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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西有鹿鸣 作者:楚危

    第5节

    他哽咽道,“要煎两个时辰呢。”说完他指着我道,“都怪你这个叫花子,好端端地为什么非要赖在我们药庐门口?!”

    “好了,别说了,再去抓服药重新煎。”

    “那个恶婆娘哪里还能再等两个时辰,到时候受苦的还不是师傅?!不行,要带这个叫花子一块去,要罚就罚他,要挨鞭子就让他挨!”那年轻人上前一把按住了我的肩,没想到他年纪虽轻可手劲却极大。

    “那地方岂是随便什么人说进就能进的?这事儿落在了咱们师徒头上,就别再拖别人下水了。”他师傅却低头看着我的裤子,问道,“可有被烫着?我这徒儿毛毛躁躁的,做事不牢靠,若腿上不痛快,您可要言语一声。”

    我那些报复成功的快感瞬间消失殆尽,此刻更是心中充满了愧疚,在那老先生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

    “快松手,你这像什么样子。”

    那年轻人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快滚吧,你要是再敢待在我们药庐门口,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一咬牙,低头走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走远,听他们的意思来不及熬好药是个大麻烦,这样招惹了事而一走了之,留别人收拾残局我心里过意不去,也做不到。我不过只是被泼到了一些药渣,可他们面临的却是严厉的惩罚。果然,只等了半个多时辰便见三、四个佩刀官兵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一身戎装的姑娘骑着马领着一顶轿子打东边急奔而来。

    ☆、三十四

    我瞧着真切,那姑娘的穿着打扮不像是寻常人,我想起那年轻人口中提到的“恶婆娘”,再看她腰间果然系着一根软鞭,心中暗叫不好。他们进了医庐没多久,就把那老先生和年轻人请了出来,看着倒还客气,动作也规矩,可明显却是容不得那对师徒有半分异议。那年轻人一脸不满,脸色十分难看,显然是敢怒不敢言。

    我悄悄跟着他们,不敢凑近,直跟到一间幽静的大宅,我才敢走近了观察。我目送那些人带着那俩师徒进了大门,抬头看了眼匾额,只见两个刷着金漆的隶书大字苍劲有力,那是知府老爷的私宅。

    我在外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他们出来,寻常大夫问诊也用不着这么久,一想到那女子腰间的软鞭,我心里就越来越着急,曹晖那鞭子的滋味我是尝过的,那样的鞭子落在身上就算不去了半条命至少也要皮开肉绽,那对师徒老的老小的小,哪里能扛得住?只怕是走着进去躺着出来了。

    光在外头着急没有半点用处,我思忖着是不是要进去瞧瞧,可又有些犹豫。先不说这地方岂是说进就能进的,我这个额角带金印的万一被逮到,身份被人揭穿不仅自身难保,反而还会连累他们两人。我一筹莫展,一时进退两难。

    恰于此时,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探出头张望,只见一人风尘仆仆赶来,见到大门立刻翻身下马。那人一张脸被寒风吹得通红,肩上还见寒霜,就连马也累得直喘呼出一团团白气,看来是一路未歇赶路过来的。这人把缰绳一放,由那马肆意走动,自己则头也不抬直闯知府私宅。

    我从暗处挪了出来,看得更加清楚,只见他抬脚便踹翻了门口拦住他的知府家丁,呵斥道,“我是宁察郡王府的人,都瞎了你们的狗眼了吗?!”

    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在云城纵横惯了,何时受过这等气,可对方来头不小,就连自己的主子见了都要弯腰,乖乖让出私宅,他们自然更是不敢得罪,不仅要自己哆嗦地从地上爬起来,由他这样随意地进了门,还要赔上笑脸骂自己有眼无珠。

    “吵什么,吵什么!就你大嗓门,霍校尉刚睡着,万一把他再吵醒,我看郡主扒不扒你的皮!”那声音是从门内传出来的,从我站的地方只能刚刚进去那人停在那里的背影,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那姑娘的声音一听便知她必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怎么样,找着人了吗?”

    那人抹了一把热汗,见着了熟人,便无赖地说道,“我的好姐姐,我这一日昆稷山打了个来回,连口水都喝不上,你也不疼疼我……”

    “嗯,嗯,那等你喝完了水,最好再叫两个水灵灵的丫头伺候你沐浴更衣,等你舒坦了再给主子回话吧。”那姑娘说得轻飘飘,却见那人身子已然一僵,“我可心疼着你呢。”

    那人赔笑,不敢再造次,回道,“给郡主办差那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那人带不回来了。”

    “怎么说?”

    “霍校尉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那姑娘几乎是惊叫了一声,声音里有出乎意料的惊慌失措,大呼“不好”,带着那人急急地往里面赶。

    而在外面的我几乎无法按捺住胸中汹涌的情绪,宁察王府、郡主、姓霍的校尉,没想到我居然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了阿缜。我强迫自己必须立刻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做,找到阿缜和那对师徒原本是两件事,可眼下他们都聚在这宅子里,既已如此,就算这里面是修罗地狱刀山火海,我也必须闯一闯了。

    可进去之后,我又能做什么呢?是将阿缜带走还是解救那对师徒?我不禁苦笑,此时此刻不由仰天长叹,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我早已嚼烂,从内里反刍出的苦味早已入侵我的五脏六腑,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我犹如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蹲靠着阴冷的墙角,自嘲地想我竟还在意别人在我身上去寻找冯幻的影子,我哪里及得上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将王朝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冯平章?我这个可怜又渺小的普通人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白白长了一张肖似聪明人的脸只能更令我明白自己同他的天壤之别。就算我再如何清高地假装不屑或是愤怒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以守卫自尊,也掩饰不了我对他日益强烈的嫉妒之心。

    不知道时尚还能坐井观天,待知道了便是另一番滋味了。然而实际上别人从未真的对我有过期望,而就因为这样,更让我无法获得内心长久的平静。

    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冯幻,又会怎样?

    我守在知府大人的宅子外头半步不敢离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有人出来。我饿得前胸贴后背,觉得不能再这样干耗下去,我知道自己的理智快压制不住内心叫嚣的冲动,结果会怎么样已经无关紧要,无论如何今天我必须见到人。为防万一,我偷了一件晾在外头还未干透的衣裳,将里面那件囚衣换了下来,用雪水洗了一把脸,整了整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朝正门而去。

    待那两个看门的家丁开口之前,我就恭敬地作了个揖,“小人家师早些被府上差人请去看诊,久未归,虽有师弟相伴,但小人还是放心不下,故而唐突来访,不知家师与师弟是否仍在府上?”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打量我起来,“从没听说过徐大夫还有一个徒弟,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淡淡一笑,从容应道,“小人不是云城人,师傅收我为徒之后便令我上山修行,识各种草药,小人天资愚钝不敢懈怠,只得以勤补拙,甚少下山,两位没见过小人实属平常。”

    他俩看着我不作声,但似是已经信了,道,“徐大夫还没出来呢。你就在外面候着吧。”

    我垂眸又施了个礼,“那小人刚好还赶得上,师傅令我在日落之前从山中带一株草药回来,说是要作药引。”

    那家丁一摊手,道,“拿来吧。”

    我心想这两个蠢奴才倒是好骗,只盼这宅子里的人各个都能如他俩这般,“两位有所不知,此草十分娇贵,冬日寒冷因而稀少,偶尔在枯叶之下还能找到,我遍寻一日,找来一株时刻贴身暖着,若分离一刻这草便无用处了。”

    两人面面相觑,最终不得不领着我进了那扇大门。

    ☆、三十五

    我少时还在上京的时候曾常去宋珉家玩,尚书府端庄大气低调质朴,如今置身于云城这偏远之地反倒觉得那户部尚书家不过如此,论精致、论庭院、论大气样样都比不上这个小小的知府宅院。民生生计我本一无所知,也从不关心,就算是听从父命求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那也都是之后的事了,尽管家里生意常常会同那些达官贵人们打交道,对于官场作风我也略有耳闻,也能明白官场绝不可能是潭清水,可一个知府就能盖起这样的私宅还是令我心惊,回想自己读书求功名的初心不由惭愧。

    我念书、求官皆非自愿,若真让我做了一方父母官,倒要成祸害了。

    我被托付给了内院的家丁,那小哥很年轻,但看上去十分机灵,就是话有些多,穿过书画长廊,我跟着他在这大宅内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饱赏了堆满奇石、珊瑚的庭院和一扇扇镂空镀着金花的窗柩,越走越不平静。这地方上的地头蛇不似上京里的京官只肯把富贵露在细节上,他大大咧咧地恨不得在院子里堆满金银珠宝昭告天下,我轻啧了一声,虽未见到这位知府大人,可对他的为人性情却已勾勒出了大致的轮廓。

    “吓傻了吧,每个来我们府上的不管是当官的还是送菜的,瞧见这气派各个啧啧称奇,就连宁察王府的人也要多看两眼,那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上头。”那小哥无不得意地说。这宅院的主人大概是觉得这样太俗,在所有的长廊上都绘上名家的书画,看着倒是颇有情致,可是这种堆砌风雅的做法与庭中的布置无法融合,有种割裂的感觉。那多话的小哥还给我介绍那山水长廊上的名家书画,讲典故、讲来历,重要的是还要讲银两。

    我诺诺称是,心里却是不以为然,满心嗤笑。

    只是一踏入后院,那家丁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了同我炫耀时的絮絮叨叨,我发现他的肩微微紧绷着,迈着步子有些发僵,似乎很是紧张。我倒是奇了,故意大声问他,“这宅子可真是够大的,这还得再走多久啊?”

    “你小点声!”他立刻转过头埋怨我道,“前面就到了,瞧见没?那儿有两个当差的站着呢,腰上那刀亮晃晃的,□□轻轻往脖子上一划,你小命就没了,我瞧着心里都有点瘆得慌。郡王府的贵人也在里面,千万不可大声惊扰了。”

    我连连点头,一副十分惶恐的模样,他这才满意。

    果然我俩刚走到门口,就被侍卫给拦住了,我低着头不答话,全凭这小哥大着舌头地介绍我的来历。

    “郡主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打扰。”那两人神色平静,表情冷漠,就像两张贴在木门上的旧门神画儿。

    我看着他们身后几步台阶上那扇紧闭的沉香大门,心一点点地凉了,阿缜与我就隔着一扇门,可我竟连入内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带我过来的小哥暗地里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马上跟着他离开,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大概是昆稷山走过一遭之后整个人胆子变得大了许多,我有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经历,相较之下这点恫吓与为难还不足以令我退步。

    “我这药经由别人再到师傅手里,其中若有任何差池,小人实在担当不起。小人贱命一条,可误了贵人性命,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还望两位大哥能行个方便,让我亲手交给师傅。”

    宁察王府来的侍卫不似这知府家丁那般好糊弄,他们对我这番说辞却是不以为然,他们只在乎主子的命令。我同他们磨了一会儿,那两位却还是犹豫,只肯叫我在外头候着,着房里的一个丫头出来把草药带进去。

    屋里的丫头走出来时,看了我一眼,一开口那声音十分耳熟,正是之前我在宅子外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那位,“霍校尉施了针刚又昏睡过去了,但烧一直没退,艾卓从昆稷山带回的信儿也不敢跟他提。郡主这会儿正恼着呢,你师傅可一时半会儿地脱不出身。”

    我忙擦擦额角的汗,“这位姐姐且听我一言,缺了我这里的这味药,师傅的方子发挥不了最大的功效,师傅受罚,我这个当徒弟也不好过,都说医者父母心,霍校尉的病不能再拖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忽地笑了,问道,“你是谁?”

    我忙低头作揖,背上直冒冷汗,宁察王府出来的贴身丫鬟都是人精儿,眼睛毒得很,只怕我刚才言辞中露出了马脚。都说言多必失,我这次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强作镇定,“小人是徐大夫新收的徒弟……”

    “行了。”她猛地打断我的话,我不敢抬头看她,心里却跟着一“噔”,只听她问,“你师傅让你寻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我慢慢抬起头,发现她脸上的神情竟然十分认真。

    那间屋子里很暖和,我估摸着知府大人在地下铺了地龙,在屋子里还放置了好几个暖炉,即使开着窗户也丝毫不觉得冷。在我的印象里,阿缜是个不怕冷的,他能在冬日的寒夜里赤着上身在我屋子后头冲凉水澡,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跪在堂前,看着床上那个身影,他无声无息像是睡了很久,离我很远。

    “咳。”那个丫头咳了一声,我连忙回神。我的“师傅”同我跪在一处,悄悄地打量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顿时浑身有些不自在。

    我那“师弟”端着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药从屋外匆匆跑了进来,他还是那副莽莽撞撞的模样,可这回我却是万分担心他又把那碗药给摔了,他方才见到我时十分惊讶,可这会儿却已经完全遗忘了我这个冒充他师哥不明目的的人,奔着床上的病人就去了,甚至都没有向帘子后头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郡主行礼。

    “师傅,病人牙咬得紧,这药喂不进!”

    那年轻人忽然大叫起来,紧跟着便端着大半碗药汁跑了出来,这屋子里热,他此时已是满头大汗。我跟着直起了身子,虽然膝盖还着地,可整个人却恨不得飞过去,帘子后头那个郡主也坐不住站了起来,我身边的徐大夫往我肩上一推,“你去,捏着下颌让他开口,若是不开,就哺给他。”

    我一愣,没想到他竟然会让我去。我不知道这位徐大夫没有揭穿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可此时我对他已不只是感激。我冲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时动作太猛还险些摔倒,我跌跌撞撞地跑去接过那碗汤药,坐到了阿缜的床边。

    他瘦了。被被子包裹着的人整整瘦了一圈,他的脸上有些伤痕,我猜测他身上的伤痕只多不少。我一只手偷偷伸到被子里摸到了他的手,然后握紧,整个人顿时就踏实了许多,仿佛我握住的是生命、是希望、是未来,是我的一切。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阿缜,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高烧不退,体温很高,身上那些外伤的伤口都没有养好,有些有动物撕咬的痕迹,有些则是刀剑造成的外伤,我几乎可以想象那晚他是如何保护着我在四面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坚守到援军的到来。他何曾受过这么重的伤,连命都快没了,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人现在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我疼得像是从自己身上被剜去了心头肉。

    我依着徐大夫的方法试了试,果然如那年轻人所言,他齿关咬得很紧,根本打不开。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阿缜,乖,把药喝了。喝了我就给你吃梅子,正兴斋的梅子,你不是最喜欢吃的吗?”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眼底微湿,含了一口药汁,嘴里被草药的苦味所占据,我俯下身,贴在他的唇上,用舌头慢慢将药汁送入他的口中。

    回味的尽是梅子的酸甜。

    ☆、三十六

    熬过冬天,等到学堂外光秃秃的树枝发了新芽,拂在面上的风没有那份凌厉的刺痛感,轻柔了许多。后知后觉的我被刚认识不久的宋珉他们拉上逃了课,在暮冬的上京郊外肆意玩闹释放着憋了整整数月的烦闷。新皇刚刚登基,新朝伊始百废待兴,观望的人众多,谁都不相信一个奴隶出身的伽戎人能坐稳西津之主的位子。可十二、三岁的我们根本不懂大人们的讳莫如深,当我们都开始有了自己烦恼,其他的都变得无足轻重。宋珉他爹辞了新皇帝给的官位,却将他的三公子送入冯丞相办的书院,恨不得明年就让他考出个功名,而我爹送我去学院则希望我能多结交些能对我们鹿家“有益的朋友”。

    单单那五个字尽显我爹商人的功利本色,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偏偏不想让他如意,甚少主动与学堂里的同学说话。

    可眼下最令我烦恼不是这些,而是霍缜第一次独自出趟远门——护送我家的商队从南湘回来。虽然各地战事已休,可四处有流寇土匪,十分危险。为此我同父亲大吵了一架,阿缜虽然个子蹿得快,一顿能吃五碗白饭,比同龄人强壮很多,又跟着我们自家养着的武师护院练了一身的好功夫,可他就比我大了一个月,比起那些大人们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从来都没能在武师师傅手下走过五十个回合,平日里也只伺候伺候我这个不怎么使唤他的少爷,怎么能应付得了一趟充满未知凶险的路程?可父亲是早有打算,咬紧了不松口,点名道姓要霍缜一起跟着去,说是要磨练磨练他,我先前不知道其中原因,直至听到他在房内同我二娘说其实他是忌惮阿缜伽戎奴的身份。那些以前家里以豢养伽戎奴来彰显自己地位和财富的巨贾们都在知道新皇身份后惶惶不可终日,将那些奴隶全都遣散了出去,阿缜是自己不愿意走,那个老狐狸就想了这么个阴损的主意,盼他折在路上。

    我气得绝食了两天,我爹也不肯妥协,娘抹着泪求我,我无奈喝了一碗汤。我这边正同我爹较着劲,不成想阿缜这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却同我说他自己也想去,敢情折腾了半天是我在自作多情,白饿了两天。

    疯累了见了凉亭就钻了进去,宋珉不知道在拿个什么吃的玩意逗我,我没什么心思搭理他,一直在拿余光瞟站在亭子外头的霍缜。

    “哟,这大太阳的站在外头多难受呀!”宋珉忽然冲外头喊了一句,我转过头刚一撞上阿缜的目光就迅速移开,我可没忘了这会儿我正在生着他的气。

    宋珉叹了口气,对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的这个跟班我是使唤不动的,只听你的。你也不疼疼他。”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反了,现在也不听我的了。”

    他一乐,不相信道,“这不能吧,他到你这儿听话得像条狗似的,你叫他跑他不敢走,他还能不听你的?”

    我听他把阿缜比作狗心里顿时有些不痛快,瞪了他一眼在心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阿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刚刚开春到郊外跑一趟他都能跑出一头一脸的汗,整张脸都红扑扑的,捂着早上出门时穿的厚皮袄,瞧着都快中暑了。

    “你是脚下生根了,站在那儿不会挪了是吧。”我没看着,但听到阿缜蹭蹭跑过来的动静,装模作样地拿起水壶喝了一口,余光瞥见他站在我旁边无声地傻笑,大概是在高兴我终于搭理他了。

    我没法对他解释太多,一面那毕竟是我亲爹,儿不论父母双亲之过,另一面儿,阿缜他看上去木讷又老实,连话都不多说,他总觉得人人都是好人,尤其那个人还是我爹,若我告诉他实情,有人怀着恶意对待他,我怕他伤心难过,心里那点美好就全碎了。有时候别人存心折腾他,他都不一定能感受到,上次他被家里的大丫头欺负的时候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一直都在替别人干夜里的苦活,光那回我都没告诉他。我叹了口气,心想自己都快赶上他媳妇了,真是事事操碎了心,可人家却是不领情的。

    “吃吗?给你藏的,再不吃就全进姜胖子的肚子里了。”宋珉突然凑过来,悄悄摸出一个纸包,听见后头姜胖子的怒吼,“宋珉你就喜欢在小鹿儿面前下我面子,我招你惹你了?!”

    那姓姜的小胖子最近和宋珉常在一块儿玩,他父亲是跟着新皇打仗打过来的,是用自己的血汗攒起来的功绩,受官封赏自然也不会像宋家老爷那样的前朝旧臣一般犹犹豫豫。可若要较真起来,那些原本就是官宦家出身的孩子反倒不愿同他们混在一起,隐隐带着些嫌弃。可宋珉这个人不一样,从我认识他起,我就没见过他对谁冷过脸,可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没一个人知道。姜慈的话惹得其余几人哈哈大笑,宋珉脸上带着笑,假模假样地坐好,对我眨了眨眼,“子放理理我吧。”

    “我哪有不理你?”我接过来一看,纸包里包着几颗梅子,尝了一个酸甜生津还有一股中药味儿,“好吃。”

    “是吧,正兴斋的梅子。前些日子在北街开了分店的那家。”

    我瞪圆了眼睛,“就是那家门口排队排到广宜门的?”

    宋珉点了点头,“正是。”

    为了贿赂霍缜不要把我今日逃学的事说出来,宋珉给我的那些剩下的梅子我全给了阿缜。他不爱吃这些细巧的蜜饯,嫌有核儿,平生最爱肉和白面,选不出第三样来。

    我看着他皱着眉把梅子放进嘴里含了一会,问道,“好吃吗?正兴斋的梅子是最好吃也最有名的,梅子都是从南湘那儿送过来的,肉比较厚实,味道也好。”

    他点了点头,道,“太甜了。可以备着点以后吃完药吃。”

    我笑他,“只有小孩喝完药才吃梅子。”

    他蹙眉,可大概是看见我笑了,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松快了下来。我长长叹了口气,道,“去南湘给我带点回来。”

    “嗯。”

    “还要花灯。要鹿儿的。”

    “成。”

    “还有他们那个糯米团儿……算了,带回来早坏了,你就多吃点算是替我吃了。”

    “好。”

    我停下了脚步,他也跟着停了下来,手里小心地捏着那个纸包,脸上有些不解,我伸手帮他松开了几颗扣子,看见里面那一小片皮肤都被闷红了,汗津津的。

    “唉,只要你把自己平平安安带回来就够了。那些都不要也无所谓。”

    他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过了很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以至于有一瞬间令我误以为他其实什么都知道。阿缜对于那些他根本不在意也不关心的事常常反应迟钝,但我知道他对自己以及自己在意的认识却相当清楚,他身上有种野兽的本能,目标十分清晰,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绝不会贪心,但一旦认定就不会轻易放手,然而一直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什么都知道的我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根本不懂自己内心的情感以及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三十七

    阿缜的烧终于退了下去,可徐大夫和他的徒弟却仍被强留在知府大人的私宅内住一晚,我自然也不会例外。徐大夫医者仁心,对此并无半句怨言,我自告奋勇地要守夜照顾病人,他不放心,要自己亲自守在病人的床前。对此我是万分感激,我知道他这样做并非是出于郡主的厚赏或是对宁察王府的畏惧,而是他是发自本心地希望能医好阿缜。

    那个少年人对我的耐心已耗到了尽头,待服侍的下人们都退出了内室,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攫住我的衣领,怒道,“你这个叫花子胆子倒是不小,居然还敢跟到这里来,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信不信我马上叫人把你抓起来?”

    徐大夫立刻低声训斥道,“快松手!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毛躁不懂事?”

    他委委屈屈地看了徐大夫一眼,哀哀戚戚地叫了一声“师傅”,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狠狠地朝我翻了个白眼。

    “都是我管教无方,平时太宠着这个孩子了,让他现在这么没规矩。”徐大夫说着便要对我作揖,我哪里敢受得他这个礼,连忙托了一把他的手肘,反朝他施礼,深深鞠了一躬,“徐大夫切莫这样说,若要追究起来也是我的不是,我不该赌气打翻令徒的汤药。”

    他淡淡一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公子看起来有些面熟。”

    这次我索性冲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此举令两人都有些震惊,徐大夫要来将我扶起,我却跪着不肯,“先生悬壶济世不问贵贱,曾至昆稷山救我性命,今日又救了我的阿缜,此恩此情犹如再生父母,鹿鸣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必当结草衔环,谢先生救我家两条性命。”

    他微微一怔,皱着眉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再看看床上躺着的霍缜,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日曹差拨请我上昆稷山替一个囚犯看病,原来就是你,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公子眼熟。今日公子见到床上那位校尉如此失态我便私下揣测两位是熟人,果然如此。”

    他顿了顿有些不解,“看公子礼仪气度不像寻常人家出身,怎么会……”

    “此事说来话长,我遭奸人陷害被发配昆稷山,家中双亲为了替我鸣冤散尽家财,最后却客死他乡,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阿缜幼时曾是我家的伽戎奴,陪我一块儿长大,后来我与他结拜兄弟,当他是我至亲家人,如今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发现这半年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叙述也不过只有这寥寥几句,听者虽面露震惊同情,可哪里及得上我所亲历的这桩桩件件,如今只是说出来都仿佛身心又死了一遍,不想多提。徐大夫也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跟着叹了口气,宽慰道,“你莫要灰心,这世上公理正义虽会被一时蒙蔽,令人含冤受苦,但不会被永远埋藏下去,总会被人找到,也许公子会在这寻找之中受尽磨难,但只要不放弃,总会苦尽甘来,万事遂愿的。”

    我苦笑,“承您吉言。”

    他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阿缜,道,“你带来的那株寒凝草倒是好物,我本来就想用作药引,可这草生在酷寒之地,老夫已经老迈,我那徒儿又是个没用处的东西只会耍狠斗嘴,正经本事一桩都没学会。最近又有东泠突袭,附近那些山都被封了,云城的进出盘查也严,原本还有些云游药商那里会有卖,可现在也买不到了,问了郡主,遣人去采,他们不识,采回的都是外观极为相似的野草,我就只能用别的代替了,可疗效还是不及寒凝草,幸而鹿公子带了一株过来,帮了大忙,否则那位霍校尉的烧也不会这么快就下去。”

    我冲他又是一拜,“我当日也是高烧不退,徐大夫妙手回春,临走还留下药方教我煮寒凝草茶,这些点滴鹿鸣不敢忘,都记在心里了。这次从昆稷山出来,一路荒山野地,我都以野菜充饥,偶尔瞧见这种草,想起自己曾经吃过,知道这是能治病便留下了,说起来还是得亏了徐大夫,我哪里懂草药。”

    他赞许地点点头,对他徒儿道,“你有人鹿公子半分细致灵慧,为师就能省不少心了。”

    那少年瘪了瘪嘴,看上去颇不服气,却不敢与师傅顶嘴。

    “徐大夫过誉了,”我心中更担心阿缜的病情,“我之前见他身上伤口触目惊心,实在忧心。”

    “这一点鹿公子不用太过担心,那些伤看起来严重,但只是皮外伤,以霍校尉这样健壮的身体好好养个把月就没事了,照样生龙活虎。”

    我呐呐地应着,可到底还是心疼,只恨自己没用,当时帮不上他的忙,反倒要他保护,若他没有我这个累赘,不至于伤重至此。

    “他既已退烧,可为何还昏睡不醒?”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问题,若是你不信我师傅医术,你另请高明就是了。”那少年似有些不悦,瞪着我嘟囔。

    我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大夫拍了拍我的肩,“霍校尉应该是在战场上奋勇厮杀,太过劳累,等他睡饱了自然就醒了,与伤病无关。你去陪着他吧,我就在外堂,若有事唤阿川就行了。”他那个叫阿川的徒儿跟着哼了一声,忙扶住徐大夫往外走,我还听到他小声地要他师傅警惕我这个昆稷山的囚犯是趁乱逃出来云云。

    我返身坐回阿缜的身边,他睡得很熟,根本不知我就在他的旁边,他体内的药性慢慢散发出来,额头上爬满了汗,我用袖子轻轻拭去,为他掖好被脚,连着被子一起抱住了他,覆在他的胸膛上,那鲜活的生命与热度让我无比感激这一切,我颤抖地吻着他,反复地确认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我的阿缜还好好地活着。

    也许天亮之后我就必须离开,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像过去的任何时候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三十八

    刚过四更,外头仍是一片漆黑,只有前头那大丫头挑着的一盏灯笼照着脚下的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留心着自己的脚下。那泼辣又大嗓门的丫头这会儿却变得过分安静,不再对我问东问西,大概是想明白了我什么也不会说,所以不得不放弃了。

    我打了个喷嚏,刚从阿缜温暖的房间里出来时倒不觉得冷,从后院走到后门这会儿已经走了半柱香,夜里应有的寒气慢慢驱走我身上残留的暖意,我不得不裹紧身上不怎么合身的衣服,思忖着出去之后如何再把这衣服还给原主。那丫鬟袄裙的裙摆在前头慢慢漂荡,我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

    那丫头穿得是不是太少了点?

    我抬起头,越看越觉得眼前玲珑小巧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忍不住小声道,“这宅子可真大,我们走了这么久,连一个人都没看到。”

    她没有回应,只顾着继续朝前走,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话,可当我停下脚步时,她也跟着停住了,偏过半边身子,莹莹白灯只照亮半边脸,模样惊得我连退了几步。

    “你是谁?”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她高高举起细瘦的白纸灯笼——那似是义庄梁下挂着的招魂灯,面容冷峻,看起来气势咄咄逼人。

    我有些害怕,怕是冤鬼来找知府索命,结果在这大宅子里迷了路,找上了我这个替死鬼。结果只听她冷笑一声,道,“你现在竟还有功夫想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且问你,你与霍缜是什么关系?”

    一提阿缜我顿时皱起了眉,看来不是来找知府寻仇,而是根本就冲着我来的。

    “他是我大哥。”我半真半假地说道。

    “大哥?”

    这答案像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只见她蛾眉微蹙若有所思,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语。她终于寻到了破绽,忽然一笑,“不对,他是伽戎人,你不是,而且你们长得也不像。”

    我好整以暇地调整了站姿,挺直了背脊,将两只手叠在身前藏在阔袖中暖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我们母亲是伽戎人,父亲不是,他像母亲多一点,而我更像父亲一些。”见她仍然半信半疑,我悄然转了话题,道,“郡主金枝玉叶,与阿缜素不相识,能这样救他,令我不知该如何答谢才好。这夜深露重就不劳郡主送我了。”

    她脸色微微一变,道,“我怎么会是郡主?我只是郡主的贴身丫鬟。”

    我但笑不语,她与自己的丫鬟互换了身份,好自在行动,免得被一道帘子困住,动弹不得。

    她沉默了片刻,道,“我与哥哥争吵,不想每天都在家里对镜梳妆学刺绣等着媒人上门让他把我嫁出去,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了。我要给他看看,我的剑法、才智并不逊于男儿,也可以上阵杀敌,所以就女扮男装投了军。”我点了点头,木兰从军的故事听上去荒诞,但放在眼下却很有可能。苍那关是对抗东泠最重要的关隘,除了守军还需要民兵在边关巡防,王朝更迭加上我们和东泠打了那么年仗,就算不到十室九空的地步,也很难再征到适龄的男丁,所以身份的核查并不严格。显然她与霍缜是在军营里认识的,这样一想我倒放下心来,我一直担心鹿家败落后,阿缜会不会流落街头,军营生活虽然苦,可至少不会挨饿,有片瓦可以遮顶,有床可以睡觉。

    “他很厉害,抓了不少想要偷偷混进来的东泠细作,那些细作被发现后常常激烈反抗,他从不畏惧,更不会放过。有次被一个东泠细作捅了一刀在肚皮上,他捂着快要掉出来的肠子在淄河的冰面上狂追不舍,血流了一路,我赶到的时候都觉得他肯定要死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拼命,但他也确实因此一路高升,现在领易阳军的校尉一职。”易阳军就是苍那关守军的幡号,是继孙行秋的烈风军之后我西津又一支虎狼之师,曾南下挫败过南湘惊觉十三骑在我边境的布置,只可惜三年前的大败同样损伤了元气,如今全军镇守苍那关,非上谕不可回上京。听到她说的这一段,我脸上的笑几乎快要挂不住,全身的血都要凝固,一想到阿缜浑身是血地躺在冰面上,我就几近崩溃,可怕的想象和不久之前的记忆重叠,简直就要把我逼疯。她没有注意到我此刻的脸色,接着道,“前几日得了探子的回报,说东泠要突袭昆稷山,绕到苍那关之后,再两面夹击想要一举攻破我城池,霍缜就像不要命似的,一马当先,独自一人飞驰而去。”说到此处,她的双眼中映着灯火熠熠生辉,突然冲我戏谑地一笑,“他是个英雄,我喜欢他,我要他。”

    我脸色一白,胸膛内那颗心狂跳不止,声音几乎在颤抖,“你说什么……”

    她这时才恢复了女儿家的娇羞,不肯再重复刚才那句不矜持的痴语,一低头,转过身快步朝前走去,我跟在后头,胸口像是堵了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憋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好。”我突然闷闷地冒出来一句,心里像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麻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毫无思考,全凭心意,“他喜不喜欢你、要不要你,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同意。”

    她猛地回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直直地盯着我。我也不肯退让,直视着她的双眼,冷笑着慢慢向她靠近,“你们宁察王府欺人太甚,害我家破人亡不止,现在还妄想要从我身边将阿缜夺走。”说完我不知为何突然暴怒,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脖子,狠狠地掐紧,她来不及反抗,手臂无力地挥舞推搡着我,喉咙却因为被我扼住而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看着她渐渐窒息而痛苦的脸,我心中腾起异样的快感,但她轻而易举的死亡却不能抚平我心中愈发澎湃的恨意,一瞬间我这半年来所有被深藏的恨全都钻了出来占据了我整颗心,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喧嚣,杀了她,快杀了她。

    她手里提着的白灯落在地上,彻底熄灭了。

    一片漆黑。

    我猛然惊醒,还是那富贵堂皇的知府私宅。我心有余悸,惊出一身冷汗,不知自己何时靠在阿缜的床榻边睡着了。低头看了看他依然昏睡的脸,我把那只在睡梦中掐住人脖子而有些抽筋的手伸到被子里握住阿缜的手,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怎么办啊。”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小声地说。

    说不清这梦的由来,可这是噩梦无疑。我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见外室里安坐着一人,我定睛细看,是个熟人。

    孙行秋不请自来,似乎颇具耐心地坐在那里品一品那壶已经彻底凉了的御茗仙毫,见我出来才放下茶盏,慢悠悠地说道,“我见你没出来,不放心你,所以来带你出去。”

    我低头,小声道,“之前是我话说重了,抱歉。”

    他露出一点微笑,并不在意。

    “我……”我回头张望,他似是明白我想要说什么,道,“我们不能带他走,他还需要大夫。”

    他见我不舍,劝道,“你身份很容易揭穿,等天亮再走就来不及了,也不会牵连徐大夫师徒。小郡主不会在云城久留,我们可再作打算。”

    我点了点头,回头凝视了一眼阿缜,咬了咬牙,跟着孙行秋走了出去。

    ☆、三十九

    我们走在薄明初曦的晨光里,朝霞像是五彩绚烂的锦缎铺满天际,我一夜未合眼也不觉得有多累,思绪还留在那间暖香沉沉的屋子里。倒是孙行秋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他原本精神就有些颓唐,如今看他的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

    我没有询问他一直跟着我的理由,也不敢做任何猜测寻求他的证实。明明与他就此分开不要再见面是最好的办法,总好过现在这样尴尬沉默的相处。

    然而,这些所有的尴尬统统都只源于我自身。那日我撂下的狠话并非全是我的真心话,在我知道自己被宁察郡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时就已对他释然,这并不是他的错,他甚至还救了我的性命,孙行秋或许是我的转折,但我却不能责怪他。我无法否认自己初见他时对他的仰慕,甚至当所有的事情都已发生,我恨不得从未遇见过他的今日,我依然还是对他有所依赖,他的话在我这里仍是金玉良言。他的弥补、他的愧疚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只是这里却有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令我无比难堪——我分不清他对我的好有几分是真的给了鹿鸣。

    我也不知我到底为什么如此在意。

    在这世上唯一令我还在意的,就只剩下阿缜了。

    我把手掩在衣袖里,朝着前面那个背影,快步走了上去,小声地问道:“那个夷岚珂……”

    孙行秋似乎是在想心事,被我突然打扰,有些怔忪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来,答道:“你不用担心夷岚珂,她不会加害霍校尉的。”

    我一愣,不知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声音还有些嘶哑,“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睡一觉就没事了。我只是……太累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彤红的太阳,眼睛有被那万丈金光刺痛的感觉,可只要一闭上眼去躲避就要忍不住流泪。

    他带我去了一间不起眼的民宅,藏在蜿蜒的小巷尽头,屋主我没见着,应该全是孙行秋的安排。他这个在全境内被通缉的逃犯竟能生活得如此如鱼得水令我惊讶,可我也明白,他再怎么厉害,都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久待,过寻常人那种安逸平静的生活对他而言仍是一种奢望。他总是风尘仆仆、来去匆匆,他或许只有回到昆稷山,回到冯幻长眠的地方,他才能不这么疲惫。

    我答应他如果要走一定会提前知会他,他这才回里屋大睡。我先烧了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接着随意煮了点东西来吃。填饱了肚子就在这屋子里瞎转,爬上阁楼时意外地发现这里竟还能看见衙门前热闹的官道。这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我倚着小窗看了一会儿,倦意这时才顺着腰杆往上爬,浑身都使不出劲儿来,懒懒倦倦。原本只是想闭上眼小憩,可搭上眼皮之后一切就不再受我的控制,再睁开发现自己好好地睡在床上,窗子外头已是天色昏暗。

    我起身,这才发现孙行秋为了让我睡得舒坦一些,帮我脱了外衣,塞进了暖和的被子里。我披着衣服顺着香气走,看见他正在院子里生火做饭,还是煮的鱼汤,闻上去十分鲜香。

    他的警觉性明显下降了不少,我在他身后站了有一会儿他都没发现,我不得不轻咳了两声。

    他猛地回头,站了起来,说道,“天冷,你把衣服穿好。饿了吧,我这儿快弄好了,很快就能吃饭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徐大夫他们回来了吗?”

    “还没有。”

    我顿时紧张了起来,若像昨日徐大夫所说阿缜睡一觉就会醒,他们为何还会被扣留在那里?难道是阿缜的病情有了变化,使得徐大夫师徒不得不滞留。孙行秋猜到了我的想法,忙道,“你别担心,我去打听的时候霍校尉已经醒了,翎珂郡主只是设宴款待徐大夫而已,不会随意加害他们的。”

    听到阿缜没事,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悬了几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我凭空失踪,岂不是惹人怀疑?”

    “我看那徐大夫并没有拆穿你的意思,他若要为你隐瞒,寻个借口是很容易的事。不管你的身份是真是假,带去的药引总是真的,更何况,现在你在这儿凭空担心也没有用。”

    说话间,锅子里的鱼汤已经沸了,孙行秋转身又去忙了,我杵在那里像是个多余的,便悻悻地回了屋。

    他说夷岚珂这几日应该就会回上京,阿缜虽然已经没有了性命之虞,可在上京他能得到更好的治疗,我点了点头,默默盘算如何办法。我没车没马,若要靠双脚走去恐怕又是半载数月,更何况我孤身一人,又身无分文,实在危险。

    席间再无他话,尽管我和孙行秋的交谈十分正常,但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俩之间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我在那里收拾着碗筷,孙行秋坐在一旁,从怀里摸出了一叠银票,还有一张地契。

    “银子本就是你的。”他推到了我的面前,“你上昆稷山时身上带着的百两银票,全在这里分文未少,现在物归原主。”我默默收下,那是父亲当日为我送行,留给我打点的银两,也算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一点财产。我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张地契上,孙行秋看起来十分犹豫,踌躇了一会儿,才道,“是冯幻以前在上京的旧宅,不是杨牧晨赏的,是他用自己的钱买的,一直都没怎么住过人,只在院子里种了些花。空关着也是空着,那地方也很安全,你到上京若没有落脚的地方……算了,是我多事,又自作主张,没有考量你的想法……”

    我平静地摸着那张地契,那上面还带着孙行秋的体温,“我去住,岂不是鸠占鹊巢?”

    他的脸色陡然一变,“你不要这样说。”

    说着他便要伸手将地契收回,可我手腕一转,避了过去,将地契纳入了怀中,微微笑了笑,“谢谢孙大哥。”

    他的脸色发白,直盯了我好一会儿,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四十

    大概是因为近日东泠的突袭,入夜后的云城街道上没有多少闲逛的人,商铺都早早地关了门,各家各院也大门紧闭吹了灯安寝歇息,只有一队队手持长矛的士兵在巡逻,铿锵整齐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晚中显得异常清晰,气氛格外紧张萧肃。我没去睡舒适的大床,而是卷了铺盖窝在阁楼上。木制的窗户不能完全合上,咯吱咯吱作响,漏进来的夜风又劲又凉,刮在脸上生疼。我裹在一股霉味的被子里,透过窗格上破漏的空隙看了整整一晚天上的星月。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我就在一阵阵头痛欲裂中醒来,整个宅子静悄悄的,外面街道还没热闹起来,商铺还未开张,也听不见任何叫卖声,可我却觉得整个脑袋都被塞满了各种刺耳的声音,令我难受得抱着被子埋着头在小阁楼上翻滚了两圈。不管如何躺都难受,我索性爬起来,想要做点事来转移疼痛的感觉。我忍着头晕目眩的呕吐欲望,扶着墙慢慢从阁楼上走下来。洗了一把脸,人清醒了些,头痛的感觉也暂时没有那么强烈,我环视了一圈这才察觉孙行秋已经走了,他在桌子上留着两只扣在一起的碗,还有一张通关的文牒。

    掀开一看上面那只倒扣着的,里面有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我捧着包子,连咀嚼都不敢用力,害怕发出一点儿声音破坏这屋子里的安静,只敢在心里默默地想他还会不会回来。

    出门的时候,天有些阴沉,风冷得刺骨,恐怕要下一场雪。过了晌午,沿街的店铺方才迟迟开了张,街上陆陆续续多了些来往的行人,却都行色匆匆不敢逗留;徐大夫和他的徒弟还是没有回来,前来看病的病人不得不失意而归;知府老爷的宅子依旧大门紧闭,连门口那两个下人不知为何也不见了踪影;唯一多的还是那些巡防的士兵,比前几日我初到时还要多。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又怕做得太明显反惹嫌疑,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拦下盘问。

    到马厩挑了匹刚成年的精壮小马,我礼乐射御书数虽都习过,可人有所长亦有所短,吟诗作赋舞文弄墨我是了若指掌,弓马骑射我便是有心无力。看着这匹不算高又十分温顺的小马,我仍是惴惴不安,抚着它的马鬃,小声念叨了一会儿,希望能得到它的认同。牲畜虽无心智,可也最简单好懂,一捆草料一瓢水,便不会再贪心想要更多。

    我置办了些衣食为远行做准备,虽然我家未出事前也算是日进斗金的巨贾,可我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却是连讨价还价也不会,怀里有了些钱,一拿上那些好衣料好剪裁的成衣便放不下手,虽然比不上我过去,可我也知足了。

    办完事,回去时在门口看见有一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在院门外张望,见我过来,脸色有些尴尬。她向我搭讪,问我可是住在此处。

    “只是借宿在亲朋家中。”我既未否认又未承认。

    她打量了我一会儿,讪讪地笑称自己就住在隔壁,这间屋子空关了许久,昨日突然有人的动静,她怕遭了贼,便来瞧瞧。

    我含笑不答,她也不好多留,便佯装转身离开,可等我合上门时却仍见她站在远处朝着大门远远张望。

    我自是不理,烧水做饭,忙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果然听见有一小队人马匆忙而过的脚步声,在门外“咣咣”砸门,高声吆喝。我早有了准备不紧不慢地去开了门,一身着军装的中年男子正准备将门踢开,见到我时先是一愣,立刻厉声问道,“你磨磨蹭蹭的在里面干什么?”

    我敞开大门,笑道,“这位军爷说的哪里话,虽说君子远庖厨,可君子也要吃饭填饱肚子,小人刚刚正在生火做饭,所以出来晚了,还望军爷见谅。”

    他带着人在里面转了一圈,烟囱正冒着烟,灶台上一团乱,焦黑的饭菜刚刚出锅,他皱了皱眉,再开口时态度却温和了很多,“这位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答道,“小人前几天刚到云城。”

    “从何处来?”

    “我从容城来。”

    “来云城是寻亲还是访友?”

    “小人抱恙在身,偶尔得知云城徐大夫悬壶济世医术精湛,特来寻访,只是来了几日都没见到大夫,所以便耽搁下来。”

    我原本就不强壮,再加上这半年多的辛苦劳作,看上去有些病态的纤瘦,他应该是信了,又验了我的文牒,并没有再问下去。

    “你与这屋子的原主是和关系?”

    “是我的表哥。我连着几日没见到大夫,身上的盘缠不多也不敢投客栈,想到这里还有个亲戚便来他这儿蹭吃蹭喝,没想到我那表哥爱远游,好去常人不能及之地,偶尔回来一趟,这厢刚安顿完我,就又走了,也不知多久才会回来。”

    我睁着眼说瞎话,一点也不怕被揭穿。这当差的也不是云城口音,应该是近几日从其他地方调拨过来的。

    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对着我叮嘱了一番,大意是最近东泠来犯,要加强守卫,夜里也有宵禁,不可随意走动,末了还提了一句徐大夫,说他近日出诊,过了今日就会回来,我若明日去他医庐定能见着他。我连忙作揖称谢,送了那些官兵出去。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士兵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巷子的出口,一旁早前曾来过的妇人正往这边探头张望,我冲她淡淡一笑,她却犹如惊弓之鸟慌忙缩回了脑袋,将家里的门窗关得紧紧。知道徐大夫明日就能回来,我心里有些高兴,那颗悬了很久的心也彻底落了下来,自然再懒得同那村妇计较。

    待我再次推开院门时,我穿着新买的漂亮皮袄,牵着一匹小马,背着新置的行李,装满食物和水,甚至还带了一包果脯。这模样就像我以前跟阿缜远足郊游竟令我感到有些雀跃。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脱胎换骨,又变回了原来的鹿鸣,可心里明白有些是再也变不回来了。

    我等在城门口,也有些小商小贩在那里早早候着五更开城门。只是今日与往日不同,守在城门口的士兵多了许多。那辆眼熟的马车出现时,我十分平静,默默地目送着他们出城离开,那泼辣的姑娘仍一身戎装骑马领头,好好的没有半点我曾在梦中见过的被扼住脖子时的惊慌痛苦。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完全听不见,我才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掌心竟被自己的指甲磕破。我盯着掌心里细微的伤口,听到旁边的贩夫小声说着可惜。

    可惜徐大夫和他的徒弟怕是命不久矣。

    “为什么?”另一人好奇地小声问道。

    “你道他是替谁看病?上京王府里的贵人!”尽管他试图压低声音,可每一字每一句还是传入了我耳中,“替王府里的贵人看过病却没被招入府,哪里还能留下命来,这病根软肋被拿住一旦宣扬出去可还得了?我们那位知府老爷上赶着巴结郡王爷,做这等事哪会手软?”

    我看着那已慢慢关上的城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四十一

    有前人曾作诗:“离离塞上花千树,不知人间多少年。”以此来咏颂上京城的繁荣昌盛,似人间仙境。我骑着马从那还留有战火痕迹的古老城门下走过,眼前所展现的仍是一副被灰青色城墙包围起来的富丽堂皇、醉生梦死的画卷。

    我有些踌躇,一时竟不敢前行。一别数年,这城池没有半点变化,仿佛一个世外桃源,与那扇城门外的颓败荒芜毫无关系。我下了马牵着缰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踽踽前行,这熟悉的街道两旁却换了许多陌生的招牌,可生意依旧很好,迎来送往热闹非常。

    我脚下一顿,停在一间专卖珍宝摆件的店铺门口。那胡杨木的招牌上是几个隶书大字,店里陈设的俱是些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有像小山一样高的血红珊瑚、颗颗又亮又圆的珍珠,轻薄得不会留下一点儿褶皱的鲜艳鲛绢。我环视了一圈,店里的伙计各个眼生得很,就连这里头的装饰也看不出原来的半点模样。

    我祖父曾靠这间铺面起家,富贵不过三代,到我这里竟已败落至此,如今哪里还能见到一点儿昌仪布庄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这位公子要买些什么吗?”店中的伙计打量我一番后上前招呼,口气不冷不热的,看上去并不十分想要做我的生意,随口道,“咱们这儿刚到了一颗斗大的夜明珠,晚上往屋子里一搁都不用再掌灯。”

    我连忙摇手,问他可知原来布庄的情况,却是一问三不知。

    “公子若是来寻原来鹿家的人,恐怕是找不到了。”他斜着眼看着我一身风尘仆仆,料定了我是来投有钱的亲戚,“鹿老爷好像是病了,死了快有半年多了吧。他家小公子藏匿逃犯,被流放昆稷山,听说那可是个杀头的罪,还能留条命就是万幸了……”

    我苦笑,口中连连称是,我能活到今日确实九死一生,不幸中的大幸。

    “来人!来人!人都到哪儿去了?!”那小伙计一个激灵,连忙回头就跑,可仍听见掌柜的在数落他,“整日只知偷懒闲聊,这个月的月钱不想要了吗?”

    “不是……”

    “还要狡辩!”那富态的中年人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瞧瞧那人的穷酸样,还不快去给江公子把东西包起来,送到府上去。”

    我低头不语,这些言辞对如今的我而言犹如一阵风过耳,不会在心中起半点涟漪。

    “等等,那位公子请留步。”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推开挡在中间的掌柜和伙计,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失笑道,“原本还以为是认错了人,没想到还真是鹿公子。”

    他转头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奇珍斋老板的肩膀,道,“这位你都不认识吗?他可是你这店子上个少东家。”

    他的话果然引来了更多旁人的围观,众人或探究或同情的目光令我有些不自在,更要紧的是,我这个流放的囚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哑声道,“这位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

    “是啊,我堂兄在司衙监当差,说是两个月前东泠突袭昆稷山时死掉的囚犯名册里就有那鹿鸣鹿公子,还同我唏嘘了好一阵子。”旁边忽然有人佐证。

    “真的吗?”那年轻男子却是不信,踱步到我跟前,突然脸凑近了过来,惊得我连退了几步,他见状笑了笑,仿佛我惊慌的举动十分有趣,“在下玉川江作影。”

    我仓皇无措只想快点逃离被众人瞩目的境况,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不愿同他通姓名,急匆匆地就要出去牵我的马离开,可那人竟不肯就此放过,追了几步拦住我问道,“公子对在下还是毫无印象?”

    我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确实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便好言道,“江公子大概是认错人了,我确实不认得公子。”

    他一时呆愣住,遂即脸色由白转红,口气带着恼怒,“好你个鹿鸣!你、你到如斯田地竟还如此目中无人!我就那么入不了眼吗?!”

    “白鹤,今天是不是太过燥热,怎么刚出门就看见江公子在街上如此暴跳如雷?”

    旁边有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令江作影的脸色又由红转白,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白衣少年弯了弯腰,他黑发黑眸容貌清秀,令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他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公子的话,再过几日便是春分,天气是该暖和了。”

    那先开口之人脸上带笑,但眼眉却极为冷淡,他瞥了我一眼,道,“我看江公子是太过于思念鹿公子以至于见到个面容相近的,就失了态。您再仔细瞧瞧这位小哥,哪里像我们清贵的鹿鸣公子?”

    一番话叫江作影面红耳赤,亦让我感到尴尬。他一甩袖子,一声不知羞耻像是从牙齿缝里硬挤出来似的,砸在地上铿锵作响,他临走前还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人被骂也不气恼,嗤笑了一声朝店里喊道,“掌柜的,刚才那位江公子买的什么东西?”

    “东海的夜明珠,夜里放在屋子里都不用……”

    “行了,我要一颗更大更亮更好的,然后给我送去宋府……”

    我牵着马走得飞快,装作没听见崇翘的话,忽然手腕上一凉,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转眼就看见崇翘那张极好看的脸近在咫尺,我心顿时乱了起来,微微挣了一下,道,“请公子放手。”

    他牵了牵嘴角,道,“要是我不放呢?”

    我哪里招架得住崇翘,在他的反问之下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被他一路拉到兴隆饭馆二楼,按在雅座之上,还懵懵懂懂,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连我都要装作不认识吗?”崇翘给我斟上一杯酒,白鹤安静乖巧地守在门口,以防他人打扰。

    我一饮而尽,那辛辣的酒液穿肠入肚,灼得我整个人都发热发烫。我轻轻放下,道,“你是跟着宋珉一起来的上京?”

    我提到宋珉令他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掀起我的额发,看见了那枚再也抹不去的金印。

    ☆、四十二

    我往后退了退,额发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最终还是遮住了那个丑陋又耻辱的印记。

    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道,“你回来了要告诉璋之吗?”

    他对宋珉的称呼算是已经回答了我刚才的疑问,我想起当日去宋府道贺,崇翘将一柄一文不值的破纸伞送回,伞之一字谐音同散,他应该早就明白自己与宋珉只不过是露水情缘长久不得,才会在宋谦大人官复原职时,果断的主动斩断情丝,也才会有那之后我见到的喝醉了酒从酒楼上掉下来,吟叹着“也笑我痴人说梦”哭得泪流满面的崇翘。如今这两人之间的纠葛恐怕已不是我可以揣度的。

    我看他的表情平静,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态度,我只得将自己目前的处境告知,请他暂时不要将我回上京的事情告诉宋珉。在我说完之后,他沉默了许久,方才道,“璋之知道你出事之后就一直在想办法,你走那天他被宋大人关在了柴房,并非是狠心不来送你。也是因为此,他才愿意来参加春试,希望能谋个官职,可没想到传来的竟是你在东泠的突袭中亡故的消息,他大哭一场,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谁也不见,虽说他现在还帮不上你什么,宁察郡王位高权重实在是无可奈何,可鹿公子,他是真心将你当朋友对待,你怎能如此狠心?”

    他脸色并不好看,说到最后,眼中竟盈盈有水光,应该是心疼极了宋珉。可令我大骇的是我实在没有想到宋珉竟是真心待我,我不曾给予真心也不奢望他人真心,一直以来都与别人泛泛之交,如此一想更觉得自己冷漠无情。

    “鹿公子你有所不知,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

    “我如何不用担心?”我现在早已犹如惊弓之鸟,那个宁察郡王府里的人各个颠倒黑白一手遮天,甚至恩将仇报心狠手辣,我根本不知道也难以想象出那兄妹三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手段,“我的名字在死人名单上,可我人却未死,我现在难道不该东躲西藏,唯恐被人认出来?就像、就像今天那个江……”

    崇翘握住我的手安慰道,“江作影只是个善于奉承拍马的小人,你根本不用担心他,靠着一张嘴蝇营狗苟,怎么敢多事?况且,你的那个下人……”见我皱眉,他忙掩了掩嘴,连声道歉,“就是你的那个霍缜,他救了翎珂郡主夷岚珂,现在可是宁察郡王跟前的红人,郡王爷还替他作保,让他能够参加这次春试的武科,依我看,他拿个武状元并不是难事。上个月陛下屯兵于苍那关,蓄势以待,恐怕是要报前两月东泠偷袭之仇,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霍缜若能在此时脱颖而出,必得陛下重用,到时候再也不用怕那个宁察郡王了,你的大仇也可得报。”

    听到开头那些,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可又担心阿缜两个月前还重病卧床昏睡不醒,现在肯定还没完全调养好,去考武状元会不会有危险。我原本就知道我的阿缜是水池中的蛟龙,一旦入海,便再也没有人能阻碍他一飞冲天冲上云霄。

    可我更怕他伤了自己。

    而崇翘最后的那几句话却是我不敢苟同。精忠报国乃是男儿本分,我们本就是西津人,朝廷用人必当竭尽全力,岂可存有一己私心?更何况我了解阿缜,他绝不是那种一朝得志就飞扬跋扈之人。

    “不,我也不能去找阿缜。他为人单纯,根本不会有那么多复杂的目的,他若要去考武状元那必定只会是冲着那状元去的,他若要从军,也必是存着报效陛下之心,”我低下了头,看着杯中的酒,想要一饮而尽却在想起那热辣的口感时退缩了,闷闷地放下了酒杯,“曾经我就是束缚他的牢笼,令他不得离开我半步,如今我又如何再去绑住他?鹿家的一切他本就该放下才是,况且,那也与他无关不是吗?”

    崇翘瞪大了眼睛,“鹿家是与他无关,可是,你与他有关啊!他喜欢你,爱慕你,那么多年都守在你身边,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我怔住了,冷汗涔涔,若是“喜欢”二字还有他解,可崇翘口中的“爱慕”却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含义。我连忙摇头,想要开口否认,却舌根发硬,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通,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见状哑然失笑,“崇翘是风尘中人,见惯了各种情爱,第一次见那样真挚纯真的情感,难免又羡慕又渴望,怎么会看错呢?他虽寡言少语,但也直率单纯,对公子的爱意从眼中满溢而出,连藏都不藏住,根本勿须怀疑。”

    “别……别再说了……”我连忙制止他,脸上发烫,又羞又怯,根本说不出别的话来。

    第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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