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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103节

    他的声音像含着温度,从后追上来,不依不饶的灌入她耳,侵入她神,钻入她体:“阿姊放心,朕不会有事的,至少还能再活八十年。”
    她喉间微动,汤水润过,声音还是有些哑。轻声答道:“陛下万寿之体,轻言了……萤火岂能挂忧日月,妾蜉蝣之身,寄忧云霄之松,岂不是……杞人忧天。”
    “你又说这些话做什么呢?”齐凌叹了口气,幽幽道:“上回你都撕破脸面骂朕骂成那样了,朕若有心处你极刑,莫非会因为这几句好话就改变心意?再说,若朕有万一,你扶太子继位岂不是更好?”
    朱晏亭牙间一酸,低头衔住一角被,将心中被他顶上那阵郁郁的血气忍了。咽两口津,令自己声音清明。
    “我求之不得呢……”才出口,却哽咽起来,她极为自弃的一闭眼,发现脸上痒痒的,泪水爬虫一样已爬满了脸颊,咬牙道:“我……求之不得你处我极刑,连你这我怀中的冤孽一起。我是被狗啃了……心肝我才会担忧你。”
    屏风后的人影动了一下,木架晃动,朱晏亭微微侧过头,看见他一只手搭在了白绢上。
    修长手掌投出一大块的阴影。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朱晏亭面上的泪痕晾干了,留下干痒的痕。
    她恍然生出外面是一尊石人的错觉。
    方有一道比刚才沙哑得多的嗓音响起来:“可我日日担忧阿姊。”
    “……”
    那边静了很久,又说:“晨起担忧阿姊睡足否,午时担忧阿姊加餐饭否,日落担忧阿姊能欢笑否,粥适否,药苦否,孩儿安好否……自从你离开我,日日如此,日日不绝。”
    他声音非常非常轻,中途停了数次,絮絮叨叨的说些茶饭粥食的小事,说得很慢。
    朱晏亭在他说第一句话时浑身一颤,而后紧紧咬住了嘴唇,泪如雨下。
    他身上乾陀罗耶香的气味悄悄弥进来,怀中这似乎与父亲没有什么缘分的孩子在这一刻格外的安静,仿佛也珍惜此际的些时片瞬。朱晏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被他影子投着,听见他的声音。
    心像是被一只巨手握着,酸疼交加,难以忍受。
    只觉他今日异乎寻常,却又察觉不出是哪里不对。
    说是被腹中孩儿险些小产吓坏,又反应太大了些。
    她受够这等折磨,手一挥,几案上的汤盏蓦的摔落在地,裂成无数碎瓷,咬牙切齿道:“你便是真的吃错了药,也莫在这与我阴一句、阳一句,你……进来说话。”
    那影子巍然如山,一动不动。
    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话,用另一句问话,狡猾的搅动了她本就混沌不已的思绪——
    “阿姊可否搬回未央宫,令我不再忧心?”
    朱晏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但她越是有话想问,越觉得力气都用在了翻涌的思绪里。她大大惊动了胎气,昏迷一日方醒,此刻虽已吊了药汤,气力不继,流泪又耗损太多的精神,不多时便恍惚起来。
    她不记得究竟有否答应齐凌,只记得模模糊糊看见他影子穿过屏风,淡淡投落在自己身上,深一痕、浅一痕。
    他生意温如软绵,随着他身上的气息逐渐包裹了周身,让她腹中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儿感到安全,有了喘息之机。
    不知何时沉沉的昏睡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隔日上午。
    屏风撤走了,卧室里亮堂起来。
    窗外走过铠甲桀桀的一列人马,似乎防备又比往常更加森严了些,几乎与椒房殿无异了。
    屋子里还烧着浓郁的乾陀罗耶香,提醒她昨日的事并非是幻梦一场。
    鸾刀侍奉了药食,拜倒在床前,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一时嘴快,险些铸成大错。求殿下惩罚。”
    朱晏亭坐起身趿了鞋,走到齐凌昨日坐的地方。
    香味怪异的浓重。
    砖地被擦拭过,光可鉴人。
    她手指放上去,看到自己的倒影。
    问鸾刀:“今早擦过地了?平日不是要到晚间才擦吗?”
    鸾刀轻声道:“陛下喜洁,昨日席地而坐,昨晚下令奴婢擦拭的。”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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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山河(二)
    倘若这世上当真有天算这回事。那日朱晏亭腹中此前一直安分的孩儿情况突然急转直下, 险些小产。导致齐凌再次突如其来造访,并要求她移宫回未央宫……都是一笔压过人算的祸事。
    她从心底不愿移宫。
    一来昭台宫远离御禁, 规矩较为松散, 方便她活动。鸾刀前不久才刚刚疏通了直到宫外的人脉,御苑蓄马养畜之辈容易用黄金收买,朱恂在外的消息也递得进来, 朱令月也送得进来,一切刚在向好的地方发展。搬离昭台宫就等于这些都功亏一篑。
    二来,椒房殿在她搬走之后遭到过大清洗, 连楚地带来的闻萝都换到了长乐宫去。新来的监嬖来路不明, 一时间难以消化。此时移宫等于将她困到匣中, 才刚刚下出去的棋都没来得及走完后招,就得被迫中止。
    三来,她再落魄自小也被齐睠宠惯了,再装作贤德之后,秉性里带着些难以消匿的傲气。像罪人一样被驱逐到昭台宫,便横下心死也要死在这里,不肯挥之即去召之即来, 再回到盛过圣宠荣光的椒房殿去。
    绝不能回去。
    朱晏亭顾不得先前险些小产身体虚弱,执笔写表进呈桂宫, 用词哀婉悲切, 自惭负罪之身,不能再为天下臣民之母,不堪觍居文德昭化的灵沛之殿,请求皇帝准许她在诞下龙种之前在昭台宫幽居自省, 静思己过。
    等了足足一日, 回书到了, 仅潦草二字:不准。
    朱晏亭将那卷锦书砸在地上,滚出了好远。
    鸾刀正奉一碗保胎药进来,一眼就看到坠在地上的书信,潦草御笔在锦上皱巴巴。倒吸一口凉气,忙将托盘放在砖地上,拾起来展平:“殿下再赌气不应授人口实……搬到椒房殿也是为了殿下安危着想……”她的话止在半道,一根凉凉的金簪刺到她喉口的位置,再进一寸便可取她性命。
    她震惊万分抬起眼,是朱晏亭冰冷得令人透骨彻心生寒的双眸。
    “我杀了你,我再自尽。”朱晏亭的表情半分不似与她玩笑,金簪子抵着命门,她唇畔含了带着两分哀伤的笑:“反正你我都活不了几日了。”
    鸾刀仍未反应过来,手足僵冷,愣愣唤:“殿下?”
    朱晏亭跪在她身侧,眼眸一错不错盯着她双眸,转着那簪子,尖端薄光清冷:“我知道陛下让你瞒着一件事。”清楚捕捉到鸾刀闪烁的眼神,她叹了口气:“以你我的情分,能让你瞒下来,我猜测是为了我好,怕我真的受惊小产,是么?”
    鸾刀面色大变,脖颈都在颤,急得红了眼眶:“求……求殿下不要再问了。”
    朱晏亭跪冰凉砖地上,下腹窜上阴冷的生疼。她力气不支瘫坐下来,只有拿着金簪的手稳若磐石:“你说了,我这孩儿或许保不住,你不说,我的命肯定保不住。”
    她语气之笃定,令鸾刀心惊肉跳:“殿下这话是从何说起?”
    “近日长安有一首歌谣,昨日我听见殿前黄阿公在同你说。什么,道之上、道之中、道之下,晏晏金舆驾……”在昭台宫这座游离在上林苑边缘的荒芜殿宇里,多的是这些耸人听闻、滑稽荒诞的童谣箴文。人言若水,除了未央宫那种地方,其余在哪里也封不了,捂不住。
    “你不知道这歌谣有多大的杀机?”
    鸾刀怔怔的摇头。
    朱晏亭小声说:“晏晏金舆驾,多念两遍。”
    “晏晏金舆驾……晏晏……金舆驾……”鸾刀面色如僵死,嘴唇张合,念出气若游丝的两字——
    “晏驾。”
    这是什么童谣,分明是最恶毒的诅咒。
    鸾刀忽道:”可天有荧惑守心……“
    朱晏亭冷笑道:“孤星高悬九万里,不奈它何。人嘴,可是长在地上的。”
    “殿下的意思是有人趁着天象有异,成心……”她忽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震。
    这个细微的动作自然逃不过朱晏亭的眼睛。
    “前日的事,是否与此相关?”
    鸾刀避开她的视线,嘴唇绷作细细一线,面色一阵是白,一阵是青,久久缄默不言。
    朱晏亭道:“陛下正当盛年,太子才不足两周岁。此时若有什么动荡,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娘儿俩,这件事太重要了,我不能蒙在鼓里。鸾刀……”她放下金簪,轻轻握住鸾刀冰凉的手:“救救我。”
    鸾刀跟随齐睠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疆场上瞬息万变夺人性命见惯了。从未见过这样的诡谲场面。
    天子之妇,太子之母,被皇帝珍而重之放在心里的人,派层层重兵环护着的皇后,哀哀向她求救。
    可上次她一时口快说了对皇帝不利天象才导致了朱晏亭险些流产。
    此次如此艰险……
    到底当不当说。
    鸾刀绝望中仰起头看昏昏殿顶,最终轻轻吐露了被齐凌下了严旨封口的秘密。
    “前天……殿下险些小产那日,陛下在来昭台宫看望的路上遇刺了。”
    朱晏亭声音发起颤:“他受伤了?”
    鸾刀回忆起前日所见,御辇直接抬上了昭台宫的长长阶梯,卫士比寻常时多了足三倍,一来就真刀真枪驱赶了所有太医内监宫娥,只留了她一个。
    鸾刀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以为这是要处置皇后,打了主意拼死相护,不跪不拜,一个人守在朱晏亭卧房门口,谁也不肯放进去。
    直到卫士也后退,只留下曹舒、恒王两人。
    恒王从御辇里扶下了面色苍白得吓人的皇帝。
    ……
    那时她还不知,直到皇帝令她焚起浓重的香遮盖他身上的药味。和他走时伤口迸裂从袖口滴下了血。
    这是鸾刀能知道的所有了。
    朱晏亭听完,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鸾刀以为她在地上冷,扶她起身,但放到榻上,她仍旧抖若筛糠。
    手指紧紧抓着鸾刀的手。
    “如果是在,是在昭台宫附近遇刺。”她忽然觉得呼吸都困难,像是给人掐着脖子。“他会不会怀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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