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此子竟同太子一般年岁,竟不知何时偷梁换柱。此刻乱军没命般哄抢的竟然是被定做叛党的丞相孙儿,此事何其匪夷所思!何其荒谬!
朱晏亭将剩下的几十名卫士都留给了老太监,让他们护送他去传旨。懿旨不敢违,老太监数次转回头,见朱晏亭衣裙染血,孤零零站在帷幕前。
心中凄然,顿足欲言又止。
“阿公放心去吧,孤是皇后。”朱晏亭微笑着安慰他:“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
老太监由几十名卫士护送,举着先太后懿旨走到“太子”避居的东侧殿,殿内已经被乱军作践成了另外一个正殿,看清抵挡乱军的竟是中书谒者令曹舒、领着几个小黄门、中黄门、甚至还有宫女,皆已披伤带血,满地的残肢零落,曹舒被用足踩着脸压在地上,有人拿着刀,正要割他的脑袋,老太监唬得魂飞魄散,战战栗栗,叫:“长亭侯,长亭侯,接先太后密旨!”。
郑安正拿着烧得滚烫的灯油,闻言手也不停,往地上曹舒脸面倾倒,登时白烟四起,滋滋作响,痛呼之声响彻殿宇,令人胆寒。
“太后早已宾天,哪里来的懿旨,你该不会是说朱皇后吧?”
“真是太后的懿旨,明公听我一言,且慢动手,且慢……”老太监看着曹舒惨状,双腿抖如筛糠,仍是硬着头皮高了些声,颤着道:“这殿里的……不是太子殿下!是、是丞相二公子的儿子!”
郑安面上陡然改色。
心内狐疑乱生,面上强作镇定:“胡说八道。”怒斥道:“丞相孙儿怎会在宫里?”
“这是先太后懿旨,明公请看。”
老太监毕恭毕敬将遗旨奉给他。
涉过往密事,未当众宣读,郑安看后,面如金纸,抖得几乎拿不住。
他想起,郑太后去世之前曾经私下嘱咐过他,会留一封密旨,是郑家的救命符。叮嘱:“你兄长寡谋少断,性情优柔,我去后万事难料,只得将举家托付与你,郑家的子孙,一定要让他认祖归宗。”那时他听得云里雾里,没想到背后竟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朱令月逃出郑家时,是怀了无伤孩儿的。
细细回忆,朱令月逃走时恰好是皇后怀有身孕,那孩儿可不正是和太子差不多的年岁。
郑安心神一凛,跨过曹舒,大步朝内殿走去,里头四散奔逃,他攘开宫娥,仗武力一遇挡者拔刀便砍,冲到殿里,见乳母早已吓得面无血色,抱着个两岁小儿,正声嘶力竭的哭喊着。
郑安站在乳母前,抬起手触摸他。
手上遍布血迹、干裂灯油、长长短短的裂口,碰到孩童娇嫩皮肤,换来更加响亮的哭喊声,乳母抖的抱不住,慢慢往下滑,郑安也随着她一点一点屈膝,重重跪倒在地,颓然看着满面泪水的孩童。
他虽从未见过太子,但这孩儿眉眼之间没半点皇帝的模样,竟活脱脱就是幼时的郑无伤!
郑安与那孩童一般张开嘴,笑了一声,即变为干嚎,满面血水,分不清鼻子眼睛,嚎得比幼孩还要放肆几分。
他想到郑无伤烧黑的尸体、女婿师不疑挂在北军营地的头颅……回想这一日费尽心机,南北奔逃,马下踏遍了整个长安,匐沉灰、蹈险径,几次差点送命,才归拢兵力,背水一战,血汗人命堆着、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眼看胜利在望——等着他的却根本不是众人抢破头的太子,而是郑家数年前丑事孕出的畸胎!
郑无伤刚死,他还留下了孩儿就是丞相的救命稻草,他连泄愤都不能,只得膝行着退了再退。
“太后、太后,长姐……”
郑安又哭又笑,这哪是郑家的救命符,这明明是催命符。
“你的在天之灵,料到了今天吗?”
他喃喃启口,仰天长问。
一阵死寂后,按刀起身,再也没有看一眼这个孩童,大步走出侧殿。
“立刻擒拿皇后!围正殿,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太子找出来。”
桂宫已乱做一团,殿外分不清是齐渐的乱军还是东侧冲进来的军队,羽林军还没能控制住局势。
郑安带来的军队在他带领下奔扑凶猛。而齐渐的乱军望着气势汹汹,实则散作一团,奔着挟持太子而来,碰到郑安这个硬茬不堪一击。两军对垒,连连败退。
眼看颓势大显,周清埋怨齐渐没能下决心控制正殿,齐渐埋怨周清没有探查清楚还有异军。当最新的情报传来,知道在侧殿啼哭的根本不是太子而是郑家子孙时,齐渐气得几乎背过气去。
他面临郑安军和羽林军前后夹击,情急之中请周清前去斡旋。
郑安找不到太子,大肆宣布太子已薨,令全军撕下白襟戴孝,推齐渐为主,助他攻回明光正殿,擒拿皇后夺回玉玺。
两股乱军拧成了一条绳,局面似洪水决堤一泻千里,完全脱离控制。
连连噩耗让哨塔上的刘凤之惊怖难当,举棋难定,由于他心念不稳左右摇摆,羽林军在他率领下忽进忽退,战力大损,竟不能挡。
乱军在此抵达正殿门口,是亥正时分。
这一次,齐渐再也没有在那扇巍峨高大的门前迟疑,而是命人一脚踹开了紧拴住的门,嗖嗖的腥风,从殿里往外刮,也从殿外往里灌。
里头黑沉沉的。
“掌灯,掌灯!擒拿妖后,就地赐死!”
齐渐吼得眼球鼓起,脖颈爆出青筋。
灯火如愿燃起,纠缠着冰冷的月光,照亮了一滩滩血迹斑驳的阶陛,一级一级拾级而上,雪白色通天帷幕落地,黄金凤座闪着刺目的光。
齐渐看清殿内的第一眼,脑海中嗡的一声,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灌,从头战栗到脚。
有人站在阶陛顶端,但那不是皇后。
玄上曛下的衣袍,身量高大,头戴金冠,眼神冰冷。
就像一樽雕像,最好是一樽雕像。
战栗从胸腔颤到牙齿,能听清在咯咯相击,喉嗓里灌满了满殿的腥风和冷气。
“皇………皇……”
还有一个字,像是被缝在了嗓子眼,像一个令他窒息的梦魇,怎么也喊不出口,仿佛一喊出口,就要承认这一场荒诞的梦境正在发生。
于是那个人先说话了,是他熟悉的嗓音,熟悉的姿态,温和的,自上而下,残忍至极的传入他耳中。
“你要赐死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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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永昌(七)
“我要……”
大殿里几点零星灯火似有若无, 依然暗得像一半埋在了地下。风呼呼的吹,那灯火也惨然, 照见玄衣金冠的君王, 如死而复生的恶鬼,而惶然无措的齐渐,恰似一具披了衣衫的骷髅。
“我……我……”
齐渐心跳如鼓, 几乎震破单薄胸膛,答不上话,刀从手里滑落, 嘴唇蠕动着, 目光比火光闪烁得更疾, 颤巍巍回转过头,与他共谋的太监周清一向伛偻的身体都挺起来了,面庞惨白如尸。
就一两个呼吸过去,弹指一瞬,生死刹那,周清似乍从梦中惊醒,猛然回头, 扯脖子喊:“关门。”
八扇大门,齐刷刷关上, 儿臂粗的门闩堵上, 不管清浊正反,一概阻绝了外军。
门外乱军不知所以。
紧随其后的长亭侯郑安独自顶着巨大的压力——后方羽林军还在步步紧逼,而前方他们还没拿下太子、玉玺和遗诏当中任意一项足够有威慑力的信物,逐渐沦为一支深入的孤军。
郑安看见大门忽然紧逼, 以为齐渐等人欲独占功劳, 在门上拳打脚踢, 破口大骂。
这门是金丝楠木做的,敦重厚实,严丝合缝,向里一关门外再是滔天响动皆嗡嗡若丈外蚊吟。
殿宇内齐渐、周清还有些军官,十七八人。阶陛上灯火黯淡,独有齐凌一人,且他面上还透着隐隐病气。
这安静带给齐渐些微的慰藉,他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齐凌静静看他们瞬息之间关了门,落座于鲜血和黄金之色斑斓错落的凤座,视线一错不错,只落于齐渐的面上。
齐渐知道这是等着他回话,一时间难辩难诉,心念如沸,泣声求助:“中常侍,你说句话啊……”
周清只将眼睛死死盯着最底下一阶台阶,咬定了牙关,道:“殿下不要惊慌。先皇已经驾崩了,这是皇后找来冒充的人。殿下……”盛年之帝毕竟积威犹在,凶相毕露的悖反怂恿之言不如对着皇后时容易出口,翻滚几遭,喉间发出干涩声嗓。“殿下知道该怎么做。”
齐渐慢慢转头看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登时浑身巨震,惊骇交加。
他自小弓马无不习自这位兄长,虽殿内不甚明朗,但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已知道这就是本人。
万万没有料到周清让关门,竟是存了如此包天祸胆。竟是想要——弑君。
两个字惊雷一样劈过心间,他只觉焦麻遍体,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静默良久的空荡荡殿宇响起了又一句问话:“这是你的主意,还是耳根软,听了旁人蛊惑?”
齐渐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第一个辩解的机会。
他没有第一时间解刀下跪,表态敌人只有皇后、目的只是清君侧,谋反已成既定之罪,皇帝已是在问他是主谋还是从谋。
齐渐心神大乱,未及作答,周清一扯他衣袖,低声快速道:“殿下,殿下。你带兵带刀,都给看见了,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横竖都得死,不如聚力一搏。此刻兵在外,势在我,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啊殿下。”
是真是伪、是忠是反、或生或死、深恩似海或是愤懑怨怼,都只在一念之间。
哪有几颗心去装这些,只有一颗头颅。
齐渐心一横,却是两行清泪淌下来,举刀指向至高的阶陛之顶:“我皇兄……先皇……已经薨逝了,你是……你是谁,竟然胆敢假扮先皇……”
语气浮如丝絮,又格外清晰,字字句句,投落深渊。
一丝风吹过,凤座后的帷幔鼓荡,几树灯枝明明暗暗。
齐凌再也没有说话,他双目就像被这阵风压黯的烛台,烧毁了的铁一般,黑黢黢照不进明火去。
齐渐被这阵来得诡异的风所乱,又被他的眼神看得心中发慌,忙大叫道:“杀了他!”
同时,有人大喊一声“杀——”
随着两个声音同时落地,整齐划一的胄甲声响起,冷冽清亮甲光似雪影浮光现,照亮这片黯淡过头的厅堂,霎时间,满殿充盈皑皑冰雪。
角落里、屏风后、帷幕底、复壁后的人都从暗处窜了出来,被甲戴刀,头簪赤缨,两人一组,龙行虎步,将乱军之中所有人左右脖颈各架上一刀。
惊变就在瞬息之间,齐渐和周清人霎时间呆怔如木,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已长槊加身,被按在地上,如待宰羔羊。
齐渐脸贴上地砖时都没有想明白,这些兵马到底是何时、从哪里蛰伏进来的。
直到腥甜的风吹到面颊上,原来这丝自他进殿以后就环绕周身的凉风从一开始就提醒他……明光殿后殿有伏。
为何这么重要的事,他现在才意识到!
三十六陂春水 第1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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