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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9节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第39节

    唐泛早就知道他冰冷的外表下面是一颗极为缜密的心,闻言不仅不觉得意外,反倒极为佩服,正想说两句夸奖的话,却冷不防想到一个问题:“那你能用左手写字吗?”

    隋州道:“可以是可以,但没有右手那么熟练。”

    唐泛问:“若是让你用左右手各自书写一个字,要求达到让人辨认不出你是左手还是右手写的,有没有这种可能?”

    隋州认真想了想,然后道:“或许可以达到几乎相同的程度,但因为左右手着力方向不同,如果仔细看,肯定是能看出来的,不可能完全一样。”

    唐泛倏地起身,从桌上翻找出一张泛黄的信纸,递给隋州。

    “那你看看这个!”

    隋州拿到灯下仔细看了一阵。

    “怎么样?是不是左手写的?”唐泛问。

    “是。”半晌之后,隋州终于确定。

    “那就对了!”唐泛一拍桌子。

    “你看这里,卷宗上写得很明白,当初仵作给张氏检查尸身时,发现她是裁纸刀捅入身体,致使脾脏破裂失血而死。假如胡翰音真的逼奸张氏不成,进而杀死她,那么当时张氏一定是奋力挣扎,而胡翰音是惯用左手的,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隋州点点头,明白了他的话意:“人在危急时刻做出的反应肯定是不必经过思考的习惯动作,就算人真的是胡翰音杀的,他用左手,又与张氏面对面,所刺的地方,也只会是张氏身体右侧,而不会是位于左侧的脾脏。”

    唐泛露出笑容:“所以胡翰音确实是没有杀人的!”

    隋州见他面色疲倦,忍不住道:“你去歇息罢,明天再做也不迟。”

    唐泛摇摇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既然已经有了眉目,再将线索整理成文就不难了,我这就写,很快便好,你先去歇息罢,不必管我的。”

    隋州道:“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原本满目疲倦的某人登时眼睛一亮:“阳春面!傍晚的时候我瞧见厨子在灶房里揉面团了。”

    这简直赶得上火眼金睛了,除了唐泛,只怕也没谁会住个客栈还成天去偷窥厨房的罢?

    隋州的嘴角禁不住抽了一抽:“好。”

    等他将面条下好端过来的时候,便瞧见那人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润青?”

    没反应。

    “毛毛?”

    依旧没反应,估计也是一整天都耗神耗力,又突然松懈下来,就睡过去了。

    隋州走过去,把面条放下,将人轻轻摇了一下。

    唐泛模糊地唔了一声,身体略略一动,继续睡。

    隋州没办法,只好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安置在床上。

    客观来说,唐大人的睡相还是挺不错的,没有一般男人都有的打呼噜等毛病,也不会一沾床就立马睡得四仰八叉,而是很乖地双手交叉平放在腹部,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隋州凝望许久,嘴角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烛光下,墙上映照出两道人影。

    立着的那个人弯下腰,朝躺着的那个人缓缓靠近。

    一点一点,两人的影子几乎重叠在一起。

    然而事实上,姿势也仅仅是暧昧而已。

    就在他的嘴唇即将碰上对方时……

    唐泛翻了个身,手往旁边胡乱一摸,摸到被子之后又滚了两滚,直接把自己卷成条状,裹在被子里,面向墙壁,继续酣睡。

    隋州:“……”

    他到底是醒没醒着的?

    隋州伸手戳了戳唐泛的脸。

    他现在全身也只有脑袋还露在外面了。

    对方毫无动静。

    他又挠了一下对方的耳垂。

    唐泛似乎觉得有点痒,奈何双手被自己裹进被子了,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微微皱眉,露出略显纠结的表情。

    如果是装睡的话,现在也早该醒了。

    看来是真睡。

    隋州无声地叹了口气,为他吹熄烛火,关好窗户,然后端着面离开。

    隔日一大早唐泛醒来,吸了吸鼻子,就闻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阳春面味道。

    他先是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想起来。

    昨晚……

    好像……

    隋州给他做了一碗阳春面来着?

    ……那面呢?

    他记得他自己没吃上啊。

    唐大人揉揉眼睛,叫来伙计打水,洗漱干净之后就踱步到隔壁去敲门。

    片刻之后,门被打开。

    隋州出现在他眼前。

    甫照面,唐泛就大吃一惊:“你昨晚没睡好?”

    这对于隋州来说可是极为罕有的事情。

    但对方眼睛下面那两抹黑色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隋州嗯了一声,转身进去洗脸。

    唐泛跟进去,一边笑道:“这是怎么了,说来听听,我帮你排解排解!”

    隋州:“吃撑了。”

    唐泛:“……啊?”

    隋州看了他一眼:“给你做了阳春面,你没吃,睡了,我自己吃了。”

    唐泛恍然大悟,可算是想起昨晚的事情了。

    他一脸讪笑:“对不住啊,昨晚我累过头,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给忘了这回事。”

    隋州心想,嗯,睡着了还会自己把自己卷起来呢。

    隋州:“我吃了面之后就胃疼,一晚上没睡好。”

    唐泛这下可真是愧疚了:“那我陪你去看大夫去!”

    去看大夫不就露馅了?

    隋州不动声色:“不用了,我躺躺就好。”

    他越是云淡风轻,唐泛就越发内疚。

    隋州是为了他才会大半夜地去厨房做面,结果自己不吃,浪费了他一番心血不说,还害得人家胃疼一夜没睡好。

    瞧瞧,这作的都是什么孽啊!

    唐大人的愧疚之心已经快要突破天际了。

    “不成,还是先去看看大夫再说罢,你还能走吗,要不要我扶你?”唐泛面露担忧。

    “不必,我不想去了,我躺会就好。”隋州道。

    “好罢,那你快躺下,我去跟伙计要点水来,再让他准备点白粥和小菜,你现在胃不好就该吃那个。”

    唐泛说完,直接将隋州拉到床边躺下,又给他盖上被子,末了又转身出去张罗吃的,很快就把稀饭给端了上来。

    隋州作势要起来,唐泛忙道:“你躺着别动,我喂你罢!”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隋州就想起那一次从巩侯墓里出来,唐泛给他喂药,喂得整个碗都倒扣在他脸上的事情。

    隋州:“……”

    阴影至今未散。

    最难消受美人恩,古人诚不欺我。

    隋州:“算了,我自己来罢,你坐这里就好。”

    唐大人显然也想起上次喂药的事情了,不过他脸皮厚,只是嘿嘿一笑,便将粥碗递给隋州。

    隋州浅尝一口,温度正好,速度便逐渐快了起来,像平时那样,三下两下就把粥喝完了。

    末了对上唐泛讶异的表情。

    唐泛:“你不是胃疼么,吃这么快没事?”

    隋州:“……”

    好像一不小心又露馅了。

    “没事。”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碗,“胃里有东西垫着就舒服很多。”

    他提起另一个话题:“既然现在案子的关键线索已经找到了,我们还是要尽快回京才好,你现在毕竟不是刑部的人了,又还未去都察院报到,这种案子按理是无权过问的,别刚上任就给别人攻讦你的理由。”

    唐泛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点头道:“我会将事情交给翁县令,有了这条线索,胡翰音案就可以水落石出。不过虽然没有找到韦策杀妻的证据,但韦家的名声肯定也会因此受到影响的,他与贺家有姻亲关系,希望贺家不要误以为我是为了贺霖的事情有意针对他们才好。不管如何,姐姐现在名义上还是贺家的人。”

    隋州摇摇头:“不会,他们现在讨好你还来不及,不敢得罪你的。”

    唐泛想想也是,贺老爷子不像贺霖,他是个很会权衡利弊的人,就算对唐泛有所不满,也绝不会表现出来。再说韦策的事情与韦氏无关,她也许会受人非议,但有贺英在,他一定不会允许贺轩休弃韦氏,否则贺家便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二人说话间,钱三儿就来了,说是翁县令在外面求见。

    唐泛便请他到楼下大厅说话,又对隋州说:“你还胃疼,就不要下去了,在这里好好睡一觉罢,回头我让钱三儿把午饭送上来。”

    隋州点点头:“去罢。”

    唐泛下楼去见翁县令。

    后者正因找不到证据而愁眉不展:“大人,严礼他们传了消息过来了,说是当年胡家被抄没后,财产悉数充公,后来大名府知府以韦策是胡家义子,妻子又被胡翰音所杀为由,将一部分财产归还于他。这便是韦策能够发财的第一笔财富,钱财也是过了明路了,找不到治他的证据。”

    唐泛便把昨夜悟出来的那一番左手右手的论断讲述给他听。

    翁县令听罢,登时脸上放光,颓丧一扫而空:“大人英明!有了这条证据,就不怕韦策那厮抵赖了!”

    唐泛却没有他那样乐观:“这样充其量只能证明人不是胡氏她父亲杀的,不能证明张氏的死与韦策有关。胡氏杀韦家小儿的事实依旧存在,她父亲可以翻案,她却不能。虽然我们都知道张氏的死很可能与韦策逃不开干系,但是他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承认的。”

    翁县令想想也是,便叹了口气:“能够为她父亲昭雪,胡氏应该也满足了,毕竟我们已经尽力了。只是从这件事,更可看出韦策此人外忠内奸,不是好物!”

    唐泛道:“此事经你呈奏,我再声援,应该很快能够引起朝廷的重视,到时候胡翰音便可翻案,他生前既然做了不少善事,又是如此而死,理当得到褒奖,我会奏请此事的。”

    翁县令迟疑道:“这会不会闹得太大了?”

    唐泛摇摇头:“一点也不大,非如此不足以震慑人心,那些糊涂断案的官员是该好好看看,以此为鉴了。”

    他说的助阵,不是真的光说说而已,唐泛现在的职责是御史,这个职位就是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成天没事挑着人家毛病弹劾的,更何况是韦策这种。

    如果翁县令将二十多年前那桩案子的内情揭露出来,到时候唐泛只要在朝中再上一疏,为翁县令声援,可以想象这桩离奇曲折的案中案,一定会引起朝中那帮成天吃饱了没事干的御史言官们的兴趣。

    因为胡氏为父报仇的作为,尽管唐泛认为她不应该杀死无辜的韦家小儿,但是按照时下的观点,那可是足以列入孝女的女子了,这一点足以为她增加光彩,也能间接促使胡父顺利洗刷冤屈。

    “此案一出,必然震惊天下,你也必然因此名声大噪,”唐泛对翁县令强调:“但你需要牢牢记住一点。”

    来到香河县之后,唐泛处处和蔼,不以身份自居,像今天这样摆出训话姿态还是头一遭。

    翁县令连忙肃容以对:“大人请讲。”

    唐泛道:“虽然胡氏其情可悯,然则韦家小儿也是无辜的,不能因为要给胡父昭雪,就忽略胡氏作过的恶,这两者并不矛盾。那些言官们因为事不关己,大可胡乱指责,百姓们也因为不明真相,会倾向于哪一边,但你身为父母官,却需要秉持公正立场,不能有所偏颇,韦策虽可恶,也需要有确凿的证据方能将其定罪,二十多年前,正是因为大名知府糊涂,才使得胡父含冤而死,你切不可重蹈其覆辙!”

    翁县令忙恭恭敬敬地应道:“下官定当秉公处理,绝不偏颇。”

    唐泛这才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膀:“子墨,你虽前半生官运不济,不过我相信那只是上天对你的考验,这世上多的是大器晚成之人,还望你不要泄气,总有一日能够拨开云雾,得见青天的!”

    翁县令也笑道:“那下官就谢谢大人的吉言了!”

    案件到此为止,已经没有唐泛能够帮忙的地方了,接下来的事情,以翁县令的能力是不成问题的,他再留在香河县,也只会给翁县令添乱而已。

    果不其然,翁县令设法找到了当年服侍过胡翰音的仆人,证实了胡翰音确实是有用左手写字干活的习惯,而且因为他身患痹症,右手乃至右肩都没有力气,所以按理说是不可能持刀伤人的,那么也就证明了唐泛与翁县令的猜测是成立的,一个惯用左手的人,在杀人的时候,下意识刺的,肯定是最顺手的位置。

    也就是说,胡氏之父,确确实实是被冤枉的。

    他并没有杀张氏,也没有逼奸儿媳的情节,仅仅只是因为张氏死在他的房间,再加上凶器是他的裁纸刀,便被当年的糊涂知府稀里糊涂断了案,又恰逢京城政局动荡,上官无心理事,故而才酿成这出冤案。

    胡氏在得知此事之后,不由得大哭了一场,直呼父亲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哭声之悲戚,那真是闻者动容,见者落泪。

    在听翁县令说是唐泛为此案找出关键线索之后,胡氏又对着唐泛所在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并对翁县令道她自知死罪难逃,二位大人为父伸冤之恩德无以为报,只能来世再寻报答,便也安安静静在牢中等候发落,任凭儿子几番来探望询问,也不发一言。

    翁县令怜她遭遇,特意嘱咐狱卒不要多加为难,在朝廷的处置发落下来之前,让胡氏过段安生日子。

    唐泛那边,他与隋州商量一番,又询问了唐瑜的意见,便找了个日子向贺老爷子道别,然后带着姐姐和外甥,跟隋州他们一道回京。

    唐瑜和贺澄的离开,对外的说法是回娘家小住一阵,不过因为贺霖夫妻不和的事情早有传闻,大家心知肚明,贺霖的朋友对其又是一番嘲笑,弄得贺霖大发雷霆,竟然索性与这些狐朋狗友特地断了联系,镇日在家闭门不出。

    不过他对唐泛这个小舅子显然还抱着不小的成见,离别那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贺家人都出来相送,唯独贺霖不见人影,唐泛和唐瑜倒也不甚在意,反倒是贺老爷子有些尴尬,主动找到唐泛致歉。

    韦家的案子已经传遍了香河县上下,连邻县都有所耳闻,这阵子官绅也好,百姓也罢,如今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这桩离奇的案中案。

    严格来说,其实是三桩案子,先是韦策的继室及其表兄杀害了庶女,而后又有韦家小儿之死,本以为这就完事了,谁知道最后还引出二十多年前的旧案,原本看上去扑朔迷离,毫无头绪的事情,唐御史竟然从书信中看出端倪,由此为胡氏之父昭雪。

    如此一波三折,实在是市井坊间的八卦最爱,从今以后,茶楼酒馆里的说书段子又多了新的素材:韦府儿女遭横死,疑因厉鬼来索魂,烈女喊冤为父仇,唐公智破案中案。

    第85章

    经过说书先生的加工渲染,这段唐御史智破案中案的断案传奇广受欢迎,很快便流传开来,即使如今交通远称不上方便,但老百姓对这种故事最为喜闻乐见,不过短短几个月,甚至连江南地区都略有耳闻,据说还被改编成曲子在乐坊中传唱。

    唐泛自入了顺天府以来,经手过的案子不知凡几,其中也有复杂如武安侯府案,凶险如洛河古棺案,却都没有多少人知道,直到这桩香河县案出来,方才以断案如神之名,真正名震天下。

    究其原因,是那些案子离普通人太过遥远,就算再凶险离奇,大家也不过是听个乐子,像唐泛他们在巩侯墓中见过的那两只镇墓兽,世间罕有,即便是说了,别人也不相信那是真实存在过的,反而只以为是夸大其词的噱头,所以接受程度不高。

    然而这桩香河县案就不同了,它的案情虽然跌宕,却并不显得高高在上,旁人听来啧啧称奇之余,也有感同身受之感,为胡父之遭遇而叹,为胡氏之行为而惜。

    是以连同参与断案的翁县令与隋州等人,都跟着大大扬了一回名。

    传来传去,唐泛竟被传为再世包公,隋州则被传为在“包公”左右的“张龙”“赵虎”,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正如唐泛对翁县令说的那样,对于老百姓而言,他们的善恶是非观很简单,胡氏虽然杀了人,但她的出发点是为了给父亲报仇,这点从孝道出发,就足够感人了。

    而如今事实虽然还证明不了韦策有直接陷害胡翰音的嫌疑,但起码也证明了胡翰音的确是被冤枉的,这就不妨碍大家开始想象韦策在这桩案子中扮演了怎样不光彩的角色——

    他很可能才是杀害妻子的凶手,而后又为了谋夺胡家家产,嫁祸给自己的义父,如今虽然时隔二十年,但胡翰音终于沉冤得雪,可见世道虽然未必公正,可公正终究来得不晚。

    在唐泛回到京城之后,案子果然经由翁县令和顺天府尹层层上报,惊动了朝廷,加上坊间百姓流传甚广,连朝中大臣都议论纷纷。

    许多人虽然不敢得罪万安,却很乐意为这种狗血十足的案子奔走发声,当即便有不少言官上奏,要么为胡氏说话,将韦策当作人面兽心的禽兽来批判,有的人则与当年的大名知府一样,认为韦策是读书人,不大可能做出杀妻陷害义父的事情,张氏未必是他所杀,他与胡翰音一样,都是不知情的受害者。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两方各持己见的人马吵得沸沸扬扬,终于连皇帝都惊动了。

    成化帝对这桩案子也十分感兴趣,因为唐泛是当时直接参与的人,还将他召进宫去询问了一番。

    唐泛自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当即便为翁县令好好地表了一番功劳,又将来龙去脉如实陈述一遍,以他的口才,再平凡的故事估计也能讲得有声有色,更何况这桩案子本来就一再波折,十分精彩,自然是娓娓道来。

    皇帝与那些坊间百姓也没有多大区别,由头到尾听得呼吸都屏住了,估计平时看奏章都没这么专注过,末了便长出一口气,拍着桌子道:“这韦策必然是杀妻凶手,否则胡家一败亡,他怎会骤然就富贵起来,还放弃了继续考功名的机会转而经商,分明是为了掩饰自己那些家产的来源!”

    唐泛道:“陛下英明,臣也是如此推断的。但单凭这些推断,并不能给韦策定罪。如今时隔多年,张氏的尸身早就腐烂,再高明的仵作也无法从中检验出问题,而胡翰音又已经死了,除非韦策自己开口承认,谁也不能说他就是杀妻的凶手。”

    成化帝很为胡氏不平:“那这样岂不是让奸人逍遥,好人含冤!”

    他自己就干过不少糊涂事,但这会儿听起别人的故事,竟也会跟着义愤填膺了。

    唐泛啼笑皆非,不由望向隋州。

    后者不负所望地出声道:“陛下,当年胡翰音之所以会蒙冤,正是因为大名知府糊涂断案,没有确凿证据便胡乱定罪所致,后人引以为鉴,自然更该明察秋毫,让人心服口服,而不能学那糊涂知府,在证据未明之前就给韦策扣下罪名。”

    唐泛随即接上:“如今朝情舆论纷纷,大都为那胡氏鸣不平,而催促香河县令尽快将韦策定罪,翁县令能够顶住压力,坚持原则,实是难能可贵的!”

    成化帝失笑:“朕不过是发两句牢骚,便引来你们这长篇大论的教训,唐泛,广川成日这般一本正经地无趣,是不是将你也闷坏了?”

    唐泛听出他语气里对隋州的亲昵,便也跟着笑道:“广川外冷内热,本事高强,臣与其相处时,常有惊喜,谈不上枯燥。”

    成化帝点点头,颇为骄傲:“朕那些亲戚里头,唯独广川最给朕争气长脸了!说起来,你既然擅长断案,朕这次让你去都察院,没有让你回刑部办案,你会不会觉得不满意啊?”

    唐泛道:“臣能官升一级,全由陛下所赐,感激涕零尚且不及,岂敢不满,更何况上次之事,臣也确实有所过失,陛下的处置,臣心服口服。”

    成化帝也不想看见怀恩与隋州都力保的人是个狼心狗肺不知感恩之徒,闻言便满意道:“都察院虽然不像刑部,掌全国大狱,但纠劾百司,辩明冤枉,同样是你的职责,切记如同你在香河县案表现的那般,要事无巨细,明察秋毫,不可好歹不分,善恶不明。”

    唐泛道:“臣定当谨记陛下所言,鞠躬尽瘁,尽忠职守!”

    实际上唐泛升左佥都御史之后,便有人弹劾他犯有前科,不称其职,意思是说御史权重,唐泛自己都还犯错误,又如何作为别的官员的表率?

    不管弹劾他的人出于何种初衷,这都表明有人不希望看到唐泛重返官场,不过香河县这桩案子随即就传到京城,唐泛为胡翰音翻案的表现着实精彩,一些人不得不闭上嘴巴,也很是让钦点他的成化帝大大长了面子。

    皇帝现在爱屋及乌,对唐泛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了。

    这桩广泛关注的案子,并没有就此落幕。

    此事虽然惊动朝廷,使得皇帝亲自过问,但当年的大名知府早已去世,韦策杀妻诬陷义父的事情也没有确凿证据,胡氏杀韦家小儿,并不能算是为父报仇,反而有些滥杀无辜的意味,只是皇帝怜她孝义,免了她的死罪,判其流放三千里,允许家人随视。

    但胡氏觉得其父昭雪,心愿已了,自己的丈夫也早就逝世,儿子则成家立业,她自己再无牵挂,竟绝食七日而死。

    而韦策虽然没有被定罪,但大家却都已经认定他当年杀害了妻子,然后再谋夺胡家的家产,韦家的人在香河县处处遭到白眼,连韦氏都忍不住回娘家大闹了一场,质问父亲,要他说出真相。

    过了不久,北直隶的提学官到香河县巡视,以韦策行商有辱斯文为由,剥夺了他的秀才功名,着令其在家闭门思过。

    翁县令也几番上门,除了当年那桩案子之外,他再也找不到韦策犯法的把柄,这人心思之缜密,实在出乎意料,所以翁县令只能寄望于感化韦策,让他自己坦承当年的真相。

    不过韦策自然是不可能说的,如今又没有证据能将他定罪,连皇帝都不可能无缘无故直接抓人,韦策当然不会傻得跑去自首,只是他自从上回闹鬼的传闻过后,就一直缠绵病榻,身体不见好转,甚至逐渐沉重起来。

    外人都说是韦策做贼心虚,遭此报应,也有的说是胡氏冤魂不散,化为厉鬼,前来索命报仇,总而言之,到了这一年的秋冬,韦策还真就呜呼哀哉,一命归天了。

    坊间传言,临终之前,他一直对着床边没人的地方拼命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无论如何,这些都不关唐泛的事了。

    回到京城之后,他就开始忙着安顿姐姐与外甥。

    隋州帮忙买下的那个宅子环境很好,虽然不如隋家大,不过也是一个两进的宅子。入门后第一道院子里两边皆有房屋,是原宅子的家中下人所住,门前也栽了不少植物,不像一般下人房那样简陋,第二道门之后才是内院,中间是厅堂,两边有书房和卧室,院子中间的天井则以盆景摆设为主。

    唐泛也听从了隋州的建议,他自己继续与隋州一起住,唐瑜母子连同阿冬则搬进去——唐瑜来京城见过阿冬之后,对她的身世很是怜惜,也对这位活泼的小妹子颇为喜爱,姐妹俩十分投缘,只是贺澄只比阿冬小了三岁,却要喊人家姨母,好是别扭了一阵。

    唐瑜则拿着贺家给她的银两,在京城开了一个胭脂水粉的铺子,她自己出嫁前就喜欢琢磨这些小玩意,甚至还根据古书上写的方子鼓捣出不少东西来,只是嫁为人妇之后就放下了,如今重新拾起来,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由于唐瑜毕竟是女子,许多谈生意的事情不方便抛头露面,唐泛便让钱三儿在那铺子里当了个管事,帮忙打点前头的事情,这倒也符合钱三儿的胃口,只因他这人虽然不学无术,但从小跟着师傅闯荡江湖,最擅长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以他那张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嘴巴,铺子也不愁生意不好了。

    不过胭脂铺子卖的是女人东西,有时候难免会有大户人家的女客亲自过来挑选,这时就需要唐瑜出面了,她是从高门大户里走出来的,身上又带着江南闺秀的味道,举止自与寻常商人不同。

    旁的不说,单是她那份秀丽姿色和优雅谈吐,便足够当活招牌了,所以铺子虽然一时半会还看不见盈利,不过若是经营有方,迟早是可以打出名堂的。

    又过了几个月,唐泛收到来自贺家的消息。

    据说在唐瑜母子走了之后,贺霖好是颓废了一阵,但后来又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忽然就跟以前那些朋友绝了交,一心一意在家里读书,似乎有改邪归正的意思了。

    他将这个消息告诉唐瑜,唐瑜却摇摇头,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真有那么多浪子回头,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了,对贺霖所谓的变化并不乐观。

    话说唐姐姐自从搬出贺家,来到京城之后,虽然镇日忙得脚不沾地,笑容却反而比以前更多了,她既然能够看开,唐泛自然也为她高兴,也没有再拿贺霖的事情让她烦心。

    而都察院那边,不同于当初刚去刑部,唐泛虽然是新人,也并没有遭遇到多少刁难。

    一来是因为他如今在都察院,大大小小也算是半个堂官了,底下还有一大批品级比他低的官员。

    品级低于他的,自然不敢欺负他,高于他的,一般也不会没事找事。

    而且唐泛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从前之所以在刑部遭到冷遇,是因为他抢了别人的位置,左佥都御史这个官职却没有定员,自然也谈不上谁抢了谁的。

    更重要的是,都察院现在官职还在唐泛头上的,就一个左都御史常致远,一个右副都御使吕绍钧,右都御使和左副都御使这两个职位还空着。

    人少矛盾相对就少,日常工作都做不完了,他们还巴不得多来一个唐泛分担事务呢,谁还会闲着没事去排挤他?

    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唐泛在都察院里,终于找回了自己在顺天府的好人缘,上下级彼此客气,和乐融融,让外人见了还以为自己进错门,以为这里不是号称逮谁弹谁的都察院,而是一团和气的礼部呢。

    不过在如此和谐的环境下,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因素。

    比如说,最近都察院上下,出现了一股奇怪的风气,那就是许多人将三辅刘吉,视为毕生追求的弹劾目标。

    是的,这些御史们,将把刘吉弹劾下台,作为人生最高境界来追求。

    唐泛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但后来发现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刘吉是内阁阁老,文渊阁大学士,在内阁里排行第三,前面有首辅万安,次辅刘珝。

    难道刘阁老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以致于众所仇视么?

    这就要从都察院的职能说起了。

    简单来说,都察院就是作为天子耳目,监察百官的,也就是说看见你做了什么,违反国家法度,御史就可以弹劾你。

    但是御史都是人当的,不可能永远如同冷冰冰的律法一样严格执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一多就会开始结党抱团,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计。

    而内阁里现在的几位阁老呢,首辅万安抱紧万贵妃的大腿,一时半会是扳不倒的,而且他为人很记仇,谁要是得罪了他,那准没好果子吃,像唐泛,上次间接害得梁侍郎去南京养老,万安肯定就把这笔账给他记下来了,说不定啥时候发作呢。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以前也不是没人弹劾过万安,可万安没倒,倒的都是他的对手,久而久之,大家知道万安这人不好欺负,也就不去自找没趣了。

    次辅刘珝,身后没有像万安那样一大群党羽,比较清高,得罪的人也不少,可御史们也不乐意弹劾他。

    因为他是皇上最敬重的老师,皇帝见到他,从来都不直呼其名,而是称“东刘先生”,这样的人在皇帝心目中具有一定的特殊地位,轻易不好动,之前也有人弹劾过几次,都没成功,而且刘珝这人性格孤傲,不肯依附万安同流合污,把柄就比较少,就算弹倒了也没什么意思。

    与以上两位不同,排行第三的内阁阁员刘吉以超然之姿脱颖而出,成为御史们最喜欢的弹劾对象。

    刘吉这人性格很圆滑,在万安与刘珝之间周旋,自成一派,又独立于两人之外,势力也不小,这就说明,如果能把这样的人赶下台,那写弹劾奏章的人就会名声大噪。

    最重要的是,刘吉江湖人称“百弹不倒刘棉花”,他脸皮忒厚,别人被弹劾了,一般都是先自己免去自己的职位,在家闭门思过,然后还要上辞呈——这虽然不是明文规定,但已经成为潜规则了——意思就是为了表明自己不贪恋权位,自己很清白。

    可刘棉花不啊,别人弹劾归弹劾,他依旧我行我素,就是要在位置上死赖着不走,大有“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让弹劾他的人见了就牙痒痒,心想你这人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呢。

    万安也不喜欢刘吉,如果刘吉能够在被弹劾的时候上辞呈,万安早就顺水推舟让他回家歇着去了,但刘吉就偏偏不按江湖规矩来,皇帝不管大臣们的勾心斗角,万安自然也没有机会赶他下台。

    当御史的,毕生追求就是青史留名啊,攻击对象越难缠,就意味着把他打倒之后,成就感会越高。

    所以在都察院的弹劾榜上,刘吉无疑名列首位,而且连着好几年都是蝉联榜首了,大家卯足了劲就是要将他弹劾倒,并由此形成了一股“弹棉花”的风气,不以为怪,反以为荣,闹到后来,连刘吉家发生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狗鼻子的御史拿出来批评一番。

    作为“狗鼻子”之一,唐泛对这股风气很不以为然,但他只是左佥都御史,中间还多了个佥字,这差别可就大了,不是老大,只是老三。

    再说就算是老大,左、右都御使,也没有办法让手下不能弹劾谁,因为这本来就是御史的职责,监察百官,天经地义,谁也没法说什么。

    唐泛自然不会去对别人指手画脚,横加干涉,都察院的日常事务还不算多,不像刑部,常常有从各地呈报上来的大案要处理,他闲暇时还有空继续进行先前没有做完的事情,对《大明律》的空缺进行补充完整。

    就在这个时候,都察院又调来一个人,直接就把空缺的右都御史给填补了。

    此公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免了职的丘濬丘老先生,也就是唐泛的老师。

    丘濬之前上疏针对汪直,因此惹烦了皇帝,直接将他踢到南京去,此后一直没能得到起复,唐泛和潘宾不是不想帮老师,而是他们官职还不够高,说话还不够分量,没有那个能力。

    不过丘濬桃李满天下,在京城,虽然只有唐泛和潘宾两个入室弟子,但他曾经担任过成化十一年的会试主考,那一科后来及第的举子,都要尊称他一声座师,彼此关系虽然比不上唐泛和潘宾亲密,但同样与丘濬也是一脉相连,打折骨头连着筋的。

    这一次帮丘濬说话的是怀恩,因为唐泛他们那一科的会元,也就是后来的探花郎王鏊,是太子如今的老师之一。王鏊在讲学时不经意提起丘濬,感叹老师为人正直,反倒不容于官场,太子便兴起帮丘濬求情,让他回京的想法。

    他自己当然是不能直接去找皇帝的,所以太子就去找了怀恩,又通过怀恩在皇帝面前的进言,才终于将丘濬调回京城,直接过来当了唐泛的顶头上司。

    老师能够回来,唐泛与潘宾当然十分高兴,在丘濬进京的当天,他们与王鏊,谢迁等人,就亲自出了城外十里去相迎,师生久别重逢,自然分外高兴,当即就把老师迎到订好的饭庄里,为他洗尘接风。

    不像唐大人那样接到任命还在香河县磨磨蹭蹭,大半个月后才上任,丘老先生尽忠职守,头一天晚上大家喝到半夜才散席,第二天他去了吏部报到回来,直接就到都察院来上班了。

    唐泛虽然也有自己的原则,但总体来说他还是一个比较圆滑识变通的人,对一些无法改变的事情,能够接受并退让,但是丘老先生则不同,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还性烈如火,刚正耿直,来都察院没几天,便也发现了御史们这股不务正业,专门盯着刘吉不放的作风。

    在他看来,这大明朝弊端多多,有许多事比弹劾刘吉还要紧呢,譬如说皇庄,譬如说西厂,再不济,还有个万安呢,怎么就光弹劾刘吉,别的事情都不用干了?

    丘濬雷厉风行,当即就上奏疏,历数当朝三大弊端,连带将都察院上下骂了一遍,说他们不务正业,成天想着如何钻营,公器私用,将太祖皇帝赋予他们的权力,用来为自己谋利。

    谁愿意被他这么说?尤其丘濬这一骂,把都察院老大左都御史常致远也给骂进去了,一时之间,真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平心而论,唐泛很支持丘濬的观点,因为他这位老师提出来的,都是如今确确实实存在的问题,不过丘濬性子太急了,一口气想要吃撑胖子,难免就会得罪许多人。

    但这样做对自己不好,不代表这样做不对。

    如今这种世道,正是因为缺乏像丘濬这样的人挺身而出,唐泛虽然比丘濬更知进退识时务,可这并不妨碍他对老师的崇敬之情。

    这个时候,恰逢万贵妃的弟弟,也就是重新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万通五十大寿,他大发请柬,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收到了邀请,丘濬,唐泛等人,自然也在其列。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寿宴上要热闹了,然后很快就可以进入下一个案子,与汪公公千里喜相逢~

    写到刘棉花同志的时候就很想笑,这人不算好人,但是有种喜感……刘棉花这外号也是真的,人家就是脸皮超级厚,哈哈哈→_→

    小剧场:

    唐瑜:毛毛,我打算开个铺子,你觉得做什么营生好?

    唐泛:包子?饺子?春卷?馄饨?姐,城北那家馄饨可好吃了。

    唐瑜:……

    隋州:姐姐要是开了卖吃的铺子,那以后我的重要性还怎体现?

    唐瑜:好吧,为了我弟的终身大事,那我还是卖胭脂水粉好了。

    【第七卷:威宁海子案】

    第86章

    万贵妃数十年恩宠未衰,这是一个奇迹。

    她年轻时或许饶有姿色,但如今年逾五十,再国色天香,也掩不住眼角的皱纹,而且因为年纪渐大,身形略有发福,与早年的窈窕不可同日而语。

    但偏偏是这样的女人,数十年如一日俘获了皇帝的心。

    皇帝或许没有因为她而停下宠幸后宫女人的脚步,在太子曝光于人前之后,皇帝更是如同放开了限制,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但这并不妨碍万贵妃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这是他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年纪越大,皇帝对万贵妃就越发言听计从,这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

    但是这段放在宫廷里也许难能可贵的传奇,对于一些人来说,却是可以利用的资本。

    譬如万贵妃的弟弟万通。

    万通上次因为跟南城帮勾结,差点害得朝廷大臣的儿女也被人贩子拐走了,事情闹得太大,连万贵妃也保不住他,皇帝一怒之下也把他职位给撤了,让他回家反省去。

    可人家就是有个好姐姐,不管怎样都能平安无事。这不,一转眼,皇帝气消了,又觉得还是自家亲戚更可靠,便将他叫回来,重新担任锦衣卫指挥使。

    人逢喜事精神爽,恰巧又碰上万通五十大寿,连皇帝都笑说人生五十小圆满,让他不妨大办一回,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万通自然更无顾忌,直接就命府中上下大肆操办,请柬一发就发给京中五品以上官员,这是准备一网打尽的架势。

    试想一下,万通以一介外戚之身,于国无功,又非年高德劭,却能让京中高官上门为他庆贺生辰,这该是多么长脸,多么威风的事情啊。

    许多人虽然不以为然,可听说连内阁阁老都要赏脸,便觉得自己不去又太过扎眼了,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赴宴。

    这一日的万府,真可说得上是高朋满座,熠熠生辉。

    放眼望去,单是首桌,除了寿星公之外,就坐了四位阁老,三位尚书。

    旁边案上还放着皇帝听说小舅子生辰,特地赐下的贺礼。

    除了这几位之外,旁人遥遥一望,便见到最近在皇帝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通政司右通政李孜省,以及与汪直齐名,且互为冤家对头的东厂厂公尚铭。

    以东厂的地位,尚铭能坐首桌,这不奇怪,若是汪直今天来了,万通也得请他上首桌。

    不过李孜省一个四品通政,也堂而皇之坐在首桌,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今日宾客盈门,车水马龙,门子收红包都收得手软了,到了后来,见到自己不怎么认识的,又或者官阶不怎么高的,笑都懒得笑了,真可谓是看人下菜碟。

    客人稍微计较一点的,能直接让他气歪鼻子。

    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有人穿着官袍上门,跟唐泛一道过来的,是他原先在翰林院的几位同年。

    大家虽然出身差不多,但后来的际遇却各有不同,有的当了东宫的侍讲,给太子讲课,有的还在翰林院熬资历,也有的跟唐泛一样进了六部五寺。

    不过几年下来,竟然是唐泛升官升得最快。

    究其原因,唐泛的际遇几番起落,又屡屡险象环生,这一路走来并非旁人可比。

    正所谓风险越高,收获越大,你有能力,最后能够得居高位,别人当然也无话可说。

    而且唐泛这人讲义气,同年有事,他能帮则帮,都会尽力拉上一把。就连别人家境困苦,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润笔费给了出去,这等仗义疏财,不是人人都能学得来的。

    所以大家调侃归调侃,并不眼红嫉妒,反倒隐隐以他为首。

    京官比外官穷,这是大明朝的一个怪现象,尤其是像唐泛他们这种在清水衙门,又不怎么拿灰色收入的,当然跟其他高官显宦没法比,他们的贺礼也就相对要简薄一些。

    门子是收惯了礼物了,一入手哪里还不知道轻重,又见诸人的名帖上俱是平平无奇,便将他们安排到靠近门边的一桌上去坐。

    谢迁小声说笑:“可真是跟他主人一样势利眼啊!”

    王鏊笑道:“算啦,咱们本来就来得不情不愿的,那些礼物换来这顿饭,还是咱们占便宜了呢!”

    大家听了就禁不住发笑。

    可不是么?瞧着今天这架势,肯定少不了鲍参翅肚,起码一桌也得上百两银子的,他们那几件不值钱的礼物能换上这顿饭也是值了。

    几个人坐在尾桌,现场热闹熙攘,那些品秩低的官员,进来之后都陆续到首桌去给阁老尚书们请安,但也不是人人都这么做,也有像唐泛他们一样,进来之后就在自己这桌坐下,直接等着开席的。

    反正人这么多,谁也顾不上谁,指不定首桌那些阁老们,连谁上前请安问好都不知道呢。

    唐泛的目光略略一扫,便见第三桌的隋州恰好也抬起头来。

    两人的视线一对上,俱都微微一笑。

    自然,隋州嘴角的弧度要小了许多,离得远,唐泛也未必看得清,可他就能感觉到对方确实是在笑。

    这相视一笑里,彼此都带了些心照不宣和默契。

    隋州坐的那一桌是世勋功臣,来的人也不多。

    显然那些侯爵世家都不大瞧得上万通这种靠女人上位的外戚,他们虽然不掌权,可世家就是世家,有许多是当年帮着永乐帝夺帝位得来的爵位,这些人有足够的底气不给面子。

    万通除了不痛快之外,也是拿他们没办法的。

    严格来说,隋州也属于外戚行列,但他的能力放在那里,一看就不是万通之辈,倒也不算被那一桌的人孤立。

    按照隋州本人的性格,他肯定不会喜欢出席这种场合的,不过他就在万通手下做事,不能连这个面子都不给,不过即使坐在那里,他那一张死人脸,跟平日看不出多大区别。

    除了唐泛之外,没人看得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第二桌坐的也是官员,其中就有唐泛的老师丘濬,他如今是都察院的右都御使,与左都御使常致远坐在一起,不时也有人上前向他们二人问好。

    都察院左右都御使都是正二品大员,与六部尚书同品,不过他们之所以被安排在第三桌,不是因为万通有意冷落他们,而是为了表示对第一桌的亲近之意。

    那一桌上的许多人,像李孜省,尚铭等辈,平日与万通多有往来,说是死党也不为过。

    唐泛正乐于从这些座次排列中发现个中玄妙,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便将师兄潘宾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这也是老熟人了,根本不必多加客套了,更何况潘宾是正四品,唐泛如今也是正四品,大家平起平坐,没有高低之分。

    “师兄来了!”唐泛笑着拱拱手,招呼道。

    “这是什么情况,老师竟然会来,他不是最不喜欢这种场合吗,待会儿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罢?”潘宾跟他小声咬着耳朵。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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