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来客名单后主家都会提前询问宾客是否有忌口,沈家夫人听下人禀报食单时提及河州王妃不能食用菊芽草,还觉得奇怪。因为她很少见奉都人吃不得菊芽草的,唯一知道的另一人还是从前的窦家二郎,也就是窦瑜的父亲。
父女血脉相承相连,当真是件神奇的事,居然会与同一种食物相冲。前几日她照例去窦家看望女儿和外孙的时候,还当作一件稀奇事和女儿讲了。
沈嘉听后也很惊讶,随即又替窦瑜觉得委屈。
窦家宅子外面的人不清楚,她嫁进窦家后却听到了一些风声。尤其锁着门的西小院里关着的疯女人,偶尔会大喊大叫,她的婢女隔墙听见过几句,回来悄悄告诉她,原来窦瑜一直被质疑并非窦二郎的血脉,所以当初徐月定是相信了,才会对亲生女儿如此残忍。想来也正因为如此,代嫁当日窦家老夫人才没有为窦瑜出头。
沈嘉又装作不经意地和窦老夫人说了。
今日窦老夫人称病没有赴宴,怕也是无颜见窦瑜吧。
正如沈嘉所猜想的,那日在她走后,窦老夫人强撑着的脸色骤然一垮,起身时险些没能站稳,一旁的嬷嬷苏音紧忙扶住她,看到她脸色发灰,闭目流下了一行浊泪。
呆站了半晌,窦老夫人拿上钥匙,拄着拐杖走到西小院,身边只带了苏音一人,命她打开了挂着铜锁的大门。
院子里空荡荡的,屋门也如院门那样锁着。
穿过这道紧闭的门,苏音提高灯笼将屋内照亮,四面昏暗发潮,床边传来断断续续的歌谣声和笑声。
苏音每一次听到这个声音都会寒毛直立,望向床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佝偻着单薄的背脊,正伸出干瘪如柴的双手,在床沿一寸寸摸索,一边低低念着阿琦,一边又哼起颠三倒四的歌谣来。
仔细分辨,才能从这不成调也不成词的哼唱中听出是哄孩子入睡的歌谣。
很多人都以为徐月离奇失踪了,但只有窦老夫人及心腹知道,徐月在失踪了几个月后又回来了,在一日深夜被扔在窦家的角门外,双目失明,已经疯了。
窦老夫人念及她曾为窦家生下两个孩子,性格虽极端,可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若她的二郎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自己的母亲对他的妻子不闻不问,任其冻死在府外。
只当是做善事也好。所以她命人将徐月抬进府中,又悄悄锁在了西小院。
喝了一段时间药后徐月偶尔也会清醒一时半刻,只是这种时候少之又少,即便清醒,说话也依然颠三倒四,不成词句。窦老夫人也正是在她半疯半清醒时才慢慢问出她的经历,原来她是被胡王升送给了赵野。
窦家哪里还敢招惹胡王升?即便知道了真相,窦老夫人也不敢、亦不愿为徐月出头了。
赵野本想杀她,最后却只毁了她双目,又雇人将她送回了奉都城。
这是赵野第二次放了她。
当年他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丈夫,如今又亲手把她变成了瞎子。
近几日疯癫的情况更重了一些,连饭都不肯吃了,整日要找三娘。苏音轻声道。
窦老夫人拖着脚步慢慢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看着她瘦得不成样子的面庞和满脸的懵懂恍惚,含着泪叹息:糊涂啊。
徐月依然在床上寻找她的阿琦。
你只知道找三娘,可你不仅仅有她一个女儿即便她疯了,窦老夫人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她,二郎吃不得菊芽草,阿瑜也吃不得。阿瑜分明是我们窦家的血脉啊!
大夫说过徐月再不能受到刺激了,但窦老夫人此刻却几乎是在向她宣泄怨气,咬牙切齿,眉目狰狞:若非你蒙了心,何至于闹成今日这般我也再无脸面去见她了。
你心心念念的女儿,怕是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不然你这幅样子都能回来,她却全无音讯,自然是凶多吉少。提到窦琦,窦老夫人指端痉挛了一下,眼泪再次滚出眼眶,顺着面上的沟壑流淌下来,默默想着:她还不如死在当年,不要再回来。
一口气说完许多话,又不停流着泪,窦老夫人很快就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眼前发黑,险些仰倒。
苏音连忙带她离开此处,又将她扶回院子,喂药、施针、按摩,才令她缓上来一口气。
第二日,负责往西小院送饭的下人战战兢兢来报,徐月在房里用腰带自尽了。
窦家没有为徐月发丧,只用一副草席卷着,花钱叫人悄悄葬在了乱葬岗,竖了一条木板充做了无名碑。过去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就这样成了一座无名无姓的孤坟。
这件事逃不过郭素的耳目。
徐寿早几月之前就回到了奉都城,本以为胡王升会帮他见到王射风,进而再做交易,可胡王升直接将他提到了王射风面前。一圈重刑下来,有什么都招了。
原来他一直视为筹码的是当年苏青与乞也夏来往联通的密信,记录了苏青是如何栽赃嫁祸谢述,又是如何与巴舒族勾结的。半块青云令也是当年他从苏青手上得到的。
郭素顺藤摸瓜,也意外得知了善兰琼身死的事。
陆双羊得知后有些唏嘘。徐寿是冯迁的外孙,冯迁为人清肃正直,为爱徒喊冤惨死,外孙却因贪欲和权欲落得如此下场。
他看了郭素一眼,犹豫了片刻,问道:你见过谢江慧了么?
见过了。郭素神情如常。前些时候他带着阿瑜和女儿上街,坐在马车上看到谢江慧自典当行出来。
谢家平反后,谢江慧并未官复原职,仅是白身,当初被抄走的家产也未返还。
谢家人虽可以继续住着从前的宅子,却不得不过清贫的生活。谢江慧苦守门庭,也不肯将老宅变卖以谋生。
妾室悄悄接受了两次谢妙儿的接济后,被他撞见,惹得他大发雷霆。因为他觉得依靠出嫁女儿的接济过活太过丢脸,宁愿饿死。
陆双羊道:谢江慧被流放后,应当是没少受苦,只靠一口气撑着。如今你得以平反,谢家人也回到了奉都城,他那口气仿佛就散了,听说这几日卧床不起,怕是没几日可活了。
郭素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道:他予我生命,我将命还给了他,可母亲和祖母再也回不来了。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屋子里静了一瞬,门外忽然传来小孩子的叫喊声。
郭素方才还冷淡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
陆双羊也笑了:你女儿来了。许久未见了,快也叫我这个叔父抱一抱。
从沈家回来后,窦瑜换了身衣裳陪着女儿在床上玩。女儿玩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累,把手里的玩具一丢又开始四处找父亲的身影了。
于是窦瑜就抱上女儿往书房这边来了。
府上各处她都是通行无阻的,即便是书房这样用来商议要事的重地,侍卫见了她也完全不会阻拦。不过一般府上来了外人和表哥在书房谈事时她也不会主动往这边凑,听说陆双羊是一个多时辰以前来的,本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到了这里之后,她低声问了门外的侍卫,得知陆双羊还没走,正想先离开,怀中的小丫头却不干了。
书房内的郭素听到外面的响动,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你女儿找你。窦瑜一见到他,便架着女儿腋下将她微微举高,无奈一笑。
秦晓踢着小短腿,朝父亲露出无辜又可爱的笑,伸手要他抱。
郭素上前一步抱起女儿,单手稳稳地将她托抱在自己怀中,又去拉窦瑜的手。
看见他们一家人走进书房,陆双羊笑道:我倒觉得自己有些碍眼了。
他站起身,从郭素手上接过秦晓抱进自己怀中,颠了颠,逗得她咯咯笑。只抱了一会儿,又察觉到她想坐到书案上去,便看向郭素。
郭素望着女儿,道:让她坐吧,她喜欢。
秦晓一沾到书案立刻开始四处爬,显然很熟悉这个地方,也是被郭素宠得没边儿了,案头的公文都没有收起来,并不怕被她碰倒碰乱。等她爬累了,又抓起书案上的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倒也知道不去乱碰有字迹的纸张,只要空白的。
陆双羊见她架势十足,凑近想看她在画什么,见她一本正经地十分可爱,笔下又黑黑地糊作一团,忍不住去扯毛笔的顶端逗弄她。几下之后显然惹得她不耐烦,出其不意地挥笔在他雪白的衣襟上抹出了长长的一道浓黑。
陆双羊失笑。
秦晓!窦瑜见女儿又拿笔往别人的身上画,上前阻拦,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又点了点她鼻尖,不可以这样。
让下人带你去换身衣裳吧。郭素揉揉女儿的发顶,对陆双羊道。
你十几岁的时候还敢捆住我的手往我脸上画,你女儿也只在衣服上画罢了。陆双羊并不在意。
郭素看向他。
窦瑜抱起女儿的手一顿。
陆双羊说话时脸上还带着笑意,说完立即反应过来到自己一时失言,心虚地望向一旁的窦瑜。窦瑜看了他一眼,表情倒是如常。
第96章 [最新] 正文完 另一个也实现了。郭素凑近
秦晓对书房内的异样气氛无知无觉, 只顾张开手臂扑进母亲香香的怀抱里。
她手上都是墨渍,我先抱她回去了。窦瑜托起女儿,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微微笑着道。
陆双羊看了看她, 又扭头看向郭素, 不敢再说话。
见过父亲的秦晓也已心满意足, 乖乖地爬回母亲肩头,出门时还朝留在书房的二人摆了摆小胖手。而窦瑜迈过门槛, 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陆双羊以和蔼的笑容回应了这个可爱的小丫头。等窦瑜走了, 他才犹犹豫豫地说:我好像闯祸了不过应当也不会露馅吧。
但愿不会。他又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随后露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来, 望着郭素。
郭素低垂着眼, 倒也没生气, 面上也没有其他的表情, 又慢慢坐回到书案后面。
你不跟着过去么?陆双羊询问的话一顿,转开话题道,我看我还是先走吧。
他自知惹了祸,不敢再留下碍郭素的眼, 也不试图掺和他们夫妻间的事了, 连忙告辞。
待目送陆双羊离开之后,郭素又在书房里坐了很长时间。这一段时间里, 他的身形像是在椅子上凝固住了, 视线落在房中虚空的一点,回忆起从前的事来。
他在通州初见阿瑜的时候, 就觉得她是个可怜的丫头。成亲这样大好的日子,却因为遭遇祸事不得不中断,一身吉服脏兮兮的, 脸也蹭了泥灰,狼狈得不成样子。又觉得她吃力握剑护住胡王升的模样脆弱又勇敢,火光下一双眼睛泪盈盈的,明明自己也很需要保护,却努力想要保护身后的人。
胡王升恢复了记忆,与她的婚事也作废了。后来有很多人不知道内情,说她死缠烂打,说她冥顽不灵,可他却知道胡王升对她的亏欠。
如今她嫁给了自己,夫妻间本应当亲密无间,可他却因为心中的恐惧不敢和她坦白,难不成自己真的要装一辈子的傻吗?更何况,阿瑜怕是早已经知道了,只是在等他主动言明。
念及此,他倏然起身,大步走出书房,回了院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下人都不知跑去了哪里。郭素想,应当是阿瑜有意将各处的下人都暂时打发走了。他站定在门口,将手轻轻扶在门上,又没有立刻推开,这样略停了一下,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了。
他立刻抬眼。
窦瑜出现在门边,方才穿的那身衣裳都还没换,盯着他,问:怎么不进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又道:你再不回来,菜都要凉了,还怎么吃?语气微微紧绷着,强压着情绪。
郭素紧跟在她身后走进房中,落了她背影的眼中情绪深重,满是愧疚,见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屋内一个下人都没有,女儿也被抱走了,而在他习惯落坐的位置前,摆放了一小盘炒笋。
窦瑜已经在桌边坐下了。
他也随她默默坐下,无须她催促,又主动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笋放入口中。这些菜放置了一会儿都已经没有热气了,笋的味道也显得更加怪异。他从小就很不爱吃这种东西,但此刻一口一口地吃着,细细咀嚼,直到吃完了整盘菜。
期间窦瑜一直没有说话,等他吃完了才忽然道:不是不爱吃么?
你想我吃,我就吃。郭素搁下筷子,抬头看她。
别以为你这么说就能糊弄过去了。窦瑜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掩饰般从凳子上站起,快步往内室走。
郭素立即起身追上去,先是握着她的手腕,等她脚步停下后又从后面抱住她,手臂渐渐收紧,急声道:我错了。
窦瑜用力挣开他的手,继续走向妆台边找出了一个镶着孔雀石的红木盒子。她深吸一口气,将盒子打开。里面共分两层,她取下最上面的一层,又从最底端摸出来一个信封。
她手上攥着这封信,转身几步上前,用力拍在郭素的胸口上,道:你打开来看。
郭素捏住薄薄的信封,垂眼将它翻转到正面,立刻认出了这封信这是他当年出征前派人送给她的信件。
里面写的一字一句,他自然不会忘。
认得吗?窦瑜板着脸问他。
郭素嘴唇一动,道:认得。
装出的冷漠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对着自己深爱的人,怎么可能忍心真的呵斥责怪。她既气他隐瞒自己,更心疼他的遭遇,轻声又哽咽地说:我在禁足的时候一直对着这封信练字。上面的每一句话,我都照着写过无数次,也无数次在想,写信的这个人当时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觉得我是个麻烦,急着摆脱,还是
没有。郭素迅速打断她,深深看着她,道,我从没有觉得你是个麻烦。
你承认了。窦瑜抬手抹了一把掉在脸颊的泪,手指轻轻颤抖。
郭素点头道:阿瑜,我怕你觉得我是个怪物,怕你畏惧我。
陛下也知道吧,不然怎么会如此信任你。窦瑜吸吸鼻子,他畏惧你吗?
郭素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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