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鹿鸣 作者:楚危
第6节
崇翘笑了笑,果然没有再说下去。我们二人之间开始沉默,彼此都有些心不在焉,我控制不住地在想阿缜,而他则透过窗子,看楼下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
忽然一直紧闭的门被敲响,白鹤推门而入,恭敬地站在门口,说道:“公子,该回去了。”
我这会儿才仔细打量那叫白鹤的少年,发现他的身量比我半年多前初见时拔高了不少,安静地站在那里竟让人有“皎如玉树临风前”之感,那张脸也正在从少年向青年过渡,露出了点轮廓,秀气柔美中多了些男人俊朗的气质。就算跟在崇翘的身边,也绝不会沦为陪衬,很难不让人注意。
崇翘懒懒地应了一声,临走时问我住处,我有些犹豫,实际上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真的去住冯幻那房子,可被他那双冷目一瞥,却不由心慌,只得将地址报上。
等他走后,我坐在那空无一人的雅座里,望向窗外,才知原来刚才崇翘一直在看的是街上那一群孩子在玩陀螺。
那小小的木陀螺在地上一直转呀转,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
☆、四十三
对着那张薄薄的地契我曾无数次想象过那位东川三百年来无出其右的名相所居住的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可当我亲眼所见时,还是震惊于如此简陋朴素。
我步上满是青苔的台阶,看着那已失了门锁而半掩的柴扉,抬起手轻轻扣了两下。我唯恐唐突了这屋子的旧主,所以在明知无人应门的情况下还是先敲了门再小心翼翼地推开入内。
地方不大一目了然,屋子前头是个小院,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花,杂草丛生,一棵不算粗壮的树突兀地立在正中,萧瑟颓败看不出半点雅致的情趣,多的是又黑又硬的泥土,显得荒芜又寂寞,应是疏于打理任它败落。我猜测这黑色的土壤上原本应该种满了昼蓁——可我很难对着眼前的景象去想象那样繁茂的美丽。
我将马儿拴在了树上,这两个月来,它驮着我从云城来到上京,瘦得就连两边的肋骨都显了出来,我有些心疼地捋着它的马鬃,“这就安顿下来了,我给你盖个棚子,咱们两个夜里就都有片瓦可以遮头了。”
马打了个响鼻,似是听懂了我的话,高兴得用头轻轻地拱着我。
我没有急着进屋子,而是沿着外围走了一圈,马头墙砌了三层,窗枢上用的都是些老木料,雕刻着的蔓枝花卉细致精巧,灰墙青瓦朱门,都是典型的古惠城建筑风格。我想起冯幻是惠城人,此处离惠城遥远,将自己住的屋子盖成这样恐怕是以慰思乡之苦。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屏风,我仰着头,为这张上顶房梁的巨幅屏风所震惊,这尺寸虽举世少见,可上面所绘的内容却足以堪称震撼。只见那上面满是刺目的红、恶毒的黑,一副地狱众生百态之相,无数恶鬼挣扎着想要从沸腾的血海中爬出,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有绝望、有痛苦、有无奈、有不甘,他们在血海中挣扎沉沦,却根本不知何处是岸,最终就只能化作一滩看不出原貌的血水与那血海融为一体。
屏风所绘场面诡异恐怖,众恶鬼表情栩栩如生,用色极为鲜亮醒目,红与黑亦是血与暗。我盯着那副屏风久久不语,大概是我才疏学浅,不曾在书中见过此番描绘的场景,即使是地狱景象恐怕也不及这其中的绝望与恐怖。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拖着脚往前走,我害怕不敢看那屏风,可双眼却不由得被那细腻笔触所描绘出的世界所深深震撼而无法移开。
我转过身,闭上眼,可脑海中浮现的仍是那惊心动魄的画面。绘制之人似有极度的悲伤与怜悯之心,那种只可旁观却无能为力的无奈痛苦亦叫观者如身临其境无法自拔。而更叫我无法释怀的则是那些恶鬼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竟是如此眼熟。
我从容城到昆稷山,再从国境来到上京城,只走了西津小半的国土,可我一路上所见之景无一不是萧条荒败,所见之民众无一不是面带愁苦。瓛朝末年就已天灾人祸不断,新皇登基曾放豪言十年内一统东川三道,其骁勇善战势不可挡,又有东川第一名士相助,实乃雄霸天下的一代霸主,只可惜陛下黩武穷兵,西津人虽好勇尚武可至今不逾十年,已至十室九空的地步。而我心中还有更深的隐忧,伽戎人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奴隶的身份已从他们身上彻底剥去,可那极致狂欢之后却是失衡的报复。他们强占土地、房屋无人敢管,甚至杀了人都可以逍遥法外,等级身份之分明比前朝时更胜。我途径不少村庄,却只见大部分都是老妪孩童,凄苦无依、生活艰辛,还有横行乡里的恶徒,这一切皆是我一路行走亲眼所见,亲身所悟,曾经我生活在家族羽翼下,衣食无忧,根本无法想象家门之外竟是如此满目疮痍的模样。
而这一切又同那屏风上所绘有何不同呢?
我出门打来井水擦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澎湃的心绪这才慢慢平复下来。怀着别样的情绪回头再仔细看这房子,倒是看出了些特别。屋里的陈设与典型的惠城房屋大相径庭,恐怕只有一个外壳一样,内里已完全变了。这屋子没有门槛,屋前也没有台阶,用一条斜坡取而代之;屋内的桌子、柜子、橱都做得比寻常家什要矮上一截;我环视了一圈,竟是一把椅子都看不见,只有一张太师椅搁在角落里落灰。冯幻不良于行,双腿不能行走,必须以轮椅代步,桌柜做得矮些,于他倒是方便,椅子一张都没有,恐怕他这里并无亲友来访,无须招待客人。我心中微微有些讶异,不知为何像他这等身份之人竟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不仅没有护卫,就连个照顾他的佣人都没有。
我绕过那巨幅的屏风,发现后面别有洞天,竟放满了书架。冯幻博学多识,是著名的鸿儒,我好奇之下细细一览,发现书架上不仅有普通学子都要学的四书五经、经书典籍,还有不少治国兵法,但更多的却是类似《天工开物》之类的杂学。我随手抽出一本,发现书主是个不爱惜书卷之人,随意圈抹的笔记尚不提,竟还有分神时画的看不懂的涂鸦,可我一一翻过心中微微震荡,这满室每本每册都被翻至卷边破页的书使得这简陋的居所也变得金光夺目,而这被屏风所隔出的狭小内室被书架包围,甚至连一张床都放不下。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是我目光短浅为人粗鄙,初一眼竟还瞧不上这小屋子。
我一时兴起,就地一躺,张开眼发现自己仿佛被书海淹没,心中隐隐地在鼓胀着似有什么东西想要汹涌而出。
我在冯幻的旧宅里住了十来天,每天除了打扫令他的故居维持整洁之外,其余时间大多都花在了他的那些书上。他的批注笔记往往比书上枯燥乏味的内容更有意思。冯幻身体不好久居宫廷内,甚少在民间行走,普通平民对他知之甚少,见过他的人更是寥寥,我也只是听闻过他的一些传言,对他其人并不了解。那些俏皮的笔记,活泼的小画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全部印象,细想起来,他死时还不到三十岁,正当青春,怎么会像是邬先生那样一本正经的老学究?
我被他对所藏那些书的批语笔记所深深吸引,几乎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可就算我如何努力,这书山书海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看完的。我看了一眼米缸,数了数手上还剩下的钱,叹了口气,牵着马,出了一趟门。
我在上京城长大,对各家店铺都十分熟悉,所以不一会儿就买完所有我急需添置的东西,放在马背上准备往回走,却听背后一串马蹄声响起,等我回头时,那快马伴随着众人的惊叫已从我身边掠过,只留下个绝尘而去的背影。我大怒,在这闹市里纵马横行可是容易伤人性命的。
“霍缜!霍缜!你听我说!”
此刻又一个女人骑着马冲了出来,看上去十分着急,她一边夹紧马肚,一边高声对着前面远去的人叫道,“你现在就算去也没有办法,他死了!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人马虽已远去,可余音仍留在原地,使我久久地呆立在那里。
☆、四十四
我把马拴在了路旁的树干上,挤进了观看武试最后一场的人群之中。这么冷的天,台上参试的壮汉跪在一旁,还赤着上身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他的对手突然跑了,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跪在本应是他施展的舞台之上的男人。
那个人虽然跪着,却高挺着脊梁,尽管他背对着我,可我依然能从他的背影看出他是谁。
“宋大人这位公子可真是大胆,居然在科举武试的现场向陛下告御状,真是连命都豁出去了。”我听见旁边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恐怕今日过后,宋珉的名字就要传遍整个上京,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个霍校尉也是个不怕死的,在试场上单凭一句话就能一走了之,要是陛下震怒不仅他连参加比试的资格都没有,恐怕还要判他个蔑视之罪。”
我闻言心中一紧,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怎么可能?谁不知那翎珂郡主看中他已久,宁察王府要招他做郡马?陛下对宁察王府厚爱有加,总会给几分薄面。刚才你们瞧见没有,郡主见他二话不说就走,急成什么样?就这样追了上去……”
我听见那几人小声地笑了起来,他们言辞中似乎对夷岚珂充满了揶揄,暗中讽刺,说她不知羞耻,没有半点矜持,全上京的人都知道她看上了霍校尉死活都要嫁给他。我听得有些麻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原本就对那些风流八卦不怎么感兴趣,而这其中主角变成了阿缜,更令我说不出来的厌恶,只想令他们立刻闭嘴。
就在此时,宋尚书匆匆赶了过来,他脚步有些蹒跚,却仍冲到台前,往那高位之上珠帘之后的人一拜,磕头长跪不起。我见原本还显得沉稳的宋珉见了父亲明显有些慌了手脚。
珠帘后的人影似是抬了抬手,便听站在一旁的太监高声传达着陛下的旨意:“宋尚书平身吧。”
“微臣教子无方,令他唐突了圣驾,自请降罪。”宋谦并未起身,而是将身体俯得更低了些,胸膛和花白的胡须紧紧贴着地面。
珠帘之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末了便见那人影站了起来,挑开帘子,一身玄青色华袍的男人出现在又远又高的台阶之上,而那些原本像木偶一样的宫人们纷纷跟了上去,我同现场众人一齐跪下,不再有人喁喁细语,亦无人敢抬头偷看龙颜。沉寂了许久,才听见他开口,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孤今日来是为了看看未来的武状元,既然看不成了,还是回宫吧。”
那声音犹如暗河深流,渗着冰凉的寒意,自有一股高屋建瓴的王者气势。
“陛下!”宋珉忽然高声叫道。
杨牧晨停下了脚步,我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并未转过身去,背对着宋珉给出了他不想要的答案,“鹿府一案,等宁察郡王从献城回来再说吧。”
宋珉还要再开口,却被他身边的宋尚书按住,他有些不甘心冒险告到御前竟是这样的结果。而我心中也是跟着一沉,陛下的态度十分明确,要等宁察郡王回来之后对质,可我鹿家已家破人亡死无对证,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自有积极的手下为他抹平一切。这一切的后果理应我亲自承担,可如今竟全落在了宋珉的身上,这叫我于心何安?
我不能再让任何人挡在我的身前,为了庇护我而落到危险的境地。
“严灼上任燕州刺史宴请地方,席上曾说容城鹿孟衍的儿子长相肖似冯幻。宋珉你给孤说说,到底像不像?”
此言一出,几乎令我双腿发软连跪都跪不住。严大人新官上任,路经容城来拜访过我家,见到我时确实说我乍看时很像冯幻,可如今陛下说的竟是他在燕州当地接风宴席上的言辞,他是如何在万里之外知晓?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他知不知道宁察郡王所做的这一切?
我遍体生寒,只觉得这事并不简单。
我浑浑噩噩地回了家,不,那不是我的家。我如初来乍到时那般轻叩柴扉,却没有像当初那样拥有更多的勇气去推开那扇门。我坐在台阶上,把头埋在双臂之间,想要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那匹马通人性知道我难受,温柔地轻轻蹭着我的头,像是一双手在我的头顶轻柔地抚摸安慰。
那一晚我做了一场梦,临近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才醒转,可梦里的内容却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我,有阿缜,有宋珉还有崇翘。
我打开窗,发现空气依旧清冷,今年的春天来得太迟。
冯幻书架上的书依然吸引着我,可我却已没有更多的时间去阅读它们。我摸清了阿缜的住处,他被翎珂郡主所骗,以为我还在昆稷山,直到在武状元的试场上被宋珉一语道破我“已死”的真相;我在宋府外候了三天,从他家送菜的小贩那里知道宋珉这几天被他父亲关在家中,暂时安全;更重要的是,我打听到了宁察郡王已经奉诏火速回了上京。
我坐在兴隆饭馆,等的人却还没有来,点了一盘酥鸭听邻桌人在聊最近城东一处久没人住的老宅忽有了人。这没什么稀奇,旁人皆嗤之以鼻,可稀奇的却是来住之人行踪不定只在夜里出没,白天屋子依然紧闭,且那人容貌与死去的房子原主颇为相似,偶有邻人见了以为撞了鬼,吓出一魂一魄,变得痴痴傻傻。
我冷笑,只顾啃着我的鸭腿。
知不知道,那屋子的原主是谁?冯幻,冯平章。
我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恐怕是没见过冯幻的,可这个名字说出来仍是叫一桌子的人都长吁短叹了起来。
楼下忽起了一阵骚动,我知道是我等的人来了。我看着还没啃完的鸭腿略有些遗憾,往盘子里一放,擦了擦手站了起来,一抬头正好同宋谦大人对上一眼。
他看到我时脸上震惊万分,活似见鬼,站在门口没有过来。店里所有的客人都被赶走,只剩我与老尚书两人分站在屋子的两角。
“小人鹿鸣,见过宋大人。”
☆、四十五
我与宋尚书端坐在桌子的两头,彼此都有话想要说,却都没有开口,因为不知该如何说起。
“宋珉他还好吗?”听到我说出儿子的名字,宋尚书终于像是从“鹿鸣居然还活着”的震惊中缓了过来,可随即又是愁染眉梢,令我心中充满了愧疚。
提起宋珉他竟然眼圈有些微红,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在我印象中他明明还是个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走起路来股股生风,可今日坐在我面前的却是个胡须头发都有些花白的老迈父亲。无论他的官位有多高,在朝中如何有威望,回到家中,他仍是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我心中戚戚然,不由想起了我自己的父亲,以前提起他总是既敬畏又厌烦,可现在想起他时却只能想到他的好,然而,已经太晚了,我已经没有父亲了。
“你出事之时,老夫自身难保,所以只能……”他叹了口气,下面的话他不说我也能够理解,那时宋尚书刚刚接到官复原职的旨意,岂能蹚我这趟要抄家杀头的浑水。“倒是宋珉,说出来不怕子放你笑话,老夫三个孩子,就他最不老实,花样最多,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我只求他一生平安富足即可,不在乎他能出将入相有多大的出息。可这次我真是没有想到,他竟能为你站出来,为朋友两肋插刀忠肝义胆,反而令我这个做父亲的汗颜。我没能帮上你家什么,就连你父母去世,我都得避嫌,插不上手为他们料理后事,我真是愧对老友、愧对你啊。”
说到这个,我的心立时揪了起来,忙问:“那我爹娘现在埋在何处?”
他摇了摇头,“这我不知,是霍校尉为他们收的尸。”
“阿缜……”
“谁又能料到一个小小的伽戎奴,不出半年,便能有如今这样的成就。”说起霍缜,宋尚书唏嘘于命运之无常,可我却觉得那些本就是阿缜他应该得到的。因为我亲眼见他一马当先,不计生死地冲入被东泠人驱来的狼群之中,面对尖矛利齿他英勇无畏,若不是他带着那一小队人马先冲上昆稷山,恐怕郁霖三皇子早已长驱直入,从昆稷山一路杀向苍那关,与安插在云城的细作里应外合,更是不知会有如何惨烈的结果。
“陛下当年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伽戎奴。”我面无表情地回道,宋尚书闻言脸色微变,连连称是,“他如今被调任到了武璋军教习,郡王对他十分看重,一则是因为他对于翎珂郡主有救命之恩,二则霍缜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是伽戎人,加官进爵不会有任何阻碍,可谓前途无量。他这次考武举若能拔得头筹,便可一步登天。”
我皱了皱眉,“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杨牧晨就连严大人在地方的私宴上说过什么话都一清二楚,他又怎么会放任一个手握重权的猛虎如此明目张胆地培植势力?为君者最为忌惮官员们结党营私,他竟是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陛下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就拿那个孙行秋孙将军来说,整个西津各个城池、关隘、要塞都收到了画像,势要将他捉捕归案,可我听说这几年他在外头过得挺自在,朝廷没有他的半点消息,这怎么可能呢?陛下若真有心要捉他、想要他的命,他明日必会被五花大绑地捆在菜市口等候问斩。”宋尚书笑了起来,“我们这位陛下喜怒无常,冯平章过世之后尤甚,实乃君心难测啊。”
“那阿缜岂不是很危险?”
“依老夫所见这倒是未必。”宋尚书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道,“子放是不是很不乐意他为郡王所用?”
“我若说我乐见其成那必定是在骗尚书大人您,可是,这仇我背着无怨无悔,想要报仇的人也只有我,和他无关。”
宋尚书看着我,目光突然变得十分柔和,“子放是真的长大懂事了,鹿兄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安心了。霍缜是不是真心接受宁察郡王的安排,为他效力供他驱使,你自己去问问他不就行了?他现在去了昆稷山查你生死,下月初他必定会回来。”
我一人一匹瘦马从云城走到上京也要两个多月,大半个月要他打一个来回岂不是要累死人?况且我十分不解为何非是下月月初不可,“宋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下月月初便是清明了,你父母都埋在这里,他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我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道,“宋大人是想让我接近阿缜吗?”
他点了点头,“之前昆稷山一战,他救了郡主,在苍那关、云城那些边关边城的将士心中有了些声望。这次武试最后一场陛下格外开恩要等他回来再重新比过,此前从无先例,陛下对他极为看重。霍缜原本就是你鹿家的人,你若开口,他不会有不应之理,但若真等到他被郡王拉拢、为名利所惑,就为时晚矣。”
“他若真能被郡王拉拢、为名利所惑,就算他此时答应相助我,也早晚会反悔的,”我不以为然道,“阿缜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宋谦同我的第一次会面谈论的并不多,却已撕去了所有覆在面上的重重伪装。我知道如果不是宋珉这次闯下大祸,他只会对我避之不及,可现在,我成为了他手中的利剑,没有多少人知道其实鹿鸣还活着,就连宁察郡王也不知道这个世间唯一还能控诉他的苦主与他近在咫尺。
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事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我曾经对于自己的命运任由他人玩弄而感到生不如死,用很长的时间去思考为什么倒霉的人会是我,为什么自己会被如此残忍地对待。可是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就算我想明白了又如何,我还是一个众人眼中的可怜虫,在怜悯的目光中被慢慢淡忘,这个世间多的是不会留下半点痕迹的失败者,还不如让自己怀着最深沉的恨意将所有的痛苦都回馈给对方来得痛快。
我仍住在冯幻的故居之中,日子过得看似平静,可我们都知道巨变即将发生在不远的将来。宋大人向我打听过孙行秋,对此我不愿意多谈,唯恐暴露了他的行踪,只实话说了我到上京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可宋大人看起来似乎并不相信。他依然还是不同意将我带上大殿同宁察郡王当面对质,我的心情就像这几日开始多起来的雨水一般,连绵又阴冷。
我打着伞,雨并不大,可依然沾湿了我的鞋,渗入我的鞋袜,冰冷的感觉不亚于当初在昆稷山的时候,可我却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在意自己那点点不适。
因为阿缜正跪在细雨中对着我双亲的那块墓碑悲伤地放声哭泣。
☆、四十六
清明春雨润物无声,可痛苦却也在这方寸之地蔓延。我看着最熟悉的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心像是被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张了张嘴,想要叫了一声“阿缜”,却因为嗓子发干而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他冷硬沉默又稳重、是坚实的依靠与后盾、是无所不能的,是我最亲密最信任的人。
而他此刻正如此脆弱,没有任何防备,像是失去了冰冷坚硬外壳的海螺,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心中最柔软的那处竟然就是我。
我的腿在昆稷山的时候被冻伤,每逢湿润的雨天膝盖关节就会有阵阵刺痛,严重时几乎无法站立与行走。我想要靠近他,但并非像以前那样简单地走过去就好,现在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一场酷刑。
我们都在磨难与思念熬成的岁月中变得面目全非,带着各自一身的伤痛,但幸好我们又再次重逢了。
“来看我爹娘,不烧纸也就算了,连吃的都不带。”我把伞往前挪了挪,遮住了他淋雨的身体,站在他背后故作轻快地小声抱怨,可声音却是哽咽沙哑的。
他身躯微微一颤,慢慢站了起来,头往一旁偏,却不敢真正地回过头来看我。
“阿缜。”
我叫他的名字。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迫切地看着他转过身来露出的脸,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甘美梦乡中的脸庞。他失神地看着我,风雨吹迷了他的眼睛,他缩回了想要触碰我的手,无意识地摇了摇头。我抬起手,为他抹去了他脸上的雨水,拂过我熟悉的剑眉,然后停留在他消瘦下去的脸颊,“你又瘦了。”
我话音未落,手中的伞就被撞飞,整个身体被揽进他湿漉漉的怀中,我的鼻子猛然撞上他结实的胸膛有点疼,接着一酸就跟着流下泪来。
“我还活着。”
他听到了我小声嚅嗫连忙收紧了手臂,像是要再次确认他怀中的这个我是真实存在的,却一直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我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紧贴在他的胸口,勉强挤出几个字,“这样淋着雨会生病的。”他这才松开手臂,但牵着我的手却没有放开,拾起地上的伞撑在了我的头上,接着解了外袍脱下里面干净的外衫披在我的身上。
他终于笑了,但目光一直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过,我都有些怀疑是否是我外貌变化太大以至于他现在需要花费些时间才能认清记住我现在的模样。我抬起手撩开了额发,看到金印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牵着我的手也跟着抓紧,捏得我指骨生疼。
“这枚金印再也去不掉了,是不是很丑……”
“别说了,少爷。”他想要抱我,却怕自己身上的湿衣再次将我的衣裳弄湿。他脸上刚刚呈现出的那点喜悦很快又被忧愁所代替,我敏锐地发现他的眉头多了深刻的难以抚平的皱纹。
不要伤心,也别难过。我想要安慰他,却知道这样的语言是苍白又无力的。我唯有能做的,就是用尽我的全力去拥抱他。
我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定义我与霍缜之间的关系,不是等级森严的主仆,不是君子之交的朋友,不是互损互捧的兄弟,也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和他是一种难以形容、难以界定的关系,但这世间唯霍缜一人在我心中是与旁人不同的,也是无人可替的。
只愿此心与君同。
“我现在住在这里。”
我打量着眼前干净整洁的小门院,点了点头。我之前只在外面看过阿缜住的地方,进了大门,发现其中虽小但格局却和我家旧宅有些相似。初春小雨暂歇,我跟着他走在青石板铺的小径上有种去别人家做客的拘谨,但内心更多的是感慨。他显然也有些手足无措,“这宅子是有点小,没以前家里宽敞。我原本是想买下鹿家旧宅的,可没有那么多钱,恰好有个容城的老乡要回老家不收我房钱让我住在里头替他看着家。这样我当差的月钱都可以攒起来,等攒够了,我们就住回去。”
这个傻子哪里知道,单凭他那点当兵的粮饷哪里买得了我家以前的宅子,可他那份心却像是一股温暖的水流涌入我的心田,他并不善于筹谋将来,可他的打算中竟还包括我这个生死不明、不知归期的流放囚犯。
“她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她。”
阿缜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声好,领着我去了后院,进门前却拦住了我,犹豫地叮嘱道,“跟在我后面……”
我却推开了他,道,“你不是说二娘只是有些痴傻,不伤人的吗?”
“可是……”
“别说什么可是了。”
我绕开阿缜,大步迈进了后院的大门,正在院子里打扫的小厮回过头,刚要开口打招呼,却僵硬在原地盯着我慢慢长大了嘴巴。
“阿宇。”我笑着唤他。
那小子嗷叫了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笤帚,风一般地向我扑来,一边呜呜哭,一边大声地干嚎,“少爷!少爷!”他还没到我跟前,阿缜就挡在了中间,剑眉一横,阿宇还有些怕他,只得放慢放轻了动作,生怕冲撞到我,探着脖子跟我说话,“少爷真的回来了,真是上天垂怜!呜呜呜……真是太好了……呜呜……”
阿宇一直都在二娘的房里伺候,没想到我家家道中落,佣人都散了,他竟然还跟着,这令我有些感动,低头理了下情绪才问道,“二娘呢?”
“二夫人喝了安神药,已经睡了,屋子里还有丫头在照顾着。阿缜本事真大,竟然真的能把少爷给找回来,呜呜呜……”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这下子,二夫人的病也该能够好了。少爷这次回来是不是就没事了?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走了?”
他的问题真是问到了我,我想到了自己即将要去做的事,在衣袖下攥紧了拳头。我能感受到身旁的阿缜等待我回答的炙热忐忑的眼神,也心痛阿宇哭红的眼睛与热切盼望的目光,可我只能张张嘴,一个字都没有办法回答。
我如何告诉他们我还是戴罪之身,我身上的血海深仇不敢不报,随时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我躲在氤氲的水汽之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洗澡水很热,热气蒸得我浑身的骨头都酥了,都要开始犯困。忽然,一双手从背后按住了我的头,替我揉着两边的太阳穴。我微微睁了睁眼,又迅速地在阿缜熟悉的力道中舒服地闭上了眼。
他的手慢慢地往下走,按着我的肩,而我只剩下舒适的喟叹。
突然,他双手一张从身后将我抱紧,头埋在我湿漉漉的脖颈处不肯抬起。我睁开眼,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道,“阿缜也已经把头发扎成了发辫。”
他的唇贴着我肩膀的皮肤,声音有些发闷地回答道,“伽戎人过了二十就要结发辫了。”
“是啊,阿缜和我同年。”我难以避免地回想起去年我的那场生辰,那是一切的开端,如今回想起来就像做梦一样。
“可去年那个时候阿缜并没有编发辫啊。”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感受到他手臂收紧的力度,他抬起头,炙热的呼吸近乎可闻,我觉得耳朵在发烫,听到他说,“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笑了,觉得他这话不得了,在他怀里转了个身,看着他的脸,揶揄道,“那怎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他的双眸似是藏着星,凝视着我道,“再也不让人能在我面前将你带走。”
☆、四十七
尽管已是初春,可阿缜还是在床榻旁置了一盆炭火。自从我从昆稷山出来之后,现在愈发畏寒,几乎终日四肢冰凉。洗刷干净之后我懒洋洋地靠在床柱上,床铺温暖舒适还能闻到我熟悉的安神香,实在开不了口说我要回去。
感觉身边的床铺凹陷下去了一块,我微微睁开眼,往里面挪了挪,可阿缜只是坐在床边并没有想要上来的意思。
“困了吗?要不要现在就歇了?”他一边问我,一边抬起我的脚捂在怀里,手从脚踝开始慢慢地往上揉捏。
我摇了摇头,“我回去睡。”
他手里的动作只是一滞,却并没有多说什么。我有些不安,生怕他误会什么,解释道,“我现在就住到你这里多有不便,你有官职在身,万一被人看到我会连累你的。”
他没吱声,用手揉着我冰凉的膝盖,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吧?”我顾左右而言他,“脱了衣裳让我看看。”
他抬头看我,沉默半晌方道,“没少爷身上的重。”
我脸一沉,“你这是在同我置气吗?”
他低头,语气中带着苦涩,“没有,我只是……”
“那就是在同自己生气。”我哪里不知道他那点心思,缩回了脚,爬过去凑到了他身边,伸手揽过他的肩,安慰他道,“这一切都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何苦往自己身上揽?难道你能替我受不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该是我命中有此一劫。可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我早晚会向宁察郡王讨回来。”
他蹙着眉,伸手将我揽进了怀里,“若我真能替少爷受就好了。”
“现在怎么这么黏人了?”我抚着他背,笑他孩子气的话和动作,“要是让你那几个官兵兄弟知道还不得叫人取笑?”
“那就让他们笑吧。”他埋蹭着脑袋,“我很快就不在那儿了。”
我有些诧异,原本以为宁察郡王手握武璋军保卫京畿,将阿缜调任武璋军教习是他的意思,恐怕是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必然不会任由阿缜打乱他的谋划,可阿缜这么笃定,不知这其中又有何我不知道的门道。
“我要去考武试。”阿缜道,“少爷以前说过要我去得个武状元。”
我哑然,想起当初我爹要我去考春试,我向他抱怨过,开过玩笑若家里必须要出个状元那就让阿缜去考个武状元回来,没想到我随口一言,他竟然记在心里,一直在朝这个目标努力。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高兴又心疼,“如今国事蜩螗,若阿缜高中,必将远赴边关。可我听闻宁察郡王对你十分看重,岂会轻易放你走?他那种心狠手辣之人一旦发现你不能为他所用,必然会对你下毒手。我怕到时候……”
他摇了摇头,“宁察郡王并未看重于我,反而对我十分防备。调任武璋军是我自己用命挣来的,我早有此打算,在上京好歹消息灵通些。要考武状元也是我自己的意思,并非是旁人的安排。”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这些事实完全推翻了我和宋大人之前的猜测。可我此刻听到他亲口否认与宁察郡王有关联,心中更多的感受则是松了一口气。尽管我早就做好了准备,阿缜可能已经归于郡王麾下,也做好了种种打算,确定这并不会影响我和阿缜之间的关系,但今日之前我的心中仍是忐忑。
“那么,翎珂郡主呢?”
“我起先不知她是女子,她与寻常士兵一道同吃同睡并无分别,就是操练总是落后,常被训斥,我偶尔会帮她,”阿缜的脸色有些窘迫,“不知为什么我受伤醒来之后,她就变成了郡主……”
“不是她变成了郡主,是她本来就是郡主。”我生气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一想到在云城那个荒谬的梦以及城中人人都在谈论的八卦就生了些微妙的情绪,恐怕现在不知郡主对他有意的人就只剩下这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了。我浑身都不痛快,恨不得再咬上他几口,可心里又是不舍得的,只得循循善诱地告诫他男女有别,以后见着了要绕道走,不准说话。
他认真地答应了,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何时才会住进来。
我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叹了口气,“阿缜,今日能与你见面已令我欢欣异常。你说的每一件事,收留二娘、从军、直到做了校尉,调任武璋军,甚至还在准备武举科考,都令我惊喜。我没有想到阿缜竟是个如此多思慎思之人,并不是个只会恃勇斗狠的迟钝莽夫。以前爹就说过,你本非池中物,是我太自私,习惯了你的陪伴,不想你离开。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我险些耽误你。阿缜,你现在做得很好,就继续按你的计划行事吧。”
“可是,我所做的所有的事、所有的打算,都是为了少爷。”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目光有些急切,那浅色的眼珠里却像是有滔天的涛要将我卷入。
“这不重要……”
“不,这十分要紧!”他很少会这样说话,几乎是吼了出来,我有些发怔,想要挣开他的手,我忽然意识到,这大半年的时间不仅改变了我,同时也改变了阿缜。
我们两个脸上都有些不可思议的震惊,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暴躁的样子,而他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般强烈。他手劲极大,在我手腕上捏出了一圈青紫,他低头看见了,连忙松手,却再也没抬起来过。我捧起他的脸,见不得他脸上露出这种悲伤的表情,道,“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从阿缜的住处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我慢慢朝冯幻的旧宅走,打更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打量了我两眼,仓皇地走了。我想起来自己把那把伞落在了阿缜的家里,似乎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些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
坐在灯下翻了几页书,我就冷得受不住,愈发想念那刚刚不久之前的那点温存。索性吹了灯,裹在寒衾中,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亦有些道不明的冲动,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推开窗,外头寒风扑面而来,只见熟悉的人影正立在院外,月光在他的脸上刻画下阴影,却照亮了挂在他肩上的霜露。
☆、四十八
我们并肩躺在那副描绘着恐怖画面的巨幅屏风后面,尽管夜已深,可我一点也不困,和他说昆稷山和孙行秋、说断了一臂的曹差拨和身份出人意料的郁霖、说分分合合的宋珉与崇翘,无论那些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想要把这段他缺失的短暂时光与他一起分享。
而他则与大部分时候一样,安静认真地听我说每一个字,在听到我受伤的时候会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也会在我说到有趣的事与我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我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和他在一起,仿佛就有说不完的话。
“困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在逼仄的空间里艰难地翻了个身,他人高马大,和我挤在一起并不舒服,可我却在他的脸上看到平静喜悦的满足表情。
“那现在轮到你说了。”
“少爷要我说什么?”
“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都在干什么?”
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严肃,开始仔细回想。阿缜不是个善于主动叙述的人,所以我白天只听了个大概,这会儿睡不着就催着他多说一点。
“我在想少爷。”
我呆愣地看着他,忍不住开始揣测他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我没听见,语气坚定地将思忖了许久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脸有些发烫,幸好是晚上,脸上的窘态没有展露人前,可内心却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兴起了惊涛骇浪。我控制不住地又想起了那天崇翘说的话,总觉得是他的话令我先入为主,以至于现在同阿缜相处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阿缜,”我不敢再看他,连手也抽了回来,稳了稳过快的心跳,“你们伽戎人什么时候可以成亲啊?”
他大概对于我突然强行转变话题有些迷茫,可还是老实地回答道,“过了二十结了发辫就可以。”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姑娘?”可话一出口就立马开始后悔,无论他的答案如何,我此时此刻都不想知道。内心正在忐忑,生怕他又一次语出惊人爆出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名字,说自己明天就要成婚娶妻,那我就不知道该作何回应了。可这次等了很久,久到我迷迷蒙蒙终于困得支撑不住合上了眼都没有再听到他开口。
我终于在沉寂的将明未明时入睡,没有等到令我提心吊胆的回答。梦中有巉削险峻直入云巅的昆稷山,有冰封千里静谧无声的淄河,有崎岖难行道阻且长的赴京之途,可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到寒冷与无助。那山河终将倾覆干涸,就连那遥远不见尽头的道路也会变得平坦顺畅,我忽然就有了无穷的力量,我奔赴,我拥抱,即使被灼伤乃至身死也绝不会放弃那一缕晨光。
我睡了这大半年来最安稳的一觉,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暖炉内只剩下萤萤之火,阿缜已经离去,可他的袍子却还盖在我的身上。我抱着那件旧袍呆坐了一会儿,却仍觉得尚未清醒。我披着他过大的袍子,去开窗,只见院内那棵细瘦的树已经抽了新芽,可预见其春叶葳蕤的模样。
简易的马棚被重新固定了支柱,饲料和水都有添过的痕迹,我心不在焉地捋着那匹小马的鬃毛,毕竟只要稍稍留意就能发现阿缜出门之前已将这小院打扫过了一遍。阿缜很少会做这种事,他以前跟着我的时候只需要照顾我、体贴我,这种粗活脏活哪里需要他沾手,我猜不透他这么做的原因,思来想去只有一条理由:他想住过来。
果然,刚过晌午,他就出现在了门口,背着个包袱,像模像样的,同我幼时闹离家出走如出一辙。他表情有些忐忑,像是个无家可归,眼巴巴地等着我收留。我站在门内瞧着他,笑得前仰后合,放他进屋接过他那个宝贝似的包袱,以为里面有什么好东西,结果却叫我大失所望。
“你怎么竟带着这些东西?这件衣裳好像是我前年穿过的……这小木剑是我小时候玩的,你怎么还藏着,不是全都扔了吗?”他的包袱里都是些旧物什,几件眼熟的旧衣服,仔细看看竟全是我的东西。我诧异极了,“人家挪窝都要带着贵重的东西,钱呀、银票呀、首饰呀,你倒好,怎么都带来这些东西?”
他把我翻出来的每一样东西又一件件收拾整齐,淡淡地说道,“老爷夫人走了之后,店铺和宅子就都没了,少爷留下来的东西就只剩下这些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可我却不由眼眶一湿。阿缜迄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都是在鹿家与我一起度过,和我一样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他本性单纯性情直率,一夜剧变之下,他所经历的痛楚恐怕并不亚于我。
“都过去了。”我伸手搂住了他,说着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话来安慰他,“我现在好好地回来了。”
他抱住了我,很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可我知道,这一切并不会就这样过去,我回来了,这才是刚刚开始。
阿缜对于这房子的来历并不是十分关心,可那副巨大的屏风却让他看了整整一下午。
“知道这是谁画的吗?”我把给宋大人的信件交给他派来的小厮之后就同他一起坐在地上看这幅屏风。那上面的画面已经不会再让我惊惧到迈不开步子了,可那毛骨悚然的不适感仍然十分强烈,连一眼都不想多看。对于我的问题阿缜自然答不出来,可他却说作画之人有悲悯之心。
“他在同情。”阿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屏风,“他在同情画里的人。”
“人?”我摇了摇头,并不赞同,“你瞧瞧那样子,哪里像人分明就是恶鬼。”
“是人。”阿缜却十分坚持,“作画之人不能救他们,而感到万分痛苦。”
我抬头再看,仍是那片猩红的血海与沉沦的众鬼,可阿缜所言犹在耳边,果真看出了些我没曾察觉到的情感。
对于众鬼而言,这血海乃冯幻所造,他既已知晓他们未来命运却不得不将他们投入其中,这痛苦这灾难都是源于他,可他却无从施救。我心中一惊,阿缜道破这些恶鬼其实都是人,那么冯幻所绘这巨幅屏风之意便已跃然纸上。
“别再想了。各人皆有造化,就算最后只能化作一摊血水,也要挣扎地久一点。”我惨笑道。阿缜皱眉看着我,刚要开口,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少爷,”阿宇见我开门,忙把手中的信递给我,小声说道,“那个什么郡主又来找阿缜哥了,说要约他一叙。”
我看着信封上那一行娟秀的行楷小字,黯然一笑,“她以前常来找阿缜吗?”
“常来。不过大部分时候是托她丫鬟来的,但这次是她自己亲自来的。”阿宇十分忠心地向我汇报。
“你怎么回的话?”
阿宇一笑,“小的就说阿缜哥早上出门去禁军营还没回来。”
我点点头,“做得好,以后都这么回。”
合上门,手中那页薄薄的信忽然有些烫手,转过身只见阿缜正站在那里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把那信往他怀里一塞,声音有些干涩地说道,“我也要去。”
☆、四十九
夷岚珂约在酉时,地点是城南襄桥,未言何事。
“我好像以前带你去过那里。”听他念完了信,我沉默了片刻,说道。
阿缜点了点头,“上元节。”
他说完我就全都想起来了。上元节处处挂花灯,但若要说上京城哪里的花灯最多最美,当属城南襄桥。看灯的人多,看美人的人也多,那年上元节,我带着阿缜同那群王孙公子们同游襄桥,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我被推来挤去一身臭汗,灯没看成,钱袋也不知被哪个偷儿趁乱给摸走,只待了一会儿就逃也似地回家去了,不知道宋珉他们到底为何乐在其中。
但那地方也多有小姐公子月下私会,成过不少佳偶良缘。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有些堵得慌,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斜着眼看阿缜。他的外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旧十分英俊。眼眉深刻,鼻梁高挺,眼珠的颜色比我们普通人要浅一些,这大半年的军旅生涯令他原本就高大的身材变得更为强壮挺拔以至于他身上伽戎人的特征变得愈发明显。除此之外,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某些地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精神,也愈发自信,他大概是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他开始慢慢透出一点原本固执之下的强势,也比以前更为主动,不再是过去那个只围着我转的阿缜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当然希望他能有所成就,甚至建功立业,但这样的阿缜势必就不会像过去那样是我一个人的。
会有很多人喜欢他,他也有可能会喜欢甚至爱上某一个人,愿意为人家舍命。我叹了口气,尽管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想想又万分不舍得。
“少爷,不舒服吗?”我的手突然被攥紧,从游荡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见阿缜正半蹲在我的跟前,脸上有些紧张的神色。我叹了口气,问他饿不饿,他老实地点了点头,我手一挥,道,“咱们去城南下馆子吧,吃完了逛逛,溜达着去襄桥还能消消食。”
“都听少爷的。”他见我起身,便拿了披风为我披上。这些事情他以前常做,我也把他的照顾和体贴当作理所当然,可如今时过境迁,我再也不能将这一切当作是我应得的。
我踌躇了片刻,道,“以后阿缜不要再叫我少爷了。鹿家如今这种情况我还算哪门子少爷?更何况,现在的我也已经不需要人来伺候。”
他没有说话,走在前面为我开门,台阶上青苔湿滑,我自然地伸手去拉他,忽听他问我,“那我以后怎么叫少爷?”
我想了想,道,“就同他们一样叫我子放吧。”
他不答,既未说好也没说不好。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同阿缜也是相顾无言,我心事重重所以没什么胃口,扒拉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虽然现在不是什么节日,但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出来游乐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记得,以前这个卖首饰的摊儿在河对岸呢,现在搬到这边来了。”我指给阿缜看,就在对面拐角的地方。阿缜顺着我的手指看了一眼,抹了抹嘴,道,“我们去看看。”
那摊主上了年纪,客人又多,哪里记得多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我?见到我来也只是生涩地客套。子女不肖,以至于老父还要在该颐养天年的岁数出来挣钱,有些奸诈之徒欺他老眼昏花反应迟钝,只付一件的钱,却卷走他摊上全部的东西。我想起往事,只有沉默,一一看过他摊上的木簪,还是只有那几种款式,胜在黑檀用料扎实,老人手工磋磨,也算别致精巧。多年前的我是看不上这些东西的,现在看着反而觉得踏实。
阿缜见那支鹿角簪子我沾上手就没放下来,就摸了钱递了过去。他伸手将簪子从我手里拿过为我戴上,我抬眼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笑了起来,道,“这还是阿缜第一次买东西送我呢。”
他也跟着笑了,在那车水马龙灯火阑珊中耀眼又俊朗。他低头在我额上落下猝不及防地一吻,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密的举动令我浑身一僵,整张脸都有些燥热。
“霍缜。”
然而,当这个意外的声音突然响起的时候,我身上刚刚涌上的那点热度又迅速褪去,仿佛如坠冰窟,尽管额头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他嘴唇柔软的触感。
阿缜转过身站到了我身旁,我终于看清了被遮挡住的夷岚珂。尽管强装镇定,但她的表情明显有些慌乱。
“我、我来早了,就想自己逛逛,竟没想到会遇到你……你们。”她说话结结巴巴,目光闪烁,我向她施礼准备暂退,却被她叫住,“我约霍缜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要告诉他,三日之后陛下会重开春试武举最后那一场,还是在上次那地方,切记到时一定要准时来。陛下这点私心昭然若揭,莫不要再辜负了。”
阿缜不出声,我只得替他开口,“郡主有心了。”
她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的肯定不止这一件事,可碍于我在场,她又说不出口。我寻思着还是暂且退开留些余地给他们二人,却没想到夷岚珂竟是个如此爽利的女子,只见她咬了咬唇,开口道,“我还要向霍校尉道歉。你想要找的人早就死了,我却因为……向你说了谎话,骗你考了功名就可以向皇上讨赏,就算是死囚也可以赦免,我原本是想……我……”
她满脸羞愧,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到最后几乎快要说不下去了。
“无须道歉。”阿缜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却并不冰冷,他转头看向我,道,“那并不重要,无论你骗不骗我都无法改变事情的本质。更何况,他确实没有死。”
夷岚珂闻言脸色大变,她仿佛忘了刚刚见到我时的不自然,紧紧地盯着我的脸,忽然惊呼道,“你、竟然是你!你不是徐大夫的徒弟吗?!”
阿缜蹙起了眉,疑惑地看着我。
提到徐大夫,不知为何我心中就突生一股怒气,冷声问道,“郡主不拘小节豪爽直率,子放初见时便无比敬佩,更何况,阿缜当时重伤,性命堪虞,也是郡主请来云城名医救治这才转危为安,郡主之于阿缜有救命之恩,那便是于子放有救命之恩。可今日,恕子放不敬之罪,敢问徐大夫可否还活在人世?!”
☆、五十
我的问题问得唐突轻率,若是惹得她不痛快也是情理之中,可我已经顾不得这么多,或者说我根本就无所畏惧,是生也好,是死也罢,我早就完全抱着一意孤行、玉石俱焚的心情来应对这一切了。
夷岚珂初是震惊,紧接着面带愠怒道,“我不知你所言何意?霍缜醒来当日,我设宴款待了徐大夫师徒二人,之后就派人送他们回去了。”
“当日?”我冷笑,“我亲眼看着你们五更时分启程离开云城,然后立刻就回了医庐,却仍然不见一人,他们根本就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这不可能……”她脸色苍白,又无力辩白,被我逼得说不出话来,人群中忽然闪出一名侍女,着鹅黄袄裙,身手敏捷地扶住了她,看向我的目光十分不善。我顿时清醒了几分,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过于咄咄逼人,早已变成了厉声质问,我别开目光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胸膛内仍有热血在汹涌地翻滚,这太不寻常了,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徐大夫师徒生死不明可能惨遭毒手还不至于到我此刻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地步。我对夷岚珂的怒意似乎不仅限于此,她的姓氏、她的身份,还有那场始终萦绕在我心头的可怕噩梦。我的手开始颤抖,我突然感到十分惶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无情残忍,生怕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冲上前去对她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手忽然被身旁的人握住,我像是惊弓之鸟拒绝任何人的触碰,仿佛我那些可悲可怕的情绪会因此被人洞悉,可阿缜的手抓得很紧,捏得我指骨生疼,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难掩惊慌与痛苦,而他也正担忧地看着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告诫自己夷岚珂在我家的事情上是无辜的,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徐大夫师徒的下落不明也许她真的不知情。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可我夷岚珂虽是女子,却绝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她恳切地看了一眼霍缜,对他道,“这件事我会弄清楚,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那个性格暴躁的丫头还没等她说完,就扶着她要走,临走前赏了我们好几记眼刀。我低着头,背上直冒冷汗,身体里所有尖锐的强势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只剩下被掏空后的空虚与软弱,任由着人潮将我的躯壳彻底吞没。
幸好,还有一只手拉扯着我始终都没有松开。
晚上我早早睡了,尽管无梦,可睡到半夜身体却一阵阵发冷,阿缜的声音也在耳边不停地催我醒来,可我却连眼皮都睁不开,只能迷迷糊糊地抓着他的手,昏睡了过去。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支轻轻的羽毛,在一片混沌中沉沉浮浮,没有方向也不知道自己会漂到何处。可是阿缜的声音或清晰或隐约却始终都在,我浑浑噩噩地朝着他声音的方向而去,却怎么都追不上他也见不到他的人,只能埋怨地叫着他的名字。
“阿缜——阿缜——”
头顶忽然一痛,整个人犹如从万丈深渊中被捞出,包裹住我的黑暗顷刻弥散,我慢慢睁开双眼,只看见阿缜神色紧张满头大汗地扑了上来,将我一把抱紧在了怀中。
我很少看到霍缜会流露出如此急躁担忧的表情,下意识地想要安慰他,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干涸到有一种火灼般的疼痛。
“霍、霍校尉,还、还有几针没施呢……”
他这才如梦初醒,犹犹豫豫的将我放开。大夫又在我头上几处穴位施了针,扎了我的手指放了血。痛楚和鲜血刺目的颜色令我从麻木中慢慢舒缓了过来,耳目清明了许多,就是头还有些昏沉。我看着阿缜红着眼睛紧紧盯着我的手指,便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蹭了蹭他的脸,他抓住我那只手,用脸颊贴着我滚烫的掌心。
他请来的那个大夫年纪不大,却留着一把胡子,施了针没有抓药,同阿缜说我这是情志内伤所致,心病也,故无药可治。阿缜硬是逼着人家开了两副清热降火强身健体的药方才安心,转头看我想要下床,立时皱起了眉头,跑回来把我的双腿搬回了床,口气也难得的有些生硬,“病了要好好休息。想要喝水是不是?”
瞧着他坐立不安,一刻不停地忙进忙出,我一边喝着水,一边小声道,“我大概是累着了,从云城来上京一路上风餐露宿都没怎么休息,现在一下子歇下来就病来如山倒了。不过大夫也说我没什么大碍,你还是别只顾着我,好好准备武试才最重要……”
他重重将盛粥的碗搁在了桌上,我一惊,手上无力,没喝完的水撒在了床铺上,他见状连忙跑了过来为我擦拭,一脸懊恼。
“你生气了。”我看着他,说道。
“没有。”
“你摔了碗。”
他抬头看了看我,猛地一把将我从床上打横抱起,走到外间,放在太师椅上,硬邦邦地再一次重复了他的回答,“没有。”
他麻利地换了干净的被褥又想如法炮制把我抱回床,我觉得这抱来抱去的着实丢脸,怎么也不依,不过几步路硬要自己走,没想到脚一沾地就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他脸色愈发难看,却仍依着我,只是半搂半抱地扶着我回了床。
“我刚醒,有点发虚。”我解释道。
阿缜坐在床边手里端着粥,用勺子不停地搅动。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少爷以前生一点小病就什么都不愿意做,不愿我离开半步,说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可为什么现在却不再需要我了?”
闻言,我心乱如麻,以前的我在外人面前严肃正经,在长辈面前也显得懂事乖巧,只有对着阿缜,才会耍些蛮撒些娇,发现他在意我,就想他只在意我,只对我好。一旦稍有些头疼脑热的,就非要赖在床上看他围着我团团转。
我不知如何同他说,只觉得丢脸。
“我也不愿意叫少爷的名字,少爷是我一人的少爷,子放却是世人的子放。”我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一向不善言辞的阿缜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不知该如何答他的话。
我看着他又长又密的睫毛扇动着,喉结上下滚动,那两张薄薄的嘴唇间吐露着字句,心头一动,犹如春芽忽地抽出一枝来,竟不知何所起。
他终于慢慢抬起了头,将一小勺粥喂到了我的嘴边,“昨日才知那原来不是我在云城的一场梦。”
我看着他,张开嘴把那口粥喝下,然后便见他吻过来,贴上了我的唇。
☆、五十一
我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屋外霍缜刷马的背影。一道屏风隔着,我只能看到他影影绰绰的轮廓,抬手、转身、弯腰。他的手臂、背脊、胸膛,还有嘴唇、手指……再接着联想下去我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那个由淡及浓的吻,遗忘一切放下理智的湿腻纠缠只不过才刚刚结束。
外面洗刷的声音渐渐轻了,他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还没等到他走近,我连忙闭上了眼睛装睡。身下的床榻沉了一下,我感到他坐到了我的边上,更是紧张万分,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他瞧出端倪发现我整个下午都没睡着,光躺在那里偷偷看他了。
额头上忽贴上一片冰凉,我微微睁开眼,便看见阿缜近在咫尺的眼眉。他正在用手探我的体温,我还来不及说他双手刚沾了水试了也不准,他就俯下身用双手捧住我的脸。我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下一刻我们额头相贴,鼻尖也顶在一起,气息纠缠着分不清彼此,唇似有若无地蹭过,又软又烫,我不是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的脸,可此时此刻我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坦然与那双眼睛对视,却仍像是要坠入溺死在那片无波无澜的深海之中。
“烧退了。”
我看着他,发现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有点泛红,镇定之中藏着一丝慌乱,原来他和我一样,所有的坦然都那么勉强,两颗心同样躁动不安。
我意外地生了一场无药可治的病,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却也着实耽误了阿缜那几日。他倒是完全不在意那场武试,所以我只能把话往肚里咽。三天转眼即逝,终于到了那天。我早上早早起来,想要给他煮个鸡蛋。水在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我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了进去,接着就听到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少爷,这样煮不熟。”
他穿在身上的袍子敞着前襟,露出一片肉色,脚上只穿好了一只鞋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我笑了起来,走过去帮他把衣服系好,“我没事,你别这么紧张。”他握着我的手,道,“你身体还没养好。”
他几乎什么都不让我做,只要乖乖在床上休息就行,可他不知这久了自然也变成了种煎熬。我瞪他,“女人坐月子也没这样的。”
他一听立刻就脸红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低着头都不敢看我了。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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