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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龙王爷的女婿 作者:江洲菱茭

    第2节

    老四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抱住蒋初的膝盖。

    三公子挑起眉梢。

    老四低头一看,他的袍子湿了,慌忙撒手。

    蒋初弯下腰,帮老四把粘到脸颊上的湿发捋到耳后,语气极其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么大的亏空,你什么时候填上?”

    老四惊得魂飞天外,眼瞅着要晕,蒋初厉声说道:“你胆子愈来愈大了,连先皇御赐的牌坊雕顶都敢私自拆解,你是不是还打算起兵造反谋权篡位?”

    老四嘴唇冻得乌紫发黑,“三哥,我……我……”

    “稍安勿躁。”三公子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物件,摊开手掌伸到老四面前。

    老四低头,一惊,“牌九?”

    “看好了。”只见蒋初拇指摁在牌九中央,轻轻往上一滑,在众人惊诧万分的目光中,无声无息地褪下一层薄如蝉翼的软皮,原本的“一点”赫然变成了“两点”。

    老四心神激荡,瞪着蒋初跟变戏法似的一层一层往下揭软皮。

    蒋初把牌九塞进老四手里,“有时我委实恨铁不成钢,如若不帮你在族中长辈面前周旋,早就东窗事发了,按族规,哪条不是死罪?”蒋初叹了口气,“你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我护得了你一时,能护你一世吗?钱财在哪里丢的就从哪里取回来,拿着牌九,半年内把亏空还上。”

    老四心中没来由地温暖如春,趴在满地污水里端端正正磕了四个头。

    蒋初拉起老二,幽幽叹息,“你让我如何是好?招惹官家嫡妻,我能帮你遮掩多久?再说蒋家骨血流落在外你于心何忍?无论如何,务必把孩子接回来了。至于所需花费……”折扇一指老大,“找大哥支取。”

    把老大惊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大着舌头结巴:“我……我……哪……来银子?”

    蒋初往圈椅里一靠,闭目养神,“账房里的几位先生年事已高,管着外面的田产粮行,已然心有余力不足,内府里的日常开支还要他们费心岂不是雪上加霜?父亲恩准,自明日起,内府账目交由大哥掌管。”

    老大脸上一喜,立刻又电光火石般转成正颜寂色,躬身行礼,“定然不辱使命。”

    蒋初“嗯”了一声,起身打开门,不疾不徐地踱上回廊。

    于是——

    文远侯府里的家丁仆妇有生之年终于开了大眼见了:

    平时懦弱贪小的大公子,由于母亲是通房大丫头,始终抬不起头来,今天倒好,胸脯一拔,双手一背,那叫一个意气奋发。

    后面俩落水狗,浑身瑟瑟发抖,你扶着我,我搀着你,一瘸一拐,恨不得随时命丧黄泉!

    三公子回了小院,坐在窗前,点上蜡烛,垂目阅读卷宗。窗外,夜凉如水,窗沿下,花瓣滴夕露。

    月上中天,遥远深巷中隐隐传来打更声,三公子揉了揉太阳穴,回房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很久之前,在某本书上看过这样一件真实的事情。明朝,两个高官,俩人并非同一党派,其中之一是东林党人,政见不合,时常针锋相对。某次,俩人共同整理书籍,一言不合,这东林党人把另一高官直接摁书堆里给〇〇xx了。我当时这个震惊啊!不带这样的!你俩都是高官啊!这是光天化日啊!公共场合啊!攻君先生,您暗恋受君多久了?您十年寒窗官居高位成天勾心斗角难道还玩“爱你就要欺负你”的幼稚戏码?此后,攻君先生处处维护受君,受君或受君同党派人士犯错,攻君一律不予追究。时隔不久,东林党人势力式微,受君可下逮着机会了,这个痛打落水狗啊!攻君真是倒了血霉了!得了一次手,赔上了一辈子。这难道就是历史真实版的相爱相杀?

    ☆、4

    此后,蒋初随侍在父亲身边,讲一些京城趣事,逗得老头眉开眼笑。

    直到夜深人静时分,三公子才挑灯看文书。雨墨时时奉上温温的清茶。

    四天后,父子两人坐在暖阁里,下完围棋,蒋初站起来,伸了伸腰背,神情疲倦,蒋老爷笑说:“我痊愈了,你出去疏散疏散吧。”刚说完又补了一句,“说不定能遇见龙王爷的女儿。”

    蒋初笑着摇头,“哪个大家闺秀会轻易抛头露面?”

    蒋老爷哈哈大笑拿他打趣:“那就找找龙王爷的儿子,哈哈……”

    蒋初跟着笑了起来。

    虽说蒋老爷希望儿子能出去逛逛,不过——

    第二天,四辆马车停在侯府门口,雨墨忙前忙后指挥人手往车上搬东西,侯府上下一片惊诧,“这是干什么?”

    雨墨抿嘴一笑,“三公子要去扬州游览瘦西湖。”

    “啊?这才回来几天,又走了?”

    不久,陡然看见蒋初真的登上了轿子,府中一众人等愕然之极,不知谁迟疑着冒了一句,“三公子不会真被罢官了吧?这是要游山玩水自暴自弃?”

    至于那自暴自弃的三公子嘛,执折扇挑开竹帘,轿前一溜排仨兄弟,对旁边的孔琪说:“掷骰子学得如何了?”

    没等孔琪开口,老四上前一步,“要几点来几点,这小子是个人才。”

    “你比他更出色,你是天才。”老四一缩脖子退了回去,蒋初接着说:“把骰子给孔琪。”

    “啊?……哦。”摸出骰子死死盯了两眼,递了过去。

    孔琪立刻喜形于色,搓了搓手,接过来赶紧揣怀里。就在他笑得最开怀的时候,蒋初微笑,“你跟我一起去扬州。”

    “什么!”孔琪猛一跌足,“为什么?”

    蒋初放下竹帘,说:“启程。”

    孔琪想死的心都有了,哭丧着脸跟上。

    马蹄嘀嗒,车轮咕噜,渐行渐远。

    他前脚刚走,后脚,管家对兄弟三人说:“三公子交代,他去扬州时日不长,还望几位公子能在半年内把事情办妥。”

    半年?——啊!半年啊!

    当天晚上老四就不见人影了,放箭都射不着。

    话说,蒋家老四,江湖人称“散财童子”,出手慷慨豪爽之极,前些天刚得了个神奇无比的牌九,正在兴头上,所以老四谨遵三公子的教诲,一层一层地揭软皮,顷刻间,大赢特赢啊!整个湖州宝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可惜,时日不久,技艺未臻化境,被人看出破绽来了,几个地痞流氓做局诓骗,一路围追堵截,杀得老四光着膀子让人赶了出来,冷风一吹,透心凉。

    越想越窝火,跟老大支了银子,像洗脚水一样哗哗往外倒啊,七万多的大窟窿还没堵上,得!又雪上加霜了。蒋老四杀红了眼,彻底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老二倒是天天在家,但是,左娶一房,右娶一房,男的女的寡居的未嫁的娼门的良家的走江湖卖艺的,不管不顾全往家里划拉,好些还娶一个大的捎带一个小的。于是乎,老二的小院里那叫一个鸡飞狗跳精彩纷呈!吵架天天上演,群殴三不五时,孩子叫大人闹,正妻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了,这下可好,彻底没人管束了,撕衣服揪头发抠眼睛,一哭二闹三上吊,喝药的、跳井的、抹脖子的……搅得老二头疼欲裂,通身风流倜傥的气派全折腾没了,老二把腰带一勒,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不过,说实在的,他不出去也不行啊!外面还有个官宦之妇生着他的骨肉呢,得想办法接回来啊!

    于是乎,老二也踪迹皆无了,求爷爷告奶奶,嘴上生了仨大燎泡,终究一事无成。想想也是,人家肯把孩子给他?即使明知孩子是他的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关键是丢不起那个脸面啊!

    还是老大守规矩,天天蹲家里,左手戥子,右手银子,一两一两对账本,差一文钱他都好意思拉下脸来冲进账房里厉声质问几位白胡子老先生。

    不眠不休活活算了十八天,十八天啊!

    白花花的银子堆得像山一样,灯光一照,刺得眼睛睁不开,这要是不动手动脚克扣盘剥,您说,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对得起老蒋家上百年坚不可摧的基业吗?

    老大对着银山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拿了一锭。

    于是乎——

    俗话说得好啊,开弓没有回头箭;俗话还说得好啊,一回生二回熟。

    一来二去,某天,老大冲进账房,“砰”跪地上,“求你们收我为徒吧,这假账做得天衣无缝啊!”几位账房嘴角直抽搐!

    如此一来,别人瞧着热闹,蒋老爷可受了活罪了,耳朵就没清净过,在家听鬼哭狼嚎,在外听蜚短流长。

    某天晚上,老二院里“嗷”一嗓子惨叫,蒋老爷幽幽长叹,这时,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跑过来,拽住老头的袖子,蒋老爷一看——早前进门的便宜孙子,问:“怎么了?”小孩痛哭流涕,“那个狐狸精把我娘的脸划破了!”蒋老爷说:“妇道人家的事我如何管得?”小孩破口大骂:“老东西,要你什么用?”抽抽嗒嗒跑远了。

    是啊,要你什么用?这句话触动了蒋老爷的心弦,惊愕之余,忧伤地凝视苍茫的夜空,感慨万千:“要儿子什么用?启鸿,唉……能不步我的后尘就尽量避免吧,我就是前车之鉴!”

    当天夜里,一个漆黑的人影从侯府后墙跳出去,骑上快马一路风驰电掣,正赶上三公子弃船上岸,此人影把老太爷的话原封不动说了一遍,蒋公子“嗯”了一声,调过脸去,眺望太湖上往来不绝的渔船。

    不日,进入扬州地界,孔琪一头倒在“扬州府”的界碑上。

    雨墨幸灾乐祸地拍拍他,“怎么了?快要见到你大哥了,你不高兴?”

    “高兴?”孔琪一挺腰板,怒不可遏,“有什么可高兴的?你不知道,我大哥那生辰八字,史无前例的硬!百年难遇的天煞孤星怎么就让我们家赶上了?打小,父母被他克死了,前后两任大嫂也死了,去年开始克小妾了,好嘛,我们家就剩下我这一根独苗了,吓得我连夜逃回湖州,指望着离他远点能保住一条小命,天天提心吊胆的,我容易吗?这可好,又折回来了,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雨墨踢了他一脚,“招谁惹谁了?合着……你这是在抱怨我们家公子?”

    孔琪偷眼瞧瞧轿子,一猫腰灰溜溜地缩回马车里。

    继续启程,都没一盏茶的工夫,前面一声断喝:“停车!官道不通,往左绕道。”

    官道口栅栏挡路,官兵手持长枪,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孔琪跳下车,雨墨敲敲窗棂,“公子,我去看看。”

    俩人来到一个百夫长面前,这大胡子突然拱手行礼,迟疑着问:“兄台可是孔总兵大人的兄弟孔二爷?有一年没见到兄台了吧。”

    哦?既然是熟人……孔琪这小流氓立马勾住人家脖子问:“官道为什么不能通行?”

    百夫长说:“不瞒兄台,一个月前京中发文,新任的御史大人要走马上任,这不,我们都围了一个月了,天天风吹日晒雨淋,愣是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我们还好些,皮糙肉厚的,”百夫长大拇指一指身后,压低声音说,“二里地外的接官亭,知府大人领着扬州百官天天早出晚归,着急上火,这些天熬不住已经撂挑子不干了。”

    孔琪吧唧吧唧滋味,“不对啊!御史和知府都是四品,但知府是扬州一府之长,哪有长官迎接下官的道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百夫长拉着孔琪坐到板凳上,斟了杯茶奉上,“听说,这位御史大人来头大了去了,先是翰林院这清水衙门里的七品编修,不久,人家直接跳到大理寺当了六品主事了,前后都没三个月。没想到,在大理寺混了一年,人家又升了,他前脚刚走,后脚工部尚书就进了大牢。这回更狠,跳吏部了,五品文选清吏司郎中,这可是肥缺啊,天下最肥的肥缺啊,封疆大吏都得看他脸色!这官儿升的,噌噌的,历朝历代哪有这种升法?”

    孔琪眨巴眨巴眼睛,躬身说道:“就两年工夫?”

    “可不嘛,还全是能把官员身家性命捏手心里玩儿的重权要职,听说这位爷在京里上下周全如鱼得水,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那他怎么当起御史来了?瞧着像是升官,但是,天下谁不知道,御史是清水官儿,还是专门弹劾官员的清水官儿,这不是得罪人嘛。他这么出类拔萃能干这蠢事?”话音未落,孔琪突然嘿嘿笑着凑过去,“别是让人踹下来,上头打算让人把他围殴致死的吧。”

    “官场上的事谁摸得清啊!管他是怎么下来的,反正礼多人不怪,再说知府大人也才上任一个月,人生地不熟,接接他又有何妨?”

    孔琪皱眉,“知府大人也换了?上一任呢?”

    百夫长左右瞟瞟,神秘兮兮地凑过去,手往脖子上一架,“咔。”

    “啊?”孔琪一蹦三尺高。

    百夫长笑了,“兄台何必大惊小怪,扬州知府三不五时就换一个,能顺利做完三年任期的二十年来一个都没有。”

    “此话怎讲?”

    “这里头的水啊……深得很!”百夫长仰天打了个哈哈,“孔兄,令兄今天可能在接官亭,要不你们从官道过去?”说完,百夫长刚想喊“放行”,孔琪一听兄长在前面,立马慌神,手直摇,“不必不必!”

    雨墨踢了他一脚,嗤笑,“你就是个跟班的,做决定轮不到你。”匆匆跑到轿子边,隔着窗户三言两语说了一遍。

    一卷文书挑开轿帘,蒋初看看面前戒备森严的官道,再看看旁边成百上千敢怒不敢言的百姓,放下竹帘,“绕行。”

    作者有话要说:既然如此,就再说个明朝耽美故事,文人杜撰的,忘记从哪儿看来的了。某官员(我依稀记得似乎是大理寺的)出差回京,路遇大雪,到当地的一家大户人家避雪,遇到同来避雪的赶考举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聊呗!聊着聊着,一见如故,于是就秉烛夜谈了,谈着谈着,相见恨晚,于是就同榻而眠了,眠着眠着,天雷勾动地火,于是就洞房花烛了。这雪下得很大,把通往村外的一座桥压塌了,修桥得几天吧,于是这俩人就在内帷这个厮混啊。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举子睁眼说:天亮了。高官答:雪映得天空发白,还没亮。多日之后,桥修好了,俩人一同进京,同吃同住,举子直接住高官家里去了。还没来得及考试,谁承想,这举子倒了血霉了,取士官跟那大理寺的高官不对付,这举子什么事都没干,莫名其妙卷进了考场舞弊案里。官司打了很久,最后判决:即刻离京,永不得入仕!得!这次上演的是十八相送,送了一程又一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5

    不久,进入扬州城,住在蒋家粮行的扬州总行后院里,面朝瘦西湖二十四桥。

    蒋公子将一叠纸张卷成筒朝孔琪招了招,“过来。”

    孔琪不敢怠慢,跑过来,“您有何吩咐?”

    纸筒轻敲手心,“家产你还想要吗?”

    哦?孔琪眼睛锃亮,瞬间又暗淡下来,深深一礼,“有什么条件您尽管开。”

    蒋公子弯下腰,轻声问:“换而言之,我可以漫天要价?”

    我说不行您能听我的吗?孔琪只得点了点头。

    “很好。”蒋初嘴角弯了起来,“搬去与令兄同住……”

    “砰”,孔琪一头跪倒在地,欲哭无泪,“三公子,您饶小的一条狗命吧。我大哥……我大哥……天煞孤星……”

    蒋初转身回屋,“可以。”

    孔琪急忙跪行几步,“同意!同意!”

    “很好。”蒋公子持纸筒敲了敲他的脑袋,“每隔三天向我汇报……”孔琪眼巴巴地等着,蒋公子微笑,“……他的行踪。”

    “啊?”孔琪惊愕,“奸细?”

    “如若完成得出色,家产分批返还。”

    孔琪心头一颤,怯生生地瞟着蒋公子,狐疑着问:“您……您不会想害我大哥吧?”

    蒋初失笑,“令兄常年习武,官拜四品总兵,手握重兵统管漕运,我要如何害他?还请孔二公子指点迷津。”

    孔琪呵呵干笑。

    “况且……”蒋公子停顿片刻,接着说:“我与令兄同乡同窗,一起习武六年,你能确保令兄不会克同学?”

    孔琪窘迫之极,低着头都不好意思抬起来。

    蒋公子执纸筒抬起他的下巴,“认识乔晨吗?”

    “本地漕帮帮主的长子?”

    蒋初点头。

    孔琪嫌弃,嗤之以鼻,“此人赌品太差了,光输不赢,输急了眼就找帮众将赢家团团围住群殴一顿。这种人,居然还好意思成天穿着儒服戴着方巾假充斯文,听说十三岁就开始被他爹逼着考秀才了,这会儿都快三十了,出了考场进赌场,在考场里丢人,进赌场接着丢人,就这种货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蒋初表扬,“于赌场之中,公子圆润通透长袖善舞交际广泛,各色人等难逃公子法眼,实为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孔琪被他夸得脸红脖子粗。

    “他通常在哪里赌博?”

    “离此地不远,玲珑巷,那地方,宝局、梨园、杂耍帮、姐妹行、绿林暗桩……龙蛇混杂污秽不堪。”

    “是吗?”停顿片刻,“明晚,你跟我一起去。”

    “啊?”孔琪傻眼了,上下打量他——锦袍缎鞋玉石腰带,这要是往那地儿一戳,人家不打劫你打劫谁?

    蒋初将纸筒摊开,弯腰递到孔琪眼皮子底下,孔老二一愣,陡然精神亢奋,“银票?”

    “小小心意,请你喝茶。”

    厚厚的一大叠,孔琪心神激荡,赶紧磕头,“多谢三公子赏赐。”

    蒋初直起身,“在下此番来到扬州,只为游山玩水疏散心情,无心过问俗务,也无暇结交新朋故友。”

    “明白明白,我不告诉我大哥您来了。”

    蒋公子微笑,把孔琪扶起来,行了一礼,“公子请自便。”

    得!孔琪被人赶了出来。不过此人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了,蘸着唾沫一张张数银票,越数越是心花怒放,最后,仰天拱手,哈哈大笑,“一千二百两啊!不愧是浙江首户,出手果然阔绰。”

    蒋公子转身回屋,端坐案前,执卷宗慢慢翻阅。

    傍晚时分,命令雨墨研磨,蒋公子斟酌片刻,提笔写:

    尚书大人亲启

    兹,初至扬州,扬州知府罔顾民生社稷,巧立名目,私设关卡,官道空无一人,百姓绕行,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兹事体大。

    生蒋初启鸿顿首拜上

    掏出铜质印信盖上,放入函中,交给雨墨。

    雨墨问:“公子,要加急吗?”

    “不用。”

    雨墨匆匆跑了出去。

    蒋公子往圈椅里一靠,端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踱出小院,沿瘦西湖堤岸走至二十四桥,斜倚栏杆,融融暖阳萦绕周身,桥底野鸟戏春水。

    第二天黄昏,蒋初刚用完晚餐,孔琪来了,躬身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天色墨黑。

    领着雨墨,主仆三人一路步行来到玲珑巷,往巷口一站,蒋公子皱眉,街面污水横流,鼻端浊气冲天,两边红灯高挂,全是不入流的风化之地,明显没在官府注册登记,简而言之——此地乃暗娼、匪窝、地下赌场的集大成之所在。

    孔琪领着蒋公子进了最大的一家宝局,放眼望去,百八十个脚夫挑汉,吆五喝六大声嚷嚷着买大买小。

    场地中央一个瘦高的书生,儒服的袍角高高撩起掖在裤腰带上,脖子里插把折扇,嘴里叼根牙签,嚷得比谁都大声,一眼扫过去,就他显眼。

    孔琪指着书生,“公子,他就是乔晨。”

    “嗯。”蒋初折扇轻敲膝盖,“你去吧。”

    孔琪一脸真诚地问:“让他赢还是输?”

    “让他输。”

    “得嘞!”孔琪巴掌一拍,“保证手到擒来。”说完一头钻进去。

    蒋公子跟着走过去坐下,周围人群立刻噤若寒蝉,齐刷刷地盯着他,惊诧不已:这是谁家的公子哥?天黑看不清路跑错地方了吧!

    旁边乔晨瞟过来,见是一位雍容贵气的大家公子,“噗”一声把牙签吐了,拱了拱手,“兄台,大家斯文一脉,强于此等贩夫走卒,我跟你赌怎么样?”

    周围这些贩夫走卒立马不干了,这不是瞧不起人嘛,在两人之间瞟瞟,对乔晨鄙夷之极,大家伙心里一个劲地冷笑:跟人家一比,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斯文一脉?

    蒋公子起身还礼,“恭敬不如从命。”

    孔琪见机不可失,窜进去高喊:“兄弟们,一年没见了,让我坐庄呗。”

    周围一愣,个个笑骂:“你小子还活着啊?”“你大哥怎么把你给漏了?当真是老天不开眼啊!”一人猥琐地窜过去,耸着眉毛笑,“听说你屁股上有颗黑痣,”立刻振臂高呼,“大伙儿加把劲啊,把他裤子赢过来啊!哈哈……”

    “呸呸呸!少触我霉头!你有多远滚多远!”孔琪趁人不备,飞快地把骰子换了。

    骰子哗啦一响,骰盅往桌上一放,赌客开始买大买小,乔晨甩了张银票买小,孔琪惊奇地看见雨墨居然也买了小,孔老二直拿眼神瞟蒋初,可惜啊,什么都没瞟着,蒋三公子托着腮歪在椅子里。

    孔琪犹豫了刹那工夫,脚一跺心一横,曲手指悄悄弹了下骰盅,于是乎,盅盖一打开,两颗硕大的六点。

    输起来就跟跳悬崖似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脚下是无尽的深渊,乔晨的冷汗顺着眼角哗哗往下淌,一盏茶的工夫,六百多两银票看着看着就不翼而飞了。

    他一输,蒋公子就跟着输。

    蒋初站起来,对乔晨行了一礼,“今日佛祖无暇眷顾,再呆下去也是枉然,在下先行一步。”

    乔晨从脖子边把折扇拔出来,拼了命地扇,觑着蒋初的银票,“兄台要打道回府了?你还有这么多银两。”

    我们的蒋三公子多慷慨啊,将银票往乔晨面前一推,“江湖儿女仗义疏财,你我皆为孔夫子门生,一见如故,愿助兄台做翻盘之资。”

    哦?

    话说,乔晨作为一名从十二岁起就常年混迹于各大宝局的赌徒,经年累月积攒下来,赌瘾之大简直难以想象,现如今赢一把输三把,无名火早就熊熊燃烧起来了。抬眼瞧瞧蒋初,再低头瞧瞧银票,搓了搓手,一时没抵受住诱惑,还是拿了,先甩出一张压在“小”上,嘴里嘟囔:“我就不信老天爷专门跟我作对。”

    您还别说,老天爷还真就专门跟他作对,又开出俩六点来,乔晨拍案而起。

    雨墨眨着俩无辜的大眼睛对乔晨乐呵呵地说:“这位公子,您还没写借款文书。”

    “唰唰唰”,借条写得极其娴熟老练,“晨”字最后一捺潇洒之极,运笔收势,摁上红指印,居然还主动给蒋公子指点门径,“找柜台后面那个老头画个押当证人。”

    雨墨找老头画押,老头驾轻就熟,都不带看的,闭着眼睛直接写上:利钱五厘每日。

    主仆二人出门而去。孔琪心中忐忑不安:我要不要跟出去?转眼陡见自己面前一大堆银票,心血一阵剧烈地翻滚,骰子一掷,骰盅一压,气沉丹田:“开压!”

    赌场外明月当空,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腐霉酸臭气息。已经二更天了,街面上空无一人,但是,周围声音之嘈杂简直震耳欲聋,私寮里欢笑连连、梨园里歌吹阵阵、杂耍行里掌声擂擂、赌场宝局里呐喊轰轰,搅合在一起,冲得人心浮气躁。

    漫步在巷子里,临近出口,身后一阵脚步响,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语气极度不耐烦,“现如今还没到三月份?”

    一个苍老的声音恭恭敬敬地答:“公子,今天刚好三月初一。”

    更不耐烦,“李白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我怎么还没看见烟花?”

    苍老的声音无奈之极,“公子,您来的这地方能叫烟花之地吗?充其量就是个风化之地。”

    “那烟花之地呢?”

    “都被您跑遍了!您都拖着我走街窜巷寻花问柳一个月了!”

    蒋公子突然很想笑。

    清越的声音嗤笑一声,“扬州城!好个扬州城!富甲天下风流繁华的扬州城!”一声冷哼,“浪得虚名!枉费我翻山越岭千里迢迢慕名而来!”

    苍老的声音已经抽搐上了,“公子,扬州红姐儿个个雅致脱俗声震天下,但是,您什么时候听说小倌优伶也这样?”

    蒋公子一愣,了然一笑,侧转身体朝后看去,皎皎明月之下莹莹红灯之中,身后不远处,一名颀长青年,一个佝偻老头。此青年正巧抬起头来,与蒋公子四目相对。

    幽暗绵长的小巷里,杂音泛滥浊气逼人,一前一后,两人遥遥相望。

    作者有话要说:再讲一个明朝耽美故事,从两位不同官员的笔记里看到了同一件事,秉承着“非孤证”的历史研究原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事估摸着靠谱。说实在的,其实官员笔记最不靠谱,简直就是八卦流传的绝佳圣地啊,什么妖魔鬼怪、家长里短、宫闱内斗、扒灰诱奸无所不有!详情请参见纪晓岚的《阅微草堂》。俩高官(为什么都是高官?),都喜好男色,不光喜好,还喜欢分享,甲赠乙一个小倌,乙再回赠甲一个,赠就赠吧,当时也算是风气,他俩到好,馈赠的同时还要附送使用过后的心得体会以便供对方参考。如此周而复始并乐此不疲。俩人属于同一党派,多年过后,此派在党争博弈中偶一失利,于是同时波及到俩人,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甲被贬官,乙就惨了去了,抄没家产,贬为庶民。都这份儿上了,俩人忒有雅兴,还保持着多年来互赠小倌的良好习惯,乙没小倌可送了怎么办?好办!——这不还有他自己嘛。俩人多公平啊!你赠我一次,我再回赠你一次,这理念,都快赶上美国多年来向全世界推销的普世价值了!其实,我看完之后唯一想问的就是:您二位在品尝之后有没有把心得体会告诉对方以期互相研磨达到水乳交融通天感应之至高境界?这结局算好吗?

    ☆、6

    蒋公子拱手揖让。

    此青年够着脖子张着嘴,明目张胆地盯着蒋三公子。

    老头额头青筋暴露,心说:你就不能含蓄委婉一点?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压低声音耳语:“公子,快还礼呀!”

    青年幡然回神,尴尬地咳了一声,深深一礼,“兄台不必多礼。”

    蒋公子颔首,后退一步,转身出巷子。

    眼见蒋公子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青年一把揪住老头的前襟,“赶紧跟着他。”

    老头吓了一大跳,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公子!您看清楚,那是个大家公子!”

    “废话!要不然我刚才能让他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溜走?老头咽了口唾沫,语气恳切之极,“公子,您听老奴一句劝吧,扬州地处南直隶和浙江这俩本朝最富庶的省份,巨商大贾多如牛毛,官宦贵胄也屡见不鲜,刚才那人,得眼瞎到什么程度才能把他看成平头小老百姓?”握住青年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公子,咱家指着您光耀门楣呢,在江南这地界咱惹不起的人不计其数啊公子!”

    “所以,悄悄跟着他,看他家住何处,明天找人把他查个水落石出!”

    老头脑袋都大了,“公子!要是冲撞的是尊族显贵可怎么收场?”

    青年推了他一把,“再拖拖拉拉天都亮了,赶紧的!再说,三更半夜往这种污秽不堪的地方钻,他能贵到哪儿去?别愣着,快去啊!”

    老头仰天长叹,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

    都没一盏茶的工夫,前面陡然传来一声闷哑的惨叫,“公子!饶命啊!饶命啊!”

    青年面皮一抖,慌忙赶过去,躲在墙角,偷偷伸出半个脑袋闪目观瞧,好家伙,老头跟青蛙似的四肢大开趴在地上,小厮一脚踏在他后背上,老头拼命扭动,那小厮站得纹丝不动稳如泰山,怎么看怎么像个高手。

    正当此时,刚才那位贵公子转过身来,月光照在他脸上,表情模糊不清,青年赶紧撤回脑袋,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去时,就听那贵公子不疾不徐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雨墨,前面是河道吗?”

    “回公子,是的。”

    “嗯,天昏地暗失足落水实属常事……”

    没等他说完,老头慌叫:“公子!饶命啊!”

    青年心慌意乱,挪了一步,伸出一只眼睛,不巧,眼神赫然跟蒋初对上,青年头皮一阵没来由地发麻。

    蒋初招招手,青年局促之极,只得陪着笑走出去,一揖到地,“兄台,在下御下不严,见笑见笑。”

    地上的老头可下见着亲人了,喘着粗气大叫:“公子公子!救命啊救命啊!”

    青年呵呵干笑了两声,蹲下来,在老头脸上摸了一把,一手的大汗,怒斥:“这么大岁数了为老不尊,趴在地上成何体统,还不快起来!”说完看向雨墨,雨墨跟没听见似的,根本就不为所动。

    蒋公子走过来,弯下腰低下头,持折扇挑起他的下巴,唇角一勾,温声问道:“公子贵姓?”

    这青年使劲耷拉下眼睑瞪着下巴上折扇,心里这个不是滋味啊:这不正是我常对小倌干的勾当吗?

    瞪得眼珠子都疼了。

    朦胧月光倾泻而下,蒋公子的眼神显得格外温柔婉和,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雨墨,我怎么还没听见失足落水声?”

    雨墨二话不说一把拎起老头就走,吓得老头“啊”一声惨叫。

    青年使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眼神从蒋初的眼睛上挪开,一挺腰身,声音强硬,“明目张胆致人死命,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法?”蒋初声音轻缓,“世上没有无因之果,今日你我初次会面,尊驾的随从鬼鬼祟祟尾随在后意欲何为?苦主失手致死匪徒,按大明律……”蒋公子俯下身凑过去,贴着青年的耳垂轻声细语:“……清除匪患,奖赏纹银五十两。”

    青年就感觉腮边温热的气息不停萦绕,其嘴唇离自己的下颚都没一寸距离,心里这个苍凉悲怆啊:这不正是我常对优伶干的龌龊勾当嘛!

    蒋公子轻声问:“公子贵姓?”

    青年挪了挪脸颊,扯着嘴角露出个笑容,“赵钱孙李周吴郑王,选一个吧,悉听尊便。”

    “很好!”蒋公子一拨折扇,迫使其看着自己的眼睛,出口喊的却是:“雨墨……”

    一听这名字,半死不活的老头立马精神亢奋,“公子!饶命饶命饶命啊!”

    蒋初侧过脸来,笑着摇了摇头,“你求错对象了,贵府公子才能救你一命。”又转过脸来,“尊驾高姓大名?”

    青年见雨墨拖着老头往河边走,赶紧说:“张三!我叫张三!”

    蒋初失笑,“嗯,也可以叫李四。”放开他的下巴,手指拨了一下扇坠,“如若劫财,鄙人周身唯此扇坠最值钱,田黄冻石阳雕。那么,尾随在后意欲何为?”

    青年蹲地上腿都酸了,瞧瞧扇坠,再把他全身扫了一遍,心中鄙夷之极:你糊弄谁呢?你那块田黄玉牌比这扇坠大多了!

    等了半天,一阵风吹过,嫩草翻滚。

    “公子可以慢慢考虑。”提高声音,“雨墨……”

    这声“雨墨”,雨墨本人毫无反应,倒是旁边的老头顿时慌叫:“公子,饶命饶命饶命饶命啊!”

    蒋初对青年笑说:“还没想好?如若贵仆不慎落水,尊驾不及时相救,岂不败坏了自己的名声?礼法是教导世人苛酷奴仆袖手旁观的吗?”

    青年翻着眼珠直勾勾盯着蒋初,这脸长得……这周身的气度……

    蒋初放开他,转身沿河堤走去,漫不经心地说:“雨墨,把他们绑起来,明日送交扬州治下江都县衙。”

    老头陡然扯着破锣嗓子拼了命地喊“饶命”,青年“腾”站起来,腿脚钻心钻肺地酸麻,顾不得,撒腿就跑,“砰”一头撞在树干上。

    蒋公子朗声大笑,“好了,放他们走吧。”

    青年疼得龇牙咧嘴,撑着树干揉额头。

    蒋初行了半礼,青年慌忙一揖到地。

    一直等到俩人转过街角消失不见,青年这才直起身,扶起老头,拍着后背帮其顺气。

    老头一边哆嗦着系腰带一边说:“公子,此人……此人……”

    “明天找人把他祖宗十八代全挖出来查个底朝天!虎落平阳被犬欺,还反了他了!”

    “呃……怎么查?”老头提了提裤腰,“他叫什么?”

    青年一愣,“他住哪儿?”

    “他说的是官话,听不出口音,再说这破地方十里不同音,他到底哪里人氏?”

    “北京的?要不南京的?”俩人大眼瞪小眼。

    隔了半晌,老头抹了把口鼻,“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青年折扇一指前方,“回家睡觉!今天晦气!”一眼看见自己的折扇,立马想起了人家的折扇,居然还挑着自己的下巴,这混蛋流氓样!一甩手把折扇扔了,越想越气,对着明月伸出三根手指,“我龙慕龙体仁在此对天发誓,不把他嫖到手誓不罢休!”说完,下意识地斜视蒋初消失的街角,陡然大惊失色,柳树下似乎站着两个人影。

    龙慕一巴掌抽在脸上,拖着老头闷声不吭地回家。

    隔天,三月初三,从夜里开始就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早晨起来,密雨丝丝落花纷纷。

    蒋初正端坐案前翻阅卷宗,雨墨端着点心放下,“公子,今天上巳节,士绅游湖插柳赏花,您也出去走走吧,公事永远都做不完。”

    蒋公子走上回廊伸了个懒腰,天空烟雨濛濛,飞鸟躲在绿叶间梳理淋湿的羽毛,蒋公子深吸一口气,心胸阔朗,“好,乘舟游瘦西湖。”

    雨墨“嗷”一声欢呼,一阵烟飘出去,一路大叫:“赶快收拾东西,公子说了,带上鸡蛋,赶紧的,挖荠菜煮鸡蛋啊!”

    不一会儿,后院传来轰然叫好声。

    等一切准备停当,孔琪一瘸一拐地来了,跪下来都费劲。

    雨墨闷笑着捅捅他,“怎么了?生病了?”

    孔琪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给蒋初磕了个头,说:“三公子,小的按时来汇报情况,这三天家兄一直都在公干,今天上巳节,各衙门放假,家兄跟巡盐使骆封骆大人相约游大运河去了。”

    “骆封?”蒋公子沉吟片刻,“游大运河?”

    “啊?……啊,是……吧。”孔琪见他皱着眉头,翻着白眼回忆:是大运河吧?大运河怎么了?

    蒋公子招手叫来雨墨,耳语:“去打听打听,扬州上巳节的风俗是游哪里。”

    雨墨飞奔而出。

    蒋初说:“起来吧。”

    孔琪扶着腰,一点儿一点儿站起来,表情扭曲五官纠结。

    蒋公子笑了起来,“赢得太多被乔晨打了?”

    孔琪呵呵干笑了两声,垂首站立。

    “孔公子,请坐。”

    孔琪看了看旁边的椅子,“不敢不敢,我……我还是站着吧。”

    蒋初眼神在他脸上溜了一圈儿,歪在椅子里无声地微笑,没一会儿,孔琪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当此时,雨墨跑了进来,耳语:“都说是游瘦西湖。我问他们有没有游大运河的,人人都说今天连捕鱼的都很少去大运河。”

    蒋初“嗯”了一声,“你们都下去吧。”

    两人出了正厅,雨墨摸出十两银子递给孔琪,“你到底怎么了?扭着腰了?”

    孔琪一把夺过银子,放嘴里咬了咬,“你们也太小气了,浙江首户就这手笔?打发要饭的呢!”

    雨墨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滚蛋吧,找个大夫开剂药治治你那腿吧,都快撑不住屁股成罗圈腿了。”

    一听“屁股”俩字,孔琪突然暴起,“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我的屁股关你什么事?”

    雨墨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滚你的蛋吧。”

    孔琪“嗷”一嗓子惨叫,跌跌撞撞出门而去。

    等雨墨回来,蒋公子问:“一应出游物件都准备妥当了?”

    雨墨笑嘻嘻地回答:“嗯。”

    “好,走吧……”

    “得令!”

    “……游大运河。”

    “啊?”雨墨一头栽倒。

    ☆、7

    马车在绵绵春雨中缓缓朝大运河驶去,后面跟着一群小厮,居然还抬着一艘乌篷小渔船,雨墨披着蓑戴着笠坐在车辕上愁眉苦脸。

    时过不久,朔风猎猎,大运河遥遥在望。

    蒋初挑起窗帘,见河边避风处孤零零停着辆素色马车。赶车的小哥百无聊赖,见又来了一队人马,喃喃自语:“这年头,大运河都成抢手货了?怎么都上赶着到这儿来喝西北风?”

    蒋初下车,走上堤岸,放眼望去,滚滚浊浪天际流,河面上雾气蒸腾空空荡荡,岸边,漫无边际的芦苇丛连天继野郁郁葱葱。

    放舟入河,雨墨摇着桨,蒋公子撑着伞站在船头眺望宽阔浑浊的河面,所过之处,惊起一群群休憩的水鸟。

    不久,蒋初持折扇轻轻敲了敲篷顶,“雨墨,靠岸。”

    “好。”雨墨倾过身体,越过船身朝前望去,森森芦苇丛中,隐隐约约透出一艘船的船尾木栏,随波飘过来荡过去。

    雨墨悄无声息地驶到岸边,轻轻滑入密苇深处,找了块石头,系上缆绳。主仆二人穿过一人多高的碧绿苇林绕到木船正面,扒开苇杆,一艘画舫赫然暴露在迷蒙细雨之中,窗户洞开,帘幔高高挂起,窗前站立两人,一个星眸朗目,一个眉飞入鬓;一个锦袍箭袖,一个儒服玉带;一个腰挎宝剑,一个手持折扇。

    俩人共执一手卷,头靠头,肩并肩,时而垂首凝视手卷,时而抬头眺望岸边。

    再加上天公作美,春雨氤氲如薄雾,这画面,瞧着多美啊,多和谐啊,多赏心悦目啊!就应该铺上宣纸,研开徽墨,蘸饱湖笔,一点一点细细描摹才不枉这人间哪得几回见的无上胜景!

    但是——

    那儒生好像特喜欢咳嗽,捂着嘴,时不时就来两声。咳完了,此人唇角噙笑,一边嘴角拉着,一边嘴角翘着,尚未开言先从鼻腔深处“嗤”一声。末了,他眼波流转,以至于瞳仁都没地方安放,总处于眼角位置,眼睛本来就细长,再这么一斜……

    旁边那武生,神色索然,难得看儒生一眼,偶一为之,居然跟被传染了似的,他的眼睛也斜上了。

    就这如诗如画的俩人,身处如诗如画的环境,竟然还没打起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老天还是怜悯的,佛祖还是慈悲的!

    没一会儿,俩人一言不合,面对面僵持,互相斜视对方一动不动,须臾,武生一甩袍角,转身走出船舱。

    画舫缓缓驶离苇丛,蒋初刚转身,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低低的恳求:“公子,天寒地冻,再加上河边风太大,孔大人骆大人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一道清越的声音问:“我们带船了吗?”

    惊愕之极,“您难道还打算追到河里去?”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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