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口气:也是作孽啊。
宣阑眸光极度冰冷。
若是他不来江南,哪里知道他的肱股之臣,就是如此护佑一方百姓的呢!
他手指攥紧,手背上青筋浮现,几乎要压不住怒火,却忽然有只温凉的手覆在了他手上,宣阑一怔,转眸看见江尽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边。
握着他的手,眼睛却没有看他。
我不是让你别过来。宣阑的情绪缓慢平静下来,反握住江尽棠的手:这么不怕死?
江尽棠瞥他一眼:怎么,就我会被传染,你不会?
宣阑一噎。
那边壮汉已经把陈寡妇从柱子上撕了下来,女人尖锐的哭声穿透性极强,有人低头擦了擦眼泪,说着造孽,有人摇头叹息,骂朝廷无能。
宣阑从京城里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上走下来,走下神坛,看见了真正的人间。
一个充满烟火气,也有无数丑陋的人间。
就在陈寡妇要被拖走之际,宣阑终究是开了口:等等。
陈寡妇仿佛看见了救星,嚎啕大哭: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我还不想死我还不想
为首的壮汉打量了宣阑两眼:你是谁?
宣阑弯腰,在地上放了一锭银子,道:带她去看大夫。
壮汉盯着那银子好久,才突然哈哈大笑:看大夫?!要是能带她去看大夫,我们这街坊邻居的,至于要烧死她?!
他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愤恨:那帮狗官早就下了令,城中要是有大夫敢治,就全部砍头!
虎背熊腰的大汉几近哽咽: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能活,谁想死?!
江尽棠感觉到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又收紧了几分,而后像是意识到这样会弄疼他,于是又很快的放松了些许。
江尽棠侧眸看着宣阑。
隔着幂篱,他看不清少年的表情,但是他能够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真真正看见黎庶之苦的心情。
就像是一把锋利尖锐的冷刀,划破了歌舞升平海晏河清的画卷,露出锦绣堆下的森森白骨,和蜿蜒鲜血。
还不能确定她就是染了时疫。江尽棠温声道:如果她真的只是风寒,那在座诸位,就都要背上一条人命了。
壮汉身体一僵。
围观的人背后发凉。
他们都只是平民百姓,想要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继续活着,却也不想去断了别人的活路。
这王二嫂犹豫着道:可是我们这里也没有大夫,怎么知道
在下不才,是一个江湖郎中。江尽棠道:我可以帮她看看。
或许是江尽棠天生就有这样令人信服的气质,王二嫂竟是半分怀疑都没有,赶紧道:那那小郎中你快给她看看!
江尽棠嗯了一声,就要上前,宣阑却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弯腰贴在他耳边道:你会什么医术?!这么贸贸然上前,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
江尽棠没有认真的钻研过医术,但俗话说的好,久病成医,他从出生到现在,就一直在跟各种药材打交道,还是学会了一些粗浅皮毛的。
他安抚的拍了拍宣阑的手背,道:安心。
而后挣开宣阑的手,上前两步,壮汉将一块白布递给他,江尽棠道了谢,同白布将自己的口鼻遮住,这才半蹲在了陈寡妇面前。
他声音很轻:冒犯了。
如雪的手指搭在陈寡妇的手腕上给她切脉,周围众人都紧张的看着,陈寡妇更是额头上直冒冷汗。
江尽棠收回手,道:烦请您张嘴我看看。
陈寡妇连忙照做。
江尽棠看了她的舌苔,又问:您最近有头晕、恶心,反胃的症状么?
陈寡妇道:我只是有些头晕,没有恶心反胃。
江尽棠嗯了一声,陈寡妇一把抓住他雪白的衣袖,希冀的看着他:大夫我我
江尽棠柔声说:您只是感染了风寒,并非时疫,喝几天姜汤就好了。
陈寡妇紧紧地捂着自己心口,又笑又哭道:你们都听见了么?!我只是风寒她哭的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声音都模糊了:我只是风寒
王二嫂松了口气,道:不是时疫就好,不是就好!赶紧的,赶紧把陈嫂子扶起来
她说着就要去拉陈寡妇,那个壮汉却盯着江尽棠道:你说你是郎中,你就是郎中?
江尽棠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他雪白衣袖被陈寡妇抓出了一个黑手印,也没有在意,而是抬眸看向壮汉:那你要我如何证明呢?
壮汉思索一瞬,道:你既然是郎中,那你说说看,我有什么病。
江尽棠还没有开口,肩膀就被人搂住了。
宣阑一只手搂着江尽棠,眯起眼睛打量了壮汉两眼,道:我也跟着我哥哥学过一点儿医术,我观兄台你,大约是有点失心疯吧。
壮汉怒道:你骂我?!
我学艺不精,误诊也是有的。宣阑笑着道:我与我哥哥只是路经此地,见到你们草菅人命,医者本分,施以援手,跟这位大嫂非亲非故的,用得着撒谎么?
再说了他转头靠在江尽棠耳边笑了一声,嗓音很低,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意味:我哥哥的医术很好的。
连我的相思病都治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宣阑你好骚啊。
第70章 栗子糕
江尽棠薄薄的耳背被热气蒸腾出一片糜艳的红来, 偏偏宣阑还要问:你说是吗,哥哥?
江尽棠抿了抿唇角。
他被宣阑这声哥哥叫的头皮发麻,不得不退开两步, 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移开视线, 语气冷淡:相思病是绝症,我治不了。
不再给宣阑开口的机会,江尽棠看向壮汉道:兄台的病,我倒是能看出一点。
壮汉道:那你说说看。
我观兄台双目赤红, 面色不佳, 情绪暴躁不舒,还总是伸手揉双胁,若是没有料错的话, 兄台近来常会口干舌燥, 两胁胀痛,不思饮食,胸闷且善太息。①
壮汉脸色一变, 下意识的又摸了摸自己的肋骨边缘, 神色惊疑不定:那你说,我这是什么病?该用什么药来治?
兄台这是肝气郁结之症, 最重要的是调理好自己的情绪, 日常饮食可以吃些萝卜,柚子, 或是山楂,你应该也去看过大夫, 大夫给你开的药里面, 肯定有柴胡、木香、枳壳、白芍等药材江尽棠微微一笑:我说的没有错吧。
壮汉瞪大了眼睛:你还真是个大夫?!
他倒也是个豪爽人, 道:方才是我冒犯了,还请小郎中不要见怪,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世道艰难,不过是想要讨一条活路。
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并不在意。江尽棠蹙眉道:方才听你们说,京城里来了一位大人,这位大人下令在城中散播瘟疫?
可不是!提起这件事,壮汉的脸色极度难看:上面要来查,他们慌了,自然就只能拿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抵命!
那你们为何不逃?宣阑问。
逃?先不说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壮汉苦笑道:如今城门有卫队把守,只许进不许出,我们连城门都出不去!
江尽棠眸光一沉,问道:那位京城来的大人,叫什么名字?
这我们哪儿知道啊。壮汉想了想,又说:我听都把他叫风大人。
风。
风家人也在江南的灾情里分了一杯羹,难怪印曜进京告御状,风家一点反应都没有。
江尽棠情绪收敛的很好,对壮汉道了谢,便道:诸位多保重。
壮汉叹口气:小郎中,你也多保重。
江尽棠和宣阑从小巷子里出来,一时间有些沉默,直到走到了一家医馆前,江尽棠才忽然说:难怪对方那么想要你的命,原来是风家人,就是不知道,来的是谁。
宣阑挑眉:想知道是谁,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江尽棠一怔,道:我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你的脸还印在通缉令上,怎么去?
其实我还挺能打的。宣阑漫不经心的说:风家的根基不在这里,印家势力更大,风家人不敢堂而皇之的要我命。
江尽棠温声道:那你自己去,不要拖累我。
宣阑一把抓住他手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江尽棠道:成天嘴里没有一句人话。
宣阑有点委屈:怎么就没有了?我思慕你,算不算是人话?
不算。江尽棠冷淡道:你能不能把你谈情说爱的时间花在正事儿上?
我这不叫谈情说爱。宣阑慢悠悠的跟在江尽棠身后,笑着说:我这是单相思。
江尽棠道:那你继续思着,我先回客栈了。
别啊。宣阑将他拽回来,道:我没跟你开玩笑,真打算去此地的太守府一趟,会一会风家来的人。
我
放心。宣阑说:就算是我死了 ,你也会活着。
他抬手把江尽棠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我说话向来作数。
华州的太守是个恪守中庸之道的文人,这些年政绩平平,全靠着华州地势好,天生天养。
江尽棠看着蹲在太守府墙头的宣阑,深吸一口气,才说:你说的去会风家人,就是翻人家院子?
宣阑道:我现在要是被他们抓住了,很麻烦,不翻进去,那怎么办?
江尽棠转身就走:少陪。
宣阑道:你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进去?
江尽棠跟他讲道理:先不说我翻不进去,就是翻进去了,也会拖累你,所以还是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他抬眼看了看,道:那边有间茶楼,我在里面等你。
宣阑垂眸看着江尽棠:真等我?
江尽棠一顿:不然呢?
宣阑便笑了:成,你在茶楼里等我。
他站起身说:若是我出门找不见你,会很难过的。
江尽棠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宣阑。
宣阑没看他,只是说了一句:我难过的时候,脾气一贯不好,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要跳下去之前,还是转头看了江尽棠一眼,唇角勾着一旦笑:听话一点。
江尽棠来不及开口,他已经纵身跳进了院子里。
他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江尽棠缓缓收回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在人少的地方,终于放出了袖中的鸣镝。
宣阑功夫好,潜进太守府也被人发觉,廊檐下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在吩咐事情,宣阑闪身躲到了柱子后,正听见他道:那些刁民还是不肯来领东西?!
是这几天,统共也就十来个人来领了,还都是要的衣裳,吃食是半点不要。
管家急的咬牙:到底是哪里走漏了消息!这群贱民当真是他重重的叹了口气,道:风公子如今还在堂内坐着,太守大人也还在等着消息,这让我如何禀报!
下人眼珠子转了转,道:之前您不是吩咐拉了很多染了瘟疫的尸体回来吗?
管家沉吟道:若非情况紧急,我本不想如此做,但是眼见着皇帝都到了青州地界,再不动手恐怕来不及了。
他一咬牙一狠心,道:我去请示风公子和大人。
说着他进了画堂,下人们都垂着头,有人小声道:虎子哥那要是大家都染了瘟疫,我们可怎么办啊?
之前跟管家说话的下人道:你放心,我们都是太守府的人,当然是会跟着大人们一起离开,等到秋子堰那边一开闸,水一进来,正好把这疫城洗一洗。
可是有人不忍道:那可是数不清的人命啊!
虎子啐道:就你心肠好?我告诉你,你要是同情他们,就留在这里别走,跟他们一起死!
那人立刻就不敢说话了。
虎子道:我们只是一些小人物,上头的大人要他们的命,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嘛!
就像是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不少人都附和起来:对啊对啊,我们也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只能怪他们命不好!
宣阑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这就是人的劣根性,只要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助纣为虐也变成了善举。
管家没多久就出来了,面色凝重:你们赶紧召集人手,把尸体投放到城中,秋子堰那边也要开始筹备了。
下人们领命,四散开来。
等人都走了,宣阑一个闪身进了画堂,就见里面气氛僵持,坐在首座上的少年脸色铁青:我来之前,没人跟我说过要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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