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鹿鸣 作者:楚危
第9节
阿缜道,“还是原来那帮老伙计,比原来多一成的工钱。东家以前没有亏待过他们,他们很乐意回来,有些回了老家的,我也找了些机灵的学徒顶上了。”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我脑中一片空白,呆愣地看着阿缜,像是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低头顶了一下我的额头,道,“会好起来的,会和原来一样的好。”
我点了点头,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这绝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成的事,从几乎没有一点变化的鹿宅,再到他拿来的我家的老招牌,他根本一直都坚持着终有一日我这个流放昆稷山不知生死的人会回来。他尽他一切的力量,让我们的生活回到原来的轨迹上,而我直到今日才意识到在这背后他所做的远远比我看到的、想到的要多得多。
“这棉到线再织成布,还要扎染晾晒,要有经验丰富的熟手。”
“那我……我又只能做半吊子什么也不会的大少爷了。”我声音低低的,却并不是因为不高兴,“我要怎么办才好,阿缜。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抓住了我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了。我俩就这样拉着手准备回家去,刚走了没几步,他就忽然停下了脚步。
一个男人骑着马在不远处正看着我们。他可能已经来了很久,人群散去他都没有离开。他还是着那身一尘不染的紫袍,戴着玉冠,目光落在我俩相牵的手上,半晌之后,方才收回了目光,直视我们。
“不知羞耻。”
阿缜握住我的手骤然一紧,腿已经朝前迈出了一步,可我却在他前头先开了口,“我俩是光明正大的,不知有何好羞耻的?总好过有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背地里却做些蝇营狗苟的害人勾当。”
“哼,”他看了看刚挂上去的招牌,冷笑一声,“我饶你一命,没想到你却想着要我的命了。看看,这是真打算扎了根同我斗到底了。”
“郡王殿下此言差矣,我不过是在虎口下讨生活罢了,就算我的命再怎么贱,也是父精母血所化、我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岂是郡王殿下说要就得给的?”
他微微一怔,小声咕哝道,“真倒是一样的牙尖嘴利。”
“我不是冯幻。”我再次声明,“这世上不少人年纪不大,可都老眼昏花了。”
我能感觉到阿缜扭头的动作,他在看我。不止是他,事实上就连我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这并非逞一时爽快,而是我慢慢体会到这世上有强大、有弱小,但永远不会有最强与最弱,这些都不过只是暂时的、相对的。
我曾经觉得他一手遮天不可一世,即使现在,他骑在马上我站在地上,可他再也不能仅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捻死我。
他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留下两个字,“等着。”
夷岚珣拉紧缰绳,临走前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阿缜,有些凶狠地喝道,“离我妹妹远点!”接着,一夹马肚,头也不会地走了。
☆、七十一
日落之前我和阿缜就到了家,看了宋大人差人送来的信笺,我久久无言,但我早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是这样能轻易动摇的。夷岚珣的出现并没有冲淡我老店新开的好心情,我一直忙到深夜,丝毫不觉得累,被阿缜催促了几次才窸窸窣窣地爬上床,可兴奋劲哪有那么容易过,在床上反反复复翻了好几回才有了点睡意,却听见门板被人重重地拍打。
“少爷!少爷!您睡了吗?”
阿缜在我的肩头按了按,自己披上外衣下床开了门,他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缜哥!”阿宇像是见到了救星,他急切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说话颠三倒四,可还是能从中分辨出“二夫人”、“醒不来”这样的字眼。我立刻睡意全消从床上爬了起来,对阿宇道,“别说了,带我去看看。”
二娘现在住的地方是整个宅子里最舒服最好的。冬暖夏凉,常年阳光充沛,草木繁茂,曾经是我娘——或许我现在不该再这样称呼她——大夫人养病时住的院子。只是离我原本自己的房间尚还有些距离,以至于我现在有些后悔,为什么还要把她放在那么远的地方。阿缜把他自己的外衣披在了我的身上,不小心触到了我冰冷的手,便握住不放了。我心里烦闷,又十分着急,无助地看了他一眼,他柔声安慰道,“会没事的。”
我当然也是如此希望,可天不遂人愿,等我到的时候,二娘已经神志不清,气出的多进的少。大夫早就请了,可外头宵禁,入夜之后不得随意走动,所以到现在还没到,我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不小心踢翻了铜炉,烟灰散了满地,很快便凉透了。
“鸣儿……鸣儿来了吗……”
我听到她虚弱的声音,大喜过望,忙奔到了床边,握住她的手,“大夫马上就来了。”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事实上她得了病之后经常会神识混乱,大夫说她是认不得人的,可我总觉得,她也许认不出别人但一定能认得我。果然她看着我微微地笑了起来。
“鸣儿真的来看我了,”她竟然变得口齿清晰,字句清楚,“那我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你不会死的。”我立即说道。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便不再说下去了。我知道她对我从来都非常好,万事都依我,总是默默留心我的一切,我的喜怒哀乐她全都知晓。此刻我明明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临到头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对……对不起……”我突然哽咽,千言万语及从知道真相后多日来复杂的思绪终只化成了一句道歉,我的眼泪像是决了堤,全都涌了出来。她见我哭,便急切地想要用手为我抹去眼泪,可手却没有力气始终抬不起来。
“少爷,大夫来了!”我立刻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起身让出位置请大夫为她诊脉。可不知她突然从哪里来的力气,抓紧了我的手死活都不愿我离开,嘴里又开始含糊地念叨着我的名字,听得我难受至极,俯下身在她耳边道,“娘,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这一声叫出口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艰难,她眼睛亮了一下,有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终于松开了一直紧握着我的手。
大夫把完了脉,对我摇了摇头,开始收拾药箱,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便有些急了,“大夫,您好歹下个方子,多少钱都可以!”
“病入膏肓,已药石无灵,”这大夫常来为二娘诊治,对她的病情十分熟悉,“我也就直说了吧,也就在今夜了,公子还是准备后事吧。”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便有啜泣声像是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了我的心上,疼痛并不剧烈却像是毒萝捆紧了我的心脏,慢慢收紧,疼得喘不过气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昆稷山,在那雪山苍柏之间陡生出的绝望一直如影随形的跟着我,不曾有过一刻的安宁。我自以为我已经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可不知不觉又落入了命运摆布的游戏之中。
我腿有些发软,突然有一双温暖又有力的手揽在腰上,我一抬头,便触到了阿缜担忧的目光。在他的帮助下堪堪站稳,我立刻摸索到了床边,将她粗糙干枯的手握在手中里,请求她不要睡去。
这个夜晚很难熬,到了后半夜她时而昏睡时而清醒,连水都喝不进一口。她在弥留之际把阿缜叫到了床边,抓着他的手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喘气。她把我们的手放在了一起,最后看了我一眼,便闭上了眼,再也没睁开。
这世上少了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可终是连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我这一生注定有许多遗憾,但毫无疑问,没有好好侍奉她是我无法弥补的悔恨与亏欠。
阿缜也换上了一身缟素,同我并跪在一起。他往火盆里添了一把纸钱,火光一下子变旺盛,热浪铺面而来,我能感觉自己的眼泪被蒸干,只留下咸咸的痕迹。
我这七天几乎不眠不休,都在灵堂守灵,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不管睁着还是闭着都很难受,阿缜一脸担心地看着我,小声劝道,“少爷去歇歇吧,这里我守着。”
我摇了摇头,又一次拒绝了这一建议。
阿缜坚持,“你身体会受不住的。她最舍不得你,怎么会想见你这样折磨自己?”
“我没事。”我哑着嗓子说道。
他不答,突然搂住我的背,抄起我早就麻木没有知觉的双腿,将我一把抱了起来。我惊恐万状,挣扎着想要下来,却见他脸上露出了甚少见到的悲伤神色。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等着你,现在你必须先去休息。”
我努力眨巴了两下眼,睁大眼睛看着他,发现他的下巴已经冒出了短短的胡茬。我停止了反抗,乖顺地窝在了他的怀里,还没到房间的时候就已经昏睡过去人事不知了。
还没来得及从悲伤的心情中解脱出来,我就不得不面临又一难题——将她安葬在何处。和父亲、大娘葬在一起并不合适,他们夫妻伉俪情深,只是独缺一个延续血脉的子嗣而已,因此才会有我生母进门,她这一生因我被困,死后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再沦为陪衬。我问阿缜,问他想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他未曾半点犹豫便说自己最开始便孑然一身,之后遇到我,便再也不需要别人了。我笑他不懂,一个自己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会有与自己相似的面容,是自己生命的一种延续。想想杨牧晨一代传奇,坐拥西津,若他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等他百年之后,这万古山河又该留给谁呢?
可就是在如此世情之中,我的阿缜才显得格外难得。
“我也只要你就好。”我轻轻吻了他的脸,看他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七十二
我好不容易忙完了二娘的后事,刚喘了口气,新开张没多久的铺子又出了岔子。前线已经交上了战,在苍那关打得如火如荼,就连南湘的商人们这段时日也不敢过来做买卖了,棉、麻之类的原料因此也是一天一个价,这生意才刚刚开始做就注定要血本无归。我硬撑着一口气去同那些货商们交涉,一天下来连口饭都不能好好吃,好不容易谈下来一笔买卖,成本也是比以往正常的进价多了三成,我心知此举必不得长久,至多只能解我目前的燃眉之急。
前线边关紧张,各地包括上京城里也早就戒严,入夜之后便不可随意走动。阿缜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最近更是直到深夜才会到家。我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见不到他,只有晚上等他回来之后才能同他说说话,因此那点辰光我也倍加珍惜。
我看着他吃宵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令我险些扑了个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今天操练了一天,出了一身的汗,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
我索性拦腰抱住了他结结实实地靠了上去,手朝他那层层衣服里摸了进去,再慢慢往下摸。
“少、少爷……别……”
“我连你这儿都不嫌,还会嫌弃你脏吗?”我攥着手里沉甸甸的□□,咬着他耳朵说道。
他低着头,扒着碗里的参粥,烛光中只见耳朵根有些微微发红。只要我一说些昏话逗他,他就害羞,脸上看不出来,耳朵却每每都十分老实。我使坏,故意凑上去朝他那片泛红的耳朵呵气,手上也轻轻捏了一把,他的手一抖,两三口就把碗扒了个干净,接着往桌上重重一搁转头来扒我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还是很昏暗,我以为自己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忙慌慌张张地要起床。脑袋晕晕沉沉,我想不起昨晚把衣服脱在哪里,浑身处处都不对劲,连动动小手指都有些吃力。
幸好脖子还转动自如,我扭了下头,立刻就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阿缜。他可能早就醒了,双目一片清明,看到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孔令我一下子就回忆起了昨晚的事,连忙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了一对眼睛出来瞅他,声音粘糯,“早。”
“不早。”他凑到我跟前,轻轻吻了一下我的眼睑,再拉开被子露出我的整张脸来舔了一下我的唇。他这会儿倒是气不喘,脸不红,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我问:“你怎么没去禁军营?”一看见阿缜,我又不想起来了,只想同他一起赖在床上做对懒虫。
我这寻常的问题反倒像是问住了他,见他沉默,我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阿缜不是个会在心里藏事的人,这些日子里时常同我说起前线战事,眉间忧虑日益加深,这些种种我都看在了眼里,此刻见他这模样恐怕是与战事有关,“苍那关出了什么事吗?”
他叹了口气,将我搂紧,“前线战事胶着,易阳军立场不明,除了驻守云城的守军之外,其余各地驻军都已调往了苍那关,可是这次东泠早有准备,领兵的是个厉害的角色。朝堂上有人提议让宁察郡王领兵前往,陛下已经准了。”
我心里一沉,道,“他是武将出身,若国有大难,他理应领兵。就算陛下再怎么不放心他功高盖主,这会儿竟无人可替他了。若孙行秋还在朝中……”我顿了顿,说不出是何滋味,觉得只剩下麻木了,“看来我家的事是要不了了之了。”
可他若真是国之栋梁,陛下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守护我西津国土家园的柱石良将,我又该如何?我的私仇与这些大义自不可相较,可我难道就要活该自认倒霉,就算是家破人亡也不能找他报仇了吗?
我推开窗,湿气浓重的风扑面而来,眼瞅着是要下雨了。
“他出门的时候带伞了吗?”我问在屋子里收拾的阿宇。
他低着头脸憋得通红,回答道,“没吧。”
“行了。”我瞧他那别扭的模样自己也跟着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及时让他撤了手,他立刻长舒了口气,仿佛叫他收拾床铺是酷刑折磨。我看着天上乌云滚滚的样子,还是放心不下,拿起一把大油纸伞准备去接阿缜,又问道,“他说了几时会回?”
我上午醒过一回,被阿缜喂了点吃的,又赖在床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近黄昏,阿缜却不在,问过他们才知阿缜去店里了。
“没说,”阿宇咧嘴一笑,“少爷就放心吧,阿缜哥那么大的人,可不会走丢的。”
我白了他一眼,“我是怕你们阿缜哥被人拐了。”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刚走出门就瞧见巷口一顶挺眼熟的轿子,走近一看,往后门去的那条小巷里站着两个人,还是上次那位置,主角还是上次那两人。
“郡主所言,霍缜恕难从命。”只见阿缜朝后退了几步,语气有些着急。
“霍缜!你可别不识抬举!我们郡主救过你的命,现在郡主有求于你,你竟敢推辞!”那黄衫的丫头还是那般泼辣,咄咄逼人,我不禁皱起眉头来。
“郡主属意于你,要招你为郡马,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你居然还……”
我头中“嗡”的一声,抱紧了手里的伞,朝他们走去,只听霍缜道,“郡主若要我的命,只管拿去,霍缜毫无怨言。可是我心早有所属,无可收回,若这样迎娶郡主,岂不是欺骗郡主?”
我脚下一顿,只见夷岚珂惨笑了一下,道,“我知晓了,今日所求无礼,还望霍校尉不要介怀。”那黄衫丫头似有不甘,不肯作罢,不顾主子阻拦,叫道,“霍缜!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郡主远嫁中州吗?陛下与郡王已经有了打算,想要用郡主与中州联姻,霍缜现在只有你可以帮郡主了!”
“我……”
“阿缜帮不了你们。”我在他们身后冷冷地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jj真是太垃圾了……
☆、七十三
我抱着伞一步步走了过去,看着他们脸上各自惊现的不同表情,道,“郡主应当很明白,您的婚事不是您可以做主的,甚至也不是郡王可以做主的。你想要叫阿缜如何帮你?上殿求陛下赐婚,将郡主许配给他吗?还是要带你私奔一走了之呢?”
“怎么又是你?鹿公子,恕我直言,此事与你无关。”
“没错,又是我。”我打开了伞,把它撑在了阿缜的头上,同他站在了一块,“怎么与我无关?你们郡主要阿缜可曾问过我?”
“霍校尉不是公子你的人,为什么要……要……”
那丫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得慌,看了看我又瞅了瞅阿缜,终似恍然大悟,再看我俩的表情分明多了几分嫌恶。
“你先回马车上去吧。”
“郡主……我们走吧,你还有什么同他们好说的?”
夷岚珂不说话眉头紧皱,那丫头顿时泄了气,慢慢朝巷口的马车走去。
见状,我把伞塞进了阿缜的手中,道,“我也暂且回避一下。”
背过身多走了几步,薄薄的一层雨水落在身上,无知无觉,可不消片刻,衣裳便湿了,冰凉凉地贴在身上。我站在细雨之中,看街上来往匆忙的人,不知明日又有何突如其来无从预测的变数在你我身上发生。
身后的夷岚珂不知会和阿缜说些什么,我已不会再在意了。爱自己所爱,求自己所求,热情、大胆,夷岚珂虽是金枝玉叶,身上却有江湖儿女的洒脱,今日她孤注一掷,却不会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头上的雨忽然停了,我抬起头只见一把大伞撑在了我的头顶上。
“说完了吗?”我问他。
他点了点头,拥着我的肩膀朝回家的方向走,走了几步,阿缜突然停了下来,对不远处的马车道,“从今日后,便不能再与郡主见面了,此去中州路途遥远,还望郡主多加珍重。”
马车的车帘已经完完全全放了下来,也不知阿缜的这一声道别她有没有听到。
五天后,翎珂郡主匆忙出嫁,上京城在白日里也张灯结彩,挂满红灯笼,载着嫁妆的马车排起了长龙,比过节还热闹。我在酒楼上看着,看那顶花轿从那条城门大街上慢慢走过。
“郡主是想要跟霍校尉私奔,可霍校尉并不想带她走,是她自作多情了,是不是?”
崇翘这话说的有些刻薄,可也没有说错什么。他见我不说话,笑了笑,“鹿公子你难道不高兴吗?以后可不会有人再觊觎你的霍校尉了。”
我瞥他,“我只是不忿,即使身为郡主,也无法做主自己的婚姻,一世风光可仍摆脱不了是一枚棋子的命运。”
“那是她相错了人,”崇翘举起酒杯略沾了沾唇,“这世上哪有那么幸运的事情,你喜欢的人刚好也中意你呢?”
我睐了他一眼,贼兮兮地笑了起来,“宋珉很中意你的。”
他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对于我那位好友的秉性我自然十分清楚,他不是不中意崇翘,而是他中意太多的人,自从上次我对他说出那番话后,原以为会点醒他,没想到他竟变本加厉,日日流连花街柳巷,来者不拒,不知在搞什么鬼。
“他向我讨了白鹤。”
我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少年确实久不见他跟着崇翘出来了,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他的容貌,的确清秀可人,是宋珉喜欢的那一种。
他看起来心情十分不好,又与我对酌了几杯水酒之后便早早告辞,留我一人在饭馆独酌。看热闹的人群慢慢散去,那一抹喜庆的红色终于消失在城门口。人生多有不如意,或是情路坎坷或是仕途不顺或是怀才不遇,就连坐在重重宫阙中掌握天下的王者也不可能事事顺遂,称心如意。
我瞥见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笑容便不自觉地浮现在了脸上,连忙结了账,匆匆下楼,刚巧遇上霍缜跨入店中。
“霍校尉好巧啊。”
他不知我这是唱哪出,眨着眼睛盯着我瞧,表情十分迷茫。
我喜不自禁,问道,“您来这儿喝酒还是吃饭呀?”
“接人。”他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微笑,淡淡地回答。
“接谁呀?”我向前凑了凑,故意问道。
他笑意渐深,走上前牵住了我的手,同我十指相扣,“你。”
我尽量不去想宁察郡王的那些事,尽情享受眼下这些与阿缜在一起还算平静的日子,然而事情竟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占据苍那关多时的东泠军队竟被一支来历不明的民兵打得落花流水,我军又夺回了至关重要的苍那关,不仅如此,东泠还派来了使臣送入了一纸和书,表示要谈和。
这还是有些稀奇的。市井中的消息也流传得很快,多日来的惶惶不安终于烟消云散,至于这谈和——
“自然是不能和东泠谈和!兔子还敢跟狼谋共处?若是接受他们的谈和,岂不是要被耻笑?这东川大陆还有我西津的立足之地吗?依我看,就该让宁察郡王领兵直捣翡寒城,生擒东泠吴王,一雪前耻才是!”
众人纷纷称是,我和阿缜坐在众人之中对视了一眼,选择沉默以对。今日城门大街不比前几日郡主送嫁来的人少,只因为东泠派来谈和的人就要到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东泠人踏入上京城,不少人在门梁上挂上雪亮的兵刃,意为恫吓。
阿缜脸色有些阴沉,盯着城门目不转睛,应该也是对于前来谈和之人颇有兴趣。
“听说这次东泠派来的还是个王爷。”
“嘁!那是自然,难道派个无名小卒过来不成吗?”
“哎,来了来了!你们快瞧!”
我连忙跟着看了过去,便听身边有人嘀咕,“怎么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东泠欺人太甚,竟遣了个孩子过来!等等……他骑的是什么?!”
离得最近的人群已起了一阵骚动,只见一个十五、十六岁的少年骑着一头银色的巨狼踏入了上京城的城门。
我“噌”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边的阿缜显然也已认出了他。
此时的林愈不再是当日我在昆稷山遇到的那个瘦弱少年,他披着金色的铠甲,背着一把似被月色浸染过的寒刀,□□的巨狼像是一条温顺的狗,驮着他像是走在荒野冰原上。他目无表情地看着四周面露惊慌的人群,目光在我脸上曾有短暂的停留,但即刻便毫无反应地移开,以致我分不清他是不是看见我。
林愈——不,东泠吴王的幺子,三皇子郁霖只带了两个随从,就这样独身一人来了西津。
☆、七十四
上京城里又热闹了起来,市井谈论的主角仍是数日前入京的东泠三皇子郁霖。各种传言纷纷,现在占据上风的说法是他在狼群中长大,是个吃母狼狼奶长大的狼孩,现在一日起码要吃一顿人肉,言之凿凿,信者无数。
就连到我铺子里挑料子的丫鬟都在议论。
“那可不是我瞎说,我听小丁哥说,一入夜,都能在云城听到苍那关外传来一声声狼嚎,娃娃吓得都不敢哭。”
“那倒是,小丁哥在云城知府府上当差,自然最了解不过,看来那个郁霖还真是个狼子,不知吃不吃活人?望他早点离开西津才好……”
我随意翻着手上的账本,心思却在那两个女人的交谈上,眼见就翻到了最后一页,一旁的账房先生恭敬地问我有何问题。
“没什么问题,这天眼看着就要热起来了,明日起叫人煮一锅绿豆汤,每人喝一碗再开工吧。”
“诶,谢谢东家!”
我就喜欢看别人的笑脸,把账本一合,也不多待,东家总是待着,那些干活的多不自在。
我出门时带了阿宇,这会儿颇为后悔,这小子鬼灵精得很,走了一会儿便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再走会儿便察觉出了我在跟着那两个丫鬟。
“少爷……”他欲说还休,吞吞吐吐,明显是心有顾忌,可想要给阿缜打抱不平便顾不上这么许多,“虽然我不会告诉阿缜哥,可、可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阿缜哥虽然是个硬邦邦的男人又不会生孩子,但他可是把少爷捧在手里,含在嘴里的,放在心尖上的,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比他对少爷还要好了。”
他一脸愁苦,似是在替阿缜委屈,“那些女子哪里比得上我们阿缜哥。”
我又气又好笑,还记得他当日给我收拾屋子时那惊慌失措的尴尬模样,也是难得他现在会这样想了,“你缜哥知道你这么忠心耿耿吗?你少爷我是有正事要做,你少说话,老实跟着就是了。”
阿宇连忙道,“我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少爷说啥就是啥。”
其实我没见过云城知府,对他的全部印象也就只有那处庞大奢华的私宅,可他的家丁我却是打过交道的。那两个丫头口中叫着“小丁哥”,把买的东西给他看,问他好不好看,那人一脸涎笑地说好看,手却十分不老实地往那个漂亮丫头的屁股上摸。
我问阿宇就凭我们两个能不能把那个草包带回去。阿宇大为震惊,失声道,“这人比作烂泥都唯恐高抬了他,把他带回去干什么?他连缜哥一根小拇哥都及不上!”
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想什么呢?带回去我有事情要问他。”
根本不用我动手,我就站在巷子口把把风,一转眼的功夫就看见阿宇偷偷摸摸地扛了个麻袋走出来。我挑了挑眉,道,“挺厉害啊,阿宇。”
阿宇瘪着嘴道,“都是缜哥教得好。”
麻袋里的人没什么动静,老实得很,到了家解开才发现阿宇下了狠手,把人给打晕了过去。那小丁哥被绑在柴房里头,先饿上两天,等第三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叫人进去送了一碗清水和一个肉包。
我站在门外,只留一个模糊不清的侧脸,那个小丁哥受了惊吓又生生饿了两天,早就气息奄奄丢了半条命,盯着吃食两眼直冒绿光。
“知道我们少爷请你过来做什么吗?”阿宇摆出一副穷凶极恶的嘴脸说道。
“别、别杀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抽抽噎噎,只是我现在没有耐心同他叙旧让他一点点回忆起来,更不想要害他的性命,只想尽快地验证我心中那个盘桓已久的想法。
“我们少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敢隐瞒或是欺骗,我就把你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阿宇应景地拔出小刀在他眼前晃了晃,只是划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连血都没流出来,就听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我皱了皱眉头,闻到一股腥膻的臭味,轻咳了一声,示意阿宇不要做得太过。
“其实是我有个朋友是云城人,书信不通,我很担心他,听说小丁哥在知府老爷的府上当差,所以想要打听打听云城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不紧不慢地问道。
他止了干嚎,抽泣了一会儿,我耐着性子等他终于冷静下来,听他回答道,“因为易阳军反了,苍那关被东泠人占了,大概云城也守、守不住了吧……不、不过东泠人不是来求和了吗?”他知道的倒是不少。
“云城有重兵把守,不是只有易阳军,知府大人难道就没有抵抗吗?”
他面有难色,似有难言之隐,“都……全都反了……”
“全都反了?”我故作惊讶,“他们食西津的俸禄,穿西津的军衣,竟引外贼入侵自己的国家,真是罪无可恕。只是苦了边境百姓,流离失所。只是小丁哥有所不知,失守的只有苍那关,云城可是好好的,就是不知知府大人一走了之之后,是谁守了云城?”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讪讪地不说话了,我使了个眼色,阿宇又拿出了那把刀来,他又是一阵慌乱,显然怕死到了极点。
“小人真的不知……小人就只是个家丁,哪里晓得军政大事……”
“真不晓得?”我换了个口气,“那易阳军为何会反你总该知道吧?”
他怯怯地说,“我只知道下个月是宁察郡王的生辰,知府大人忙着准备生辰纲,往苍那关的军饷可能……可能送迟了……些吧……”
我冷哼了一声,“不是送迟了,而是被你们知府大人扣下了吧!谁给他的狗胆,连前线将士的粮饷都敢克扣!”
果然不出我所料,易阳军谋反一事却有隐情,可恨那云城知府仗着有宁察郡王撑腰,不仅克扣粮饷,弃城而逃,竟然还把所有的罪名全都推到了孙行秋的头上,果真是一石三鸟的毒计。我心绪难平,可当务之急便是要让陛下知道此事个中曲折。我把柴房里那人交给了阿宇,独自出了门。
可是刚一出门,我就像是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往何处去了。我想起之前那次面君,便犹如芒刺在背,这还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我这一白丁又该如何才能进到宫中去。我脑海中快速略过无数个念头,可都被自己迅速地否决,眼前车如流水马如龙皆像是虚影,只有我刚刚才得知的那个秘密才是笼罩在其外的真实。
恍然间,我在人群中瞥见了一个匆匆背影,仅仅只是一眼,便让我立刻下了决定,悄悄跟了上去。
☆、七十五
当看到那个身影慢慢接近冯幻旧宅的时候,我在这个初夏骄阳天发了一身的冷汗。刚刚我还在思考如何再次入宫向陛下秉明一切,然而此刻突然见到他却令我踯躅不前,不知该不该跟上去,相比刚刚才从别人口中讯问出被隐瞒的真相,他会出现在此处更叫我震惊。
错过了下种的季节,所以小院里仍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鲜活的颜色。灰墙青瓦依旧,木门紧闭,像是一直在等谁将它轻轻推开。杨牧晨就站在那扇门外,西津一代雄主佝偻着背,仿佛将这一生的意气尽数收敛在这条躯体中,竟叫人瞧出了几分苍老。
他们的故事应该很长,但是冯幻已经不在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纠葛或爱或恨也早就尘埃落定,留下来的只有那些会随着时间慢慢褪色的回忆了。
“他以前喜欢坐在椅榻上看书,累了就索性睡了,所以要垫得够软够厚,待在这儿真是委屈他了。”杨牧晨在沉默中环视了一圈后,突然开口说道,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我听。他的脸上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表情,非常温和没有一丝戾气,就像是一只回了巢的猛兽,将自己的尖牙和利爪全都收敛了起来,只露出温柔和善的一面。
此刻他不是君王,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我并没有刻意隐蔽,他也应该早就察觉到了我,但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排斥,仿佛此行是我俩早就约好一同前来。
“他可矜贵了,每日晨起要饮一杯梨花醴,还要盛在玉龙夜光杯里才行。他的东西别人还碰不得,碰了他便要生气。” 我见过不少珍宝,还是有些见识的,那夜光杯是五百年前陵氏祖先刚做主江山的时候,北海国送来的贡品,现在在世上的便只有这一只了。如今东川三道十四国只剩下这么几个,北海国的国都已经荒了,恐怕早就被荒沙掩埋。
杨牧晨随意翻着冯幻的那些书,自然会看到他留在书上那些信笔所图的小画和随意记录的批注,也忍不住会心一笑,他笑起来十分温柔,简直判若两人。他颇为留恋地看了很久,长叹了一口气,合上了书下意识地想要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又觉得不妥才悻悻地作罢,却也拿在手上舍不得放下。他坐在那张特别矮的椅子上,蜷曲着腿,沉默了良久才抬头问我,“他出身高贵,世袭爵位,自幼聪颖过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换作你是他,敢不敢就这样跟着当年还是个奴隶的孤亡命天涯?不但颠沛流离、与亲朋反目,被断绝父子亲情,还折了双腿,终生不能再站立行走。”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笑了起来,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所以这世上只有一个冯幻。皮囊再如何相像,总归不是他。遇见他,便再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可他却十分可怜,他什么都没有了,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我却令他一败涂地。”
可此刻杨牧晨的表情却像是在说一败涂地的人是他自己。
他站了起来,手指在家具、摆设上一一细细拂过,闭着眼睛,脸上慢慢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冷漠神情,轻轻吟道,“祥光□□满皇州,红墙遥想轻舟。
“飞花逐水平生志,独笔书青史,都在相思外。
“铁马冰河冷寒衾,惯看浓秋风哀。
“绿蚁新酿无人饮,良人依旧在,沉梦千宵里。”
“沉梦千宵里……千宵里……”他突然捂住了脸,反反复复地重复着最后那句,声音都变得颤抖,“沉梦……千宵里……没有,从来没有,为何如此狠心?!”
“陛下!”
他像是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汉,连站都站不稳,左右摇晃仿佛即刻就要跌倒在地上。我此时顾不得越礼,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却被他一把推开,只见他眼角发红,像是被逼到了绝境。
“没有!这三年里孤从没有梦见过他一回!”
“您要去哪儿?”我看他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跑去,不知又准备往何处去,不由担心地问道。他猛地站住,一动也不动,我拦在了他的身前,“陛下,您是如何从宫中出来的?身边为何连一个侍卫都没有?若再不回去,只怕宫里已是急得人仰马翻了。”
可他根本听不见我说的话,他力气极大,一巴掌便将我扇到了一旁,我根本拦不住他。僵持中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我定睛一瞧,那衣服看着十分眼熟,以为是巡逻的禁军路过此处,我连忙大声疾呼。
来的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姜慈。
他并非碰巧路过,确实如我所料,因为陛下私自出宫,此刻宫中已然大乱,不单是他,阿缜所在的禁军也在寻找陛下。
然而陛下此刻却状若疯癫,根本不认得任何人,也听不进任何话,武璋军的兵士不敢冒犯龙体,而杨牧晨又是伽戎第一勇士,几乎全被他撂倒在了地上。他指着躺在地上不敢还手的一干人等,阴恻恻地冷笑道,“看谁,看谁还敢拦着孤,看谁还敢帮着冯幻躲着孤。”
“陛下应该是又服了金丹了。”我听见姜慈说道。
可我还没有原谅他,不想同他说话。他吃瘪,脸色尴尬,但更多是难过。
姜慈别无他法,立即叫人跑去通报,此处偏僻,还以为要等上许久,可一眨眼的功夫,便又见一队人马疾行而来,为首的正是霍缜。
他在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见了我,不作任何犹豫便直冲而来,卸了背着的□□,同杨牧晨动起了手来。
我一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既担心阿缜不是陛下的对手,又担心他出手重了伤了陛下,又落得个忤逆的大罪。虽不知陛下吃的是什么金丹,但我猜测恐怕是会令人产生幻觉的丹药,只见他出手狠辣,阿缜只是闪避,步步后退,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你还在等什么?”我转向姜慈,终于忍不住怒问道。
他苦笑了一声,道,“你终于理我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只听那头阿缜低声说了一句“下官得罪了”,紧接着一指狠狠戳在杨牧晨背脊上某一处,对方的拳头竟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之中,两眼瞪着前方,仿佛难以置信,然后浑身僵直地向后倒去。姜慈眼明手快,伸手一托,将陛下稳稳接住。
☆、七十六
陛下被火速送回了宫中命太医诊治,阿缜因“弑君”之嫌被宁察郡王顺理成章地关进了天牢,至于我,则因为陛下突然疯癫时只有我在场,他便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与我脱不了干系,同样难逃大逆不道的嫌疑,便与阿缜一起去天牢里做一个伴。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大概因为有阿缜在我身旁,所以再次步入这漆黑阴森的监牢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不适,也没有令我回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昆稷山就像是上辈子的事儿。
在天牢里头待了半天见不到一个人,也没有当官的来提审我们,安静得有些出乎意料。地上还铺着干净的干草,我和阿缜并排坐在上面,我靠着他肩膀闭着眼养精蓄锐,结果过了很久他突然开口道歉,“连累你了。”
我有些迷迷瞪瞪,听到他这么说便伸手扳过他的脸,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不许这么说。”我的阿缜就是太耿直了,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记得自己这个小小的校尉应当做什么,却忘了面对的那人是何等身份,哪里像那个站在旁边看戏一点都不愿沾手的姜慈。
“你瞧瞧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不也被关进来了?不关你的事,我俩可是夷岚珣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伸手将我揽进了怀里,道,“我并没有伤害陛下龙体,也没有那个意图,他一两个时辰就能醒的。”
我心想只有我相信也没什么用,就算陛下醒了,我俩今日能不能走出这天牢也是未知之数。不过生能同衾,死能同穴,倒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毕竟这就是我想要的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提前来到,少活了几年罢了。
我抬头见他脸上有些忧虑的神色,还以为他在纠结连累不连累我的事儿,便想好好开解他。他却摇了摇头,皱着眉道,“我在担心陛下。陛下服的那个金丹是什么东西?”
我想了想,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阿缜,你最想要什么东西?财宝?还是前程?”
他眨着眼睛盯着我,面红耳赤地不说话了。我装傻充愣,“都不是吗?那你想要什么?难道是美人?”
他抱紧了我,耳朵红得滴血,小声道,“少爷你明知道的……”
他此刻没有半分平时冷峻寡言的模样,却也叫我爱惨了。
我轻轻咳了一声,道,“历朝历代都有不少皇帝服食丹药,前朝末代便有玄帝、清帝因为误服金丹而丧命。他们坐拥江山想要什么得不到?可是人终是会死的,这些财富权势并不能真正带走。我们口呼万岁,可并没有人真的能活这么久,但这无法阻碍他们想活得久一点……”
“陛下不像是这样贪求长寿的……”
我点头,“我们的陛下同他们求长生贪恋富贵不一样,可他亦有所求,而且他所求的是连人间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
阿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有些难以理解,我叹了口气,“我也只是猜测。陛下恐怕这三年来都无法接受冯幻已经去世的现实,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谁都无力回天,只能借由丹药在幻觉中寻求一点慰藉了。”
我们在囚室里不知过了多久,可五脏庙却是知道的,闹了起来。我的肚子在静谧的天牢里发出清晰而响亮的“咕叽”声,我揉了揉希望能好受些,对阿缜道,“也不知这天牢的囚饭会不会比别处的好吃些。”
“恐怕鹿公子没有这个口福了。”
我们站了起来,朝通道的尽头望了过去,只见来公公带着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他带来了陛下的口谕,将我俩立即开释。拉着阿缜磕完头谢完恩,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原本以为此事若有宁察郡王从中作梗必不能善终,没想到我们俩竟能如此轻易地脱身。
“是姜大人在郡王与陛下面前力证两位清白的。”来公公慈眉善目,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地为我解惑,可他的话却反而令我更为困惑了,“鹿公子何不亲自问他,姜大人正在外面。怕是觉得牢里晦气所以没有进来。”
我顿了顿,再次谢过来公公,便询问起陛下的龙体。
“陛下已经醒转,太医号过了脉,幸而未伤根基,只需多加调养便可无碍。”他看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我的脸色,又道,“另外,陛下让公子从明日起至宫内书阁整理冯宰执的手稿。老奴明日起卯时在前庆门候着公子,申时再送公子回府。进宫的腰牌晚些会送到府上。”
“等等……这……”这差事来的太突然,连半点征兆都没有,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我去整理冯幻的手稿。太学院里那么多学富五车的大学士,哪里轮得到我这个还没考取功名的学生?我有些难以置信,反复向来公公确认,“真是陛下的意思?”
来公公含笑道,“自然是陛下的口谕,公子自当遵从便是了。”
我几欲提起夷岚珣,可看着来公公的背影又将话全都咽了回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出了天牢,这段不长的路却令我回想起了那天他带着我从小楼走到宫门,穿过回廊路过宫阙,从惊魂未定走到平静无澜,直至在那扇门开启后看见等候良久的阿缜。他仿佛才是一个真正的旁观者,朝代更迭、日新月异一切尽在眼中,悲喜哀乐、恩怨情仇却都短暂如逝水,“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有寂寞深宫、白头宫人才是禁城中永恒不变的景。
来公公将我们带出了天牢便立即同我们话别。我看见姜慈果真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可看他的样子并没有想要过来的打算,见到我们出来便准备转身离去。
“姜慈!”我叫住了他,他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我们之间也不过就是几十步的距离,却不知谁该向对方迈出第一步。
“我是来谢谢霍校尉的。”
“言重了。”阿缜朝他抱了抱拳。
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他摸了摸耳朵,有些不自在。
“我……”
“你……”
我们两个人同时开口,又立刻都截住了话头。
姜慈笑了一下,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一点青涩的痕迹了,分明的棱角和消瘦的脸庞令我无从回想起过去我们三人的时光,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红,道,“我要当爹了。”
我一愣,这才想起他曾同我说过他去年年初成亲的事情。
“恭喜。”我笑着点了点头。他脸上是初为人父的兴奋与喜悦,或许他只是迫切地想要找一个人分享他的喜悦,但这确实同样也感染到了我。
他望着我,头顶的白槐花飒飒而下,终于在苦夏来临之前彻底落尽了。
而我的话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七十七
我原本以为在皇宫的书阁待上一整天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幸而冯幻的手稿为这件事添了许多乐趣,整理他那些有趣的笔记、评论,誊写他精彩纷呈、妙语连珠的文章实在是一件能令人忘忧的工作。从兵法政事到乡野趣闻皆信笔拈来,难能可贵的是,就连我这个不怎么喜欢读书的人都看得入神不忍释卷了,真是受益匪浅。认真读过他写的那些东西,我不由感叹此人学识之渊博,确有经天纬地之才,东川三百年无人能出其右的评价毫无托大之嫌。
日近西斜,来公公一直没见我出来便上了书阁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书桌前端坐了一整天。我有些恋恋不舍地跟着来公公出了宫,想想年少时因为叛逆而浪费的大好时光便有些懊悔。
阿缜对于我开始挑灯夜读颇为不解,但仍殷勤地替我打着蒲扇。
“唉。”他听我叹了口气,忙问,“怎么了?”
“热。”我睨了他一眼,他立刻把扇子打得呼呼作响,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样抱着我,扇得再快也没用。”他一僵,撤了圈在我腰上的手,从榻上慢吞吞地爬了下去,脸上十分平淡,可在我看来却是极为委屈的表情,像是对我无声的控诉与鞭挞。
“少爷早点歇息。”
我看着他退出了房间,手里的书翻了几页,虽然燥热已解,却再也看不下去了。我支棱着耳朵听他的动静,可等了半天都不见他进屋。直等到夜深,我在床上半梦半醒迷迷糊糊,身旁才有了悉悉索索的声响,我知道是他悄悄回来了便翻了个身把腿往他身上搁,身体也朝他那边靠过去,刚贴上没一会儿,我就从迷糊中彻底惊醒了。
“你怎么这么凉?”我揉搓着他的胳膊,他的身上凉得不太正常,我紧张地问道,“是不是生病了?哪里觉得不舒服?”
“没有。”他把我朝床上按了按,搂紧了我,“不热了,睡吧。”
我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去泡凉水降温?怕我嫌你热?”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显然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挠他的痒,把他压在床上捏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如愿,“是也不是?”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以后不许这样,骤冷骤热容易得病,”见他居然还有些犹豫,我连忙道,“是我错了,你一走我就觉得有点凉,在昆稷山落下的病根,你必须每晚都抱着我,否则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我,我知道他这算是被我说服了。
我喜滋滋地从他身上爬了下来,抱着他一条胳膊,突然睡不着,精神了起来,便同他讲白天在皇家书阁里看的那些冯幻的手稿,直到渐渐睡着。
我很少出那幢书阁,一是不敢在皇宫中随意走动,二是冯幻的那些文章对我的吸引实在太大。我前二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求知若渴的时候,恨不得日晷移得慢一些,令我能在书阁里多留一会儿。可我毕竟是个不怎么埋头于书案的人,不出三日就腰颈酸痛,不得不在用过午膳之后小憩一会儿。
天气有些闷热,我睡不着,而那些常年待在书阁里的大学士们都是一把白胡子的老先生,说起话来之乎者也,就连闲聊都要引经据典,令我颇为头疼,于是我索性独自下楼来走走。读书的地方自然偏僻宁静,草木也相当茂盛。我心情颇好,一边走一边回味上午看的文章,直到看见那个坐在花坛边的小孩。
他看起来非常小,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白色缎子的小褂子,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虽然脸上都是汗,可扣子却扣到了最上面的那一颗,规行矩止,当是有个严厉的好师傅。他应该很早就看见我了,在我发现他之前。可他既没有大叫也没有动作,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一步一步走近。我打量着他,料想他必然身份不俗,便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怎么走到这地方来了?跟着你的小宫女小太监呢?”
他不动,也不说话,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盯着我不放。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我朝他伸出手,却发现他的表情立刻变得戒备起来,这令我有些意外,也许他这个年龄还听不懂我说的话,可我还是耐着性子慢慢讲给他听,“我不是坏人。我叫鹿鸣,皇上派我在书阁里整理文章和手稿,就在这里,你刚刚瞧见我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不是?”
他年纪虽小,但对人的戒心很强,我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我,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不回答,可我也不是没半点收获的——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允许我坐在了他的身旁。他别扭地扭着头,我看着他小小的侧脸被太阳晒得发红,这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阿缜时的事情,差不多应该也是在这样的年纪,或许是更早一些,早到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仿佛我和他自从有记忆以来就是在一起的,可初见他时,他的眼神却始终令我难以忘怀。也是如此戒备,像是一只龇着还没长齐牙的小兽,虽然年幼,但仍有不容侵犯和忽视的力量。
我在烈日下昏昏欲睡,向他提议咱们是否要上书阁去坐坐,他抬头看了看那小楼,又看看他正对着的通往外面的门,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无法,只得这样陪他坐着。
突然,那孩子站了起来,朝门口跑去,我反应迟了些,等他跌跌撞撞跑出老远才起身去追。只听他高喊,“舅舅!舅舅!”然后站在门口“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脚下一绊,这会儿哭岂不是叫人误会我欺负小孩?而当他口中所称的舅舅出现在我眼前时,更令我叫苦不迭,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是我西津的皇储,陛下唯一的儿子。
“佑祺、佑祺乖,别哭了。”夷岚珣冲过来将小太子一把抱起,搂在怀里哄了又哄,看他那样子也是急坏了。他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也是喜极而泣,虽然板子逃不了,可至少脑袋还能牢牢地待在脖子上。夷岚珣转过来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慢慢收敛了起来,将孩子抱给了旁边的宫女。
若问我现在想不想要他死,答案仍是肯定的,就像他还是想要我的命一样。
“你的胆子,真是不小。”他说道。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陛下这几日终于精神好了一些,便将几位重臣招到了跟前,他积攒着许多政事要处理,上京还有一个东泠的王爷要小心提防着。可我却不明白,把我叫去又是何用意。宁察郡王擅做主张,将那些蛊惑圣心的炼丹师全都杀了,却无法杀死陛下的心魔。
“知道自己不当讲就不要讲。”陛下形容憔悴,放下手中的奏章,揉了揉太阳穴。将宁察郡王想要劝诫他远离炼丹的话在还没开口前便给堵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在角落里站着的目不斜视的我,问道,“整理得怎么样了?”
“内容庞杂,尚需时日。”
杨牧晨点了点头,我忽然意识到,或许对他而言,整理冯幻遗留的手稿是同国事一样的重要。他突然笑了起来,问我,“看了这么多,可有悟了些什么?”
我抬头看了一眼坐在高座上的男人,向前迈了一大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恳请陛下不要再服用金丹了。”
我算是将宁察郡王想要说却没能说出来的话给挑了个明白。
“我以前倒是小瞧了你。”他站在书阁的大门口对我说道。我扭过头不想看他的脸,他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脚步,“我知道你不是冯幻。”
后面还有一句,却说得很轻,我没有听到。可光是那一句还是令我一怔,猛地转头,发现夷岚珣已经走得很远了。
☆、七十八
七十八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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