔得很。”

    他嘿嘿地憨笑,“霍大人能来我们小店坐坐那可是蓬荜生辉。”

    我眯着眼笑了笑,在桌子底下故意用腿去蹭他,“霍校尉声名远扬,上京已无人不识君了。”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可从我这儿看去,耳朵却是红了一片,他两腿一用力,夹住了我那条作怪的腿,怎么抽都抽不回。我自作孽不可活,这会儿又怕被旁边的小二瞧出端倪,急得朝他直瞪眼,他却装作没看见。

    幸好小二丝毫没有察觉我们二人桌子底下的“角力”,有些兴奋地说道,“那是,那是,都说霍大人险些就要被宁察王府招为郡马了,没想到这阴差阳错的……哎哟,您瞧我这张破嘴,尽说这些个……霍大人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起来,挑着眉饶有兴趣地看霍缜由红转白的脸,倒了一杯茶放到了他的面前。他赶忙打发走了小二,脸上露出了无辜的表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松开?”腿上的力道忽地松了,我连忙把腿拔了回来,“崇翘只约了我,你非要跟来做什么?”

    “我……我不放心你。”

    “有什么不放心的?崇翘身板比我还单薄……”

    “他如何将信笺传入宫中?”阿缜截断了我的话,简单扼要地问出了重点,换得我无言的沉默,我无法回答他,因为这同样令我心惊与困惑。

    “所以,你是想来看看他是怎么做的?”

    “不,”霍缜拿起了茶杯吹了又吹,然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试了试水温,送到了我的面前,“我说了,我是不放心你。”

    只是我俩枯坐了两个多时辰直等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也没等到崇翘的现身。我拿出那张信笺看了又看,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看得出他应该是在极为匆忙的情况下写的,而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要这样着急地见我,甚至冒着不惜暴露一些他隐藏得极深的秘密的风险,却因为他的失约而变得阴晦不明。

    崇翘彻底地失踪了,连同他那个叫做白鹤的小厮一起,仿佛在上京从未出现过一般。我为此辗转难眠了几个夜晚,累及阿缜晚上也睡不好。我上宋府打听时吃了闭门羹,这也难怪,我与宋大人那段时日虽曾站在一条线上,可很快就发现彼此做事方法大相径庭,他有他的精明,我有我的打算,于是便早早分道扬镳,后来他有派人送来过几次信笺,我都没有回复,他也算是对我这个小辈仁至义尽了,这会儿不理睬我也十分正常。

    阿缜安慰我近日上京有人见过貌似孙行秋之人,怕他回来凑东泠谈和的热闹,所以街上巡逻的卫兵多了三成,连鸡鸣狗盗之徒都少了许多,崇翘毕竟是个男人,不会那么容易出事。

    我坐在书阁里,手里的书半天都不见翻动一下,这几日我心事重重,就连手里的活都完成得有些潦草敷衍,毕竟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叫我怎么不担心。我叹了口气,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崇翘的失踪与我会有关系。

    “等等!你是什么人?!你不能进去!”

    楼下忽然响起了吵闹声,几位先生放下手里的书起身下楼,离得远的我也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开口问道,却无人应答。楼下的吵闹声骤歇,楼上只剩下几位胡子白了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先生手足无措地盯着楼梯口,我说,“学生下去瞧瞧……”

    话音未落,木制的梯子上就响起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那人步子又重又急,却是我极为熟悉的。果然,眨眼间的功夫,那高大的身影就立在了楼梯口。

    “跟我走。”霍缜拉起我就要往楼下跑,我都还没来得及问清他明明今日不在皇城中值日为何会出现在宫中,便看见了楼下倒了一地的人。

    “他们只是昏了,半柱香就能醒。”阿缜头也不回,拉着我跑出了书阁,直往离这儿出宫最近的琼华门跑,“我来时没有惊动禁宫里的侍卫,但这会儿恐怕也都该知道了,要来捉我们了。琼华门外有马车在等我们,来不及带多少细软,我们先出了城再说。”

    “到底出什么事了?今儿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我几乎是被他生拉硬拽着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隐约听见后头有追兵追来的喧嚣声。

    他没有回答我,像是一只被逼到走投无路的野兽朝着唯一的出路狂奔。我又气又急,“硬闯禁宫可是死罪,你不要命了吗?”

    他飞快地低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竟是不再掩藏的熊熊怒火,“若把少爷送去东泠,还不如、还不如就这样杀了我!”

    他的情绪如此强烈竟令我产生出了一丝惧意,他的手像是铁钳似的抓住我,我的手腕处已被他捏出了一圈青紫,可是我却没有感到痛楚,因为他的话对我的冲击更为猛烈,“谁要把我送去东泠?谁同你说的?我为什么要去东泠?!阿缜!”

    霍缜猛地一顿,我被那股冲力带着直往前跌,被他在腰上一揽才没摔倒。我粗喘着气抬起头,只见前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宁察郡王夷岚珣,而他的背后,正是紧闭着的琼华门。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我小声问阿缜。

    然而回答我的却是夷岚珣。他冷笑了一声,笑容满是轻蔑,“自然是来捉拿擅闯禁宫的霍缜。你同他在一起,想必是他的同伙。这里还是西津,就算你是郁小王爷指名道姓要的人,本王也决不饶你。”

    他的话犹如平地起了一声惊雷,我木楞楞地开口问道,“郁小王爷?”

    “没错。除了此次停战谈和之外,禄察乙越向他讨回冯幻的尸骨,郁霖开了三个条件,一是西津退至苍那关内,百年内不得入侵东泠;二是要孙行秋的项上人头;第三,便是要找一个在昆稷山营牢里叫鹿鸣的人,说要将他带回东泠。只怕这第三项,是他的私事吧。”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根本没有必要骗我,更何况阿缜如此疯狂激烈的举动已经从旁印证了此事。

    “束手就擒吧。”夷岚珣目光直逼阿缜,大有要在此刻将我们之间的新仇旧恨统统清算干净的意思,我猜想他根本就不打算只是生擒我们两个。

    “阿缜。”我抬起头,看见霍缜正望过来的眼睛,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一潭死水般平静无波却也坚决得没有半点动摇,“不管今日是生是死,我都不要离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得不要不要的,所以这章更得有点迟了,争取本月完结!

    ☆、八十

    直至夷岚珣出手,我才发现他的身手竟然十分好。两人均是赤手空拳,拆了百余招仍未分出胜负,阿缜从他手里讨不到什么便宜,可是他想要擒住阿缜也绝非易事。

    “你先走。”

    这种情况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帮不上他什么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若是夷岚珣耍奸抓住了我,那我们两个谁也走不了,于是我立即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便朝他原定要带我走的琼华门跑去。

    门口侍卫不少,但看上去都平静如常,恐怕是阿缜入宫大闹一通的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来,我放慢了步子,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平日里我偶尔也会从这扇门出去所以还是有些眼熟的。守门的侍卫在照例验过我的腰牌之后,便随口攀谈起来,“今日公子怎么走得这么早?”

    “我有些不适,便向主簿大人告了假。”

    我心中焦急又担心阿缜脱不了身,只能强颜欢笑,耐着性子应承了几句寒暄之后方在他们的注目下得以迈过皇宫禁城高高的门槛。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有人打了一声招呼,“好久不见。”

    那声音听起来已经没有一点青涩的感觉了,语气冰冷得就像是东泠夏泽里终年不化的冰雪,我僵硬地转过了脸,眼前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华服少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陌生人,除了那张脸上还依稀是我记忆里熟悉的眼眉。

    “不会已经不记得我了吧,鹿哥哥?”他倏地咧嘴一笑,笑容温和,口气像是在撒娇又像在嗔怪,可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可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脸上的笑便如面具一般忽地被撤下了。

    “林愈,我不能和你去东泠。”

    我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情绪,叫他“林愈”也只是希望这个名字能让他看在当初那点同我在昆稷山相处的情谊而放我一马,其余的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不叫林愈。”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将我那点希望彻底打破,“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夷岚珣报仇吗?你跟我去东泠,我给你他的人头。”

    我倒吸一口冷气,“所以,现在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交换了吗?”

    “你只须回答,还想不想报仇?”

    重重白纱雪衣在这燥热的天气里看起来是如此繁复,束发的金冠在阳光下闪耀得令人无法直视,他的话像是从冰川深处传来的古老咒语直击我内心深处的欲望,我怔怔地看着他,十分明白他给我回答的时间并不多,而我必须迅速斩钉截铁地回绝他的条件,可是此时此刻我竟开不了这个口,我还是无法放弃继续恨夷岚珣,也无法放弃任何报仇的可能。但是,至少我是清醒的,我心中强烈地意识到答应他将会令我后半生都在后悔中度过。夷岚珣已经毁了我至今为止所有美好的回忆,但他不能继续毁了我的一切,如果在昆稷山的时候,报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那么此刻显然已经不是了。

    “可我不相信你。”

    他笑了,“难道你相信杨牧晨吗?”

    我摇了摇头,“我谁也不信,如果我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报仇,那我宁愿不要报这个仇。”

    他有些惊讶,“你变了。”

    “你又何尝不是?”我顿了顿,又道,“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你,只是我一直错认了人。”

    郁霖笑了一下,显得十分无奈,他还如此年轻,这样的表情并不适合他。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尚不知愁与恨是何滋味。

    “你若后悔,随时可以来找我。”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可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要强迫我的意思,“不过我五日后就要回东泠了。”

    这回终于轮到我笑了,我没有点头,只是说了一声感谢。

    身后的大门忽然再度开启,从门里直挺挺地摔出一人来令我大惊失色,阿缜背上中了两箭但被他折断了箭枝,身体上只留下两个短短箭镞,我将他扶了起来,竟摸到了满手的血,反倒是他着急地问我,“怎么还没有走?阿宇呢?”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郁霖。他下意识地将我往身后藏,这动作让我说不出的难过,不停地安慰他,“阿缜,阿缜,没事的。”他深色的皂袍看不出流了多少血,可是他此刻连站立都有些困难,半边身子完全依靠着我才能站稳,我揽着他的腰,扛起他的手臂,“阿缜,没事的,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处理。”

    我回头看了一眼直奔我们而来的禁军,乌压压一片像是漫天布地的网,我按着阿缜的伤口阻止血继续流,问郁霖,“你真的有冯幻的遗骨吗?”

    少年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禁军已将我们团团围住,那些尖锐的银制枪头全都对准了我和阿缜,在他们之后,还有弓箭手严阵以待,而不出我所料,西津的君王也站在那里,从不算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们,他显然也能清楚地听到我的这个问题。

    我想今日在场一定会有不少人认为我和霍缜必死无疑,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是如此以为。

    “冯幻三年前死在东泠,然而有人说他与烈风军皆是逆贼,因为没有陛下的命令,无人敢为他收尸……”我看着郁霖,少年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说道,“是的,即使西津东泠征伐不断,对东泠人而言,冯幻助纣为虐罪无可恕,可是,我们东泠惜他一代英杰,却死无葬身之地,便好心敛了他的尸骨。”

    “你在说谎。”我听完之后更加坚信了他的手上并没有冯幻的遗骨。

    郁霖笑了,“你为何这样说?”

    “冯幻早就算到自己会死,早早便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呵,为他收尸,哪里轮得到你们?”

    四周一片静默,只有夏日的蝉鸣在继续喧嚣。

    “他要孙行秋毁掉那些昼蓁的种子,将他的尸骨烧成灰撒进淄河,他深知陛下会有何反应,他分明就是不想、不想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了……”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前面几句都是孙行秋亲口所说,而后面那些却是我多日来整理他书稿推测而出的,他是一个如此多才的人却对自己的一切都讳莫如深,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没有半句虚言,也没有危言耸听,可此刻我却不敢再继续。

    因为杨牧晨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

    ☆、八十一

    暴雨前并不是毫无征兆的。空气会变得潮湿粘腻,有风但依然闷热难当。我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不仅仅是因为这鬼天气。

    “你书稿整理得怎么样了?”

    我一愣,完全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他就像往常那样询问起了我手稿整理的进展,仿佛今日所流的血、所受的伤都是假的,这些蜂拥而来手持兵刃的禁军更像是戏台上的一群戏子,就连身份敏感的郁霖也被熟视无睹,仿佛是个无足轻重的看客,或许对他而言这所有的一切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我之前对阿缜大闹禁宫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杨牧晨竟显得毫不在意。

    我震惊地看着杨牧晨,因为同为伽戎人的关系,他同阿缜一样,眼珠的颜色要比我们稍浅一些,可是,同样如此澄澈的眼睛里却见不到一点温度,像是渐渐贫瘠的荒野随着最后一朵花凋谢、最后一株草枯萎而变得没有半点生气。

    “陛下,”我跪了下来,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还能听到一声闷响,“小人身无长物,又是一介布衣,却承蒙陛下垂青命我得以整理冯相手稿,小人每日都诚惶诚恐,不敢有半点懈怠,也从中受益匪浅,小人对陛下心怀感激。今日霍缜私闯禁宫,却是因我而起,他并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更不敢对陛下有任何恶意,只想将我带走而已,小人是西津子民,不愿前往东泠,更不愿和霍缜分开,郁小王爷此前有些误解,我已向他澄清。无论陛下如何处置霍缜,鹿鸣愿意同担。”

    “不要……”阿缜对着我摇头,目光中充满了焦虑与急切,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可伸过来想要抓住我的手却依然十分有力。

    杨牧晨突然蹲了下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他冷不丁地开口,“你说这么多,孤问你的回话呢?”

    我整个人一僵,背上全是冷汗,他看起来并不高兴,阴沉得可怕,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答道,“今日的还……还没有做完……”

    他冷漠地注视着我,说道,“何人说要让你去东泠的?”

    闻言,我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然后再看看阿缜,这傻小子终于回过神来,思忖了一会儿,面红耳赤地给杨牧晨叩了个响头,“是霍缜莽撞了。”

    杨牧晨冷哼了一声,他转向郁霖,语气显得十分不屑,“冯幻的遗骨?可笑,竟然用几把死人骨头来要挟孤?一个黄毛小儿也敢同孤谈条件?随你把他煮了、烹了,孤都不会在意。是他自己要寻死,好啊,不想活了,那孤就叫他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杨牧晨放声大笑,我皱紧了眉头,他这莫不是由爱生恨?可为何言语之间除了怒意之外,更多的是无法抑制和隐藏的悲恸。

    在他的笑声之中,不知何处突然有人说话,那声音忽近忽远捉摸不定,听上去却格外耳熟,“他三年前就已经死得干净彻底了。现在,只剩下一小撮骨灰了。”

    “谁?什么人?!”

    “杨牧晨,你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我闻言大骇,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一张脸,果然,只听杨牧晨道,“孙行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在场众人听到这个名字立刻脸色大变,那些禁军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不再将矛头对准我们,纷纷四顾张望凝神屏息,显然“孙行秋”这个名字远比我和阿缜危险了许多。

    “大胆逆贼!竟敢直呼陛下名讳!还不快快现身,留你一条全尸!”

    孙行秋哈哈大笑,不远处有酒坛砸碎的声音,我们连忙循声望去,只见有个人正坐在那枝叶繁茂的大树上,那人穿着一件像是洗不净的灰色袍子手上还抓着一坛子酒,咕咕喝得十分痛快,我定睛一看,果真是孙行秋。

    “阔别三年,上京闻香坊的君莫笑还是那个滋味,够烈,哈哈哈!”

    我心跳如鼓,孙行秋还是朝廷缉拿的要犯,就连郁霖都要他的项上人头,前不久的易阳军哗变,苍那关失守都与他脱不了干系,虽然我已知是云城太守在从中作梗,也将此事如实禀报给了陛下,却未见陛下有任何动作,既没有下令彻查,也没有解除对孙行秋的通缉令,想来他还是不信我。在这种情况下,孙行秋竟然冒着被人认出便会被当场斩杀的风险在东泠派人来谈和的节骨眼上回了上京,前几日被人发现,整个上京都加强了守卫。

    “皇帝陛下,我孙行秋愿意老死边关,可这次回京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替易阳军的兄弟们讨回个公道洗刷冤屈,谈和之前先来把我们的账算清楚!众所周知,苍那关的物资都是从云城运配,可是云城太守克扣粮饷,连过冬的冬衣都迟迟不肯给将士发,都说他是宁察郡王的幕僚,可昧下来的钱粮既没有孝敬上京城里的郡王爷,自个儿也没全贪了。我心里头还在纳闷,没想到,当真是没想到,这吃里扒外的太守竟和东泠的郁小王爷暗度陈仓了起来。”

    郁霖先是一愣,然后咯咯笑了起来,“孙将军真有趣,只是书念得太少,乱用词。”

    我皱眉看着他,完全想象不到这一出在我西津边城蛰伏多年,甚至将苍那关收入囊中,险些攻入西津狠狠反咬的戏码竟是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所为。

    孙行秋笑了起来,“只可惜,冯幻死前早已在边关作了布置。你占了苍那关却是一座空的关隘,难以久守,虽有强兵利刃可惜粮草不济,尽管昆稷山我的烈风军旧部伤亡惨重,但云城还有从苍那关退守的易阳军,你便只能出这些下作的招数令朝廷以为易阳军已经叛变,退不可退,进不可进,否则你会来上京谈和?还冯幻的遗骨?你竟敢拿他来消遣人?!今日你当你还能回得了东泠吗?!”

    郁霖脸色慢慢变了,口气凌厉起来,“孙将军这是在威胁我。我这次只带了两个人来而已,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转而面对一旁沉默已久的杨牧晨,激道,“爃王,郁霖奉我东泠吴王旨意带着诚意来与西津重修旧好,以免生灵涂炭。难道您任凭一个在西津通缉数年的钦犯在此胡言乱语,搅乱两国交好吗?到底是谁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杨牧晨连眼角都没施舍给他,只是紧紧盯着孙行秋,问道,“冯幻在哪里?”他见孙行秋皱起了眉头,冷笑了一声,“躲了三年了,孤对你们没有赶尽杀绝,就是想要等他哪天想通了自己回来,没想到他敬酒不吃吃罚酒。”

    见他的笑凝在了嘴角,我突然紧张了起来,连忙抓住了身边的阿缜,暗叫不好,杨牧晨看上去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有时像是知道冯幻已经死了,有时却又表现得像是冯幻只是为了隐遁而找了个借口。

    杨牧晨猛地夺过身边禁军兵士的角弓,拉满弓弦,一箭射向了孙行秋,怒喝道,“禁军听令,抓住孙行秋者赏银一千两,加升三级!”

    ☆、八十二

    场面一度混乱,我被阿缜拉着避到了一旁,看不到具体的情形,只知道孙行秋应该是受伤了。整件事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我看着那些禁军们纷纷冲向孙行秋,只觉得事情的发展极为荒诞。

    “我们……”

    我最清楚不过阿缜的性格,他受伤不轻,却一直强忍着,我心急如焚,示意我们先回去找大夫把背上的伤口处理了上了药再说,可他听到我说话立刻转过头来冲我摇头,“先别出声,小心刀剑无眼。”

    他直盯着郁霖的一举一动,见他似有逃遁之意,立刻追了上去,我步步紧跟,只见阿缜拦住了郁霖的去路,“何处去?”

    郁霖微微一怔,笑道,“当然是往来处去。”

    “你走不得。”

    “我为何走不得?”郁霖歪着头,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上去正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一派天真,我看在眼里却感到十分别扭,他瞅了瞅我,撒娇道,“鹿哥哥,你朋友不让我走,那我就留下来陪你吧!”

    我无言以对,阿缜却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记得你,在昆稷山。”

    郁霖盯着他的脸慢慢收敛起了笑容,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脸,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今日应该会有一场阵雨,不然不会如此闷热,令人喘不过气来。我发现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我们,他们全去追孙行秋了。虽是在禁宫外,但这里人迹寥寥,大批禁军离去后复又恢复了宁静,只有日光照着红墙朱瓦,婆娑树影送来一阵混着酒香的暖风。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啊,”他转而面对我,道,“我以为你还在昆稷山受苦呢,看样子我应该是错过了不少事,不过这样我倒也安心了。尽管你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过我还是要问一句,你要不要和我去东泠?这次不谈条件……”

    他话还没有说完,阿缜便朝他走了过去,脸色十分难看,我慌忙将他扯住,对郁霖道,“不,我不会去任何地方的。”

    听完我的话,郁霖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吹了一声哨子,他那两个随从便像是从天而降似的落在了他的身后。阿缜立刻挡在了我的身前,那两人功夫极好,否则离得这么近不会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鹿哥哥的朋友,现在我这边是三个人,他们俩都是我东泠精英中的精英,而且你也受伤了,难道还想留下我吗?”郁霖语气轻松地问着阿缜。

    “孙行秋所言是否属实?”

    郁霖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今日你就不能走。”

    闻得此言,郁霖那两个随从便已拔出了身上所佩的短刀朝我们冲了过来,身手迅如闪电果然不是寻常人,他们手中那短刀自然也不是寻常的刀,通体乌黑光芒尽敛,正是由东泠盛产的寒铁锻造而成,传闻中削铁如泥,更别说阿缜此时手无寸铁,单凭血肉之躯在受了伤的情况下要面对两位高手,胜算全无。我忙将阿缜往后推,急切地说道,“这里和皇宫就隔着一堵墙,郁小王爷是要在这里动手吗?霍缜可是有官职在身,你来西津是为了谈和的,却伤了我西津的朝廷官员,到时候你们想走也走不了。”

    可惜我的话并没有任何用,那两把刀直冲着我们而来,我已经可以想象到那破开皮肉的剧痛。而阿缜已经将我推至身后,毫无半分惧色,提拳迎了上去。两方身形交错,快得即使我目不转睛也看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动作,与一旁气定神闲的郁霖相比,我急得满头大汗,从未如此痛恨自己毫无用处,竟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缜搏命受伤。

    突然,一人手里的短刀在交手中脱了手,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冲上去拾了起来,只听阿缜急切地大叫着要我扔掉,我充耳不闻反而用双手握紧了滚烫的刀柄,那上面还有黏稠的鲜血瞬间就染红了我的手,我像是着了魔似的,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再一抬头便猛地看见一人已经冲我而来了。

    这变故实在是太快了,快到根本没有时间让我去思考,所有的反应全依靠着本能,我握紧了刀,将刀尖朝前面送了出去。不知道刺中了哪里,只感觉到手中的利刃破开了一片柔软,鲜血顺着刀锋喷溅了出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松了手,而阿缜也已经赶到了我的身边一脚将那个被我刺中的人踢开。他的脸上充满了焦虑,而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手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掌心里还有那粗糙的刀柄摩擦过度的痛麻感,我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阿缜,突然发现他的身后正紧紧跟着的另一人已经在咫尺之外举起了手中的短刀!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我大叫了一声“小心”,根本来不及作他想,本能地朝阿缜扑了过去,挡在了他的身前。

    “住手。”

    料想中被锋利的刀尖刺入皮肉的剧痛并没有产生,我回过头,只见郁霖的脸色有些发白,少年正狠狠地盯着我,“今日,你我之间恩怨全消。”

    他带着他那两个随从快速地消失了,临走前也没有同我说一声“再见”,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此生再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阿缜身上伤势不轻,两番恶战之后几近脱力,全凭毅力在勉力支撑着,这会儿直接靠着我慢慢滑倒在了地上,可便是这样,他还固执地注视着郁霖离去的背影。

    “就凭我们两个根本拦不住他的,况且,他要回东泠也要过重重关卡,若陛下真不放他,他是插翅也难以逃出西津的,只是陛下……”

    陛下显然对他的去留毫不在意。

    阿缜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他若回去,便是放虎归山,来日犯我大爃,他必是头一把刀。”

    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阿缜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喃喃道,“为何要为我挡那一刀?若那刀真落下,恐怕性命难保,这叫我怎么活?”

    “原来你也知道那会送了性命,又为何要将后背暴露在敌人的眼中?你在战场上也会如此分心吗?难道叫我眼睁睁看着那刀落在你身上,你又叫我怎么活?”

    他不说话了,只是讨好般地蹭蹭了我的侧脸。我没怎么受伤,顶多也不过只是手指被割破了而已,我将他扶了起来,扛着他慢慢走,终于在一条小径的尽头发现了等候多时的阿宇。他并没有离开,只是因为大批禁军的出入他才往僻静处躲了躲,这会儿就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看见我俩一身是血吓了一跳,眼圈瞬间就红了,咋咋呼呼地跑了过来,帮我把阿缜扶上了马车。

    “少、少少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有一大批禁军像是在追什么人,”他战战兢兢地问我,“咱们这是怎么走?缜哥当时说接上您就直接出城,往南走,也没说个具体的地儿。”

    “不出城,也不往南走,我们先回府,请个大夫。”我钻进马车,让阿缜枕在我的腿上,吩咐阿宇,“快些。他要受不住了。”

    “晓得咧!”阿宇应了一声,催着马儿朝家的方向赶去。

    恰在此时,豆大的雨珠终于落了下来,敲打着车篷发出巨大的声响,很快的,那些犹如鼓声的雨声便连成了一片。

    ☆、八十三

    阿缜的伤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严重,只是流血不少看着吓人。我不愿别人碰他,自己亲手为他清洗了伤口,按大夫的叮嘱上了药,他抿着唇,脸色发白,但比刚才在马车里已经好了许多。

    “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现在天气热,伤口好得快些,就是得注意要勤换药,小心仔细莫要令伤处化了脓。”大夫细细地嘱咐我,我低头一一记下了,亲自打伞送他到了门口,让人赶马车送他回去。

    只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大雨已经打湿了我的下摆,湿了我的鞋袜,我收起伞,回身看从天上倾泻而下的雨幕微微叹了口气。原本还在闭目养神的阿缜像是听见了我走动的声音,睁开了眼睛,抬起手招我过去。我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窝进了他的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张开双手避开他身上的伤拥抱住了他的身体。浓重的药味彻底掩盖住了他身上原本的气味,陌生得令我一时有些难以适应,我的手指虚虚地在纱布上划过,难过地问他,“疼吗?”

    他亲了亲我的耳朵算作回答。

    “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反正铺子的生意也不怎么样,索性关了,我们去南边过日子,离南湘近也能做一些小生意,惠城不错,锦州也行,就是要委屈你一身好功夫……”

    “能陪伴少爷,哪里是委屈?”他打断了我的话,抚着我的头发,满脸温柔。

    我笑骂了一声“傻子”,靠在他肩上闭起了眼睛。屋外雨声喧嚣,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屋内的安神香渐渐使得我心绪平静下来,只是阿缜身上残留的那点血腥气和散发出的药味令我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只是少爷大仇未报……”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他说这些,“今日没看见夷岚珣跟出来。”

    “他很厉害,”阿缜不说假话,“但他好像并未尽全力。”

    我皱了皱眉,心中疑惑,夷岚珣绝非善类,对我的仇恨又来得莫名其妙。他今日明明有如此绝佳的机会可以一举除掉我们这两个眼中钉,却不知又是为何竟会放过阿缜?

    “与其想他,还不如想想我们今后去南方的生活。至于报仇什么的……”我闭上眼,有些困顿了,阿缜的怀抱令我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得以平静,那些不安、痛苦都被慢慢抚平,无论给我什么,我都不愿换。

    我没有去刻意打听孙行秋或是郁霖的消息,也没有再踏入皇宫半步,但还是偶尔会从阿宇口中知道一些外面发生的事,不过大抵上和我预料的差不多:一个通缉要犯闹得满城风雨,兴许是因此怠慢了从东泠来谈和的小王爷,人家一声不吭地不告而别了,我和阿缜那件闯宫的事与这些相比反而变得无关紧要了,既没有人上门来捉拿我俩事后问罪,也没有人谈论起。但最令我感到意外的消息是关于崇翘的。阿宇说他死了,因为嫉妒自己的仕童美貌,而下了杀手,结果被抓进牢里还没等到定罪就死了。我不肯相信,可阿宇把官府贴在外面的通告也一并带了回来,是寻他的亲人前来领尸首的。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终是长叹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寸步不离地照顾着阿缜。那日的暴雨过后,天气变得更热了,我怕阿缜难受,一日要给他擦三次身,每每见他脸红露出别扭的表情,我就忍不住笑,被他抓住羞愤地狠狠吻住。

    “你要把裤子也脱下来,下面还没有擦到。”他咬着我的嘴唇,却不妨碍我说话,我眯着眼睛看他,一边脱他的裤子,一边把手伸进去。他的呼吸一下子变粗了起来,眼里像是要喷出火似的,两只搂着我的手开始揉捏我的腰,不老实地到处摸。

    “别……唔……你身上还有伤……”

    可惜我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阿缜的伤果真如那个大夫所言好得很快,我给他换药时看见他身上的那些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可刚高兴一会儿,便想到那痂脱落后便又是一道难看的伤疤,细细去数也已数不清他身上有多少伤痕,而其中又有多少是因我而受的。

    “我都胖了,”他捏着我的手,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宽慰着我,“少爷对我太好了。”

    “我对你不好对谁好呀,傻子。”我捏了捏他的脸,确实有些胖了。这些日子他在养病,我特意请了个名厨来家里给他做一日三餐,各种大补的好食材不要钱一样的做给他吃,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就紧张得不得了。

    “若我病了、伤了,你也会这样照顾我吗?”

    “当然。”

    “那不就结了,”我抱了抱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你是我的人了,往后我们的日子长得很,要相互扶持,要相濡以沫,还要和和气气的。”

    他应了一声,眼睛笑得弯了起来。

    说是这样说,可阿缜还是不再让我每日都待在家里光照顾他了。我索性白天去铺子里看看,原本以为天气炎热又没到节日,裁新布做新衣的人不多,账本一定十分难看,没想到的是这个月竟然没有赔。我有些诧异地指着账本问掌柜,他捻着山羊须同我解说了一通,我大致听明白了,是把南湘运来的丝料换成了我们西津自产的,所以卖价便宜不少。

    “可南湘的丝料更为轻薄透气,上身也更挺括。”

    “少东家有所不知,现在是什么世道,有钱人少,穷人多,穿得起南湘丝料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布庄若只做贵价货,必然不长久。”

    我点了点头,“若是真到衣不蔽体的时候,谁还会讲究衣裳用什么料子。我已经打算要到南方去了,原本是想把这铺子给关了的,可你和这帮伙计做得都不错,就这样做下去吧。这店就算是我送你们的了。”

    “啊呀,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少东家!这若传出去岂不是说我们贪东家的钱,这生意以后还怎么做?”他百般推辞,就是不愿接手我这个铺子,最后我们两方各退了一步,他还算是给我看铺子照顾生意,但每年年底给我算分红。

    铺子的事情就这样先说定了下来,我想了想自己当初开这个铺子的初衷和投在里面的花费、精力,这倒还是个更好的结果。

    出了铺子,我没打算四处闲逛,径直就往家里赶,临近正午,太阳毒辣,街上的人少之又少。路过那间我曾和崇翘常常会面的兴隆饭馆,我不由停下了脚步,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他那日匆匆递了信笺给我分明是有要事相商,怎会如此冲动,做出这样事来,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只是逝者已矣,纵使我心中再如何惆怅,也无能无力了,就是不知宋珉现在怎样了。我这个人当朋友实在当得不怎么好,这么久都未同他联络过。

    没想到就在此时,有一人提着酒坛跌跌撞撞地从酒楼里走了出来,他步伐轻浮,仿佛随时都会跌倒一般,整个人不修边幅,可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原本是想叫他的,可是一想他宋家在上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让人知晓宋三公子喝得酩酊大醉实在有辱名声。我悄悄跟了上去,他却在七拐八拐之后越走越偏。

    “宋珉!”我叫他,他顿了顿,我确定他是听见了,可他却没有理睬我,也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有人在背后袭击了我,重重地击打了我的后脑,我立刻眼前一黑,挣扎着想要回头,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看清,慢慢地倒下了。

    ☆、八十四

    我像是在黑暗中独自行走了许久。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哪里去,整个人像是一块浮木在黑暗的河流里随波逐流。我的反应相当迟钝,仿佛身上每一块都不是自己的,我没法抬起脚,没法举起手,就连眨眨眼都变成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然而我庆幸自己不是完全没有半点知觉的,因为这一片黑暗并不是那样沉寂。

    至少比永眠要热闹一些。

    其实我从未想过死后会是什么模样,是否也是如此彷徨,等待着鬼差来收走魂魄。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开始有声音并且在慢慢地放大,我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只是我的幻觉。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刺耳,很快地,我就感到浑身都在疼痛,那种剧烈的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撕碎的疼痛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我想要将自己的身体蜷紧,也变得极为困难。

    一张脸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然后是他的脖子,接着是他强壮结实的身体,最后是他修长有力的腿,然而,我的目光完全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他剑眉星目,英俊非凡,那对眼珠虽不是如墨般纯黑,但同样深邃。更重要的是,他还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令我忍不住就想要靠近他。

    若鬼差是他这般模样,那他来勾走我的魂我也毫无怨言。

    “呦呦——呦呦——”

    声音遥远而模糊,像是树林中迷途小鹿的呼救,更像是在唤醒沉梦。那些将我紧紧包裹其中的黑夜终于被破晓的光刺破,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尽管视野内仍是模糊一片,可是已经不再是一片死寂了。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喧杂,我的喉咙似是被火炭烫过干涩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各种感官却都开始慢慢苏醒过来,身体上的疼痛变得愈发明显,对周围正在上演着什么也不再是完全的一无所知。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侧脸,停顿已久的思维再度活跃了起来,我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阿缜,急不可耐地想要呼唤他、叫他的名字,或者只是简单地弄出些声响让他注意我便好,可是待我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之后却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他的脸上是毫无掩饰的杀气,他的□□枪头早已染了血,就像是一只凶狠的野狼露出了恐怖的獠牙。他举枪朝对面已经深受重伤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咽喉刺去,眼中是残忍的恨意。

    然而,尖锐的枪头并没有刺穿对方的喉咙,一人飞身挡在了中间,被一枪贯穿了胸膛,血喷溅了出来,我的四肢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失声尖叫了起来,在无力站起的情况下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那三人显然没有发现我已经醒来,阿缜怔了怔,立刻扔了手里的枪,跑过来将我一把抱住,身体在微微发抖,竟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被他一枪穿胸的姜慈朝我伸出了手,脸上又惊又喜,竟还带着笑,仿佛胸口那个大洞没有带来一丝痛苦。

    “信……信我……不是郡王……不是……”

    “闭嘴!”被他挡在身后的夷岚珣按住了他胸口涌出的血,怒斥道,“你当他是朋友,他有当你是朋友吗?!”

    “本王和姜慈刚到这破庙不久,没想到你竟然就在这里,好心解了你身上的绳子,没想到这条疯狗突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一□□了过来,若不是本王没有防备遭这小人暗算,岂会是现在这狼狈模样?!”

    对于夷岚珣的指责阿缜没有半点反应,他专注地检查我身上的伤,捏到我的小腿时我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随之皱了皱眉,低声问我还有哪里不适。其实我哪里都不适,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委屈地看着他,他了然,一把将我抱起。

    对这间破庙我没有半点印象,我已经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当时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久不曾见到的阳光刺眼,我下意识地转过头躲避,发现姜慈已失去了意识,胸口涌出的鲜血将他那身皂衣官服染得更深。我的精神极度衰弱,短暂的清醒并不意味着我的神智已经完全恢复,我甚至要反应很久才能认清此时此刻在姜慈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再见到阿缜的喜悦顿时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眼睛突然酸涩,开始不受控制地流眼泪。此刻,这全是我最真实的反应,没有任何的掩饰与造作,我的心被巨大的悲伤擭撮,那些微不足道的嫌隙、疏离、背叛以及无法原谅都随着他的血和我的泪流得一干二净。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心软手更软的人,在这个时候,我心里唯一的念头竟是一笔勾销,恩怨全了。

    阿缜并没有带着我走出那间破庙。

    一群官兵出现得微妙,不是宁察郡王的人,领头的那个彪形大汉甚至还有些面善,可他们现身的时机颇有些“黄雀在后”的意味。

    他紧盯着阿缜,忽然咧嘴一笑,笑得不怀好意,“霍缜蓄意谋害郡王和朝廷命官,其罪当诛。众人听令,霍缜罪不容赦,当场诛杀!”

    “柯察庆,”夷岚珣突然站了起来,从里面走了出来,可他提防着阿缜,没有离我们太近,但显然他的注意力已经移到了这带着数十个人不明来意的将官身上,“见了本王也不行礼问候了吗?”

    柯察庆笑了起来,“郡王爷说的是哪里话,下官怎么敢不敬王爷,只是王爷是将死之人,生受此礼不如收些纸钱来的实惠。”

    此话一出夷岚珣顿时变了脸色,“放肆!你这是反了!来人!武璋军何在!”

    “哈哈哈!”柯察庆大笑了起来,“王爷是在问武璋军吗?给王爷看看!”

    他话音刚落,便有十几个人头被扔了出来,扔在了夷岚珣的脚边。

    只有阿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将我放下安顿在一旁,从地上捡回了自己的枪,轻轻擦拭着枪头的血迹,淡淡道,“手下败将焉能狂语?今日再战,必不会像当日在武试台上饶你性命。”

    我心头一惊,扶着一旁的枯枝才勉强坐着,阿缜今日的功夫早已超出了我的想象,而他的杀戮之心也早就变得十分强烈了。

    “鹿鸣。”

    对面众人之中突然有熟悉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来,只见宋珉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上非常冷漠,叫我的名字时也没有半点表情,他看着我,用一种近乎冷酷无情的语气说道,“让霍缜住手吧,外面还有弓箭手,我可以让你们死得体面一点。”

    我们……

    我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这个“我们”恐怕不仅仅是指我和阿缜,还要算上夷岚珣和姜慈。若我还有力气,当真要为我这好友鼓掌了。

    ☆、八十五

    夷岚珣见到手下的人头,表情立时变了,除了愤怒之外还夹杂着痛苦。他应该对待下属不错,否则姜慈不会如此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阿缜那一枪,他此刻所展现出的痛苦应该是真实的,若不是时机不对,我不由要欣赏起他此刻的表情来。

    尽管他看起来像是恨不得冲上去手撕了那个叫柯察庆的武榜眼,可最后还是没有轻举妄动,单单这里一个阿缜他就吃过两回亏,更别提已露出了豺狼之心的柯察庆和宋珉。我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宋珉,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严肃到近乎冷酷的地步。

    我心中悲凉,想我鹿鸣这一生碌碌无为,没有多大的成就,更没交到几个朋友,虽从没有害人之心,却各个都有害我的心思,我这蝼蚁般的性命为何一个个都不愿放过我?我此刻虽然已经清醒了不少,但身体仍极为虚弱,不用他们动手,只要再困我一日半日的,我就一命呜呼了。眼下的形势不允许我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我却十分清楚,我和阿缜的处境绝不比夷岚珣好到哪里去。

    “璋之,那日你是故意喝醉引我入套的吗?”我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要问清楚。声音很轻,开口说话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桩极为困难的事情,所以只能一字一顿慢慢地讲。

    他不答,却并没有因为愧疚或者不忍而避开我的目光。

    “你明明那时便能杀我,留到今日,是想以我作饵令阿缜以为我是被宁察郡王所捉,恐怕这些日子里你在阿缜身边不少煽风点火,否则他不会如此失控见到郡王便要取他性命。”

    宋珉脸上淡淡一笑,道,“我早就同你说过,他就是一根不开窍的木头,你却还要花那么多心思在他的身上,有何用?”

    “阿缜是冲动,看到我被伤害就无法控制自己,你不就是利用了他这一点吗?但他答应过我绝不会再随意杀人,你可曾再见他手上沾人性命?”

    我偏过头再也不去看他了,听他当着我面数落阿缜,比数落我更令我恼火,刚恢复一些的身体便有些承受不住,我深深吸了口气,冷笑了一声,同他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宋珉突然暴怒,道,“鹿鸣!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便是你现在这样子!小时候你就目中无人、故作清高,看不起我们这些享着祖辈福泽的官宦子弟,那会儿你一个人坐在最末一排,离大伙儿远远的,避着我们就像避着一堆夜香似的。我还记得你那时穿着一身轻飘飘的白衣,漂亮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仙童,可眼睛却总是只看着窗外那个等你放课的伽戎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非要同你一起玩,像着魔似的,你越不理我,我便越要贴上去。

    “同你做了朋友之后,我才慢慢发现,你不过也是装腔作势,装着一本正经的模样,骨子里也是……”

    “住口。”

    阿缜举起□□直指宋珉,另一手紧攥着拳头,我明显能够感受到他这两个字带着的怒火像是要喷涌而出,顺着手中的□□将对面的人彻底吞没。

    宋珉狠狠地盯着阿缜,他身后那群人纷纷亮出刀来,那个柯察庆更是跃跃欲试,脸上极为兴奋,恐怕是想要仗着人多势众一报当日在武试台上败给阿缜的仇。而夷岚珣此刻却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若不是他刚才见到手下人头时的暴怒,恐怕我要怀疑这杀阵是他安排下的。我心里犯嘀咕,总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合常理,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别扭。

    那边阿缜怒火未消,一触即发,我怕他真动起手来要吃亏,连忙劝住。

    “也难为你忍了我这么久。”我对宋珉说道。看这四周十分荒僻陌生,囚禁我的破庙是建在山上的,人迹罕至,若没有人故意指引,阿缜肯定找不到。

    “可阿缜还是那么快就能找到我。”

    阿缜摇头,“少爷失踪七日有余了。”

    七日?我摸摸肚子,并未感到饥饿,也没有脱水之感,心中更为疑惑,抬头朝宋珉那边看去,他脸色阴沉同往日里那个嘴角总噙着三分笑、仪态风流的世家公子简直判若两人。他身边的柯察庆不耐道,“有完没完?婆婆妈妈!你们这对野鸳鸯到了阴曹地府里自有大把时光厮守,何必急于这一时。”

    我忙用双手裹住阿缜的拳头,安慰道,“别理他,他是故意在激你的,莫要上了他的道。我们两个平头百姓,他们要对付的主要还是宁察郡王,且静观他们打算如何动手。”

    阿缜算是好脾气的,也很能忍耐,就算刚才宋珉当面数落他不开窍,他也能无动于衷,可是只要一牵涉到我,他便变得极为易怒,连下手也变得狠辣起来,骨子里的凶性一点藏不住,全都要爆发出来。

    我不想成为他恃勇行凶的借口。

    夷岚珣显然是听清了我的话,哈哈大笑了起来,“宋珉那日还在陛下面前为你鸣冤,以你俩的交情,你若求他,说不定他今日还会饶你一命。”

    他指着宋珉,问我,“你为何不问问他,他到底为何要杀你?说不定答案会令你大吃一惊。”

    夷岚珣话中有话,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可相比宋珉,这个男人更不足为信。

    “无非就是杀人灭口罢了。”

    “杀人灭口,”他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手,“的确可以这样说。”

    夷岚珣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宋谦对前朝陵氏忠心耿耿,他隐忍了这么多年,最后不惜同南湘派来的细作合谋。只是这一回,孙行秋回来说了云城太守与东泠勾结一事,拔萝卜带泥的,这老狐狸终是露出了狐狸尾巴。鹿鸣,你可知你爹鹿孟衍是什么人?他又是如何死的?我有时真觉得你过得不错,你爹事事瞒着你,让你过最普通的日子,可你却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人。”

    他话音刚落,一支箭便从庙外射了进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阿缜一揽进了庙中,身后密密麻麻的箭雨犹如从天而降,伴着一声声惨叫还有夷岚珣的笑声共同编织成了我这一生唯一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

    ☆、八十六

    我整个人还处在震惊之中,像是被巨浪冲进了深海海底,被冰冷和黑暗压在了最深的深渊,有种窒息的感觉,完全没有注意宋珉已经在柯察庆的护卫下带着残兵跟着躲进了破庙之中。门外的武璋军投鼠忌器,已经停止了射箭,只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不知还有何布置。

    破庙里一下子挤进了不少人,却各自占了一处。阿缜同我在不引人瞩目的角落里,他看着我,显得十分担忧;柯察庆那伙人被大挫了锐气,原本胜券在握的形势也已完全丧失殆尽;相比之下,只有夷岚珣脸上平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你说的话,我半句都不信,”我尽量避免自己的声音发抖,对夷岚珣说道,“你想要洗脱自己害我家破人亡竟编造出这种谎话来,简直丧尽天良!”

    夷岚珣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冷笑了一声。这让我感觉十分不好,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的形容依然一丝不苟,那身绣在祥云暗纹的紫袍没有一丝褶皱,这个男人一如既往的高傲,他似乎永远能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看别人的眼神就像是在注视可怜的蝼蚁。

    “世人只知冯幻放弃尊贵的身份被逐出宗室,还断了双腿终生只能靠轮椅代步,可又有谁还记得我夷岚氏冒着被诛杀九族的风险举族支持伽戎人?这江山至少有一半该是我夷岚氏的功勋!平蒙乱,出东泠,守一方黎民,本王赫赫战勋是靠自己出生入死用性命挣来的,可世人却只知孙行秋!本王何曾有过半句怨言?!现如今,竟教人指着本王骂丧尽天良?!”

    我涨红着脸,找不出半句能够反驳他的话来。我心里乱极了,只能不断重复着说道,“我爹绝不是南湘的奸细,绝不是,他只是个商人,这生意还是祖辈传下来的,他只是偶有同南湘有些生意往来罢了,你血口喷人,凭什么这般说?”

    “本王早已查明,你家与南湘几乎每月都有书信往来,只要一出西津便如泥牛入海,再也跟不到行踪,若是正经买卖,也该追踪得到具体是哪家南湘的商铺。”

    我气道,“那不过是你宁察郡王在南湘不能为所欲为罢!”

    “本王手上有鹿孟衍与南湘惊觉十三骑朱旗主的书信往来,涉及的多为我朝中官员秘辛,后来你父亲贿赂宋尚书,谋得军需差事更得以方便地刺探我军情。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你的好兄弟宋璋之。”

    “什么惊觉十三骑……什么朱旗主……我听都没听说过……”我近乎绝望地看向宋珉,一句话也好,一个字也行,可他却只是沉默以对。我的心一寸寸凉了下来,眼前发黑,阿缜将我半搂在怀中,紧紧地抓着我的臂膀,让我可以依靠着他。

    “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都同你没有关系,”阿缜道,“我们问心无愧便是。”

    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尽管我明白我父亲做的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我没有关系。

    “本王奉劝尔等还是放下兵器为好,都是西津子民,为何要引狼入室?”夷岚珣轻而易举地就将我彻底击垮,他转而去说服柯察庆和他的手下。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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