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纪亭衍偏头看了她一眼,毫不意外地与她的视线相撞。
他的眼眸干净, 深邃似头顶的夜空, 仿佛带着某种期待与专注。骆窈不知道他说的一家人指的是她跟他, 还是她和薛家人,嘴唇动了动, 片刻后舒然一笑:你说的对。
纪亭衍放在身侧的手松了松, 掌心的薄汗很快被夜风吹干,走了一段路, 他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骆窈面露疑惑。
纪亭衍提醒:就是打电话之前, 在花圃那儿。
哦。骆窈踢开路边的一颗石子,语气变得漫不经心,忘了。
说谎。
空气瞬间陷入了沉默,纪亭衍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追问。
其实他很早就察觉到了,骆窈对两人的关系发展,对未来,始终保持着回避的态度。
她像一团火, 爱人时热烈, 给你最丰沛的情感, 但火光的背后密不透风,是墙, 是不可逾越的防线,一旦有人硬闯,热情便会浇熄。
纪亭衍知道她不喜欢被逼,不喜欢有人得寸进尺, 所以他只能一点点地试探。
走回停放自行车的地方,路边的面馆只剩零星几个顾客,老板自己端了大海碗解决晚饭,收银台后头摆着12寸的电视,窄小的屏幕里放的正是当下热播的古装剧,为了让顾客们都听见,音量开得很大。
纪亭衍对声音敏感,回头看了一眼,说:是你配音的那个电视剧。
骆窈侧身。
电视里礼少爷和阿芷浓情蜜意,礼少爷前脚许了诺,后脚阿芷就回绝了青梅竹马的提亲。骆窈听见了自己贴合角色的活波声线:我倾慕少爷,也相信少爷,他定会一辈子待我好的。
不由得牵起唇角问:你觉得她傻不傻?
两人都知道阿芷最后的结局,所托非人,抱憾终身,浅薄的爱意终是抵不过荣华富贵。
纪亭衍说:傻。
一阵冷风吹来,骆窈心里打了个寒颤:那你要是阿芷的话,会像她这样做吗?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尾上扬,仿佛在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假设。
纪亭衍睫毛颤了颤:像她怎样?
嗯骆窈思忖两秒,像她一样选择一个爱你却更爱自己的人。
不会。
他回答得那样快,似一根弦迅速拉扯了一下心脏,骆窈怔愣片刻,倏地笑了:嗯,知道了。
她从车后绕到左边,帮他蹬开脚撑,纪亭衍伸手扣住她的腰,缓声道:除非那个人是你。
骆窈抬头,轻轻推了推他:哄我呢?
纪亭衍俯下身,鼻尖贴了贴她的鼻尖:你以外的任何人我都不会选。
骆窈呼吸一滞,心动无法遏制,又觉得他抓错了重点,换了个方式问:如果我爱你却更爱自己,你不在乎?不觉得委屈?
窈窈。纪亭衍的眼神很亮,你刚刚说了爱我。
你可真会抓重点。骆窈啧了一声,好气又好笑。
纪亭衍也笑起来,拥她入怀,语气温柔地开口:我希望你更爱自己,这样你不会受委屈,能享受喜欢的一切。如果有一天你放弃我,那我可能会自责,会懊悔,因为我不够好,不是你最中意的选择了。
不知道是谁打响车铃,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慢慢走远。骆窈忽然埋下头,藏住自己发热的眼眶,调笑道:只是个假设而已。
那假设有人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你愿意相信他吗?
愿意信吗?
骆窈能听到他心跳得很快,或许还有自己的,她一时分不清。突然之间,她明白为什么爱情那么容易叫人冲昏头脑了,因为它炽热又激烈,给你极致的快乐,美化你看待任何人和事的眼光,让你面对任何可能的困难时,都是乐观的。
以她有限的人生经历来看,爱情并不可靠,现在能如此真情实意,以后呢?不用说十年二十年,连三五年都难保,到时候付出多少真心,就会得到多少痛苦。
所以在这段关系中,即便她保持主动,却依然留有余地,保护自己避免抽筋剔骨般的反噬。
可这一刻骆窈觉得,或许终其一生,她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纪亭衍了,即便没有十年二十年,能真切相爱过一天都是值得的。
痛也值得。
长久的沉默让纪亭衍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他抿了抿唇,脸上难掩失落。
阿衍哥。骆窈分开一些距离,上翘的眼尾带了点红,两手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如果那个人是你,我可以考虑考虑。
纪亭衍呆了呆,而后眼中迸发出光彩,忍不住吻了她的额头。
云层被风吹散,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骆窈坐在车后座,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腰:欸,温海洋和沈卉的礼物就准备一份儿吧,我可不想便宜他俩。
好。
窈窈。
嗯?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说什么?
说你爱我。
纪老师现在成长迅速,如此大胆,可说这话时仍然羞赧,连耳朵都红了,骆窈起了坏心思,故意道:你爱我。
纪亭衍垂下眼,低低笑了一声:嗯,我爱你。
节目改版,内容需求增大,组内多了几个省外行程,梁博新让骆窈带新人外采,但刚开始没让她跑多远,都在隔壁几个省市,快得话当天就能来回。
马思依旧有点自视甚高,但好在如今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说了能改,有时候骆窈跟他辩上几句,还能得到一些灵感和启发。
而何欣桐做事与乔芳是一个风格,保守稳妥,每当骆窈和马思想法太过激进或是争论不休时,她都能找到一个中和点将他们拉回来,冷静思考。
几人之间的相处,与其说是骆窈带他们,不如说是互相学习和成长。
这天他们从卫城回来,打了辆面的从车站去电台,骆窈翻开记事本问:三号那个采访对象是怎么回事儿?
马思说:他说要去外省比赛,让我们换个时间。
具体什么时候有空说了吗?
下个月。
下个月?骆窈皱眉,那能不能找找别人呢?
何欣桐摇头:预备方案我已经联系过了,短时间都不在国内。
骆窈在那行字下划了一道,边备注边说:那把节目顺序调一下吧,继续跟进时间,预备方案那边也留意一下。
好。
知道了。
核对完接下来几个工作安排,骆窈才长舒一口气,靠着椅背转了转脖子。
前排的司机师傅看了好几眼后视镜,此时终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那个科学频道的播音员啊?
没等骆窈说话,他就默认似的继续:一听你的声音我就觉得是,我孩子可喜欢你们节目了,每天都守在收音机前。有次他妈妈差点被骗,他学你们节目里的话,把那骗子说得一愣一愣的,可得意了。
我想起来了,你叫骆窈,对吧?还有一位男播音员,叫梁博新。说到这里,他问副驾驶的马思,是你吗?
马思脸色板板:不是我。
师傅也不在意:我说嘛,声音听着不对。
骆窈笑道:谢谢您和您家人的支持。
回家我跟她说今天载过你们,她肯定特高兴!
因为这一插曲,到了电台骆窈还好心情地哼着歌,马思睨她一眼,冷哼道:瞧把你得意的。
争锋相对的次数多了,骆窈懒得跟他客气,直接翻了个白眼:你也可以得意啊,节目又不是我一人做的。
以后争取多录几次节目,人家就不会认错了。
何欣桐笑出声,拍拍马思的肩膀:加油。
马思:
周六不需要上班,骆窈放下东西就风尘仆仆地回了家属院。
窈窈回来啦,今儿你家招待客人呢。
这才想起来陆长征的家人约好了要过来拜访。
她立马止住了高声呼喊的动作,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门,果然见一群人正忙活着。
呦,这位是说话的阿姨个不高,穿着簇新的西装外套,头发藏着几缕银丝。
薛宏明介绍道:这是我二女儿,骆窈。
骆窈立刻挂上礼貌又得体的笑容:叔叔阿姨好。
陆母称赞道:亲家你可真有福气,俩闺女都长得这么水灵。
亲家都叫上了,骆窈暗自挑眉,找了个空隙接话道:您先坐,我回屋收拾收拾。
好好好。
不论谁回来,儿子总是第一时间出来迎人的,刚才它大概是和薛峥在屋里玩,听到声音后火箭似的冲出来,扑到骆窈身上。
想我没有啊?骆窈挠挠它的下巴,玩儿去吧,我得换衣服你不能进来。
儿子在她身边晃悠了几圈,叫得缠人,还是骆窈下了命令才让它离开。
瞧瞧这闺女,真讨人喜欢,谈对象没有啊?陆母瞧了会儿说。
谈了,谈了好久了。骆窈连忙进了屋。
回屋换衣服的功夫,饭菜也差不多上桌了,小辈们照例围着茶几吃饭,让大人们自己去交际。
大嫂回家了吗?没看见徐春妮,骆窈不由得开口问。
娘家父母过来照顾她,就搬回去了。
骆窈哦了一声,瞧见陆长征帮薛翘夹菜,笑着调侃:姐夫,好久不见。
陆长征咳嗽两声,没否认这个称呼,却也不甘示弱:好久不见,纪同志怎么没过来?
他今天加班。骆窈喝了一口汤,丝毫不受影响,嗨呀,都怪我出差忘了时候,知道今儿是你上门的日子,我早该让他过来认个亲戚。
陆长征不说话了,薛翘却瞥了她一眼,像是警告,还有几分意味深长。
骆窈缩缩脖子,夹了一块肉到薛峥碗里:来薛峥,三姐给你夹菜。
薛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对陆长征说:姐夫,三姐在学你。
薛翘:骆窈。
好好好。骆窈见好就收,吃饭吃饭。
他们这边安静下来,大人们依旧聊得起劲,陆父敬了薛宏明和老爷子一杯:亲家,我们家小子不懂事,平时工作忙,也不说多过来走动走动,但请你们放心,这孩子责任心强,以后一定会照顾好翘翘的。
老爷子摆手:能理解,干这份工作就是为人民服务,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扎,而且年轻人嘛,忙事业是好事儿,我当兵那会儿不也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是老太太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脚,凭着多年的习惯老爷子忍住没出声,却仍然幽怨地看她一眼,然后找补回来:我当兵那会儿也忙,不过结婚这事儿我们长辈跟着着急没用,得孩子自己上心,我瞧着长征就挺好。
骆淑慧应和道:是,年前我小女儿那事儿也多亏了长征帮忙,还没好好谢谢他呢。
应该的应该的。陆父陆母客气道。
客套话说完,几人开始聊起了俩孩子的婚事,陆母抻了抻衣角,让西装看起来更平整些:亲家,我知道做父母的都不希望闺女远嫁,幸好咱们家离得也不算远,翘翘嫁过来以后呢,我一定把她当作亲闺女疼。
闻言,老太太不动声色地停下筷子,抬眼说道:长征不是刚接到工作调动了么?结婚以后申请住房,两人在家属院上班方便,平时咱们也能照料得到。过日子么,还是小俩口自己的事儿,你说对吧?
对,对。陆母干笑两声。
气氛总体来说还算和谐,夜里骆窈洗完澡坐在床边擦头发,见薛翘进来小声说:姐,你跟陆长征的父母相处得怎么样?
薛翘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不叫姐夫了?
啧,问你话呢。
薛翘走到自己床边解开了内衣:至少现在挺和谐的。
那就是说有矛盾。骆窈听出了话外音。
不算什么大矛盾。薛翘呼出一口气,就是他母亲希望我俩结婚后住家里。
为什么?平时陆长征也经常不着家啊?
你说为什么?薛翘脱掉长裤,拉开被子躺进去,想早点抱孙子。
什么道理?住家里就能早抱孙子了?她不会是想盯着你俩做
薛翘拿眼斜她。
骆窈:欸,这可不是小事儿啊,婆媳之间的矛盾很大一部分都起因于孩子。
说着,她板起脸:她应该没有重男轻女吧?
薛翘摇头:那倒没有,她说陆长征结婚晚,工作又没个定性,同龄人都抱上孙子孙女了,他们连个影儿都没看到,所以想帮我们操持操持。
也不至于操持到这个程度。骆窈盘起腿,琢磨道,怪不得吃饭的时候一直说好听话呢,这么着急想把你娶回去。
薛翘:他母亲在这方面是有些强势,不过我和陆长征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这事儿肯定得调解清楚再往下打算,这次是他们想跟爸妈见个面。
骆窈点头:我可跟你说啊,结婚是两家人的事儿,你要是和他父母处不好,一定得多考虑考虑。
薛翘轻笑:你还教育起我来了?怎么?对这方面很有心得?是不是和纪亭衍有什么进展?提前准备着呢?
骆窈哼声:得,就你这个眼力见,我是不用担心你看错人了。嘶,这么一想,差点儿忘了你还是个律师,嘴皮子功夫上什么时候吃过亏?
薛翘从床头取了本书看:别打岔啊,你这种转移话题的方式律师见多了。
闻言,骆窈扁扁嘴,手指绕了一圈头发,扬起下巴,颇有几分傲娇道:就不耍流氓了呗。
真不容易。薛翘很是感慨,纪亭衍同志攻克难关的本事真叫我佩服。
说什么呢!骆窈捞起枕头砸她。
薛翘偏头躲了一下,清淡的笑容里满是揶揄:那纪伯伯是不是该提前回来了?
我可不像你这么急。骆窈冲她耸耸鼻子。
那
你也不准掺和!骆窈用枕头指着她说,就算我现在改变想法了,也不意味着我愿意赶鸭子上架,奶奶不是说了么,是俩人自己的事儿,是早是晚都由我们自己决定。
薛翘翻了一页书,忽然说了句:我送他幅字总没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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