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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53节

    鸾刀不满她的态度,将雕弓取下来用手绢擦拭, 轻叹道:“殿下, 说句僭越的话,从前长公主殿下可从不怕甚么血淋淋,这才挣下了章华的基业。一味地心慈手软,是做不成事的。”
    朱晏亭想到了什么, 忽来了兴味, 掩卷问:“鸾刀姐姐知道吗, 母亲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为何后来再也不回长安了?”
    鸾刀侧头思索,道:“……这,长公主说过,章华才是她的家。”
    “母亲的亲人不都在长安吗?”
    鸾刀将雕弓放在案边,笑着坐在她的榻边,伸手轻轻抚她垂到肩头乌云一样的秀发,且笑且言:“因为……因为有殿下啊。”
    朱晏亭若有所思的倚靠过去。
    鸾刀跟随齐睠许多年,有些微小的动作和神态与齐睠有些相似,她忽感留恋,将面颊贴到鸾刀肩窝里,怔怔不语。
    “若说朱恪那愚夫有甚么用,大抵就是让长公主有了你,她那样一个杀伐决断的人,抱着小殿下不知怎么爱惜才好。”
    鸾刀歪着头,面上笑出两个酒涡:“也只有这一点,奴还算感激他。”
    鸾刀抚着她。这些话朱晏亭固然都听过多遍,却也入神的再听了一遍。
    椒房殿内,笑声渐隐。
    同样的消息传到长信宫,郑太后先是不信,召宫人细询,复令周容急至长信宫商议。
    郑氏开国有功,颇有渊源,累获邑封,并非拿不出万斤黄金聘妇。
    周容面有难色:“非不愿,实不妥。”她慢慢提太后数:“昌邑侯聘妇,礼三千金;广陵侯聘妇,礼三千五百金;宣平侯聘妇,礼五千金,这已是奢靡,惹人非议了。再往上数,圣上的皇叔淮安王,那样疼爱殷夫人的母亲,举淮安国之力大婚,也只敢拿出八千斤黄金的聘礼。丞相今不过侯爵,焉能惹眼至此?俗话说,得意莫高喧,怀宝莫招摇,我家即便拿得出,也万万不敢拿出来。”她叹道:“那女郎再如何,也该私下商议一句,这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应承不是,不应承也不是,哪里是贵家高门的做派,岂非让皇后殿下也颜面扫地?”
    郑太后面上波澜不兴,缓缓道:“朱令月本是继室所出,生母是明贞太主的奴子,又与皇后不和,聘给无伤实属高攀,自己底气不足,自抬身价,其实也聪明。”
    周容听得一颗心直往下坠:“既是如此,长安也并非没有适龄女郎、太后殿下为何偏偏属意了她?”
    郑太后微笑道:“哪里是为了她。”倾身拉过她手,语重心长道:“哀家的弟弟、你的丈夫,这么多年都是个郎官,还做过散骑侍,突然就拔擢为相,你不奇怪吗?”
    周容愣了愣道:“他……他是圣上的亲舅舅,莫非这也有人敢置喙?”
    “那长亭侯也是皇帝的舅舅,为什么不封有军功的长亭侯,封了武安侯?你觉得你夫君比他兄长睿智英明吗?”
    此话戳中了周容的心事,郑沅封相以来,郑家虽然风光无两,两房不和的局面已难以避免。
    周容低着头默默不语。
    此时暮色笼罩未央宫,灯火照郑太后面上,似一抹斜阳。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愿谋算我亲生儿子,但实在是他……不实在先。”
    她低着声,喉中沙哑,说了一句唯有两人能听到的话。
    "一定要纳朱氏妇……万一真的有一天,出了什么事,这是一张保命符。”
    郑太后说罢,抿了一口苦茶。轻撩额发,玳瑁护甲掠过自己面上一寸一寸的褶皱,勉强挤出个笑容。
    “世祖皇帝较当今皇帝仁厚敦德,尚有张氏灭族之事。哀家连日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为你们谋好万全的退路,只盼你们,万事小心些罢。”
    “不能拿出逾制的聘礼,就与她商议,客客气气的,从别的地方补偿她。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女郎娶进门来。”
    ……
    钟鸣终南山,山气日夕佳。
    郑府自太后的父亲去世后便早已分家,如今作两房,皆在长安东市长乐坊,互隔一街,恢弘楼宇浩浩荡荡铺了半条街。高墙一围,遮挡万千峥嵘。
    丞相郑沅的府邸近日常开侧门,人进出不休,早早地张灯结彩。
    数条街之隔,出门采买胭脂水粉的朱令月在侍儿奴仆的簇拥下,缓缓登上高楼,向郑家眺望。
    郑无伤的嫂子、长亭侯世子夫人谢氏被周容派来作说客。
    指着一处处,絮絮叨叨,与她说郑宅格局构造,又说为了迎她,要辟出一座“百花楼”来,话语里满怀歆羡之意:“当初他们家聘我为妇可没有这么讲究,你是好福气。”又数百花楼的珍宝给她听。
    朱令月高挽双髻,鹿眸扑闪,嘴角挂着笑,听得心不在焉。
    忽然问“不知这百花楼,比我家丹鸾台如何?”
    谢氏面色微僵:“明贞太主的凤邸,自不敢相比。”
    朱令月笑嘻嘻道:“你也是我的嫂子,我问你一句,我是皇后亲妹,当不得他家的礼聘吗?”
    又听此论调,谢氏倒吸了一口气,语气也急促起来:“女郎,不是拿不出一万金。百花楼难道不值一万金么?还不够爱重女郎么?宅子在这里,田庄在河东,都是土地田宅仆人珍物……要拿现钱需早半年变卖铸金。一时半会儿搬国库去不成?是侯爵府,又不是皇宫,就算是天家聘妇,做事也讲究章程。”
    朱令月被她一通抢白,怒极冷笑:“你是说我做事没有章程?”
    谢氏见她皮笑肉不笑,百般说和也不听,压抑着心头之火,面无表情道:“皇后殿下的家规自然严谨。”
    朱令月双手撑颊,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日夕佳景:“嫂子最好别拿你的聘礼和我的聘礼比。最好想清楚,你是谁,我是谁,再来与我作说客。”
    谢氏也是名门贵女、世子之妇,从未受过这等气,双颊血点子一样泛红,又不好耐她何,一言不发转身下楼。
    朱令月软缎鞋轻踢着木桌,玩手臂上金钏,轻轻哼起了曲儿,视线忽被窗外一景牵引,一青衫玉郎自闹市间牵马而过,身姿挺拔不凡,眉目清隽至极。
    男子挂缰在马,要在路边小摊买一只色彩鲜艳的野雉,他勇武高大,需低下头才不碰到摊棚子顶。
    朱令月侧耳听去,竟听到一口熟悉的楚地乡音。
    她胸中怦然一动,抓了一把酒楼里的干胡桃,朝他脑袋上一掷。
    “嗒”的一声。
    那人捂着脑袋抬起头,一张如走笔写墨的脸抬起来,看见她的一瞬,眼神里浮过明显的震动。
    朱令月只当他慑于自己容貌,低头展颜一笑,操着楚地乡音从楼上问他:“郎客哪里人?”
    那人尚怔怔:“章华。”
    朱令月又惊又喜,忙道:“我也楚地章华人。你叫什么名字?”
    青衫郎君目中震惊忽消逝无踪,玉面转沉静,静得甚至有点肃然。
    “李弈”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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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肃杀(十)
    朱令月如鹿撞坏的胸口顿然一悬, 笑容也僵在了面上。
    李弈,楚人, 章华。
    他是谁呼之欲出。
    朱令月没有想到, 竟然和传言中的“那个人”,在长安闹市上竟如此巧合的相逢了。
    李弈这个名字她常常听到。
    朱恪说过,兰舒云也说过, 每每提及其中鄙夷之意溢于言表,将他比之朱晏亭母女面首一类的人物。
    如母亲所说:“什么样的母亲,什么样的女儿。”这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 却自自甘堕落作嬖臣媚上, 靠裙带关系攀附为官, 连章华的王都尉都瞧他不起。
    怦然之感消逝无踪,朱令月似见着什么恶心之物一般,翻了个白眼,小声轻啐了声“原来是忘八”,便将头缩了回去。
    饮了一口茶,起身欲离。
    楼间忽响起一阵沉沉的脚步声,而后便见李弈一袷轻便青衣, 只手还拎着一只蹬足的五彩野雉。
    他身形高大,独自随随便便站在门前, 便将去路堵住。
    他面无表情, 摊开空着那只手,手中静静放着朱令月扔出去的那个胡桃。
    “你应当向我道歉。”
    朱令月恼涨满面通红:“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我道歉。”顿足绕过他便要走。
    李弈抬起手,那野雉登时扑羽蹬足, 咯咯直叫, 碎毛乱飞。朱令月以帕掩面眉头深皱, 后退了两步。
    听她口出不逊,李弈冷笑道:“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你敢咒我死?”朱令月声音拔高,女声尖利,邻桌皆看了过来。
    “我是在奉劝你为人守礼。”见这张神似朱晏亭的面庞作次张扬跋扈之态,李弈眉心蹙起,如蕴沉沉阴云。“ 你爹娘没有教过你礼仪么?朱氏女郎?”
    朱令月被他说出身份,胸中咯噔一下,旋即大怒:“李弈,你敢和我说礼仪。章华丑事以为长安没人知道?你不过一面首,鬼鬼祟祟,臭不可闻,给母亲玩够了女儿玩,凭你也配让我给你道歉?”
    李弈闻言面色骤沉,空着的那只手翻手一掌便掴至她面上。
    这一掌极快,将朱令月娇小身躯搧得转了好几圈,撞到桌沿上,又扑通一声跪趴在地。巨响震得四周之人皆看了过来。
    跟随朱令月的奴婢吓得瑟瑟发抖,急忙去扶。
    朱令月被搧得懵了,奴子拽不也拽不起来,她扑在地上双手撑地,玉腮边先是一白,继而急速浮起红色掌印。
    “我从不打女人,这一掌是替你姐姐打的。”
    李弈一击过后缓缓收回掌,俯视向她,一字字道:“你再拿莫须有之事侮辱你的姐姐和她母亲,再借她的名号在长安张扬行事,我会杀了你。”
    他即便是在怒的时候,声音温文尔雅,但令人听到耳里心头发憷,丝毫不怀疑他那个“杀了你”是不是真的。
    朱令月如坠冰窟,浑身冰凉瑟瑟发抖,满口腥目中飞星,惧怕中生出怒意,伸手揉搓一把火烫的脸,手拄地面发了疯一样拽着奴子胳膊将她往李弈掷去:“他敢伤我,拿下他、拿下他!”
    她扶桌走到窗前,唤楼下朱家的车马仆从。“叫伯父报官。”回头对李弈颤声道:“竖子等着,我今日绝不与你甘休!”
    又对楼下道:“派人通知郑府——找丞相。”后三个字扬了声调,嗓将欲破,满堂皆可闻。
    李弈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疯了般的折腾,抛起手中拽的那只野雉,羽飞鸡叫,落到了赶来调和的胡姬酒楼老板怀中。
    “劳烦替我拔毛,炖了。”
    ……
    这家胡姬酒楼不多会儿就团团围了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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