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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风流 第97节

    谢玦一剑将迎面而来的氐人武士劈至马下,快速在战场上游走指挥,一众参将紧随他的身影,战场上几十列南朝骑兵如游龙惊影一样,每到一处就立即击穿氐人的阵型,氐人数次变阵,分裂成数个小阵,试图绞杀南朝的先驱部队,但旋即就被冲散。
    瞭望台上,古颜盯着那一支变幻莫测的先驱兵马,“为首的是南国的将领?叫什么名字?”
    真颜死死盯住战场,“管他叫什么,三十万人围都围死他们!”
    双方鏖战于野,天光渐昏,随着太阳落下,薄暮的日光由猩红转而发灰,战场上的氐人指挥官渐渐着急起来,甚至还有点不可思议,料想中南朝军队一触即溃的情景并未上演,势均力敌的双方打得难分难解,因为前锋精锐没能及时抽身,早已备好的投石车也无法投入战场,而远处战线还在急速拉长,几乎溢出瞭望台的视野。
    一支籍籍无名的军队不该这么强。
    观战的古颜当机立断下令:“撤下投石车!十二营强推!一起上!”城楼上方的氐人闻令举起手中的牛角号,压着胸腔深吸一口气,仰头竭尽全力吹起来,乌——
    古老苍茫的号角声自带奇异的环绕回声,仿佛自天尽头回推过来的大潮之水,负责战场指挥的氐人指挥官闻令调转马头,“集合!”
    “将军!你看!”副官吼了一声。
    谢玦一把勒住缰绳,扭头望去,眼神猛的一沉。
    上千面黄金旗帜跃出人群,汇聚成一整条游动巨蟒,在原野外围划出一道凌厉的长弧,这是氐人骑兵最著名的阵型“上弦阵”,以旗帜为号令,弓骑兵协同作战,投石车作为辅佐,一旦完全成型,骑射交攻,兵家死地。在青州之战中,古颜使用这种先进阵型配合氐人的践踏战术,曾踏平大半个青州,给桓礼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副官的声音轻微颤抖,“他们变了战术!想把我们困在此地!”
    谢玦果断策马驰过混战的人群,登上高地环顾四周,随着时间推移,双方人马尽数投入战场,氐人在兵力上的优势也开始显现出来,围绕南朝军队的包围圈悄无声息间渐渐成型,北府军后继无力,在骑射夹击中逐渐有了颓势。
    氐人指挥官个个身经百战,对战机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察觉到南朝军队后劲不足,没给对方一丝喘息之机,果断下令强攻!
    黄金旗往下一打,进攻的号角声响彻旷野,上万骑兵化身弓兵狂奔起来,包围圈刹那间急剧缩小,南朝军队瞬间阵脚大乱,东南方军队因为惊惧没有跟上全军步伐,只露出这一个破绽,上万氐人像嗅着血腥味的鲨群一样冲游而至。
    原本细微的裂口被枪阵击穿,至少两万人的大军被蛮横撞开,像是被洪水冲垮的山坡,先锋军队瞬间被碾压成尘,余下军队急速往后滑去,无数南朝士兵死于氐人铁骑下。
    “撤后!”发现战局失去控制的南朝将领呼喊起来,想要后撤稳住阵脚,但显然徒劳无功。
    兵败如山倒,东南方的大变猛烈冲击着整个战场,不过短短一刻,南方枪盾防御阵型荡然无存,氐人骑兵最恐怖的一点就在于其悍然的机动性,速度才是制胜的王道,黄金旗帜几乎瞬间蜂拥而至,蟒蛇吐信,杀机毕露,优势如滚雪球般壮大起来,就在一切陷入黑暗之时,一束耀目的光焰忽然燃放起来。
    火把光亮在夜幕中划出流星痕迹,谢玦率领指挥骑赶到,余光扫过满地尸体,没有下令撤退,反而策马迎上去,风雪在那一刻激烈飞扬。
    千年清河城一直伫立在无边夜色中,静静看着这场血腥的战争,月光下年轻人仰起的面庞酷似他的先祖,暴烈的黄金巨蟒朝他张开血盆大口,他骑着一匹马,双目如炬、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龙章军旗在他身后咆哮着冲出一条毒龙,瞭望台上原本紧盯着战场的古颜神情一变,心脏狂跳不止。
    指挥骑以惊人的神勇冲碎氐人先锋,黄金巨蟒的头颅被一刀斩下,翻涌的旗帜顷刻倒了一片,南朝骑兵势不可挡地冲出去,硬是把战场劈成两半。
    “这怎么可能?”真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没看懂这是如何发生的。
    古颜重重拍了一下城垛,不再说话。
    谢玦劈开氐人旗阵后,不做任何停留,率领军队径直冲出包围圈。
    等天空再次大亮时,精疲力尽的双方终于暂时停战,战场上满目萧条,这一夜漫长的交锋谁也没能彻底压过对方,一样的伤亡惨重,浑身是血的谢玦站在地势高处,与瞭望台上的古颜隔着大半个浴火的战场对峙,身旁是各自阵营中的大小将领,谁也没有上前叫阵,东天的日出将这一静默的画面渲染得猩红无比。
    熊熊的血与火还在燃烧,仿佛是亡者的魂灵盘旋不去,谢玦一方退后三里驻扎修整,氐人同样降下旗帜,撤回到城防线后清点阵亡人数,原野上军马陆续散去,只剩下白色孤鸟在尸体间徘徊起落,一时变得前所未有的寂静。
    清河城从东南西北延伸出去,各条大道上人头攒动,正如谢玦所预料的那样,更多的氐人部队接到命令,正源源不断赶往此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夜晚,休战间隙,南朝营帐。
    月亮虽然升起来,却被阴云所笼罩,天地间乌蒙蒙的,像是在下一场雨,谢玦举着火把站在山坡上,注视着底下横陈堆积的将士尸首,十四位参将战死四位,士兵阵亡四千人,血水汇成一条河,流向千万里外的家乡。
    有人在唱哀歌。
    “魂归来兮,南方不可以止。”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归来兮,哀江南!”
    黑色战马停在山坡上,仰头长嘶一声,谢玦缓缓抬起双眼,望向不远处重兵把守的清河城,在他身后,十位参将或是肃立,或是哀思,或是与之一起静静远眺,跳动的水声自背景中传来,南朝士兵们正聚在山坡下,用清江的河水一遍遍濯洗带血的长缨,等待下一次出战。
    谢玦道:“将阵亡将士的尸首就地收敛,等战争结束,一起随军带回江南。”
    副将道:“是!”
    谢玦道:“先前抓到的那个氐人贵族身份查的怎么样?”
    副将道:“已经查出来了,他叫领他·赫利叶·那塔尔,是周国王室宗亲!原本是要前往清河城,途中遇上我们的行军部队,自作聪明地跟在我们身后,被当场擒获!”
    谢玦想了一想,“占据清河城的氐人首领全名叫什么?”
    副将立刻道:“古颜·赫利叶·那塔尔!”
    有参将听出其中关联,“我记得氐人王室取名字有个规矩,若是同宗同辈血脉就会使用同一个假名,难道他们是!”
    过了片刻,谢玦忽然笑了一下,“兄弟,他们是亲兄弟。”
    桓礼早已提前将查到的周国王室的资料传给北伐的将军们,古颜、真颜、领他,这是木阿蒙一脉最后的后人,那塔氏家族身负厚望的三兄弟这一次全都参与到这场战争中,或许冥冥之中确有天数。
    谢玦注视着山坡下阵亡将士的尸首,“将那名氐人亲王提出来。”
    “是!”
    清河城内氐人的大本营中,古颜对着泛黄的军图复盘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脑海中不断闪过战场上那短短对视的一瞬,久经疆场淬炼出的直觉让他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命骑卫严密把守城池,接下来几日决不能掉以轻心。”
    真颜沉默片刻,忽然道:“他们人太少,连这种程度的伤亡都扛不住,只好退到城外三里处重新驻扎,这一战依旧是我们占上风,接下来只要持续进攻,不断滚大优势,他们挡得住第一波,挡不住下一波!胜利毫无疑问掌握在我们手中!”
    古颜打断他道:“兵马是对方的三倍,还是在全军备战的情况下,没能一战将其冲垮,这是耻辱。”
    草原骑兵有一个明显区别于其他骑兵的打法,自古以来,重骑兵都是强军,训练难度很高,也正因为如此,骑兵十分珍贵,很少正面发动攻击,往往由将军率领,在战场边缘游走指挥,但氐人骑兵使用一种完全另类的打法,热衷于正面冲撞,且首战必然告捷。
    这一来是因为草原上的人天生会骑马打猎,骑兵训练难度相对很低,二来则是因为,沉溺于厮杀的氐人很早就窥透了战争胜利的秘诀,让对方战栗、震惊、恐惧,直至完全丧失战斗力,所谓两军相遇勇者胜,一见面就要先用雷霆手段摧毁对方的军心,而后才能摧枯拉朽。
    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骑兵践踏更令人恐惧的声音了,那铁马冰河声曾是多少人挥之不去的梦魇,面对如此强悍的敌人,只要稍微流露出惊惧,就将永远在炼狱中沉沦。然而就在今日,那支南朝军队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迎难而上,直面恐怖。
    古颜道:“他们是以命相搏,所以首战必须打得激进,抛弃恐惧,抛弃一切。”
    真颜猛的拍案,军图剧烈震动了下,“三十万对十万,没有丝毫输的可能!他们即便有勇气冲锋,却根本无力抵挡我们的攻势,一旦时间拉长,他们只能惨败,现在他们撤到城外,后方也没有支援,只要我们集结兵力持续猛攻,他们绝无反抗之力。”他盯着不说话的古颜,提醒道:“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古颜抬头与真颜对视,眼神交汇时莫名有种针锋相对之感,终于,古颜心中叹气,不再争论,问道:“领他呢?”
    真颜闻声重新坐了回去,“还没收到消息,估计还在南朝军队后方。”
    此次和克烈命那塔氏三兄弟一同镇守清河城,领他是其中年纪最长的,相较于两个弟弟,他本人并无领军才能,于是负责勘察战场收集情报,古颜交代他去查清南朝军队的行军路线,已经有一阵子没消息了。
    古颜道:“这些已经没用了,派人通知他回来。”
    真颜用眼神示意怯薛去传令。
    怯薛还未离开房间,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将军!”那通报声异常响亮,像是要用巨大的声音来掩饰内心的某种悚然,“城外军队有动静!”
    古颜与真颜一听完亲卫说的,几乎立即抬腿往外走,脚步声又快又急,两人同时登上瞭望台,在望见远方那一幕时,两个人又再次同时定住。
    原本尸横遍野的战场已经被白雪覆盖,雪地中央竖起一杆引人注目的黄金军旗,应该是昨日战场上被斩获的胜利品之一,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被悬吊在杆顶,风雪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吹得十分凌乱,但古颜与真颜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领他!?”
    竟然真的是他!他应该在南朝军队后方三十里处的铁纳尔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是何时被南朝军队所俘?
    两兄弟脸上均出现巨大波动,却都下意识强撑着没表现出来,真颜第一时间道:“没事!南国军队昨日一战强攻不下,他们比我们更急,既然当众将人提出来,想必是要与我们进行谈判。”他像是在说服古颜不要冲动,“再等一等,看他们想要如何做,倘若真的有关战事——那也只能以周国为重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远处领他身旁的南朝士兵抽出腰间錾刀,弧光一闪,手起刀落,黑色头颅与黄金军旗应声倒地,前一刻还在轻微抽搐的人瞬间停止抽动,雪地上一摊猩红污水。
    真颜猛的瞪大眼睛,砰的一声巨响传来,几乎同一时刻,古颜双手握拳锤在墙垛上,巨大的力量让指节当场骨裂,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城中走,忠心耿耿的亲卫立即跟上去。
    这是宣战,不降不和,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
    哀歌出自屈原的《招魂》,非原创。
    第149章 清河之战(五)
    恐惧令人怯懦,愤怒令人失智。
    “回将军!领他已当众处决,头颅吊在旗杆上曝晒。”
    士兵退下后,谢玦继续望着湛湛清江水,像是要穿过沉沉的水面,一直看清埋在河床泥沙中的残弓断剑,产自金陵的铁,在异乡的地下轻轻嗡鸣,一名参将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将最后一点倾倒在水中。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不出谢玦所料,在接下来数日,氐人出城发动十数次猛攻,与梁朝军队日夜激战,火焰将天幕照的亮如白昼,清河城的布局变了又变,十几日下来,梁朝前锋兵马几经换血。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中,北府军表现出极为强悍的战斗意志,将军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士兵扛着断裂的军旗战至终章,哪怕是倒在地上也要用最后的力气挥动錾刀砍断敌人的马蹄,没有一个人退缩,大不了就以命换命,这种凶悍的打法即便是久经沙场的氐人也是头一回见,简直大开眼界。
    自古军队士气只有由盛转衰,从未见过越打越盛,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
    谢玦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是一场注定艰难的战争,勇武是他们唯一的武器,即便最终真的无法拿下清河城,他们也必须不计代价为谢珩、赵慎拖住这三十万大军。
    他们的战术起了作用,被牵制住的古颜很快发现,十几日过去了,他与他的大军依旧被牢牢捆在清河城据点中。
    与普通围城战不一样,由于双方战略布局不同,急于解放骑兵的古颜其实比谢玦更渴望消灭对手,本该是三五日就该结束的战斗,却越打越漫长,竟是还有种敌人越打越多的错觉。
    十万人如此经打吗?
    好在再怎么死撑,这点人也终究是要打完的。
    在发现南朝军队逐渐将作战重心转到防御而不是反击上时,古颜意识到,对方兵力跟不上了,决战的时机已到,这场表演确实很精彩,但一切该结束了。
    谢玦也察觉到这一点,他让连日来打仗打得精疲力尽的军队在清江边重新驻扎,以防氐人绕后突袭,同时分拨另外两支两千人的军队日夜巡逻,杀气凝结如阵云,就连军营中年纪最小的士卒都猜出来,决战就在这一两日了。
    “将军!”军帐的幕帘被一只手忽然揭开,正在商量战术的众参将同时停下来,最中央的谢玦抬头看去,在看清士兵脸上惊惧又激动的神情时,众人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谢玦道:“走吧!”所有人立刻跟上。
    一步出营帐,刺骨寒风迎面吹来,但谁也没觉得冷,只有无穷尽的战栗。
    南朝军帐东、南、西三个方向上,各有七万人的氐人军队沿着地势排兵布阵,依旧是投石车开路,骑兵在前,弓手与步卒在后。面对严阵以待的南朝军队,氐人指挥官用一种睥睨的眼神缓缓扫视人群,他曾经很看不起这群人,如今却觉得有几分失敬。
    南国十三州,星罗棋布四千万人,除却西北将士外,原来还有铮铮铁骨。
    号角声迎风传来,氐人指挥官抬起右手,旗令官骑马出列,“出击!”
    黄金旗帜一分为三,轰隆隆的马蹄声拔地而起,三路黑甲骑兵自山坡上贯冲直下,每一支各两千人,劈山倒海而去。北府军熟练地摆出盾阵抵挡,一发现挡不住立即变阵,从极高空往下俯视,三支黑甲骑兵组成无坚不摧的鹰爪,瞬间将战场抓裂成三部分。
    同一时刻,东西方向的氐人也一齐进攻,战场破碎成犁田,激起的雪雾之大,直接令太阳暗得像是白日金星,这才叫真正的天昏地暗。
    “东南方向出现敌情!”
    “西北方向出现敌情!”
    “西南方向出现敌情!”
    源源不断的战讯飞到谢玦手中,“出发!”没浪费一点时间,六位参将立即照原计划前往各处指挥。
    “拖住,一定拖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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