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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102节

    隔了几十丈远,齐渐慢慢将目光凝向场上的兄长,骄阳烈烈倾下,他面上落着明晃晃的光,唯有眉弓眼窝挡下两片阴影。
    像一轮明亮得能灼伤人的太阳。
    笼罩在长安城上方的阴云似乎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
    齐渐瞬乎之间也有些错觉,星星岂能与太阳争辉呢?
    他想,正因为皇兄不放在心上,周遭的人才能安下心来,不至于真如天塌了一般。
    即便如此,齐渐还是被刚才那个突然出现的小黄门搅乱了心神,感觉最近皇帝身侧的护卫不如从前森严了。
    他喝下一口凉茶,静了静心神,对现任的羽林军中郎将刘凤之道:“差不多了。”
    刘凤之自开场起就眼皮跳的厉害,今年羽林军格外不太平,朝野风声又妖异,在狮苑无一刻不悬心,就怕出点岔子。
    刘凤之对场上的力士使眼色。
    一盏茶后,齐凌更衣回到渭阳台上,面上还泛着晒出的红。接过宫娥在冰鉴里冰好的绸帕,将眼睛额头一挡。
    齐渐面色凝重唤他:“皇兄。”
    那边漫不经心的答应。
    “上一回诸侯献女都是四年前了。”
    齐凌没说话。
    “不如让少府和宗正操持着再来一回,不拘从长安还是郡国,该向后宫进些佳丽。”
    齐凌掀开巾帕一个角,看他一眼。
    “这么下去,羽林军就算有多少八尺大汉……也禁不住皇兄折腾啊。”
    “……”
    下一刻,一片冰凉的湿绸帕砸到了他的脸上。
    齐渐被砸了一下,任那绸帕滚落膝上,卷了卷递给宫人,嘿嘿笑了两声,摸摸鼻子。
    他眼明心净,极会趁眼色,早已敏锐的捉摸到自从吴王齐鸿谋反被押解回京诛杀以后,皇兄像是补偿移情一般对自己格外宠纵。
    他并不反感,甚至是纵容这样来自兄弟之间的调侃。
    所以他此刻格外胆大。
    齐渐猫上去又是端茶,又是捶腿,直至被齐凌一脚踹到臀上:“花花肠子给我收起来,有话就说。”
    齐渐“哎唷”一声:“皇兄你轻些,臣弟又不是同你角抵的膀大腰圆之人。”他声音小了些,道:“还不是阿湄。”
    听到这个名字,齐凌笑意忽淡,还看着他,有些皮笑肉不笑的。
    齐渐心里一凉,但既已开了头,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我昨日见她,眼睛哭红了,瘦了好些。不知做错何事触怒了皇兄,说皇兄不肯见她,托我来求情。说皇兄打也好,骂也好,褫夺封邑治她的罪也好……”齐渐越说声音越小,知道触及敏感处,心如擂鼓,难以为继。
    “宗正寺录的王子皇孙成百上千个,哪个递符进来朕就要见一面,就甚也别做了,在未央前殿筑个台子高座其上,日日单单与他们相会。”
    他语气还算和善,半丝情绪也听不见,三言两语,把齐渐求情的余地堵得干干净净。
    一星半点的口风也探不到。
    齐渐讷讷一会儿,寻不到茬再来接此事。
    发了一会儿愣,又被狮喉惊了一下。
    张着嘴,还要再说话,忽然看见曹阿公一溜小跑走来。
    曹舒弓着腰俯近齐凌小声耳语了一句。
    他一听,眉头就蹙了起来。
    而后,让仪仗先行,令刘凤之散了护卫,只留了曹舒、齐渐、刘凤之三人,各骑一匹马,轻车简从往上林苑深处去。
    狮苑与昆明池隔得不远。
    湖畔有一径,大片绿荫遮罩,人迹罕至。齐凌驭马在前,一时疾走,似赶着见谁;一时又缓行,似闲庭信步。
    齐渐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夕阳落下光片在肩头,蹄铁没入浅草,风荡起广袖,又把他玉带之上的衣衫吹鼓起来,衣角从缰绳牵束里流出,他再往前看,心里颤了一下。
    这是往昭台宫的方向。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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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山河(一)
    从渭阳台过来的时候, 暮色浓重,走到中途, 天已是擦黑。
    齐凌策马在前, 虽疾缓不定,像在等着什么消息,但方向始终未改, 到了离昭台宫约莫百射之地,前方是深深廊道,护栏缀青萝之蔓, 结苍翠之实。
    道上点缀有宫灯, 但上林苑不比未央宫灯灭灯亮都一丝不苟, 昭台宫又是冷宫一般的所在,宫灯还没有内监来点。遂只见远远宫台几点灯火,如隔蓬山,近处几乎找不见路。
    曹舒下了马,摘下一盏灯,用随身携带的火折点了,亲自挑了灯在前照路。
    “陛下, 朝露馆还没有消息。”曹舒道:“按说平时闹腾就一会儿,早该来太医报平安了, 奴婢这心有些慌……”
    他话没说完, 被一声马嘶打断。
    曹舒纳闷这匹训练有素的马为何今日格外焦躁,目中露出诧异之色,见齐凌抓着马缰的手泛着白,揣测是君心大乱, 便没有作声。
    齐凌勒马头, 在马背上加了一鞭。
    曹舒忙一阵小跑跟上。
    却说齐渐跟来发现去的是昭台宫已诧异万分, 听曹舒这语气平时没少瞒着人来更觉心惊动魄。
    皇后一派坍塌至此,对皇帝的影响力竟然还是达到这地步,定须告知舞阳……
    可舞阳这疯魔的性情如何是好。
    已经帮了舞阳,可还有回头路?当真让皇后东山再起,自己又该何地处身?
    他脑海中胡思乱想,眼睛望着最前方齐凌的马,那匹马不知为何偏狭着走,他几次收缰,依旧向着铁网靠。那是一匹乌孙国进贡的马,在最深的夜里也燃烧着灼灼的红色。
    兄长的身影,仿佛随时都能裹挟至高无上的权力压下来,极熟悉,又极陌生。
    齐渐一时觉得冷风阵阵,背脊暗凉。
    上林苑许多走兽都是散养的,廊道之侧三丈远竖着森森的铁棘网,间或一道不知名的影子闪过去。
    齐渐心里越跳越快,眼皮也在跳,今日从正午起那股莫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如即将把他淹没的潮水。
    他抬起头深深喘了一口气,正看见刘凤之也在朝这边看来,四目交汇,他也在这个饱经沙场的羽林军将领眼睛里看到了警觉。
    “陛下当心!”
    不知是两人中的哪一个喊出声。
    也就在出声的一瞬间,一道丈余长的斑斓巨影从道侧窜了出来,腥风呼啸,猛地扑向最先处齐凌骑的那匹血红色天马。
    曹舒先扑了过去。
    齐渐只觉心跳都顿住了,一蹬马背,身体已如箭一样窜了上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要做什么,只知先将自己身体垫过去。
    刘凤之大将出身,较两人冷静一些,眼见泰山崩于前目不瞬,猛然夹紧马腹,掣出弓箭,三根白羽齐发,射向那头现于火光下的斑斓猛虎,一箭射中左目,一箭射中喉口,激出这畜生令山林战栗的咆哮之声,逼退猛虎。
    箭出箭落,不过瞬息。
    天马被老虎扑了一下,竟腾跃翻折,重重的坠到了地上。
    霎时,三人血皆凉了。
    ……
    朱晏亭是在灯火满堂的时刻猛然从梦里惊醒过来的。
    升在雁足上的灯幽幽照入她眸,她胸口还在扑通、扑通、扑通的跳。
    “鸾刀”她轻轻呼唤,只觉得嗓子哑得可怕,像含着沙子。
    声音传不出去,没有人回答她。
    窗外风呼呼的吹,卷落叶、碎枝细细碎碎的打在窗上。她朝窗间看了一眼,深黑如动。又艰难的扭转脑袋往另一侧看,只有一道长长的屏风,不知甚么时候架起来的,蒙着厚厚纯素白绢,许多人的影子投在上面,他们走动、非常小声的说话,影子来来回回,忽大忽小,但没有人发现她。
    朱晏亭像被魇住了一般,挣出一身汗,牙齿咬住嘴唇含到一股腥味儿,才吼出哑声。
    “鸾刀!”
    鸾刀匆忙进来看她,她眼睛红着,头发都蓬乱了,从未显得这样狼狈过。轻轻喂汤水给她:“殿下可算醒了,差点……差点小皇子就,还好,还好……”她面上一滴泪水恰恰从下巴滴到床边上:“早知如此,奴婢就不说甚么妖言了。让殿下担忧陛下龙体,竟至于……”
    “你退下吧。”
    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来。
    朱晏亭听到之瞬,连着腹部到胸口搐了一下。
    转念一想,皇嗣有险,他亲自来也实属常事。
    鸾刀把汤水放下,退出了屏风之后。
    齐凌又道:“你们也出去吧。”
    他身后的人面面相觑,迟迟未动。他却也不急,又说了一遍:“去吧。”
    所有人才退的干干净净。
    屏风那边便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他席地而坐,峨冠巍影,披着身阑珊灯火,显得有些孤峭。
    “阿姊。”他声音温温柔柔的,低唤出声。
    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这个称呼,朱晏亭面色一变,翻了个身面向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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