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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122节

    他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奋力梗着脖子抬起头,却只能看到几级台阶,看不到皇帝的衣角。
    “皇兄!皇兄!是中常侍周清误我!”齐渐如砧上之鱼,手脚乱动,满面涕泗横流,大声辩解:“我那日为救皇兄负伤,是他——是他蛊惑我,说皇兄圣体堪忧,为了齐家江山稳固,让我留在禁中,这次也是他骗我说皇兄已经驾崩了!都是妖人害我!”
    架上齐渐脖颈的是一柄白虎白珠鲛佩刀,青色刀锋泛出冷意,这是护军将军赵睿的刀。
    传说威武一世的豫章王就死在这把刀下。
    见到他时,齐渐挣动的更厉害了。
    赵睿嫌他聒噪,取出巾帕裹着塞进了嘴里。
    齐凌默不作声走下阶梯,齐渐用手猛地抓住他衣角,低下头,见他口中呜呜咽咽,额上遍布青筋。
    齐凌问:“你就是像方才对我那样,欺负皇后母子的吗?”
    齐渐流出的泪水打湿嘴上布团,不住摇着头。
    齐凌叹息,自言自语道:“今晚我问你的话,你都不回答。”
    他脚步经过他伏在地上的身体,没有丝毫停顿。
    “杀。”
    ……
    亥时一刻,明光殿宫门重新敞开。
    郑安惊闻皇帝并未驾崩,桂宫后殿竟然藏了伏兵,彻头彻尾是中了圈套。
    护军将军赵睿传圣谕,号令:桂宫失陷过在中郎将刘凤之,余皆无罪,诛逆平乱,封赏不误。
    雷霆般接管了连连溃败的御前羽林军。
    皇帝亲自坐镇,赵睿操刀,羽林军军心大稳,从进退犹疑不知会不会遭到事后清算的疑兵,变成了争抢人头邀功的虎狼兵。
    丧失了所有优势的郑安兵败之势如山倒,车骑都尉师广阵亡,郑安被生擒。
    郑安被五花大绑带来面圣,见殿中血水尸首皆已净,只惨黄灯中、柔毯之上,齐渐和周清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已经摆在一紫檀深盘,齐渐在中,周清在左,一枯瘦少年,一苍皮鹤发,眼口大张,皆是死不瞑目,右边空置一位。
    郑安愕然问:“我将在此?”
    齐凌笑道:“请舅舅上路。”
    郑安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捶胸顿足,又是嚎泣:“上当了。”
    他挣动得厉害,殿上挂的灯摇晃,细细烟灰洒下,迷了眼睛。
    这位军功赫赫,郑氏一门实际上的主心骨,此刻像无赖孩童一般在地上又滚又哭又笑。
    他忽而坐起,长声泣道:“陛下,是皇后为了扫除异己,故意放出陛下驾崩的消息!她挑拨丞相与舞阳,令我等不知宫内情状,独她一手遮天,再放出君上晏驾之谣……我们……我们是被她精心罗织的计谋一步一步逼反的!不是她突然发难,丞相此刻还跪在禁中等消息呐。陛下,妖后为了一己之私,不惜生灵涂炭,搅动兵灾,置万民置社稷于险境,其心可诛,其罪罄竹难书!其行恶毒至极!狠毒至极!三郎,舅舅将死,这都是肺腑之言 ,你要睁眼看看,莫受奸人蒙蔽,做了妇人的掌中子、手中刃还不自知,先帝先太后在泉下如何得安眠啊?!”
    齐凌冷冷一笑,道:“伏桂宫内应八百人,眼线不可计数、携刀入宫,剑履上殿、虐杀中书谒者令、欺掳太子、乍称太子崩,推恒王渐为帝——桩桩件件,都是皇后逼着你长亭侯做的?舅舅,你倒有脸提先帝先太后?”
    郑安一时哑然,怔然良久道:“非常之时……换了谁……都会……”
    齐凌久病初愈,精力不济,无意再与他多言,挥了挥手。
    郑安被带了出去,他不甘就死,如刚正谏士一般,瞪着眼,吹胡子,挣着腿。
    “燕至,啄王孙!啄王孙!”
    “祸水……不可留!”
    “……我主”
    “明鉴……”
    …
    月亮升得更高了。
    约莫升到中天之时,随华灯慢慢燃起,桂宫掩埋在黑暗中的轮廓重新浮凸出来,长长阶梯渐次被照亮,自上而下,像一级一级从虚空中生出来。
    她逶迤向下,足踏之处始终在暗里,灯光也没能追上。
    双阙侧停了一驾车。
    车上探出搀扶她的手:“一切都准备好了,太子殿下在未央宫,长安十二门、武库、北军都在我们手里。”
    她再往回看了一眼。
    “快走,他在找你。”
    她放下软罗,眼前从万盏华灯的楼台宫阙,变作帘幕上雾蒙蒙的天水之缥。
    让她想起写在明光殿里的字,绢底也是幽幽深紫斑驳的雪青,她的字像写在水里,也像写在血上。
    “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取自屈子《思美人》,在郑安死前的表演后变得更加有趣起来,这将是齐凌今夜看到的第二次“死谏”。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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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章 永昌(八)
    车经过未央宫北司马门, 门就关上了。南行百丈远是柏梁台,台上布了重兵。通往朱雀门的通道还是紧紧锁死, 还没有从叛军手中拿回来。
    除此之外未央宫几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兰陵、昭阳、披香、飞翔数殿灯火通明,宫中住的夫人已被接去桂宫,阑干侧不时见着探头探脑的影, 许是宫人松散偷闲,少府乐府还有弦歌声,和被血洗火烧的桂宫如云泥之别。
    车驾停在椒房殿, 朱晏亭不等接引, 疾步下车, 衣下生风,拾级而上。
    椒房殿空荡荡,二三掌灯洒扫侍儿见到她都露出错愕的神情,才下拜。
    因她喜爱,经这些年不断修葺,椒房殿已如紫阙贝宫,金屏凤翅, 荪壁紫坛,珊瑚扶疏, 炉中焚楚地香草, 鲛绡长坠如冰雪,入目旷然。
    一切都像从前一样摆放着,干净如一盆水洗过,似她今日傍晚才出门。
    而离她上一次离开椒房殿, 已经过去了半载的时光。
    她没有一刻停留, 不住跨过道道门槛, 终于在推开其中一扇门时,失声叫出来:“昱儿!”
    鸾刀转过头,指压唇上。
    她捂住自己的嘴,看见安然躺在鸾刀怀里睡着的齐昱,眼角便红了。
    鸾刀见她发蓬鬓乱,裙裳沾血,面露讶色,轻轻把太子放回床上,过来扶她:“殿下……为何这个时辰才……”
    朱晏亭没有看她,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周遭安静极了,齐昱两只手里抱着脏兮兮蜡像,睡梦正酣。新长的软发如枝丫上的嫩柳,灯下色似鹅黄。朱晏亭手上都是血,不敢碰他,只将手捂着自己的脸,静悄悄的掉泪。
    鸾刀拧了巾帕来,蹲在她足边为她净手,指头缝里擦出血来,指尖红红丹蔻也凝着干的血迹,她轻轻替她用毛巾捂软了,再细细挫下。
    鸾刀听过桂宫之中的情状,为她遇到的险境痛心:“午时太医就说陛下醒过来了,如何还闹到那地步?”
    “我要……我要引敌。那时候太……太早了,鱼还没有咬饵,如果放弃,就功亏一篑了。”泪流的脸上痒,朱晏亭抽着气,抽回手挡上脸,轻轻说了一句:“我就给他喂了令他昏睡的药……”泪水慢慢从指缝里溢出来,残红湿乱,伴随她喉咙里隐忍到极致颤:“我端着药进去,他还没有全醒过来,就又……我从前说我哪儿都不会去,还是骗了他。”
    鸾刀欲言又止“……他知道你喂了药吗?”
    “……我不知道。”朱晏亭摇摇头,回忆起今日太阳偏西时,太医突然去明光殿,悄悄告诉她齐凌好像醒过来了。
    她乍喜涌身难以自抑,偏还在执尚书台掌朝事,一身庄重披挂,缓缓起身向后,穿过竖屏脚步才快起来。
    齐凌果真是要醒了,神识未回转,但有渴水之兆。太医号脉对她说,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在陛下壮年,底子打熬得好,昨日还周身滚烫气若游丝,今日烧退,脉搏强劲,想来应是无碍了。
    她怔怔的盯着他,面上挂着笑,眼前却雾蒙蒙,颊上泪流如梭。
    只觉失而复得,惊心动魄。
    几乎忘却堪堪点燃的一城烽火,忘却城下兵荒马乱,直到鸾刀的声音,提醒她:
    “诸事要上报陛下。”
    这短短一句话,令她如坠冰窟。
    她记得那时候感觉到耳边热,那是太阳烘烤在远处的瓦檐上,其实只是余光瞥见,日头刚刚有些慵懒,斜斜西挂碧天的日昳时。
    那时,局面一片大好。
    齐凌亲手锻造的尚书台像个不需要主人权力怪物,冗余符节全无,撇去三公,一令通至,禁军如臂指使,生杀褫夺尽在一念。
    正是倚仗这个初生、甚至不完备的尚书台,她才能以朝中几乎无人之身,在半日里完成了对长安城的控制。
    这颠覆了朱晏亭的认知。
    从前章华要做举国大事,总要在朝堂上演一遍遍激烈对峙,丞相、卿大夫、将军们……日出吵到日落,歇了一夜,又吵。母亲便在座上昏昏欲睡,一定要等待他们理论出个结果。
    母亲说,人之一身能知能晓者终究有限,待众人理论过,知各方诉求,方能决事。否则一叶障目,犯下大错。
    但尚书台不需要,尚书台只需要一个人决定。
    此剑之过利,令执者心畏——这还是一把在众人反对下还没锻好的剑,还没有拿在最适合的人手里,已有如此威力。
    此时,朱晏亭忽然能理解,齐凌为何要先换一个无能的丞相,而丞相等,为何会想尽一切办法反对尚书台。
    动人所得,如弑杀之。
    ……
    在这日的日昳时分,齐凌醒来的前一刻,丞相被困未央宫,朱恂已将长安诸门封锁,控制了乱党家眷,朱灵刚刚拿下北军,太子已被送到未央宫。
    他醒得正是时候,丞相獠牙已露,正可最小代价平乱,一旦显露朝臣之前,这些日子以来笼罩在长安的疑云尽可消散。
    但这对朱晏亭,就是最差的时候。
    再早一些、或者哪怕再晚一些,都比现在要好。
    她已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任亲戚、掌朝事,就算是迫不得已,也已犯下趁病擅权的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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