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没说几个字,守在另一边的冬青惊叫了起来:“大人, 他们往这边过来了!”
裴屹舟浑身一震, 整个人从情感的泥淖中抽身出来, 无边的无奈与苦楚再回心头,令他重新变作了那个冷心冷面的人。
他艰难地把头偏向路口那边, 一点不看晓珠, 只对着冬青的方向道:“看清楚他们模样了吗?”
冬青信心满满:“都看清了。”
裴屹舟略一点头, 拽着晓珠,在她耳畔说了句:“不许说话, 一切等回家再说。”搂着人就与冬青一道,往一条小道走了,很快消失在浓雾深处。
……
回到裴家,天已经蒙蒙亮了。
裴屹舟与冬青两个常年深更半夜出没,晓珠比不得,这一通折腾下来,疲累得不行,还没到家,人早就昏昏欲睡了。
待她醒来时,只觉自己趴在桌子上,墙壁上的白帷帽挂得好好的,床上整整齐齐摆着青花布棉被,窗台上灵萱的石子儿也在,和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她对面,坐了一个人,正在想着什么,一副愀然不乐的模样,不是他又是谁呢?
晓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曼声道:“大人劳累一夜,在这里守着我作什么?”
她这一立起身子,一件本搭在她身上的丹青色袄子,正往地上滑了去。晓珠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这才注意到,这是她自己的衣服。
裴屹舟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抱歉,是我在你柜子里拿的,夜里还冷,趴着睡容易着凉。”
晓珠都要走了,哪会在意这些,何况,这个家里的所有东西,本来就都是他的。
她摇一摇头,正要说话,忽的心头冒出一个念头来:他守在这里不走,难道是怕我半夜跑了?
果真如她所想,裴屹舟道:“我……有一些话要与你说。”
他拿出了鼓囊囊的一个荷包:“灵萱和秦嬷嬷都离不开你,若是月钱翻倍,你……愿意再留一年吗?”
晓珠也觉奇怪,县令大人从来杀伐决断,怎么这一番话说得很艰难似的,面色还有些不正常。
但她自己也一夜没睡,迷迷瞪瞪的,便也以为县令大人也是操劳了一夜,过于疲累了,才这番作态,便也没多想。
又见他一面说,一面拎了桌上的茶壶倒起茶来,抿了好几口。
晓珠柳眉一挑,“哎”了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生生从裴屹舟手里把杯子夺了下来:“大人,冷茶喝了要肚子疼的。”
裴屹舟抿了抿唇,似在回味那一点冷茶的滋味:“好吧,我听你的,不喝冷茶了,那么你……”约莫是一夜未睡,他声音听起来低沉得很。
晓珠本正盯着手里的茶杯发愣,她方才实在是糊涂又莽撞了,怎能将县令大人与灵萱一般对待?听了这话,呼吸更是一窒,怎么听着,他像是在……祈求?
她立马否决了自己这个糊涂的想法,只把目光投向桌子上的银子。
那么大一包银子呀,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晓珠的瞌睡也被惊走了。
什么“富贵险中求”,她才不要。裴家多好啊,县令大人好,秦嬷嬷好,灵萱好,冬青也好。要是没有那些流言蜚语,她一定把这一包银子收了,乖乖待在裴家,哪里也不去。
可是呀,阿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裴家如此待她,她怎么能忍心给他们招祸呢?
她轻轻咬住嘴唇,有些凄然地摇了摇头。
她将头埋得低低的,自然不知,对面的人见了她这副样子,已然轻叹了口气。
黑夜在退却,清晨即将到来,小油灯的灯芯快燃尽了,也没人去管它。良久,像是过了半辈子那般漫长。
晓珠瞅了一眼窗外蟹壳青的天色,挎起包袱,慢慢走到了门口。
身子已然倾出去一半了,她忽的想起件事来,转身问裴屹舟道:“对了,昨天晚上,冬青来之前,大人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室内残存的烛火微颤,流泻铺陈在她那张乌青的发、雪色的脸、艳红的唇上,惹得裴屹舟深邃的眼眸一凝,又迅疾荡开。
巷子外,也不知谁家的公鸡,正“喔喔喔”地打起鸣来,高亢之声响彻了寂静的黎明。
公鸡的叫声拖得很久,一气未绝,谁家的狗又“汪汪汪”地乱叫起来,引得周遭的大狗、小狗,皆一片乱叫。一时间,“汪汪”“喔喔”的声音响成一片。
裴屹舟拳头越攥越紧,眉头也深深锁起,内里一阵天人交战,好半天,才淡淡吐出句:“我……也忘了,大约……不是什么要紧事。”
晓珠“哦”了一声,转身便走,却不知,与正往里跑的冬青撞了个满怀。
冬青慌里慌张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急声道:“大人、晓珠姐姐,不好啦,二小姐吃了冷茶,闹了肚子,这下子又发起烧来了。”
晓珠与裴屹舟一怔,双双看向那杯冷茶。
油灯是刚回家时点的,现下已然快燃尽了。四周只有朦胧的光晕,照得杯子里剩下的冷茶愈加昏黄,像一些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譬如感情,譬如人生。
好半天,还是裴屹舟先开了口:“灵萱这孩子,不愧是我妹妹。”
他的唇侧泛着一丝苦笑,大约有两分担忧、一分欣喜,更多的,也许是慨叹事情发展的奇妙。
晓珠就没裴屹舟那般镇定了,她的心眼儿很小,能装下的无非就那些事儿、那几个人,灵萱就占了其中一头。此刻,她看不懂裴屹舟的表情,也无瑕去想,只想去看看灵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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