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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见我毛茸茸——叶霜刀(5)

    茶桌上的茶碗很旧了,有一只还破了一块,天青色的釉面脱落下去,露出洁白锋利的缺口。
    席风拿起这只带缺口的茶碗,转过身,面向白藏。五步之外,他的师尊席地而坐,腰背挺得笔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头墨发垂顺而下。
    席风观察了白藏一会儿,才将拇指按在茶碗的缺口上,用力划了下去。
    同时在心里默数,三,二,一。
    白藏回过头来。
    我口渴,喝点水。席风举起茶碗示意。
    白藏的目光在茶碗上停留片刻,才转回去坐好:茶碗破了,换一只吧。
    好的,师尊。
    席风收回手来,皱眉看着手中茶碗。方才他特意用手指挡住了那个缺口,任白藏视力再好,都是不可能看得见的。
    而他用力在缺口划过的手指上,毫发无伤,连皮都没破一点。
    你是不是饿了?白藏又问道。
    不饿。
    席风放下茶碗,没有再去白藏身后,而是到门口的台阶上坐着。
    月将满,明晃晃地挂在漆夜当空,将四周的星星都照得黯然失色。席风抬头看了很久,久到脖子发僵,视野模糊,甚至觉得那月亮开始泛起血色。
    可他还是不想进屋。
    子时一到,白藏再次用双龙铜镜联系上了洛无欢。
    嗨,老白。洛无欢主动打招呼,那位小郎君呢?
    白藏往门口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马尾高束的后脑勺。
    好像心情不好,在外面赏月呢。
    洛无欢摇头叹气:白长老,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那么俊俏的小郎君你也舍得欺负,良心不会痛吗?
    我没欺负他。白藏又看了席风一眼,压低声音,可能是饿了。
    门口的席风听得一清二楚:
    饿?洛无欢也装模作样地小声说道,他没有辟谷?
    他是凡人,要吃饭的。今天就吃了一餐,确实早该饿了。白藏按了按额角,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他头都有点痛了,根本不记得给席风找吃的。
    洛无欢听得目瞪口呆:凡人?凡人居然敢闯乙级画境?
    他是被选中的。白藏无奈,对了,我把他收到绝影门了,知会你一声。
    那敢情好,这么养眼的小郎君,就是放在房中日日看着,修为也能突飞猛进。
    这俩人的对话席风实在听不下去了,提着刀过来,先瞥了镜子里洛无欢一眼,才看向白藏,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师尊!
    白藏憋着笑把他拉到镜子前:来,席风,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绝影门门主,洛无欢。
    席风的表情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
    啥?门主?洛无欢这么风流放浪,哪里像个一门之主了?
    相反,洛无欢的反应则是差点原地爆炸。
    白藏!你不是说你不收徒吗?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当年我那么求你你都不收我,现在却收了一个凡人入门,你是不是故意想气死我?!
    白藏:真不是。当初不是向你解释过了?你身份特殊,不适合拜我为师。再说我们虽无师徒之名,可该教的能教的,我都教给你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哼哼行吧。洛无欢勉强接受了白藏的说辞,又调笑着看向席风,那我便认下这位师弟了。师弟,来叫声师兄听听。
    席风想了想,还是叫了,师兄。
    人在屋檐下,套个近乎总没坏处。
    洛无欢十分受用,哎,好师弟。
    白藏在那边笑得一脸无害:门主啊,你师弟入门晚基础弱,正需要天材地宝灵丹妙药辅助修行,不如就把你那张紫金鸾凤榻送他吧,权当是你给师弟的见面礼了。
    话音未落,洛无欢的笑容就已凝固了。
    看着洛无欢吃瘪的表情,席风差点笑出声,连忙装作咳嗽掩饰了过去。
    最后洛无欢还是咬牙切齿地答应了,也不敢再和白藏废话,主动说起黄泉鬼界那边的情况。
    我怀疑,我所在的这里,其实不是真的黄泉鬼界。
    怎么说?
    洛无欢先扭头看了看旁边,才继续说道:唐锦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去了忘川河。
    忘川是轮回必经之路,只有喝过孟婆汤,前尘尽忘的魂魄,才能上奈何,渡忘川,入轮回。之前洛无欢没喝孟婆汤,所以是被鬼役抬着过的忘川。
    今天他趁唐锦不在,又偷偷溜到了忘川河边。河上如初来时一样,鬼气森然,哀鸣阵阵,漆黑的水中白骨浮沉,若隐若现。
    在忘川河边等了一等,洛无欢便见一白袍鬼役,远远从河对岸走过来,臂上挎一只竹篮,里头竟然是一个小婴儿。
    洛无欢连忙跟上白袍鬼役。鬼役随即发现了他,脚步便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贴着地皮飞了起来,却始终甩不掉洛无欢。
    最后到了一处大泽中,鬼役不见了。
    洛无欢丝毫不惧,气定神闲地摇着折扇,进了那老榕错杂,虬根盘结的大泽。
    也不知这大泽中究竟有几棵榕树,它们繁叶连绵,枝干参天,全都连在了一起,层层叠叠,呈环抱之姿,守护着中央的圆形祭台。
    你们猜,祭台上是什么?洛无欢忽然卖了个关子。
    那个婴儿?席风猜测道。
    一棵梧桐树。洛无欢啧啧称奇,一棵从根到叶,皆为纯金打造的梧桐树。
    金梧桐树下,刚刚的白袍鬼役把竹篮交给一个女人。女人取出里面的婴儿,洛无欢这才看清,那不是真正的婴儿,而是一个惟妙惟肖的布娃娃。
    她把布娃娃挂在了金梧桐树上。
    7、梦鲤镇(七)
    席风猛然又回想起那首歌谣来。
    新郎到,新娘笑
    凤裙红妆,金玉步摇
    梧桐树上鬼儿吊
    到此为止,歌谣中的所有人和物,都出现了。
    但最后一句仍然存疑,因为猜不到这金梧桐树和那个布娃娃,究竟有什么用途。洛无欢听过白藏的分析,也摇头:那个女人一直守在金梧桐树下,谨慎起见我就没有过去。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白藏又问。
    洛无欢略微回忆:大约三十岁上下,肤白,清瘦,穿了一身鹅黄裙子,头上戴杏花。
    白藏与席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李芸珠。
    居然是唐锦的嫂子李芸珠。
    在唐家小院的那段记忆中,李芸珠已经被阿离杀害了,出现在黄泉鬼界无可厚非,但她不去渡忘川入轮回,在祭台上搞什么东西?
    原来她就是李芸珠。洛无欢继续道,我看不出她在做什么,祭台上也没有什么动静,于是等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先前,洛无欢之所以说这里不是真的黄泉鬼界,就是因为他回去的时候,忘川河竟然变了样。
    河中仍旧白骨浮沉,但水上多了七盏巨大的纸灯锦鲤,是以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红纸缀金,火光相映,明明晃晃,在漆黑的水面上洒下粼粼朱光。
    若是忘川河上什么都没有,洛无欢可不敢碰这水一下。现在河上多了诡异的七盏纸灯,他反倒不怕了,当即飞身上前,落在了摇光位置的灯上。从顶端向下看去,能看到纸灯中没有灯油,火光完全是用灵力维持的。
    在忘川河上点河灯,这位倒是有想法得很,就是不知道这灯有什么用。
    洛无欢最后总结,祭台那边,李芸珠在金梧桐树上挂了个娃娃,这边忘川河上就多了七盏纸灯锦鲤,应该不是巧合。所以我猜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黄泉鬼界,而是那个锦鲤妖故意为之。
    白藏点点头表示赞同:我和席风所处之地,这七星六合阵也是阿离所布。
    她未免也太有本事了。席风忍不住咋舌。
    他们一伙连人带鬼都被阿离玩得团团转。
    你们继续破阵吧,我再找机会去祭台看看。洛无欢展扇半遮面,打了个哈欠,困了,我先撤了。
    无欢。白藏提醒他,如非必要,你不能再使用灵力了。
    进入画境本就会消耗人的灵力,洛无欢现在魂魄不全,很容易灵力耗损过度,他感到困倦便是表现之一。
    我有数,放心。洛无欢抬手断了铜镜的灵力维系。
    白藏便也把双龙铜镜收起来,然后抬眸看向席风:要不要去厨房找点吃的?
    席风:我不饿。
    哎,可是我想做。白藏伸手,扶我一把。
    席风只得把白藏扶起来,跟着他去了唐家的厨房。
    厨房虽小,五脏俱全,且收拾得干净整洁,一目了然。
    白藏四下挑选了一番,备齐食材,就卷起袖子开干。两条白茄子去皮切丁,和着肉末一起炒了,酱香浓郁,鲜嫩爽口。盛出来放在一边,白藏又去和面擀面。
    席风本来不觉得饿,被这香味一勾,肚子还真叫了起来,索性拿了筷子先去偷吃。
    别吃完了,还有面呢。白藏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茄丁肉末打卤面,做太多了碗装不下,最后干脆拿了个汤盆来盛。席风便抱着一盆面坐到台阶上,吸溜吸溜地吃了个精光。
    白藏坐在他旁边,托着下巴边看边笑,眼睛弯弯:还说不饿。
    刚才不饿,闻见香味儿就饿了。席风吃完了擦擦嘴巴,谢谢师尊,很好吃。
    白藏又逗他:是师尊很好吃,还是面很好吃?
    席风装没听见,大踏步地拿着汤盆去厨房洗了。
    白藏没动地方,看着月渐西行,看着北斗星隐,夜风缠云,有彗星划过,留下一抹血色。
    忽然,唐家大门被敲响了,不疾不徐,敲了三下。
    席风听见了,急急从厨房跑出来,持刀戒备。
    师尊?
    白藏起身,不作停留:我们从后面走。
    能让白藏忌惮,不愿照面的,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席风随白藏从后门离开,没走几步,周围景色倏地变幻,到了连理湖上。
    七盏纸灯锦鲤错落湖面,排成北斗七星,火光红纸相映,在黑夜里充满了华美诡异的气息。
    红裙缀金,衣带翩跹的女子踏水而来,乌发迎风乱舞,极尽妖冶疯狂。
    而阿离的一双眼睛,已是彻底的猩红。
    都得死!
    妖风猎猎,裹挟湖水腥气汹涌而来。白藏立刻落下结界,反推席风一把:退后!
    席风自知灵力微弱,不逞匹夫之勇,乖乖退到白藏身后。阿离一击落空,歪头看向席风,肆意狂笑,脸上逐渐长出红色鳞片,宽大美丽的鱼尾也在身后铺散开来。
    哈哈哈哈都去死吧!
    阿离的鱼尾狠狠一甩,湖面随即连环炸开,竟是从水下破了白藏的结界。此时的湖水像沸腾了一般,翻滚四溅,落在身上却是无数碎冰利刃,挨一下便是一个窟窿。白藏急急荡开灵力去抵挡,但还是慢了一步,顷刻间一身竹叶袍子就化作了血衣褴褛。
    师尊!席风自身后接住摇摇欲坠的白藏,声音颤抖:师尊你怎么样?你撑住我能救你,我还有这个
    席风拿出结丹果喂给白藏,白藏头一偏,嫌弃道:你号丧呢?祸害遗千年,小鲤鱼都没死,我若是就这么死了,岂不是白活了几千年?
    白藏把结丹果塞回席风怀里,自己摸了颗药出来吞了,稍作调息,重新对上阿离。
    小鲤鱼,这次我不会手下留情了。
    阿离死死地盯着白藏,宽阔水墙自她身后高耸而起,大有摧枯拉朽之势。而白藏虽形容狼狈,神色却是从容不迫,唇角含笑,眼底隐着杀意。
    席风依旧在白藏身后,看着师尊衣袂翻飞,掌中火起。平时乖巧可爱宛若灵宠的赤金色火焰,此刻化为炼狱恶魔,咆哮而出绵延不绝,与阿离的水墙相撞,连理湖上激起千层巨浪。
    漆夜霎时亮如白昼,席风眯了眯眼才能适应,再去看时,连理湖已成火海,滴水不留,寸草不生,天地间只剩一片赤金,绚烂灼目,令一切都黯然失色。
    风吹烈烈,这便是可以燃尽世间万物的焚骨天火。
    阿离在湖底痛苦地嘶吼着,咒骂着,哭喊着,终是无力回天。
    连理湖畔,锦鲤少年,再不复当年。
    不过半刻,湖上归于寂静。
    随着白藏的灵力耗尽,焚骨天火也偃旗息鼓,黑暗重新包裹万物。席风站在连理湖底的焦土上,再次将力竭的师尊揽进怀里。
    师尊,这次你可没法拒绝了。席风把结丹果拿出来,放在了白藏口中。
    灵果疗伤需要时间,安全起见,席风又将白藏抱到了岸上。
    不远处,阿离的尸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席风安顿好白藏,小心翼翼地过去查看。
    妖族身死会化为原形,此时躺在湖底的,已经不是红裙阿离,而是一尾金红的大锦鲤。她较几百年前大了许多倍,圆润舒展,金鳞美艳,若非自甘入魔,将来能得道成仙也未可知。
    那闪闪发光的,便是阿离的妖丹。席风伸手去捡,不想刚一触到妖丹,它就化作一缕金光散了。
    席风只好作罢,回去白藏那边。
    这七星六合阵也不知是什么情况,自席风走错方位打乱了顺序,就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他们被强行转移到连理湖与阿离一战,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有心去问问洛无欢,可又没有灵力,用不了双龙铜镜。
    席风,你好生没用啊。
    席风重重叹了一口气,许是叹得太用力了,又或者岔了气,反正丹田处突然不适起来,像是有股力量在里面乱窜。一开始只是隐约地疼,后来那股力量越发狂躁起来,横冲直撞,毫无章法,没多久就把席风疼晕过去了。
    师徒二人倚着同一棵树不省人事,旁边的连理湖却又渐渐蓄满了水。七盏纸灯锦鲤灼灼其上,在漆黑的水面上洒下碎金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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