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令 作者:请叫我低调君
第19节
“桑枝!”皇后有些失控地提高音量,她猛地站起来,声音有了起伏带些微颤音道,“回来。”
一旁的恪妃默默看着,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果说静妃和锦绣的事情,恪妃只是道听途说,可眼下皇后和桑枝的表现,让恪妃吓得心里直抽抽。毕竟有永寿宫案件在前,早就让恪妃大开眼界。如今皇后这模样,恪妃吓得腿软——要知道,就因为永寿宫的那件事,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多少知情人。就连景仁宫里知道此事的奴才,都被恪妃打发走了。可是不久就传来那小宫女意外坠井而亡的消息——至于到底怎么死的,恪妃除了一声叹息之外,也不可能去追究了。唯有景仁宫的掌事嬷嬷,向来是心眼活泛知道进退的,保住了一条命。
说实在的,恪妃实在不理解静妃这种人,更不理解为了一个奴才而显然没控制住情绪的皇后。都是宫里的女人,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且不说保得家人平安,只要自己能寿终正寝就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怎么还会有人如此糊涂,为了所谓的情爱跟奴才搅在一起?真真叫恪妃心里别扭。
“皇后娘娘!”恪妃起身,恭敬地行礼,低眉道,“一个奴才而已,能得国师青睐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皇后娘娘您如此宠爱她,想必桑枝日后一定会多为您祈福的。”恪妃的声音不高不低,尤其咬重在“奴才”和“宠爱”这两个词上,以此提醒皇后娘娘的失态。她不能坐视不理。如果一直这样看着,万一真被有心人传到太后那里,到时候就在现场的她少不得又要被折腾一番。永寿宫被冷遇的静妃事小,如今可是坤宁宫的皇后娘娘,兹事体大,真有点风声出去,恪妃非常担心自己的命还能否保住。
倒亏得恪妃有眼色,皇后娘娘被这么一提醒,先是一愣,随即险些惊出一身冷汗。她有些无措地坐到座位上,心中十分惊惶。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毫无防备地听到国师那番话,突然一下就好像心上被尖利的冰刃刺进去,浑身血液都被冰冻了似的。如果不是恪妃提醒,如果桑枝还敢执意往前走,皇后娘娘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上前把她揪回来。
——会的,她会的。皇后额上沁出冷汗来,她确信自己会走过去把桑枝拽回来。她已经习惯了在桑枝面前的放肆和无顾忌,也习惯了桑枝对她言听计从,习惯了桑枝对她的宠溺无奈,甚至习惯了在桑枝面前忘记自己是皇后。
然而,不管她记不记得,她都始终是这大清朝的皇后。
她要桑枝,这么多年来她唯一真心想要留住想要争取的,就只是一个桑枝。皇帝她不在乎,太后她也无所谓,权势她不放在心上,深宫孤寂她也逆来顺受——一切的一切都没关系,自从她被太后选中要成为皇后起,自从她看清了宫中局势,看清太后的心和皇上的心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挣扎的必要。她只要乖乖做个傀儡,只要放弃自己的情绪,太后会满意,皇帝没能力太把她往死里逼,科尔沁家族也会以她为荣。
可是,什么时候起,她又变得有情绪。什么时候起,她又开始孩子气。
什么时候起,她竟能褪去一层又一层盔甲的伪装,重又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遇见桑枝,是她的生命中最大的变数。而这个变数,是她一直不曾控制放任自流以至到现在,不知不觉的牵绊已经深到足以让她前所未有的惶恐无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因为桑枝这样?皇后娘娘脸色苍白,不由得想,为什么会害怕?
身边人来来往往,宫女一年又一年的换,有新人有老人,为什么独独桑枝走不得?
甚至,为什么,为什么她一定要留住桑枝?就是泰兰,当初那个为了自己才跟进宫里来的少女,她虽然心里有所偏爱,可也一直淡淡的,身居中宫两三年,出于中宫威仪考虑也不曾对泰兰有过多少亲近。那么,如今是怎么了?难道桑枝会比和自己一同长大的泰兰还要重要吗?
皇后娘娘跌坐在原位,面无血色地攥紧双手,控制不住紧张无措地指尖一直在发抖。
桑枝始终没有回头。唯恐自己一回头就心软的能答应那个少女的一切请求——就只是刚刚那简单的两个字中藏着的颤音就足以让桑枝丢盔弃甲。可是离开皇宫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怕一生也仅此一次,她有多么厌恶这座皇宫,就有多狠的心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去了国师的客房。
皇后眼睁睁看着桑枝消失在视线里,喃喃道,“好狠的心,我如此待你,你……”声音太低,就连她身后的蔡婉芸都没有听清。直到看不见桑枝的人影,皇后怔怔发会儿呆,终于敛去神色起身端庄道,“回宫。”
不等蔡婉芸上前扶住自己,皇后娘娘已经大步离开。
恪妃刚想站起来,就暗觉腿软。她手心里全是冷汗,这会儿才终于松口气。一旁蔡婉芸眼尖,手脚麻利的扶住她,“娘娘小心。”
“有劳蔡嬷嬷,这可使不得。”恪妃连忙撑着身子站好,让坤宁宫的掌事嬷嬷扶自己,恪妃可受不起。
眼见着蔡婉芸望着皇后的背影神情复杂的低低长叹一声,恪妃轻声道,“今日这钦安殿里只有四人,出了这道门,谁也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恪妃声音极轻,却让蔡婉芸浑身一激灵,顿时脸色惨白。她岂会不明白此事严重性?忙行礼道,“老奴明白。”恪妃不是个惹事的人,又向来极有分寸,连恪妃不管到底懂没懂懂几分,都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蔡婉芸又岂会心盲眼瞎到不知道其中利害?她回头看了眼钦安殿的偏房,暗想,只求桑枝快快走了罢!桑枝一走,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从钦安殿回来,仍旧有成堆的事务等着皇后娘娘裁决。皇后娘娘没有半点异色,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直到午膳时分,仍然没有半点停歇的样子。蔡婉芸上前请安,“启禀娘娘,午膳时间到了。”
“嗯。”皇后冷冰冰地应罢,却没有动身的意思,仍旧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各方卷宗里。按照往年惯例,明日就是除夕,所有的事宜早已经安排妥当,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皇后娘娘是可做可不做的。蔡婉芸接连请了好几次,皇后每次都只是“嗯”一声,却一次都没动。直到日头偏西,蔡婉芸才终于觉得皇后娘娘有点不对劲。可她一个字都不敢说,每次想张嘴劝皇后娘娘用膳,然而一瞧见面无表情的皇后娘娘那一脸冷意,蔡婉芸就吓得把所有话都咽回去了。
甚至这么冷的天,皇后娘娘连口热水都没喝。每次蔡婉芸端上热粥和热茶送过去,都是热腾腾地送过然后冰凉凉地端回来。
“唉……”蔡婉芸暗自叹气连连,心情极其复杂。她竟不由得想,要是换成桑枝会怎么做?只是这么一想,蔡婉芸就用力摇头。她大概猜的出来,桑枝大约会连哄带骗地诱惑皇后娘娘吃饭——不过话又说回来,桑枝要在,皇后还会滴水不沾吗?蔡婉芸无奈苦笑,她可不是桑枝,无论如何也不敢这么没大没小。一时间,蔡婉芸莫名有些心酸。
自从小皇后进宫来,她就被太后任命为坤宁宫的掌事嬷嬷,算是一路看着小皇后长大的。小皇后受的委屈和过的什么日子,没人比蔡婉芸更清楚了。尽管小皇后向来沉默寡言,对宫人也看似冷淡,但蔡婉芸贴身伺候着她,心里知道小皇后到底是心善的。皇后虽然什么好听的话都没说过,但出手打赏奴才却极为大方,尤其对蔡婉芸。蔡婉芸知道皇后娘娘心里有杆秤,谁对她好谁对她虚情假意,皇后娘娘都一清二楚。皇后娘娘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为她做事对她真心的人,正因为如此,蔡婉芸才对皇后娘娘死心塌地,对坤宁宫死心塌地。蔡婉芸不是不知道,自从桑枝来了坤宁宫,皇后娘娘脸上几乎每天都是笑容,而只要桑枝不在,这种笑容就似乎随着桑枝的空缺而消失了。自从有了桑枝,坤宁宫的氛围都变得温暖起来,皇后娘娘也神采焕发。加上皇后娘娘本就是个出众的人,所以后来获得皇上青眼几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一切蔡婉芸都看在眼里,可越是这样,蔡婉芸回想起来越是心惊胆战。皇后娘娘的笑容只能是为了皇上而有,因为一个奴才算是怎么回事?可她什么都不敢说。她只想让桑枝走,哪怕桑枝走后皇后娘娘再也不会那样开怀,至少也好过和一个奴才喜笑颜开。这实在是太危险的事情了。而唯一让蔡婉芸不至于提心吊胆的一点就在于,皇后娘娘对感情方面稀里糊涂,而且皇后娘娘也不是静妃那样纵性没分寸的人。蔡婉芸知道,这是因为皇后娘娘入宫时年纪小,皇上又不喜欢她,加上坤宁宫向来是不能有太多感情的,所以皇后娘娘对于自己的感情迟钝得不行——尽管皇后娘娘的笑容和一切行为举止早就出卖了她自己。可对于蔡婉芸来说,唯一的希望就是皇后娘娘的迟钝和坤宁宫的包袱了。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年轻懵懂,一切能捆绑束缚住皇后娘娘的枷锁,对蔡婉芸来说都是救命稻草。因为,整个坤宁宫上下的命都是和皇后娘娘绑在一起的。蔡婉芸甚至想,如果皇后能一辈子当局者迷最好。
可蔡婉芸没料到的是,只有桑枝在皇后身边时,皇后才会心安理得不多想,才会当局者迷。可一旦面临桑枝要离开,一旦面临她自己完全控制不住的害怕,皇后娘娘又岂会不细细思量?
千料万料,没料到棋错一着。蔡婉芸忍不住抹眼泪,十分害怕自己要为这座坤宁宫陪葬。奴才啊,命贱如草芥的奴才啊,生死都不由自己!蔡嬷嬷一边抹眼泪一边哀叹,下辈子如果不能投生到富贵人家,就让她做个牲畜吧,哪怕受苦受累也不至于天天担惊受怕战战兢兢。实际上,她们和牲畜又有什么区别呢?到底也是任人欺压宰割,死生也都由主人决定。
皇后娘娘一整天都坐在案边没动,手头等待批示的卷宗也早就没了,可除了出恭之外皇后娘娘仍然伏案翻着卷宗。眼看着晚膳时间也渐渐错过去,蔡婉芸终于鼓起勇气道,“要不……老奴去钦安殿——”
“钦安殿”三个字刚刚出来,皇后娘娘就打断她,“明日就是除夕,定然很忙,嬷嬷今晚早点休息。”
蔡婉芸的话被截断在口中,踌躇半天只得退下,“老奴遵旨。”
皇后娘娘头都没抬,继续道,“走的时候让大家都去休息吧,今夜不必留人。”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谁都不准来打扰本宫。”
蔡婉芸都习惯了。皇后娘娘每次心里不痛快,都要把坤宁宫内殿的人赶走,一个人待着。蔡婉芸只好依言照办,走出内殿把守门外全都招呼走了。
待大殿内又空了的时候,皇后娘娘才缓缓抬起头。望着空旷的内殿,望着余香袅袅,甚至望着手边的书卷,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有桑枝的痕迹。然而,皇后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怅然和苦涩。那抵在心底的刺痛似乎随着无边的空旷变淡了,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她想,那个人从来都是想离开皇宫的,能走是好事。然而只是这个念头冒出来,刚刚散开的刺痛却好像气势汹涌的卷土重来,痛得她心都揪做一团。
突如其来的痛,却好像当头棒喝,让皇后娘娘终于明白了什么。为什么会怕?是害怕失去啊。皇后瞬间面色惨白,心中五味陈杂。她心尖都在颤抖,无意识地提笔在纸上颤巍巍地写了两个字,却并非“桑枝”二字,而是……锦绣。锦绣的惨死犹在眼前,静妃的悲哀犹在眼前,皇后刹那间终于明白了静妃的心情。那时自己还曾问静妃,为了一个奴才,值得吗?
值得吗?这会儿想到这个问题,皇后不由自嘲地苦笑——多么可笑的问题啊!
静妃当初怎么回答的?静妃说,在她心里锦绣根本不是奴才,静妃还说——桑枝。
那时皇后下意识地回答,桑枝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而今皇后算是知道了。可是明白又有什么用呢?桑枝太累,她又何尝不累?桑枝厌倦这皇宫,她又何尝不厌倦?如果能离开,她又何尝不想离开?
滚烫的眼泪落下来,打在书卷上时已经冰冷。皇后苍白着脸,嘴角勾出凄凉的笑。一时痛恨自己不是静妃,甚至恨自己是皇后,恨自己是女儿身。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手里的卷宗因为过度用力被握得变形。
“走吧。”她有些绝望地想,想走就走吧。然而只是这么一出口,心底就冒出了另一个声音——不要!她想,不能放她走。不让她走,不让不让无论如何就是不让。可是,皇后放不放人已经不能决定桑枝去留。
夜深,更漏连连。已经过了子时。
突然坤宁宫大殿外有了声音,是守门的宫女在说话。皇后心里陡然一跳,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猛地站起来。刚疾步往外走,可到门口就停住了——外面的人如果不是桑枝怎么办?皇后心想,就算要走,至少也要过来跟自己道个别吧?好歹……好歹自己待她不薄。
“皇后娘娘安寝了吗?”门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尽管刻意压低却还是熟悉的恍如震雷。皇后一时有些头晕,连忙扶住柱子站定,深呼吸好几次才稳住自己,几步上前打开门。
守夜的宫女正要叱责桑枝,突然皇后从里面打开门,两人吓得立刻跪倒在地。
皇后却没看到她们,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夜色里被殿内灯火映出面庞的桑枝。是桑枝,果然是桑枝。从早上到现在,不过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而已,对她们来说,却好像已经隔了大半生。素勒的眼眶瞬间红起来。
“皇后娘娘,”桑枝声音嘶哑,笑着对她说,“深夜前来,实在冒犯。”
素勒扭过脸去,不让桑枝看到她湿润的眼睛,鼻尖酸涩地笑道,“你冒犯的还少么。”
“以前多有失礼,承蒙您宽宏大量——”
不等桑枝说完,皇后娘娘有些惊慌地打断她的话,对跪着的两个宫女道,“平身,你们下去吧。”她听不得桑枝这种熟悉又生疏的语气,好像是来跟她告别的。只听着桑枝的话,素勒就觉得心被那些字句一点点掏空似的,疼得她无法呼吸。
“天冷,进来说吧。”皇后始终没抬头看她,只为桑枝打开门,自己径自往前走。
桑枝一双眸子布满血丝,望着皇后的身影,犹豫了下,终究是跟进去。
“明天就是除夕,算来我进宫也已经满四年了。”素勒笑道,“当初刚进宫那会儿,才十五岁,什么都不懂。进宫不到三个月,董鄂妃就进宫了。她一进宫就被直接封为贤妃,也是那年年底,就晋升为皇贵妃。旁人都跟我说,承乾宫的皇贵妃是狐媚惑主,从没见过晋升那么快的。”
“一转眼,四年都过去了。”素勒如同闲聊,轻笑着说,“没想到我就这样成了十八岁的老人家。别人的孩子都满宫跑,我还是孑然一身。”
桑枝听她淡淡地说着往事,不由得心疼,“十八岁哪里是老人家。在我老家,十八岁可正是好时候。”
“我可记得,当初有人说我人老珠黄呢。”
“皇后娘娘恕罪!”桑枝忙起身行礼,“当初是——”
她话没说完,却停住了。因为素勒抓住她的双臂,阻止她继续动作,直直望着她时止不住眼眶里泪水涌出来,“你一定要跟我这么生疏吗?”
素勒的眼泪落下来,砸在桑枝手背上,却好像在桑枝心上砸出个洞,桑枝心里一抽,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就知道,不该进来的。桑枝咬紧牙关,强自控制住想要抱住素勒的冲动。可手背上那湿漉漉的痕迹,却让桑枝无法自控地心软,终于还是眼带泪花的笑道,“逗你呢,素勒。”
一声“素勒”出口,叫皇后立时破了功。她毫无预兆地突然扑进桑枝怀里,在桑枝肩头哽咽不成语,“不要离开我……桑枝姐姐……我只有你了……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桑枝僵住,胸腔里的那个东西疼得她说不出话。她甚至不能抬起手,拥住素勒的背。
素勒用力地抱着她,好像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直勒得桑枝浑身发疼。
许久,久到桑枝有些窒息的时候,桑枝才缓缓开口,“我会回来看你的。”
“……”素勒身体一僵,“你果然是来告别的。”她竟有些耍赖地死死箍住桑枝身体,“我不同意。”
“我会回来看你。”桑枝喃喃道,“素勒。”
“回来?”素勒苦笑,“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就是王常月,才有资格进出皇宫。”素勒幽幽道,“王常月带走你容易,再带进来却难于登天。皇宫不是白云观,他说了不算。而且,”素勒愈发搂紧了她,“你跟他走,就只有出家一条路。你是宫女,王常月要带走你,皇上太后就算同意也不会让你白走,他们会下圣旨赐你出家,代宫里祈福。”说到最后,素勒声音已经哑了,“你宁可出家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我为什么要留在你身边!”桑枝情绪开始失控,“留在你身边……太受……折磨。”她狠心推开素勒,“我受不了皇宫,受不了你们这些主子各个眼高于顶拿人不当人,受不了这里的奴才卑躬屈膝巴结逢迎,受不了动不动就要下跪,动不动就要掉脑袋,都可以对我呼之则来挥之即去,我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素勒……”桑枝痛苦地捂住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成为宫女,可我恨透这个地方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哪怕……哪怕是为了你,我也坚持不下去……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伟大……”
素勒被她吓住,“桑枝?”
“尤其是在你身边……你对我太好,却又太遥不可及……”桑枝语焉不详,却望着素勒苦笑,“这比一切的苦闷更让我受煎熬。你让我为你留下来,可是……凭什么……你是我的谁?我对你来说又算什么东西?再怎么样,也是奴才而已。你开心,我就可以留在你身边陪你开心。惹你不高兴了,我就要去外院生不如死。这太可笑了。”
素勒脸色一白,“你还是怪我。”
“我不怪你,”桑枝摇头,“我怪这个大清王朝,我恨自己出现在这里。我受够了。”她说着往后退,直退到门口,“但我从来没怪过你,你已经很好了。但是……对不起,素勒。”她夺门而出,几近狼狈的逃窜。
素勒怔怔地望着大门吱吱嘎嘎的晃动,夜里寒风灌进来,她一阵头晕目眩。
这里的动静早就吵醒了蔡婉芸,一直等到桑枝离开看不见人影了,蔡婉芸才走出来。一眼就看见皇后娘娘直着身子往地上倒,吓得蔡婉芸魂飞魄散,几个抢步飞奔上前,“皇后娘娘!”
☆、选择
桑枝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钦安殿的。只是一进客房,就看见正合目打坐的王常月。她连忙行拱手礼,“国师。”
王常月缓缓睁开眼睛,看她眼窝深陷一脸憔悴,不由得轻叹一声,“你可想好了?”
可想好了?桑枝心口一窒,刚刚素勒的祈求仿佛又在耳边回荡。素勒竟然是在求她,用那样眷恋不舍的语气,纵然她当时情绪上头狠下心肠拒绝了,可而今回想起来,素勒的字字句句都似乎连成线绕成团一圈又一圈的缠在她心上,缠得她现在喉头发紧几度张口却没能答话。
见此情状,王常月叹息道,“你还有时间考虑。只是,贫道要先跟你说明一些事——”
“国师请讲。”
“贫道要带你离开,是与你有几分师徒缘。要想从这皇宫出去,你是定然要出家的。”王常月道,“但是你要清楚,出家可不是儿戏。既要出家,就要绝弃俗世尘缘。全真龙门派并非正一派的火居道,入我龙门派就要守清规戒律,我有‘三堂大戒’教众必守,你若入门便是女冠,另外要守‘女真九戒’。皇宫此处,你既入我道门,便要与此断绝,终生潜修,不得入此污秽之地。”王常月望向她,“你能否做到?”皇宫这地方,只有王常月这种修为高深到一定境界的人才不会被浊气浸染,不然一般道门中人入此大富大贵大奸大恶聚集之地,早晚要迷失心智。历史上,修为不浅最后却因陪侍君侧而迷失心智作恶享乐落得千古骂名的道士可不在少数。
桑枝作揖,“晚辈对龙门派略有耳闻,亦知龙门派法度严明,不敢亵渎。”
王常月正色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皇宫有宫规,龙门派也有龙门派的规矩,贫道许你一诺,绝非是给你一个逃离皇宫的机会。你若想随贫道离开,必须诚心诚意心无挂碍。”说着又叹气,“你原是个有悟性的,只可惜命格怪异。贫道早年要收你为徒救你一劫,可惜不得。而今你命格已换,根骨虽在却已孽根深重,贫道心有不忍,故而有今日一言。文澜——”
突然听到王常月叫这个名字,桑枝吓得心头一跳,“您……您早年认识我?”
“你的小字还是贫道给你起的,文澜者,文弱波澜也。你一生命格奇诡,波澜横起,贫道因而为你缀名‘文’字,波澜不可平,贫道为你缓之。”
桑枝心里砰砰跳,“道长,命格奇诡是何意?您……我……”她激动地手有些抖,“您能让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吗?”
“原来?”王常月摇头笑笑,“何为原来,何为过往?你须得明白,天地间人如客,块然独以其形立,你此在即为你原来。”
桑枝颓丧下来,满腹失望之外,竟然莫名有几分定心。
王常月道,“你认真考虑清楚,要走须得决然无悔,一心向道摒却尘俗。贫道要带你走,不是让你逃避的。得失之间,总难两全。”说罢,王常月起身离开。
只剩下桑枝独自在客房里,反而愈发难以取舍。
她是个女人,离开皇宫到外面的大千世界里去,大清的天下除了寺观外也是容不下一个单身女人的。她无根无基,孤身一人,若不出家就算离开皇宫,又能有什么出路呢?这正是拿女人不当人的时代,连出身贵族的皇后都只是男人的玩物,何况她一个包衣奴才家的女儿。她把宫外想得太好了。皇宫是大清的,天下也是大清的,皇宫里活人难,外面活人更难。桑枝想到了三姑——
在外院,那种日子自己觉得苦不堪言,可是三姑竟为此感到庆幸,庆幸能到宫中做活。可想而知,天下多少如三姑一般的女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再想想桑枝自己的身世,她是被家里人卖到皇宫里来的,用她换取些银钱。每年储秀宫选宫女,有多少穷苦人家生计没着落,卖儿卖女只求一口饭吃。
她又想起曾经看过的史料,尚且不是清史,只记载建国前地主对佃户的盘剥。依附地主生存的佃户,家中儿女是任由地主驱使的。尤其女儿,新婚前夜总要送到地主家破瓜,说白了就是沦为地主的玩物。那时已是清朝灭亡许久,何况而今正当其时。这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人权的时代,又谈何自由。
除非出家。出家是唯一的出路,然而出家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得道高人屈指可数,道门佛门也终究跻身俗世,有人就有江湖,江湖之中又岂会没有利害纠葛。好处大约只是能比皇宫里不那么让人窒息,可是出家之后,她自己又真能心无旁骛吗?清规戒律且不必说,只单单心之一字——那上面一笔一划刻着“素勒”两个字,她又怎么可能决然无悔?便是现在,想到素勒的眼泪,她就疼得不知如何是好。狠心的话说出来容易,狠心的事真真要做起来,却着实不易。
走就意味着出家,意味着放弃素勒,放弃感情。感情不是儿戏,出家更不是儿戏,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桑枝苦笑,原来啊,原来无论如何都是逃避不得的。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要迎上其中曲折。活着,是没有退路的。
最多不过是稍事休息喘口气罢了。人要认清现实啊。
桑枝不自觉学着王常月的模样,盘坐合目打坐,然而思绪乱飞。她一层层剥开云雾,一层层去找自己的神智,突然间明白王常月让她脱衣服的用意。人需要皮囊,需要一层层的自我保护,然而万不能被外物所惑,迷失赤子之心。穿上皇后的衣服,也不意味着她是皇后,她所在的位置就是个奴婢。孔子说,素位而行,在什么位置干什么事儿。这是社会秩序的需要。眼下的社会分工要求她只能这样行事,但……不代表她必须臣服于这个秩序。
想着想着,她睡着了。次日醒来,打开房门,已有青年道士在洒扫。
桑枝上前行拱手礼,道士给她还礼。桑枝刚想离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敢问道长可是国师高徒?”她想打听下出家人到底什么情况。
“贫道不才,只是来自白云观。”道人问,“无缘师从国师门下。”
见这年轻道士对王常月无比崇敬,桑枝有心打探就故意跟他闲聊,忽听他道,“前阵子白云观出了人命,国师还亲自为人作法超度呢。”
桑枝心中一动,“人命?”
“唉!”年轻道长叹气,压低声音道,“因为贫道常年在宫中待着,辗转才知道丧命的竟然是永寿宫的锦绣。可怜她在宫中本就凄惨,临了也没得善终。”又道,“不过,有国师为她超度,也算修得福分了。”
桑枝一震,“锦绣?!”
年轻道长看她一眼,“你不知道?宫里都知道,尸体都早被安葬好了。”
“大家都知道?”桑枝心中无比震惊,她明明记得皇后跟她说的是,锦绣出宫治病去了。怎么会呢!她心跳得太快,又装作好奇的模样详详细细把案件问了个遍,只知道是锦绣去白云观求医,却不料在后山遇害。桑枝约莫确定当日三姑给她的那半截银票是锦绣的了,再想想锦绣的遗言——没有负她。
——青。
桑枝一时恍如雷劈,刷地起身,直奔永寿宫而去。
☆、夜夜心
今晚就将是除夕夜,可现在永寿宫仍然严禁出入。桑枝站在门口,望着两个严肃的守卫,一颗心沉了下去。守卫说,没有皇后娘娘的命令谁也不许擅入。
换句话说,等同于把静妃软禁在此了。
皇后娘娘定然是知道锦绣之死的,桑枝眸子暗下去,看来,在静妃这件事上素勒有意骗了她。哪怕她能为素勒的行为找出一千一万个合理的解释,可心底还是瞬间冷了几分。
她的心浮浮沉沉,举棋不定。对素勒的心意也跟着聚聚散散,欲说还休。
除夕会有除夕宴,按理说,静妃也是要出席的。今晚皇上将携手皇后守岁,并留宿坤宁宫。想到这里,桑枝有些喘不过气。她眼中的光芒终于彻底黯淡下去,暗自做了决定。
可她心上还有一桩事,关于锦绣和静妃。锦绣的遗愿就握在她手里,只为了告诉静妃一句话。桑枝不敢去想为什么锦绣的遗言是“没有负她”四个字,也不愿意去猜测永寿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站在永寿宫门口,望着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想着犹如被活埋在此的静妃,心中迫切想逃离。她进不去永寿宫,默默伫立许久,只能无奈离开。
时近晌午,王常月已经归来。沉默许久的桑枝作揖,“愿一心向道,随国师出家。”她跪了下去。
王常月目光咄咄地看她,“你可想清楚了?”
“是,我想清楚了。”桑枝垂眸,深深叩首。
“既如此,今晚就随贫道离开吧。”王常月道,“你可还有其他事?”
桑枝想了想,“不知道国师可否给我半张银票?”
这样一个奇怪的要求,王常月却什么都没问。给身旁的道童使了个眼色,那道童就取出一张银票来撕一半递到桑枝手里。桑枝忙谢过,却听王常月道,“你既然决心离去,此间事情便与你无关。”
“我尚有一件心事未了。”
“死尚且未必了,何况生着。既要放下,便都放下吧。”
桑枝手一抖,叩首道,“事关死者遗愿,若不能了此事,恐我终生不安。”
“唉!”王常月长叹一声,由她去了。
桑枝照着记忆中的模样,在银票上写出约莫一个模样的“青”字,思量下,又照着书找到“不负你”三字缀在银票角落里。除夕这天,永寿宫也是有坤宁宫派来的人进出的,桑枝等到送东西的人拦住,悄悄把半张银票塞了进去。她能做的不多,如此也可聊算尽心,没有辜负死者遗愿。
要带桑枝走算不得什么大事,王常月不必特意提起,只需要在临走时说一声即可。他现在在乾清宫陪皇帝,稍晚一点将同皇帝一起去慈宁宫。晚膳前是要回白云观的。
桑枝默默在钦安殿里等着,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一分一秒好像都被无限拉长,长到没有尽头似的。等待的过程中,她越来越焦灼。明明离开应该是解脱,何以她反倒愈发不安。她望穿秋水似的,眼睛不由得望向坤宁宫方向,许久一声长叹——她知道自己何以不安。
是,她告诉了王常月要出家,如果没有素勒的话。
她厌恨这座宫殿,即便里面有素勒。
然而一旦想到她将要把素勒一个人丢在这等恐怖死寂步步惊心的地方,她就好像失了魂。留,难,不留,亦难。她不肯放弃离开的机会,总觉得错过这个机会自己会后悔一辈子。可现在又觉得,如果走了,只怕一生不得安。
桑枝端坐不动,实则已经心头大乱。该给素勒留点什么,留些终生受用的东西,不能就这样走。桑枝越发焦虑,忽然灵光一闪——玄烨!她过得太卑微坎坷,早把康熙帝的事情抛诸脑后,毕竟皇子的等级离她太远,她根本接触不到。这会儿猛地想起来,桑枝才心头砰砰跳,她早就想告诉皇后要抓住玄烨这个皇子,早在认识素勒不久还没有那么现实的时候就想说了,然而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她刷地站起来。眼见着夕阳西下黄昏至,国师就要回来,桑枝却迫不及待想去坤宁宫。至于她到底是想去告诉皇后关于玄烨的事情,还是只是心里有个压不住的念头要见素勒,她自己分得清又不愿意清楚。不过眼下清楚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见素勒。昨晚去见素勒,真的是为告别吗?只不过是想为自己的离开从皇后那里找足理由。而今真的决定要走了,万般情绪涌上头,她心里满是不舍眷恋。她根本放不下素勒。
桑枝匆匆而出。可她刚踏出房门,远远地就看见王常月已经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个十四衙门的太监。桑枝僵住,知道这是十四衙门的太监将要去坤宁宫要她的奴籍。
“见过国师。”桑枝连忙行礼。
王常月打量她一眼,“走吧。”
“去哪儿?”桑枝有些慌。
“回白云观。”
“现在?”桑枝急道,“不是要先去销奴籍吗?”
王常月淡淡道,“宫里的琐事自然有宫里的人来办,这个不用操心。”实际是因为王常月的特殊地位,所以他可以直接带桑枝走。至于后续事宜,则由身在皇宫钦安殿的白云观道士一一办妥。也无非是些手续上的事,比如从坤宁宫要来奴籍,交给十四衙门,然后由十四衙门上报给皇帝太后,下旨令她出家。最后这道旨意将和桑枝的奴籍一起,交到白云观。
桑枝心中一窒,到时候皇后那里就只能把她的奴籍交出来,然后……自此两不相干。
“两不相干”四字一出来,桑枝就鼻尖一酸。好像一颗心也随着这四个字一起揪起来似的。桑枝有些站不住,手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昨晚素勒的神情浮现在眼前,她忍不住想,素勒会恨她的。她怎么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
“走吧。”王常月声音不大,却恍如巨钟撞在桑枝心头,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
王常月望着她,桑枝慌乱地说,“我……我还有点事没做,我……”随即不等王常月回答,她一咬牙又朝坤宁宫快步奔去。
看着她的背影,王常月摇头轻叹,随即对一旁的太监说,“劳驾过来一趟,贫道告辞了。”
太监惊讶道,“不等桑枝了吗?”
“她走不了。”说罢,王常月扣手施礼,自行离去。实际上,王常月不过是请来十四衙门的太监来试探桑枝而已。要做国师的徒弟岂是易事?重重考验是必不可少的。王常月心知她如今沉沦日重,心不清根本不可能诚心离开。故而并没有对皇帝太后提起,只是把来找他的十四衙门太监带来,如此试探桑枝却乱了阵脚。王常月便知道,这个姑娘已经成为这座皇宫的一部分。世间事,强求不得。尤其出家一事,更不可强求。
桑枝在这座宫殿里奔走,越靠近坤宁宫反而越心安。她一路走,一路终于彻底安宁下来。直到站在坤宁宫门口,桑枝嘴角微微勾起,眼中却尽是复杂的苦涩,她鼻尖发酸,热着眼眶释然一笑,轻喃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而坤宁宫里的皇后娘娘,一夜之间却好像变了个人。她倒下去,蔡婉芸请来御医。自从醒过来,皇后娘娘就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幔出神。直到天色微明,厚重震耳的晨钟响起,皇后娘娘才眼神动了动,布满血丝的双眸此刻却一片沉静。蔡婉芸在皇后娘娘床榻边守了一夜,没敢合眼。
“沐浴更衣。”皇后娘娘喑哑的声音传来,那无波无澜却甚是低沉的语调,让蔡婉芸莫名心惊肉跳。她连忙召人伺候皇后娘娘,在给皇后娘娘梳妆时,蔡婉芸偷偷打量着,竟觉得一夜之间皇后娘娘好像苍老了许多——不,确切的说,好像再也看不见曾经依稀可见的少女模样了。
“皇后娘娘,宫妃们来请安了。”蔡婉芸低头弓腰的说罢,皇后娘娘淡淡应下,随即对着铜镜露出了得体的微笑。尽管妆容遮住了皇后娘娘的疲惫和苍白,可眼中的血丝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除夕这天尚且不能算太忙,要到傍晚时分才真真开始忙碌起来。不过不算太忙只是相对晚上而言,皇后娘娘从睁开眼就没歇会儿。先是繁琐复杂的衣物妆容,穿好等着宫妃请安。等大家退下,她又要重新褪去装束,换成晚上守岁的皇后盛装,这可比平时的衣物繁琐太多,一个上午端坐不动,让宫女们伺候着她盛装打扮。这一身衣物太重,装扮更重,头上珍珠金玉满载,脖子上也挂着一串又一串沉沉的象征皇后地位的朝珠。皇后整个人就好像被衣物压塌的衣架。如果没有旁人搀扶,是一步都走不动的。
皇后娘娘中规中矩的艰难用完午膳,直待到傍晚,即将出发去慈宁宫。就在这时,有宫女过来对蔡婉芸附耳说话,蔡婉芸眉头一皱,看向皇后却不敢不上报,“启禀皇后娘娘,桑枝求见。”
皇后娘娘眸子微抬,顿了半晌,勾唇道,“哦?”她暗自紧了紧双手,却面无表情道,“宣。”
☆、倒戈
进得殿来,皇后娘娘却连个正眼都没给桑枝。桑枝站着,皇后娘娘端庄得体的坐着,却没一个人开口。原是有着满腹的话,这会儿却觉得张不了嘴。许久,桑枝轻声道,“皇后娘娘——”
“来人——”皇后却在她开口的这一瞬打断她的话,蔡婉芸闻声进来,皇后娘娘就着蔡婉芸的手站起来,身后有宫女托着她的凤袍。有条不紊的安静进行着,待妥当后,皇后才看向桑枝,对她淡淡一笑,“本宫有要紧事,去慈宁宫迟不得。有什么事,等本宫回来再说。”待被扶着走到门口,皇后又顿住,没回头轻声道,“你自便。”
随即在宫女簇拥下离去。
远远地,直到出了坤宁宫的大门,皇后才停下来,回头看这座宫殿。她轻轻开口,“蔡嬷嬷,你说,她会等本宫回来吗?”
“会。”蔡婉芸低着头回答,“皇后娘娘让她等着,她一个奴才哪敢不等。”
皇后娘娘唇角勾出一丝自嘲的笑,“本宫还说了,让她自便。”
“就算这样,但凡她有点眼色,也绝不敢不等着。”
“呵。”皇后娘娘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只道,“本宫给她机会了。”说完继续面无表情地转身走,身后跟着十多个伺候的宫女。
桑枝注视着皇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心中掠过一丝怪异感。然而她并未多想,皇后让她等着,她便等着吧。左右也没什么事,她默默待在坤宁宫里,竟觉得比在钦安殿还要安在。然而没坐一会儿,桑枝心里咯噔一下——除夕!她这次是又要等到皇上过来,和皇后共度除夕吗?桑枝刷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走。站起来的时候,她却又停住了——走?逃到哪里去?逃不掉的。除非是跟着王常月离开。然而她心里已然知道,素勒没有让她彻底绝望,她根本不可能绝情离开。
女人啊,总是为情生为情死。她林文澜也难逃此性情。
她又缓缓坐了回去。总要有个办法的,总不能指望着自欺欺人一味逃避,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又怎能继续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桑枝的脸庞映在烛火中,让人看不起表情。许久,她默不作声地等着,数着闪烁的烛火,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外面传来动静。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深更半夜,守岁已过,该来的终究会来。
桑枝起身,面无表情地退到一旁。
皇后娘娘与皇上并行,刚进门就迫不及待想找宫女问话,然而也只是一顿,她并没有开口。何必问,内殿就在眼前。很快,她跟着皇帝回到内殿,刚一进门,就看到一旁垂首站着的人。
桑枝低着头,没有看到皇后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突然亮起来的眸子。她恭顺地站着,想着也许自己该退下了。
然而,皇后娘娘着人伺候皇帝脱下外衫,却径自走到桑枝面前,毫无预兆自然而然地拉住了她的手。桑枝心中一个惊跳,一抬头正对上皇后娘娘微笑的眼睛。她不明所以,却听皇后娘娘道,“桑枝,药呢?”
桑枝眉心一跳,无声道,“药?”
皇后娘娘皱眉,“本宫近来身子不适,夜夜总要靠着御医的安神药才能入睡。”皇后眉目低垂,对皇帝说,“臣妾这才知道皇贵妃往日的辛劳,董鄂姐姐蕙质兰心,又向来身子骨弱,听御医们禀报近来身子愈发不好了,皇上,臣妾心中很是不安。”说着,皇后使了个眼色,殿内的宫女都识趣地尽数退下,只有被皇后拉着手的桑枝没法走。
皇帝显然很满意今夜皇后对董鄂妃的态度,“皇贵妃近来确实身子不大好,朕也心忧不已。”
“皇上,”皇后仍旧拉着桑枝的手,却对顺治帝说,“桑枝原就是承乾宫出来的,是董鄂姐姐看臣妾手上没个得力人,特地割爱送来的。董鄂姐姐如此识大体,臣妾近日想来十分惭愧,往日着实不该孩子心性,反倒白白辜负董鄂姐姐的一片心意。”她这才松开桑枝的手,走到皇上面前跪下,“今晚既是除夕夜,臣妾虽然十分思念皇上,但……”皇后越说声音越低,“但一想到皇贵妃姐姐如今缠绵病榻,臣妾却要和皇上……鱼水之欢,臣妾纵然满心喜悦,可总觉得于心不安。”皇后叩首,“皇贵妃姐姐对臣妾百般照拂,臣妾深感其情。既然臣妾忝居中宫之位,就不该只顾一己之私,皇上!”皇后说的泫然欲泣正义凛然,“臣妾恳求皇上能在新年第一天陪着皇贵妃姐姐,皇上天命之子龙体康健,有长生天庇佑,若得皇上相伴,皇贵妃姐姐定然能消灾去病早日康复。”
桑枝听得目瞪口呆,好一番入情入理冠冕堂皇的话!
不过宫里是讲究这个的,除夕守岁后就进入了大年初一,这是一年之始,凡事都要求个吉利。皇帝听得动容,扶起皇后道,“自从皇后掌管中宫以来,越来越识大体了。”
“皇上,臣妾是自己去做这些事,才知道中宫之事劳心劳力。想来也只有董鄂姐姐能有此才干,将中宫掌管的井井有条。”
皇帝长叹一声,“她就是太费神,才落得一身病。”说着满目赞赏地握住皇后的手,“皇后能体谅她,朕心甚慰。”
“臣妾是皇后,是皇上的妻子,怎能不想皇上之所想,急皇上之所急,”皇后声音低了低,“纵然侍奉太后要尽心守孝,但毕竟夫为妻纲,臣妾自当唯皇上之命是从。”
皇帝一震,“皇后此言……”
“皇上不信?”
皇帝眼中露出怀疑。历来皇后都是太后一党,是太后选来的,皇后都是听太后的话。如今皇后这样一番话,让皇帝怎能不怀疑?
“臣妾过去糊涂,因着年幼也没主见,”皇后说,“到底这天下是皇上的,臣妾也是皇上的,侍奉太后至孝也是要以皇上为楷模,臣妾焉能不以皇上为天?皇上……”皇后笑道,“请皇上相信,今夜您大可放心去承乾宫,明日太后那里绝不会有半点消息。只是怕要委屈下皇上您,便装前去。”
皇帝正是天不怕地不怕没事也要作出个事儿来的,大半夜违反宫规跟太后对着干跑去承乾宫,他就算原本没这个意思,也被皇后一番话打动,何况任何能跟太后作对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顺治向来不屑于祖宗规矩,只一心想开拓自己的大清帝国。
“皇后能有如此度量,朕,朕……”皇帝把皇后抱住,“朕日后定不会亏待于你。”
“臣妾只求皇上能记得臣妾,看到臣妾的忠心,”皇后乖顺地在他怀中,低眉顺眼一副懦弱妻子的模样,“足矣。”
皇帝看着她止不住哆嗦的害怕,以为她是害怕太后,遂心生豪气大笑两声,“为难皇后了。放心,就算明日太后问起,朕也一力承担。来人——”说着,他唤来吴良辅,换好便装,“咱们悄悄去承乾宫,不要惊动皇贵妃。”
“臣妾恭送皇上!”皇后在内殿跪了下去,皇帝连忙扶起她,拍拍皇后的手,“皇后的心意,朕已经明白了。”他自觉是自己的天子之威征服了皇后,故而让皇后从太后旗下倒向他,皇帝一时心潮澎湃,觉得自己终于掰回一局。这份激动的喜悦之情,只有董鄂妃能懂,他巴不得快去找董鄂妃。不过,眼前的皇后娘娘倒也是越来越顺眼了。皇帝心想,既然她肯弃暗投明,往后也要好好待她。便是这样想着,刚离开坤宁宫就吩咐吴良辅着手赏赐给皇后大量珠宝玩意。
桑枝跪在地上,看着皇帝就这么被哄走了。她心里乱糟糟的,以为这是皇后为了向皇上示好主动送人。她言不由衷道,“难得皇上想起这里来——”
“扶我起来。”皇后不让她把话说完,兀自道,“快点。”一天下来,她累坏了。
桑枝连忙过去扶她,然而刚一起来,皇后就身子一个不稳倒在桑枝怀中,桑枝脚下一踉跄,连忙抱住她,“你没事吧?”
皇后若无其事地靠在桑枝怀中,听着桑枝突然乱起来的心跳,唇角一抹弧度闪过,却只淡淡道,“无碍,只是太累了。”话是这样说,她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几乎大半个身子的力道都靠在了桑枝身上,桑枝不得不抱着她,又怕自己心跳的太快露出不该有的端倪,一时不由得有些紧张。却在这时,皇后忽然转头望向她,目光灼灼的,“国师已经走了。”
“我……我知道。”桑枝扶着她,心知该松手,却又不想松手。
皇后听得她这话,眼睛眯了眯,定定望着她,忽然伸手抚在桑枝脸上,“你是因为在坤宁宫等我,所以错过了?”
桑枝一僵,望着皇后波光潋滟的眸子,以及欲说还休的媚态,她一时心中悸动,不由自主地咽了口水。却有些移不开眼睛,只觉得今晚盛装的皇后娘娘特别动人,犹如绽开的花朵,散发出女人的魅力。皇后娘娘好像长大了,也长开了,是个……女人。她脑子有点乱,不知道该怎么答。
皇后却笑了,愈发靠近她些,轻声问,“你怎么不说话?”
耳边有皇后的气息,桑枝身子酥了一半,艰难开口,“娘娘……皇后娘娘,您……您先——”
话没说完,皇后又道,“这身衣服实在太累赘了,”一边说一边扯掉头上繁重的装饰,又去解腰带,“好重。”
桑枝看得眼皮一跳,下意识地按住她的手,皇后抬眸看她一眼,“正好,你帮我脱。”
作者有话要说: 冷静
☆、摇曳
犹如湖心砰地被投入巨石,桑枝心跳陡然加速,在这一刻心好像要跳出嗓子眼。她左手虚揽着怀中的女人,右手覆在素勒手背,睁大眼睛紧盯着怀中人的双眸。
皇后娘娘笑吟吟地与她对视,毫不躲避。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住。不知道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还是当真弥漫着令人意乱情迷的氛围,她难以置信,眼神几度变换却始终不曾从素勒的目光里移开。皇后依偎在她怀里,唇角的弧度渐渐减小,而那眼眸中却多了些让人心悸的柔软。桑枝心脏砰砰跳,她凝视着素勒时渐渐收紧双手,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这已经是个很明显的试探信号了,而皇后却只是脸上晕出红云,并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
见此情景,桑枝原本顿住的心脏立刻像乱了节奏的鼓点。她本来就是从背后扶住皇后的,这会儿收拢双手,皇后整个背部都落入她怀中。皇后头上繁琐的装饰刚刚才扯掉,这会儿乌发垂落下来,虽然有些凌乱,然而却足以让桑枝控制不住双手微微颤抖。她倾身上前,附耳在皇后耳侧,低低唤道,“皇后娘娘……”
“嗯?”桑枝不说话时,皇后倒还能压着心跳,脸上除了有些发烫以外没什么太大端倪,可眼下桑枝在她耳边呵气如兰地开了口,皇后顿时面如火烧,腾地一下一张脸红了个透。便连着那轻轻一声应答都带了软糯的亲昵,让皇后娘娘愈发心跳鼓噪。
偏偏在这时,桑枝右手从她手上移开,覆盖到她心脏的位置。皇后一僵,好像自己的心被桑枝握在了手里似的。
心不会骗人。
桑枝掌心紧紧覆在素勒心口,久久没有移开。她为掌心感受到的心跳狂喜,亦为自己没有离开暗自无比庆幸。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来,又呼啸而过。桑枝情绪激荡湿了双眸,竟不由得哽咽。
皇后还在为着桑枝的右手紧张,她不怕被桑枝知道心意,但到底羞于桑枝如此直白地攥住她的心。久久不见桑枝掌心移开,皇后忍不住道,“桑枝……”
然而她话刚出口,忽然桑枝双臂力气陡然加大将她用力抱住,皇后心中一个惊跳,未待出声便觉得耳根处落在桑枝唇间。“唔——”皇后没出口的惊呼被自己咬断在喉间,她用力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桑枝温软的唇从她耳根处一点点移到她脖颈上,皇后心头一热,身子软了下去,愈发觉得浑身无力。这会儿觉得幸亏桑枝抱得紧,她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给这个人。
桑枝一手扣在她腰间,一手压在她心口,一边情难自禁地吻着她的发,她的颈,一边带着她转了个身一起站到殿内屏风一侧的朱红色柱子后面。只这闪身的功夫,她把素勒堵在柱子上,搂着皇后纤腰时双目生辉,哑着声音低喃道,“我来为你宽衣。”
素勒眸色迷蒙,双手紧紧抓住桑枝腰上的衣服,闻言羞得咬唇,“你敢对我无礼。”可惜她说这话时的娇嗔和羞赧之色,让她的话不仅毫无威慑力,反而愈发显得她可口。
“我是奉懿旨办事。”桑枝说话时离她极近,话音未落唇已落在素勒唇上,最后一个字被吞没在她们唇齿间。同样的柔软相触,素勒心头一颤,桑枝也心神一荡,却并不妨碍她凭着本能取求。皇后娘娘如此香软美味,桑枝情难自禁,唇舌探出敲开皇后唇齿,缠在一处。素勒已经彻底软下来,双手不知何时紧紧搂住桑枝借力。她的腰带被桑枝挑在指尖,也不知何时被桑枝解开,顿时衣襟敞开。可是,盛装打扮的皇后娘娘穿的太多了,里三层外三层,哪怕脱去凤袍里面还有一层又一层衣裳……
好在桑枝倒也并不志在脱她衣服,只是亲吻之时情难自已,渴望着与怀中人近些再近些罢了。
烛火摇曳,好似把情和欲摇碎在夜色里,桑枝几乎控制不住地开始把皇后往床榻上带。皇后哪里还能反抗,她一直被桑枝带着走,本能的顺从着,何谈抗拒。
那屏风上映出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她们意乱神迷,却忽然听得殿外传来宫女的声音,“启禀皇后娘娘!”
这并不响亮的一声却着实将两人吓得不轻。桑枝几乎条件反射,动作干净利落地把素勒拉到自己身后。皇后娘娘一时也脸色煞白,两人受惊不已。待回过神来,相视一看,便又是羞涩又是哭笑不得。皇后娘娘瞪她一眼,赶忙把衣襟整理好。桑枝去给她捡起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凤袍,又给她披上。
穿着衣服,外面传来蔡婉芸的声音,“什么事?”
皇后娘娘眉头一皱,突然拉住桑枝把她推到床榻上去,“你睡在里面,不要出声。”
桑枝不明所以,皇后却不让她反驳,直接扯了被子盖在她身上,顺便把床帘也放了下来。桑枝心想,为什么要躲在床上,这不是欲盖弥彰么?她刚起身要掀开床帘,却见素勒直接把身上的凤袍脱下来也进了床榻,还没等桑枝说话,皇后娘娘眼波一转,忽然搂住她的脖子凑上去吻了她的唇。
桑枝一惊又喜,却不敢这时候放肆,只连忙拉住她,声音压得极低劝阻,“素勒!”
皇后娘娘松开手,得意地扬眉,反手把她压倒在床上。桑枝还要说话,皇后捂住她的嘴,高声道,“什么事?”
一下子桑枝就不敢发出声音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蔡婉芸隔着屏风小声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有……有点急事——”蔡婉芸神色为难,没见着皇帝什么时候出去,还以为床上的是皇上和皇后呢。
桑枝听得蔡婉芸的称呼,顿时明白过来,却看见皇后对她得意的眨眼,让桑枝觉得既可爱又好笑。就见素勒低声不耐烦道,“出去等着。”又故意摸着桑枝的脸,娇娇媚媚道,“皇上……等臣妾回来。”待起身时,却又一顿,没等桑枝反应过来时,皇后娘娘俯身在桑枝唇上咬了一下,这下可不像刚刚那么娇媚,反而有些蛮横地道,“我得讨回来。”
“……”桑枝老脸一红,觉得自己被调戏了。
外面蔡婉芸隐约听见皇后略显妩媚的声音,顿时面上大臊。又暗恼怎么总是在皇后娘娘侍寝的时候出事,老是打扰皇上和皇后的好事!
素勒整理好衣衫出来时,一脸冷冰冰的,“出什么事了?”
见皇后娘娘这个表情,蔡婉芸吓得三魂七魄都丢了一半,尤其想到连桑枝坏了皇后娘娘侍寝都被扔去外院,顿时更是魂不附体哆嗦道,“是……是永寿宫……”
皇后娘娘一顿,“永寿宫怎么了?”
“不知道静妃娘娘从哪里拿到半张银票,好像突然发了疯似的,一定要见您。”蔡婉芸冷汗直流,话都说不利索了,“守卫们拦不住,又怕静妃娘娘闹起来,只得……前来禀报。皇后娘娘恕罪!”说着就咚咚地叩首。
皇后娘娘眉头紧皱,迟疑了下,“本宫知道了,你先去永寿宫,就说本宫一会儿就到。”
“是。”蔡婉芸连忙跪着爬出去。
眼见着殿内又没人了,皇后娘娘长长吐出一口气,回身走几步又不放心,待亲自从里面闭上门闩才到里间。
桑枝听到外面她们的话,已经明白其中缘由。她掀开床帘,见皇后面色担忧的回来,刚要问话却发现皇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停下了。
桑枝不解的望着她,哪料皇娘娘后粲然一笑,若有所思地自语道,“原来有人在床上等着我的感觉,这样好。”
“……”桑枝张张口,止不住脸上一红,“你——”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皇后娘娘见她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大感兴味,坐到她身边轻唤,“桑枝——”
“永寿宫的事情我知道。”桑枝打断她的话,可不想再被皇后调戏。这会儿愈发觉得,皇后娘娘到底性子与自己不同,何况她尤爱对自己作妖。
☆、同心
皇后顿住,瞬间功夫又神色如常,“你知道什么?”
这种就叫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桑枝沉默了下,才问,“锦绣呢?”她抬头望着皇后的眼睛,等着答案。
皇后神色未变,也没轻易开口,良久却道,“桑枝。”叫了这个名字,皇后拉住桑枝的手,迎上桑枝的眼睛低声说,“刚刚……我们在做什么,你……你……”皇后到底有些羞于启齿,“你知道……吗?”
瞧着皇后期待又羞窘的模样,桑枝心软的一塌糊涂,恨不能立刻将人抱住。她也确实这样做了,顺着皇后的手把人拉入怀中,在她耳边呢喃,“我怕你不懂……像做梦一样……素勒,我的心意——”
却被皇后食指贴在唇上,阻止她的表白。桑枝停住,就看见皇后眸中尽是温软,“纵死无悔。”轻轻说出的四个字,却重若千斤,连同着皇后说这话时的神情都尽数刻进桑枝心脏。
“纵死无悔。”同样轻轻吐出这四个字,桑枝觉得这一生都有了交待。她握紧皇后的手,四目相对,此时无声胜有声。
皇后倾身上前,噙住她的唇,喃喃道,“不知道以后我们会怎么样,但望你我同心。”
“好。”桑枝郑重应下,搂住她说,“深宫艰险,我们只有心意相通,坦诚以待才能好好走下去。素勒,”桑枝道,“我知道锦绣的事,锦绣有遗言托付于我。”遂把此事一五一十说给素勒听,并交待出半张银票的事。末了补充说,“想必静妃已经猜到银票与锦绣有关。”
听完其中曲折,皇后不由唏嘘,“锦绣不愧是静妃贴身的人。”沉吟下又道,“但绝不能让她知道锦绣的事。”
见桑枝不说话,皇后低声道,“你不知道静妃的性子,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何况锦绣已死,她轻则一心寻死,重则只怕要大闹起来。”
“你是想保她一命,还是想稳住她?”桑枝问,“今日我在永寿宫门外,看着被软禁的永寿宫,只觉得静妃生不如死。她失去了锦绣,又备受冷遇,在这深宫也不过是煎熬。倘若不告诉她,岂不辜负锦绣的死志?”
皇后摇摇头,“宫中事宜,不能感情用事。锦绣的事情,绝不能告诉她。”
听着皇后的论断,桑枝抬眸望向她,久久才道,“总觉得你有哪里不一样了。”
皇后一顿,眸中露出不解。
“也许只是我过去并未真正了解你,”桑枝慨然一笑,抚上她的脸颊道,“不过,不管怎样,你都让我无法移开眼睛。”
皇后没料到她突然说出这话来,面上有些热,却垂眸道,“我还以为,你会怪我无情。”
“我难道有那么不识大体?”桑枝抱住她,“宫里的事,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自然不能意气用事。”顿了顿,又说,“你全部的意气用事用在我这儿就行了。”
惹得皇后无声嗔她一眼,却也心头一暖。
桑枝笑笑,接着叹气道,“那就不告诉她吧。这件事我们瞒着她,愧在我们,倒也顾全了大局。这是最好的选择了,你不要自责难过,你不是无情之人。”
皇后眼眶有些潮,抓紧她的腰轻唤,“桑枝。”
“嗯?”
“你值得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千言万语都化在了这句话里。
桑枝心上一悸,“我亦不悔留在此处。”她说的远不止是离开皇宫,甚至包括穿越几个世纪的距离落到这里。她原是无根的漂泊客,而今找到了自己的根。
皇后这才有些瓮声瓮气,“昨夜……我都留你不住。”
“不,你留住了。”桑枝吻上她额头,“先去永寿宫吧。以防万一,我与你一同前去。”
“好。”皇后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事情轻重缓急自然拎得清。
于是迅速给皇后简单是收拾装扮了下,便匆匆离开赶去永寿宫。
蔡婉芸已经安抚下了静妃,静妃坐在首座,手中紧紧攥着那半张银票。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皇后娘娘驾到——”
外面传报声音刚到,静妃猛地抬头,刷一下站起来往外走。
皇后和桑枝刚到门口,就被静妃拦住。她眸子咄咄逼人,抓住皇后的手腕急急问,“这是什么意思?”
身后的蔡婉芸吓了一跳,忙道,“静妃娘娘!”然而她还是不敢动静妃,只是紧张地注视着永寿宫的这个主子。
桑枝打量着静妃神色,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此刻还是被静妃的仓皇和憔悴震惊了。背后宫灯照耀下,竟然看见静妃一头乌发里掺杂着数不清的银丝!静妃才多大年纪,如今竟然华发已生,桑枝不由得心中一抽,为她心疼不已。然而当看见静妃出其不意一把抓住皇后时,桑枝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她可不管静妃的身份,一步上前抓住静妃的手,沉声道,“静妃娘娘稍安勿躁,有事慢慢说。”
一边说一边半侧身挡住皇后,静妃怔怔的看着她,“桑枝?”她道,“你不是在外院?”
“承蒙皇后娘娘大恩,奴婢已经被赦免了。”桑枝说着话,还是紧紧抓着静妃的手腕,唯恐她对皇后用力。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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