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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54节

    酒楼里野雉鲜羽落了一地,瓦罐中渐渐飘出鸡汤的香味,二楼只留下朱令月奴仆和李弈,朱令月发过怒后,便以手绢掩面,嘤嘤呜呜的抽泣。
    朱恂听说有人在长安闹市欺负朱令月,又惊又怒,修书一封与京兆尹,弃车骑马,奔了□□条街,气喘吁吁下马来,整一整衣冠便提袍上楼。
    朱令月看见她伯父,喉中迸出一声哭喊,跌跌撞撞扑了过去,“伯父,伯父。有人当街打我……”
    朱恂见她面上红肿,簪环狼藉,便即震怒:“哪个干的?!”
    “我。”
    她身后不远,李弈安静伫立。
    朱恂未曾与他打过照面,见他年轻,衣袍又简便,只当是哪个书生贫家子辱上门来。气的衣袖直抖。
    “虎狼之子!胆大包天!你,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平阳侯朱恪之女,当今丞相、武安侯世子未过门的妻子。”李弈道。
    “她还是当今皇后的妹妹!”朱恂没想到他竟然是明知故犯,羞恼跌足,又搬出了一个名头,要震一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正在此时,京兆尹王伦带人赶到了——朱令月身份特殊,最近诸事闹得长安沸沸扬扬,他不敢轻忽,立即领了几十个差役跟来。
    王伦才登上楼,没与朱恪寒暄两句,一抬眼看到了抱着手站在堂中央的李弈,唬得差点跳了一跳。
    “李……李将军?你怎么在这。”
    朱恂愣了,看看王伦,又看看李弈,小声问:“他是谁?”
    王伦一脸诧异看着他:“你不认识吗?新上任的执金吾李弈李将军啊。”
    朱恂瞬间惊了个魂飞魄散。
    朱令月自小长在章华,又是闺中人物,在章华郡作威作福惯了,乍来长安,只知道丞相是大官,李弈的执金吾她闻所未闻,只当是个和章华王都尉差不多的督军。
    实则京城没有不知道执金吾的。
    京畿地区有屯兵六万人,其中未央宫北有直属皇帝北八校尉领兵马四万,称为北军,未央宫南有调自各内郡卫尉统领兵马一万,称为南军。南北两军平素操练、农事、演垒,除了立秋日兵马演练之外,不得皇帝虎符不得调行。
    剩下的一万其中有五千郎官,下分为羽林郎与期门郎,常驻未央宫内,多为长安世家子弟。
    剩下的五千便是执金吾引领的缇骑,掌管京城巡查、御前先导,也是京城唯一可以执兵带甲过列市的军队——玄旗一立,猎猎过市,某些小的侯爵都要躲避,可谓威势骇人,谁也不愿意惹的。
    京兆尹便是敢梗颈子稍稍顶一下丞相,也断然不敢惹要一起共事的执金吾。
    王伦陪着笑,走过去:“李将军,今天休沐?怎么没见人跟着。”
    李弈不冷不热与他寒暄两句,抬脚便走。
    王伦忙问要不要调两个差役跟着,李弈制止了,提了酒楼老板煨好的鸡汤,径直下楼。
    朱令月倒抽了一口气:“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王伦笑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说清就好了。”
    李弈头也不回的离去。
    朱令月拦他不住,急的跺足,忙叫人催丞相到了没有,等了半晌,郑府来的却是方才被她辱走的谢氏奴仆,道:“女郎还没过门,这是女郎家事,不便插手。”
    朱恂请知她遇到这样的事脸面过不去,安抚道:“令月,回去让你婶婶给你敷药,我带了马车来,走,咱们先回家。”
    朱令月恼怒至极,狠狠推搡开他,厉喝“滚”,独自快步奔了下楼去。
    ……
    第二天,朱府有了消息,主动提出了先前的一万金是与郑无伤的调笑话,正式纳了聘,纳吉问名,两家合计,将婚礼定在了十月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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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肃杀(十一)
    李弈在长安闹市偶遇朱令月、并警告会取她性命一事隔日就传入了郑太后的耳中。
    此时, 郑太后正在疑惑朱晏亭出乎意料的沉默。
    冷笑道:“原来是把手伸出了未央宫”
    虑及李弈本就一武夫,倘若豁了性命不要, 意气之下私斗杀人, 岂不坏了大事?
    郑太后手书一封与任职郎官的长亭侯郑安,命他盯着缇骑的动向,绝不可轻忽。
    郑安接到信后, 为这事焦头烂额,他并不像执金吾一样能以巡查之名提携数骑招摇过市。
    又受制于长安城对家丁、私兵、武器的森严控制。
    思来想去,只得用最笨的法子——花钱雇人盯梢。
    婚礼之前, 从朱雀门到玄武门, 郑府到朱府之间的大道和坊间, 凡玄甲缇骑巡查经过之时,便有耳目交接的动向。
    朱令月也收到太后的严令不许踏出家门,在院落之中远远听到墙外马蹄之声都会回到屋中躲起来。
    郑府风声鹤唳,朱令月提心吊胆,战战兢兢,颇有朝不保夕之感,只恨吉日尚有半月, 不能早日完婚。
    李弈故意一般,也不坐府治事, 以熟悉长安为由, 日日亲自带甲巡查,腰佩长刀,鞍挂铁弓,壶盈箭矢, 每每似有意似无意的绕道于郑府门前。
    这一行为吓得光是郑安就亲自跑了三趟。
    第三次, 他受不了, 在坊前拦截了李弈,好说歹说拉去喝酒。
    郑安是两朝元老,在京城禁军中颇有威望,他苦苦相劝,李弈也推拒不得。
    两人在极乐坊找了个酒楼雅间,郑安喝得酩酊大醉,满腹委屈朝他倾吐,道本来相位应该是他,轮也轮不到郑沅这个草包,以至于他堂堂一个实打实军功获封的长亭侯,如今沦落到保护小女子。
    郑安满面虬髯微抖沾上些酒液,趁着无人,借着酒劲,语重心长道:“李弈,结两姓之好是好事,你、你不要不懂事。”
    李弈笑道:“君侯你姓郑、那女子姓朱、我姓李。你们结两姓之好,与我何干?”
    郑安哂笑:“你是皇后的人,皇后是那位的人。”他指一指头顶:“你也就是那位的人。怎么,你是瞧不起郑家,攀不上这个亲戚?非得从中作梗?还是皇后殿下指派你的。”
    郑安军旅出身,快言快语,李弈应答如流。
    “是私仇,君侯到章华去问,那女子的父亲与我之间有深仇。”
    “你怎么如此意气,你正是红人,大好前途,为了个衰女子白白葬送?”
    “人活一口气。苦受得,窝囊气受不得。”李弈满饮大口酒,眉梢飞酒意,醉目睨他:“我自有主张,君侯不必再劝了。”
    郑安一怒之下,将酒樽一放,红着眼睛吹胡子瞪眼:“你就是不懂事。你睁开眼睛看看,李将军,大势已定!”木箸击得桌案啪啪直响:”郑沅那草包已经是树大招风惹人怨。万一我家有个什么,多的是人拼着命也要把皇后拉下马,你不帮着我,还尽添乱。”
    “是吗?”李弈笑着看他,喃喃了一句:"大势已定?"
    郑安笃定的,重复道:“大势已定!”
    ……
    郑安与李弈剖心掏腹谈完的第二日,李弈依旧弓马齐备、照常去郑家门口虎视眈眈,气的郑安直骂娘,却也只得依旧叫人盯梢,别无二话。
    ……
    郑太后的目光放在李弈那里的时候。
    朱晏亭出人意料的安静。
    婚期之前的整整一个月,自吴若阿获封以后、未央宫内无大事,诸夫人各安其命,每日需呈皇后本人决断的文书寥寥无几。
    朱晏亭每日最大的事情就是向太后晨省,而后晚间偶尔侍奉齐凌。
    长日无聊,在六博以后,她又染上了黑白对弈的瘾,闻郑韶是“河东圣手”、弈术无双,经常召她来讨教。
    浮香幽幽,宫漏点点,棋罢指凉,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连郑韶都看不过去了,有日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的提醒道:“殿下就……听之任之了么?”
    朱晏亭低头专注的看着棋盘,落了一子,手指按在棋面上:“你说的是什么?”
    郑韶轻吸了口气,道:“既然不喜欢,为何不想办法?”
    朱晏亭没看她,微微一笑,取凉茶呷了一口:“你是来刺探军情的?”
    郑韶沉默良久,她捻起一子,“嗒”的一声轻轻放在玉盘上,用她自幼承训,总是温温软软的声音慢慢道:“我自幼就生在郑家,我爹爹是太后殿下的庶弟,好多年前就过世了。伯父伯母教养我长大,送我进宫,为了谋求为家里说话的位置。”
    说话间,朱晏亭落了一子,郑韶又捡起一粒子,冰凉棋子在额头上反复的擦着,徐徐又道:“我这些时日常常在想,我是究竟是郑氏女、还是郑韶。我有没有一日为了自己活过。”
    “我是郑氏女,所以想问殿下有没有什么打算。我也是郑韶,想劝殿下,既然不喜欢,就想想办法。”
    她说话之间,果决下子,一招杀招,彻底将朱晏亭东南一角封死。
    眼见棋面兵败如山倒,朱晏亭颓然叹了口气,撂下棋子。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子,世上怎么会有对弈这样厉害的人。”
    郑韶笑道:“陛下也输过呢——先时,我故意输给陛下,他嘲我浪得虚名,后来我便连赢了他四五局。陛下铁青着脸就走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侍寝,为了这事太后骂了我三天。”
    “不下了。”朱晏亭一袖拂乱棋子、拨乱棋盘,黑白混杂一处。
    “大势已定了,还下什么。”
    而后,她再也没有传过郑韶,只自己对着棋谱练习,郑韶也没有刻意接近,二人依旧如前,唯上下之分,不近不疏。
    ……
    未央宫外,大红色的彩绸、红灯像见风便长的野草葛蔓,缠上楼头,挂在瓦下,张灯结彩。
    郑家的喜饼车,载着玩杂耍的舞伎抛着饼和钱,穿过大街小巷。
    未央宫内,秋风渐凉,沧池之水愈发清澈。
    这日政务不多,齐凌将上表奏疏等看过一半,便令曹舒携上另一半,往椒房殿去。
    朱晏亭望着精神还好,作家常装扮,浅施粉黛,乌云盘作飞仙髻,伸手挽一轻帔,一手握卷,一手捻棋子。
    灯火明煌,大殿里安静极了,除了书卷翻动的御批之声,便是棋子敲盘的滴答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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