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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奸臣他一心向死 ——(65)

——(65)

    江尽棠就是那时候出现在门口的, 他披着外衣, 脸色苍白,春日的暖阳里他脸上的笑容却很柔软:陈先生为什么不动手?
    陈折恒手一抖, □□全部洒了出来, 他惶恐的后退两步,几乎想要即刻就同江尽棠拼命, 江尽棠却说:陈先生放心,这里只有我。
    他咳嗽了两声, 脸颊上浮现病态的潮红, 抱歉, 我知道药王谷的事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话太冠冕堂皇,陈折恒本可以诘问他,讥诮他,甚至破口大骂,但是陈折恒没有。
    因为他在江尽棠的身上看见了更加浓郁的无奈和悲伤,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滂沱大雨倾盆而至,冲毁所有堤坝。
    今日又是阳光明媚,却已经是槐序初夏,温柔春日在不知不觉里溜走,留下的只有世人嗟叹。
    芸芸众生,皆有苦痛。陈折恒闭上眼睛,道:他却最苦。
    当年我决定留在他身边时,他只跟我说,不希望任何人知道透骨香的事情,于是我就帮他瞒了十年。陈折恒忽而看向宣阑:我方才说过,如果陈裳活着,他就能活,并非是为了保陈裳性命,她是谷主的女儿,尽得谷主真传,我与之相比不过刚入医门,先帝留下她,倒是颇为讽刺。
    宣阑手指紧握成拳,分明指甲已经刺进了皮肉里,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先帝灭了药王谷满门,为什么独独留下了陈裳?
    这是他在算尽一切后,对江尽棠唯一的仁慈么?
    如果这称得上是仁慈的话。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再无人知晓了。
    江尽棠手眼通天,他不可能不知道陈裳还活着。陈折恒道:但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动过去找她的念头。
    他抬起苍老的双眼,浑浊的眼珠直直的盯着宣阑:陛下您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早就不想活着了。
    他本就一心求死。
    太阳的每一次东升西落,人世间的每一次四季更迭,对江尽棠来说都是剜心之痛。
    他从不眷念人间,所以透骨香于他不是救命的药,是入骨的毒。
    宣阑垂着头,手指握着江尽棠有些凉的手腕,他自己手背上青筋分明,却不敢用力去弄疼了江尽棠,谁也不知道天子的所思所想,但于旁观者来说,他有了帝王绝不该有的软肋。
    这根软肋在离他心口最近的地方,血淋淋的,于是疼痛一直蜿蜒进心底最深的地方,哪怕血肉模糊,也没人看得见。
    可是宣阑声音哑的几乎让人听不清:朕想要他活着。
    朕是皇帝。
    没有人可以忤逆朕。
    江尽棠也不可以。
    陈折恒深深叹口气,似乎并不意外他的选择,道:如今唯有回京去找陈裳才行。
    简远嘉立刻道:我去准备车马。
    他转身出去,山月也赶紧站起来:我去收拾东西!
    陈折恒看了宣阑一眼,道:舟车劳顿,我要去煎几帖吊命的药。
    说完也出去了,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昏迷不醒的江尽棠,还有宣阑和温玉成。
    温玉成一直没说话。
    他的情绪似乎缓和了几分,看着江尽棠虽然微弱但还在起伏的胸口,有些怔然。
    印象里,江尽棠似乎总是这个样子。
    虚弱又安静。
    他随着老师进定国公府那一日艳阳高照,墙外都是孩童的笑声,定国公府却一片慌乱,一打听,才知道是小公子又犯病了。
    定国公府的小公子,整个京城都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温玉成那时候就很好奇,怎么世代骁勇的江家,会出这么一个病秧子。
    这个病秧子,又怎么配江家上上下下,如此呵护。
    直到他见到了江尽棠。
    那时候江尽棠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出落的芝兰玉树,雪胎梅骨,让人一见忘俗,哪怕他病容恹恹,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温玉成站在窗外,隔着花影,看着定国公夫人不停哭泣,在战场上敢飞马取敌帅首级的江家二位公子满脸的愁容,而定国公匆匆迎出来,叹口气:怠慢了闫先生,本该在正堂迎接先生,可我这幺儿突然
    老师温声说无碍,问了两句小公子的病情,定国公却只是摇头,不愿多谈,反而看向了他:这位就是闫先生的高徒,刚刚在蟾宫折桂的状元郎吧?
    温玉成回神见礼,眸光却还落在那苍白少年的身上。
    那是数年前,他第一次见江尽棠。
    那时候他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江尽棠是病病恹恹的小公子,十余年后,江尽棠是权倾天下的九千岁,而他是阴暗沟渠里的蛆虫。
    温玉成。宣阑冷冷道:你之前不是有很多话要说么,如今怎么不说了?
    温玉成笑了笑,道:今时今日,还有什么可说。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宣阑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剑光雪亮,映出少年冰冷眉眼,朕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温玉成怪异的一笑,慢慢的跪在了地上,轻叹口气:遵命。
    你和江尽棠,是什么关系?
    温玉成一怔,那一瞬他脸上笑容是真心实意的:我和他
    他闭上眼,说:我忝列闫大家的门墙,是老师的第十二个弟子。
    闫运宜是一代大儒,名声响亮,无人不知。
    闫运宜的弟子,也全是不世奇才,当今首辅顾之炎,就是闫运宜的首席大弟子。
    温玉成能拜入闫运宜门下,足以说明此人非池中物,做周单府中的一个小小幕僚,着实屈才。
    光远十年,我殿试得头甲,却无心功名,考科举不过是为了向老师证明,我半分不输我的大师兄,可以出师了,老师却说我心性不稳,还需磨练。温玉成道:于是我辞官隐退,不问世事,再回京时,当年门庭若市的定国公府已经贴上了封条,江氏一族尽皆斩首,京城里也出了一位手段莫测的权宦。
    宣阑心口一悸。
    温玉成唇角扯出一个笑,世人皆说我是老师的关门弟子,但我不是,我还有一个小师弟。
    他出身于定国公府,是定国公的第三子,自幼缠绵病榻,却冰雪聪明,十七岁那年考中状元,未来得及投身宦海,定国公府已经被抄,天子下令,诛江氏九族温玉成声音几乎泣血:因着一张丹书铁券,他活了下来,曾经的少年天骄,云端高阳的状元郎,成了皇宫里一个卑贱的、下等的洒扫太监。
    宣阑手一抖,长剑差点脱手。
    光远十四年,江氏问斩,他奉帝命监斩,刑场上哀嚎不止,尸骨满地,血流成河他亲眼看着至亲骨肉赴死。
    同年夏,安王妃江余音自缢于羯鼓楼。而他崭露头角,得皇帝重用,狠辣之名鹊起。
    光远十五年,先帝弥留之际密诏他面圣,赐下透骨香。先帝驾崩,幼帝登基,天下人称此人为九千岁。
    温玉成的眸光如同毒蛇,看着宣阑:我这小师弟,姓江,名尽棠,字长宁。
    陛下,在下说的够清楚了么?
    哐当一声,宣阑手中的长剑跌在了地上,他不停的喘息,可是胸口堵着的情绪就要炸开,丝毫不能缓解。
    光风霁月的江家小公子。
    光远十三年的状元郎。
    高高宫墙下的洒扫太监。
    刑场上从签筒里抽出火签的监斩官。
    权倾天下的九千岁。
    他深爱的阿棠。
    从最高的云端坠进最脏污的泥里。
    那些最黑暗,最难熬的日子里,没有人对他伸出手,他看不见前路,见不到阳光,没有等到黎明。
    宣阑泪如雨下。
    温玉成看着他这幅虚伪样子,冷笑:陛下,您在难过么?
    您是皇帝,再清楚当年江家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他看见您都是一种折磨,您却还偏要说爱他?温玉成笑着道:这份爱,他要不起啊陛下。
    闭嘴宣阑咬牙道:朕和他之间的事情,容不得你来置喙!
    温玉成脸上的表情一寸寸褪去,他慢慢站起身,看着宣阑这副狼狈的姿态,却并无过往曾经设想过的快意。
    良久,他只是说:宣阑,这个人间,谁都能爱他,唯你不配。
    这十年来他的每一分痛苦都根源于你,你榨尽了他骨髓里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若你还有半分良知。
    温玉成说:请你放过他。
    别再爱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了很久。
    写的我都想打自己一顿。
    第89章 海棠
    江尽棠陷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里。
    梦里他从福元殿的枯塘里醒过来, 看见天上厚厚的乌云,雨水落进他眼睛里,于是眼前一片模糊。
    他从未像昨夜那样恐惧黎明的到来, 万般逃避,天却还是照常亮了。
    从宫里去刑场的路很远, 江尽棠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马车又颠簸,他几乎要吐出来,可是胃里什么都没有, 翻涌到喉头的是鲜血的腥甜。
    终于, 马车停下,外面下起了连绵的雨。
    坐在那把交椅上时,江尽棠垂眸就能看见刑场上呜呜泱泱的人。
    那些人, 或是他熟悉的, 或是他不熟悉的,却全都是江氏的族人、江家的故交。
    有人在哭,有人在骂, 有人在叹息, 有人在沉默。
    雨雾里父亲的表情很平静,平静的不像是一个即将赴死之人, 从去年春到今年夏, 一年的牢狱之灾让他消瘦了许多,但风骨不折, 即便是跪在地上,也让人生不出高高在上的优越。
    阿娘一直看着他, 很温柔的笑, 那笑容同过去十数年没有区别, 宽容、慈和,好似不管他犯了什么错,阿娘都不会生气。
    大哥安楝看着更远处的跪着的人群,大约是在其中寻找自己的未婚妻子,但是终究,人影憧憧,他没有看见那个被他牵连了的姑娘,于是他垂下头,下颌线收紧,似乎是咬了咬牙。
    二哥安榕唇角挂着一点讥诮的笑容,他性子跳脱,轻易不跟人生气,此时眼里的情绪却很沉重,但是在对上江尽棠的视线时,他还是莞尔,对幼弟眨了眨眼睛,想逗他笑一笑。
    日头一点点偏西,午时到了。
    大人。有人在他耳边说:可以问斩了。
    江尽棠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什么表情,但应该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因为旁边的人就跟白日见鬼一样,厉声道:你要抗旨不成?!午时已到,宣斩!
    江尽棠想要推开面前的桌子,想要离开这里。
    他不愿意俯视他的族亲,他想要和他们一起死。
    忽然雨声大作,父亲抬起沧桑的眼,嘴唇动了动,江尽棠分明没有听见声音,但却听见了父亲的话。
    他说,阿棠,听话。
    听话。
    这两个字重重的砸下来,砸在心口,让江尽棠几近窒息,眼泪落在案几上,晕开一圈水痕,但也就这么一滴,甚至像极了天上落下的雨水。
    世人眼中,监斩官抬手从签筒里抽出了火签,掷在地上,面无表情的说:斩。
    雷声轰隆,手起刀落,血流成海。
    那一天整个京城都仿佛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叫人闻之欲呕,从正午到深夜,这场屠杀大戏才终于落幕。
    宫里来人要接江尽棠回去,江尽棠没有理会,他一步步走下了监斩台,跪在鲜血里,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淋着雨离开,消失在了荣昌大街的尽头。
    宫里的旨一道道下,要将江氏赶尽杀绝,在崔氏灭门后,江余音三尺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羯鼓楼上。
    这个崔澹烟和江璠一眼万年的地方,这个江余音曾经说我所求不多,只希望我的夫君能有爹爹待阿娘一半就好的地方,终结了江家百年盛名,也终结了江余音和宣恪的所有爱恨。
    至此,光远十四年的暮夏,江尽棠失去了他在世的唯一亲人。
    江余音下葬的那一天,他只是远远的看着她的棺材,他已经没有资格去祭奠她。
    江小公子死了,活下来的是深宫里最下贱的宦官。
    宣慎在弥留之际召见他,又是一个春过夏近的时候,他迎来他的二十岁生辰,宣慎赐了他长宁为字,和一枚价值连城的透骨香。
    皇宫承载着整个天下的繁华,乾元殿又是繁华之最,但即便是帝王,在临死前也显得那么无能,江尽棠一抬头就能看见宣慎苍白的脸。
    他已经不再有从前挥斥方遒的意气,和任何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
    死亡临近时,宣慎也变得虚伪起来:朕对不住江家,也对不住你。
    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无法抚慰上万条人命的怨气。
    江尽棠甚至觉得可笑。
    宣慎沉默了一会儿,道:阿棠,这颗药可保你十年性命无虞。
    江尽棠厌弃道:我不需要。
    宣慎笑了笑:朕知道你想死。再为宣家的江山活十年吧,十年后,你就自由了。
    朕记得,你很喜欢宣阑的。
    江尽棠猛地从噩梦之中醒过来,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疼痛都缠卷上来,因为太疼,他反倒是麻木了。
    主子!山月惊喜道:陈大夫果然是神医!他给您喂了药之后,您就醒了!
    江尽棠眼睫颤了颤,咳嗽两声:陈先生来了?
    山月赶紧将他扶起来,道:对。您先喝点水。
    江尽棠喝了点水,干哑的喉咙舒服了许多,他喘了两口气,笑了一下:我竟然又看见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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