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这声声音的苏瑾昱像是得到了指令的机器人一样，抬着僵硬的腿机械地，缓慢地，一步一步朝着男人走了过去。
    顾裴朗在人走近后就看见了对方脸上晶莹剔透的泪水，他搁在腿上的手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瞬，下一秒又回归正常。
    苏瑾昱一步一步来到顾裴朗面前，眼前的人样貌逐渐变得清晰生动，再不像之前梦境中的一般模糊。
    他小心翼翼地在男人面前蹲下来，微微仰头看着对方，然后在人困扰疑惑的目光里，缓缓抬手。
    入手的触感柔软温热，不再是冷冰冰的，无法触碰的
    顾裴朗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人，好看的眉头微微拧着，像是在苦恼，又像是不解，又或是其他。
    那只抚摸自己脸庞的手在颤抖，他张了张嘴，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对方先他一步，颤抖着声音叫他：顾裴朗
    轮椅因为对方的突如其来的动作往后滑去，砰的一声撞在了落地窗上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声响，顾裴朗僵硬着身子，任由面前的人紧紧抱着自己，那张总是万年不变的淡漠面具，有了龟裂的痕迹。
    顾裴朗顾裴朗
    怀中的人像是魔怔了一般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声音颤抖嘶哑，宛如泣血，带着绝望，愧疚，庆幸
    双手僵硬的举在了半空，顾裴朗眨了眨眼睛，察觉到了脖子间一片湿润。
    明亮的书房里一片安静，墙壁上的时钟不知疲倦的走着，一圈又一圈，声音嘀嗒作响，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了苏瑾昱压抑的哭声。
    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顾裴朗又重新变回了那副淡漠疏离，波澜不惊的模样。
    怀中的人还在啜泣，紧紧地抱着他不松手。
    顾裴朗抬手，修长有力的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然后用一种温柔却强势，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人推离自己的怀抱。
    被推开的苏瑾昱无措地瞪大了眼睛，顾裴朗没有错过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恐和不安。
    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男人操控着轮椅离开窗边，也离开了让苏瑾昱感觉到安心的范围。
    苏瑾昱下意识地起身跟着他走了两步，却被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定在了原地。
    冷，透彻心扉的冷。
    裴朗
    顾裴朗看着他，神情淡漠而疏离，就像是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
    苏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吗？苏瑾昱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从男人口中问出来，也能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他能有什么事？他只是想再见男人一面，向他道歉，告诉他自己知道错了，他后悔了但是好像，太晚了，是不是他这样的罪人，即便重生，也无法得到原谅？
    顾裴朗没有去看他脸上痛苦麻木的表情，只是以为对方急于拿到那本能彻底斩断两人之间所有联系的本子，他开口：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了，离婚证在刘奇那里，我原本打算明天再让他给你送过去，你要是等不及，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他给你送过来。
    不不是的我不是听着顾裴朗话的苏瑾昱只是摇头，泪水重新漫上眼眶，清冷的灯光下单薄的身子不断的颤抖，一副受尽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顾裴朗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听着他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我不要离婚证不要离婚
    白日里还用生命威胁自己放他自由人现在哭得伤心欲绝，嘴里唯一重复的就只有不要离婚四个字，顾裴朗是真的疑惑了，然而也只是一瞬的时间。他方才在男人身上闻到了很浓的酒味。
    这是喝了多少酒才能醉成这样，转身就把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自由丢开。
    你醉了。顾裴朗抬头，目光清冷的看着他。
    苏瑾昱摇着头不说话，神情卑微而又可怜，他跌跌撞撞地上前抓住顾裴朗放在膝盖上的手，红彤彤湿漉漉的眼睛像极了可怜兮兮的小狗。
    满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能不断的道歉：我错了顾裴朗我知道错了，你别不要我你别不要我好不好我们不离婚呜不离婚
    顾裴朗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的男人，那张淡红的薄唇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线。
    在苏瑾昱断断续续的声音中，突然响起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声，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可奈何，还有丝丝不为人知的苦涩。
    瑾昱，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呢
    第六章 梦（百分之五十前世）
    苏瑾昱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一样，他呆呆地看着面前俊美淡漠的男人，湿热的泪水从睫毛上轻轻滑落，啪嗒一声，滴落在了他抓着的手上。
    顾裴朗看着他呆愣的表情，浅浅的勾了勾唇角，整个人突然多了几分温暖的气息，说出的话却如数九寒冬里的冰雪。
    结婚三年，你没有一天不想着和我断绝关系，我知道你厌恶这段被家族利益捆绑的婚姻，厌恶顾家，更厌恶趁虚而入的我，这些我都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离婚协议书我签了，你要的自由我也给了，可是你现在这样，又是在做什么呢？
    苏瑾昱：我不是
    是对离婚后的财产分割不满意？又或是，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瑾昱，你说，只要我能帮的，我都会帮你，顾裴朗目光澄净地看着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竟然带着几分罕见的温柔，他说，你不用这样的。
    哭哭啼啼，神色卑微，一点都不像那个嚣张一世，高高在上的苏家大少。
    原来被人误会，是这样一种感觉，苏瑾昱无不可怜的在想。
    顾裴朗见他低着头不说话，将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缓缓的从掌心抽离，然后操控着轮椅向门口走去。
    打开门离开前，他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你的东西，我都让管家给你整理好了，你要是今晚就走，我让司机送你，要是不走的话，你的房间管家已经整理打扫过了，还是干净的，你在那里休息一晚，刚好，明早刘奇过来送离婚证，免得你到时候又跑一趟。说完这些话后，顾裴朗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张管家一直低着头等在那里，见他出来后，立马上前两步：先生。
    顾裴朗：去看看苏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这边没事。
    好的，我知道了。
    目送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张管家这才回头看向书房里呆坐在地上像是石化了一般的人。
    苏瑾昱最后还是留下来了，顶着张管家厌恶鄙夷的目光，住在他曾经住了三年的房间。
    宽敞明亮的客房宽敞整洁，雪白的床铺整理得没有一丝褶皱，苏瑾昱提着箱子走进去，看着里面熟悉又陌生的摆设，一颗起伏波动许久的心，已经变得麻木。
    顾裴朗的卧室就在他的隔壁，然而，他已经没有了过去敲门的勇气。
    结婚三年，除了新婚夜，他从来没和男人同床共枕过，两人生活在偌大的顾宅，明明是领了证的夫夫，应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才对，然而他们却生活得像陌生人，或者说，更像是仇人，尽管这份仇恨，只是他单方面的针对对方。
    带着热气的水流沿着身体肌肤的纹理一路下滑，苏瑾昱仰着头，任由花洒里的水流喷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体开始渐渐回暖，然而胸膛里的那颗心，却已经结上了厚厚的冰霜，只需要人轻轻一戳，立马就能破碎成齑粉。
    躺回柔软的床上，苏瑾昱像是一个回到母亲肚子里的婴孩，身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双手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好像这样做，就能从自己身上汲取那点可怜的安全感。
    顾裴朗就在隔壁
    睁着眼睛到半夜的苏瑾昱终于坚持不住，合上沉重的眼皮前，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顾裴朗没死，他就在隔壁。
    情绪大起大落的男人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不安稳，也许是因为再一次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又或许是源于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总之，苏瑾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梦见了顾裴朗死去的那一天。
    梦里是漫天的火海，他穿着一身脏乱满是灰尘的西装，被反手绑在椅子上，面前是一个神色疯狂的人，对方手里拿着打火机，朝他笑得面色狰狞，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魔鬼。
    苏瑾昱！你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温度高得仿佛要将一切都烤融化，稀薄的氧气让苏瑾昱的大脑一片昏沉，脑袋胀得下一秒就会爆裂，他努力地睁着眼睛，看着面前人开开合合的嘴，对方的声音像是恶魔的低语一样在他耳边盘桓不散。
    我要死了吗？
    眼前猩红的火海忽明忽暗，苏瑾昱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轻，就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秒，他听见了身后大门被人破开的声音。
    子弹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射进了男人的腹部。
    苏瑾昱！！！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恐和焦急，全然没有了以往的沉着冷静。
    身子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间充斥着一股好闻的海洋清香，混合着腥甜的铁锈味。苏瑾昱强撑着睁开眼睛在看清抱着他的人时，缺氧的脑袋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顾裴朗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米国和你的小娇妻度蜜月吗？
    苏瑾昱张了张嘴，刺痛的喉咙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顾裴朗冷着一张清俊的脸，下颌因为用力而紧紧绷着。他坐在轮椅上，身子上半身往前倾，替苏瑾昱解开手上的身子，然后笨拙地将人抱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稳着怀中的人，一手艰难地操控着轮椅往外走。
    越接近门口，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的涌入肺部，苏瑾昱还来不及松一口气，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癫狂到极致的声音。
    来都来了，就一起留下来，陪着我一起死吧！哈哈哈哈哈哈
    顾裴朗回头，看着身后的男人跌跌撞撞的朝他们走了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煤气罐。
    男人在顾裴朗紧缩的瞳孔中缓缓露出了一抹神经质的笑，然后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怀中的煤气罐。
    苏瑾昱靠在顾裴朗的怀里，只听见一声巨响，在然后就是天旋地转。
    两人被爆炸的气流冲出去老远，苏瑾昱被顾裴朗死死地护在身下，黑色沉重的轮椅压在两人身上，让他们动弹不得。
    精致豪华的公寓彻底成了一片废墟，冒着滚滚浓烟，还有着未熄灭的火焰。
    苏瑾昱挣扎着从顾裴朗身下爬出来。
    身上的男人双眼紧闭，呼吸微弱，脸色惨白得不像一个活人，苏瑾昱呆呆地坐在地上抱着他，掌心一片湿润，他低头，这才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身的血。
    苏瑾昱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身上，会有这么多的血，好像怎么流也流不干净。殷红的，粘稠的，带着腥甜的味道，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将他整个人包围。
    怀中的人苍白着脸，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任凭苏瑾昱怎么摇晃呼喊，都没有回应。
    顾裴朗顾裴朗你醒一醒，醒一醒我求求你，别睡你别睡好不好
    然而，天地间除了呜咽的风声，再无其他。
    梦境的最后，苏瑾昱听见了由远及近的汽车发动声和凌乱的脚步声，还有那道宣判了他一生罪孽的声音：你永远不知道他有多爱你。
    苏瑾昱，你就这么一直活下去吧，带着对他的愧疚和苏家的罪孽，一直，活下去。
    第七章 我会用我的余生，来向你赎罪
    裴朗！！！
    黑暗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惊恐到了极致的低吼，下一秒，床头柜旁的台灯被人啪的一下打开，橘黄色温暖的灯光照亮了床头小小的一方天地。
    坐在床上的人一手撑着身子，一手紧紧地攥住了身上的被条，低着头，整张脸都隐藏阴暗里看不真切，唯有穿着单薄睡衣的胸膛在剧烈起伏。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他惊恐未定的粗喘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垂暮的老人临死前发出的不甘的挣扎。
    后背的丝质睡衣已经被冷汗湿透，苏瑾昱低着头，眼眶瞪大大了极致，仿佛下一秒眼球就会脱眶而出一般。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此刻满是猩红的血丝，像是蜘蛛纹路一样在眼球上攀爬纠缠。瞳孔深处，是张牙舞爪的梦魇。
    他低着头，牙关已经被咬到酸软无力，布满冷汗的额头上青筋暴跳，连着太阳穴都在一抽一抽的疼。
    掌心明明干净白皙，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莹白如玉般的光泽，然而他却看见自己的掌心里全是血，就像梦境中的一样，殷红的，粘稠的，带着腥甜。
    呜压抑绝望的声音从齿缝里漏了出来，苏瑾昱右手五指弯曲，死死地抓住了左胸膛覆盖着心脏的那一层薄薄的肌肉，好像这样，就能减缓那种让人窒息的疼痛一般。
    早晨七点，餐厅。
    顾裴朗一身纯黑色的西装，黑色的短发梳的一丝不苟，用发胶全部固定在了脑后，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和英挺的剑眉。
    男人背对着身后的落地窗坐在黑色的轮椅上，手里拿着一份今日的晨报，沉静的目光落在上面，俊美的脸上神色平静无波，紧闭的双唇线条稍显凌厉，整个人周身泛着疏离。
    在他面前乳白色大理石的豪华餐桌上，摆放着厨师精心搭配的营养早餐，窗外金色的阳光柔柔地洒满了整个客厅，银色的刀叉在阳光里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带着厨师帽的主厨端着手中的海鲜粥轻轻地放在男人面前，而后低垂着头无声的退下，明亮的餐厅就只剩下了男人一个人。
    墙壁上的时针慢慢指向八点，然而楼上的人还没有下来。
    面前的食物已经逐渐变凉，顾裴朗放下手中的报纸，清冷的目光看向了餐厅门口。
    管家。
    守在门外的张管家很快就进来了，在看见男人桌上几乎没有动过的食物时，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先生，是今天的早餐不合胃口吗？我让他们重新去做。
    顾裴朗：不用了，他呢？
    他？张管家只是略微惊讶了一瞬，立马就回过神来。
    苏先生还没起。
    顾裴朗垂着眼，金色的阳光将他笼罩，就好像从背后将他抱在了怀里一样，余光洒在刀削般的侧脸上，将眼尾那点浓密纤长的睫毛都染上了金色。
    男人面无表情，搁在餐桌上的右手食指轻轻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
    张管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脸上的神色，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猜测着开口。
    先生，需要我去看一看吗？
    敲击的手指停下了动作，顾裴朗抬头看了她一眼。
    张管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听见男人一声低沉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嗯。
    我这就去。张管家说完这句话欠了欠身子后转身就往外走，然而才刚走到客厅，就看见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苏瑾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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