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侍郎当年科举殿试都没这么紧张,生怕北安侯真的当场造反,头一个杀他祭天。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凑近方孝承,压低声音劝说:侯爷别见怪,下官只是遵命行事。圣上说圣上说,若侯爷抗旨不遵,就、就以此剑斩之唉,侯爷,您若为难,上书回京就是了,在这儿僵持,不是个事儿,解决不了问题!
方孝承沉默了多久,刘侍郎的心跳就仿佛停止了多久。
耶律星连笑着看方孝承,并不催促。如此美景,他只嫌看不够!
成瑾偷偷抬头,目光在方孝承和耶律星连间逡巡,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先前他为自个儿和耶律星连的身份天堑忧虑,如今皇帝下旨赐婚,他虽还不明白其中细则,但想来是两国议和了,他曾经的忧虑迎刃而解了。
他本该高兴,可是却很奇怪地高兴不起来。
突然,成瑾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画面:宽阔的街道两旁挤满了人,人人脸上都笑着,眼里都充满崇敬,欢呼着,雀跃着,迎接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将军。他十分英俊,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也有这份沉静都遮掩不住的意气风发。灿烂的日光照在他银白色的盔甲和锋利的长|枪头上,耀眼刺目。
不知沉寂了多久,刘侍郎要昏厥的前一刻,成瑾开口了:方孝承,你别逗这位大人,他满脸都是汗了。我本来就是要和阿连在一起的,如今皇上都答应了,你又凭什么不答应。
然后他站起身,迈过了门槛。
谷音本能地要起身拦他,被他使劲按住了肩膀,用很低的声音质问:你非得逼你家侯爷陷入大不义吗?
谷音怔了怔,犹豫着,没再动。
方孝承却腾的起身,过来要拉成瑾。
耶律星连眼疾手快,抢先将成瑾拉到怀里,然后把刘侍郎推过去。
侯、侯爷,冷静!刘侍郎两股战战地将尚方宝剑伸向方孝承,闭着眼睛劝,尚、尚尚方宝剑在此,圣上还派了禁卫军锦衣卫精锐,您您您再考虑考虑!以和为贵!
方孝承没看刘侍郎,只看着成瑾。
成瑾对他轻轻地摇头,然后别开了目光。
耶律星连不悦地眯了眯眼,拉着成瑾下了台阶,几乎是将人塞进马车里,然后上了马,高声道:刘大人快启程返京吧,不然皇帝又要来人催了!
刘侍郎浑身冷汗,闻言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方孝承,试探地退了两步,见他没动,暗自松口气:侯、侯爷,那下官就先行送大公子回京面圣了
方孝承打断他的话:春桃谷音是大公子的贴身侍从,必须一起。
刘侍郎忙息事宁人地点头:好,好,可以,可以,应该的,应该的。
方孝承与耶律星连的目光相接,半晌,方孝承冷声道:你若是真心爱他,就不该将他挟裹进军政之中。
耶律星连讽道:你若是真心爱他,就对着那边的百姓大叫一声我的名字,让他们朝我冲过来,搅黄了这事,赌一把你们皇帝派来的人会不会真用这把尚方宝剑杀了你这乱臣贼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汉]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
陈琰:你们都把脑袋放进冰桶里面冷静一下吧。[美乐蒂表情包]
第55章
成瑾坐在车里, 思来想去,忍不住掀起窗帘一角。可他还没瞅到方孝承,视线就被骑马过来的耶律星连挡住了。
两人对视片刻, 成瑾默默缩回脑袋, 放下帘子。
车辙滚动起来, 车队沿着来路返回。
刘侍郎一心交差, 急着回京, 只要回了京, 出什么乱子都与他无关了。途中馆驿几过而不入,不论昼夜, 实在马乏人累了就原地暂歇一刻, 然后继续赶路。
成瑾坐的马车宽敞舒适,茶果新鲜, 他时不时还被耶律星连拉去同骑,吹风散心, 身子上倒不难受, 只是心里不爽快。
他觉得自个儿不该这么想,可着实不喜欢耶律星连当着这些人的面与他亲热。虽然没人说什么, 实在要说, 只有刘侍郎笑嘻嘻地揶揄耶律星连与他相好,但他好尴尬。
在狼国王城时,耶律星连当众与他亲热,他觉得开心,因为那些人看耶律星连的目光是敬畏或崇拜的, 而他那时刚失忆, 许多事不明白, 起了虚荣心。可如今, 他知道了许多是非,本就心情复杂,又是在这么多大荣人面前谁知道这些人在心里、在背后是如何嘲笑轻蔑他的?
我不闷,不想骑马,你让我待马车里不行?成瑾皱着眉小声抱怨。
耶律星连早看出他的不乐意,心中阴郁,面上装作不知情,仍将他圈在怀中,自顾自地贴在他耳侧道:以往我来去匆匆,无心欣赏中原的风光,如今和你在一处,看什么都更美好。
成瑾捂了捂耳朵,不自在道:我怕痒,别这样。哎呀,我骑马就腿疼,你让我回马车里吧。
耶律星连眯了眯眼,突然卡住成瑾的下巴,逼他扭过头来,然后用力地吻住他的嘴唇。
成瑾吓了一跳,急忙挣扎,可毫无作用。
谷音跟在不远不近,第一个见状不对,策马过来拔剑就刺。
刘侍郎正算着还有多少个时辰到京城,突然听到后面喧闹,扭头一看,心跳骤停,急忙调头,高声劝道:耶律大人!以和为贵!喜事在即!见血不吉啊!
耶律星连哪管他,杀心上来,提着刚从谷音手中抢下来的剑,便要一剑捅过去。
春桃有心助谷音,可又恐有人趁乱对成瑾不利,只得守在成瑾身旁,以护他为重,然而此刻情况紧急,她只能出手
在她动手的前一刻,成瑾叫道:耶律星连,你再不住手,我死给你看!
刚才成瑾怎么大喊,耶律星连都当没听见,但此言一出,他突然就听见了,竟真停了手,冷冷地回头看来。
成瑾怕他不信,真拔出小刀抵在自个儿脖子上。这刀还是耶律星连曾给他的,教唆他去捅方孝承。
场面僵持,耶律星连眼中全是戾气,死死地瞪着成瑾。
刘侍郎看不懂,但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一个小厮,耶律大人不必自降身价和他争执。大公子也别开这种玩笑,怪吓人的,这小刀看着好锋利,赶紧放下,啊。是不是大公子累了?这一路车马劳顿的。不过快到了,啊,明日清晨就回京了,想必婚房布置好了,回去就拜堂,天大的喜事儿,见血多不好,耶律大人冷静想想
成瑾越听越羞恼,叫道:你闭嘴!
耶律星连恨他嫌弃自己,偏和他作对,冷笑道:刘大人说得有道理,我就要和阿瑾成亲了,见血是不好。但这不是我的错,我和阿瑾就要做夫妻了,现在亲热亲热,轮得到旁人来眼红打扰?
刘侍郎连声道:轮不上轮不上,耶律大人别动怒。
成瑾只觉得周围人无论神态,眼中心里都是对自个儿的轻蔑玩味,急得脸都红了,眼也红了。
耶律星连得意不过几息,突然眼中一紧,厉声道:松开刀子!否则我把他们都杀了!
春桃扭头一看,原来是成瑾激动之下手不稳,加上小刀锋利,真割伤脖子,渗出一条血线。她也吓了一跳,忙抢过成瑾的小刀,查看伤口细微,这才放心,刚要说话就被耶律星连推开了。
耶律星连看清楚伤口浅小,他过来这下子已经不流血了,才松了口气,可转瞬戾气越发重了起来,刚要发作,成瑾先发制人,流下泪来。
耶律星连将成瑾拉拽着往马车里塞,自己也钻了进去。
春桃见状,瞥一眼倒在地上的谷音死不了,便叮嘱了刘侍郎一声救人,自己急着跟进马车。
刘侍郎顾不上计较春桃的态度,忙叫人来救治谷音。
这个谷音好像是北安侯的人,能不死就不要死。还是那句话,只要好好地回去京城,他就算交了这趟差,到时候谁死谁活都不关他的事儿了。
春桃和谷音早知耶律星连功力深厚、远超他俩,一路上虽不忿,可能忍则忍,耶律星连拉成瑾同骑时都忍了。如今春桃跟进马车,见耶律星连只是给成瑾涂药,她便审时度势,坐在一旁,没动手。
耶律星连没赶她,知道赶不走。
彼此牢牢踩在对方的底线上。
成瑾抹着泪,悲愤道:我死了也不这么丢人,你这会子又来假惺惺什么呢。
耶律星连欲言又止,瞥一眼春桃:我只和你主子说几句话,你先出去。
恕不能从命。春桃冷漠道。
耶律星连其实不等她回答就后悔了,知道自己就多余说这一句,可成瑾这样子实在令他心烦意乱。
碍于还有人在,耶律星连憋着话,本来打定主意不吱声,可见成瑾越哭越悲恸,握了握拳,皱眉道:别哭了!
成瑾见他竟还敢凶,本来只是默默垂泪,这下子捶起自己心口来,可没算准轻重,捶一下就把自己捶得咳起嗽来。
你干什么!耶律星连急忙拉住他的手。
成瑾顺势改成捶他。
这点子力气捶到身上,耶律星连压根不在乎,让他发泄。
正闹着,马车突然动起来,是刘侍郎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催着继续赶路。
车里其他两人是练家子,没事儿,成瑾却晃了下,要不是耶律星连拉他一把,就磕上车壁了。
不要你假好心。成瑾可怜兮兮地说。
耶律星连道:是你先惹我。
成瑾索性不理他了,话都懒得往回辩驳。
耶律星连越发恼火:你连话都不屑和我说了?
成瑾心中没底,想起谷音的惨状,怕惹急了这人又发疯,只能好汉不吃眼前亏,能屈能伸地服软:没啊。你要说什么?
耶律星连有许多话说,例如质问成瑾是不是有了方孝承就不要他了,可碍于春桃,话到嘴边只道:你要我与大荣停战议和,说如此就能和我长相厮守。我牺牲许多,换来的却是你的冷漠嫌弃和反悔,我心里好受?
成瑾轻轻地啊了一声,果然愧疚起来,低低道:我没想起这个
耶律星连哼道:你能想起什么。
成瑾不乐意了,火速倒打一耙:你这么嫌弃我,装什么喜欢我?
耶律星连怒道:我刚刚说的是废话?成瑾你少在这浑水摸鱼。我问你,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在诓我?哄我议和,什么都没了,现在和我说不想嫁了?我耶律星连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若是如此,我杀了你!
成瑾缩了缩脖子,怯生生道:有话好说,一言不合就杀人,是莽夫吗?
你心虚了?耶律星连提高音量,神色渐渐扭曲。
成瑾怕他当场走火入魔大开杀戒,急忙安抚:没!没!我没反悔也没心虚,只是胆子小,你吓到我了!
耶律星连平静了些,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垂眸道:为了议和之事,狼王很生气,要杀我。
呵。
耶律星连阴恻恻地扭头看向突然出声的春桃。
成瑾生怕春桃重蹈谷音覆辙,急忙抱住耶律星连的脸,强行把他脑袋扭回来,关切地问候:那你没事吧?
耶律星连面无表情地说:有事,我死了。
成瑾大惊:啊?真杀了啊?那怎么办?
耶律星连和春桃:
成瑾后知后觉,面上一热,别过头去又生气了:你这样讨厌,怪不得我不理你。
明明是你太笨。耶律星连这么想着,心情却好起来,瞅着成瑾,放缓声道:你现在不理我,得罪了我,到了洞房里就别怪我报复你了。
成瑾惊慌抬头,先去看春桃,与她视线对上,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急忙别开眼对耶律星连道:你不要说这种话!
耶律星连偏要说给春桃听:你害什么羞啊,到时候她若还是你的丫鬟,不是还得守在门外,等着随时送水进去吗。
成瑾急得直捂他嘴,与其说是害羞,不如说是尴尬难堪,不敢再看春桃。
可成瑾越这样,耶律星连越怨恨于他的嫌弃,越想刻意说得更露骨,可转念一想,怕此刻闹太僵了不好哄,便忍耐下来:好了好了,不说了。你看我多听你的话。
成瑾烦得很,道:我累了,想睡会儿。
耶律星连看他是不想搭理自己:我陪着你,你睡了我再出去。
成瑾先撩开窗帘,问过谷音的状况,听说人没大碍,救了带在后头,放下心来,搁下帘子,闭眼装睡,装得久了,随着马车晃晃悠悠,就真睡着了。只是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地做着不知是真是假的梦。
耶律星连见他真睡着了,再陪了一会儿,实在是不喜欢坐马车,便出去骑马了。
刘侍郎紧赶慢赶地赶回京城,把成瑾送进宫里面圣,他八辈子的气都松了下来,可算交差了!
成瑾行了礼,皇帝让他起身坐,他就起身坐,然后低着头不说话了。
皇帝刚要说话,嗓子痒,咳嗽了几声,喝了口茶。他近日偶感风寒,还没好。
成瑾仍旧坐那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个木偶泥胎。
皇帝察觉出不对了,故意又咳嗽几声。
成瑾依旧不动不语,并不像以往那样叽叽喳喳地问候他。
以往,成瑾的话很多,事儿也多,私底下会在皇帝能够容忍的界限里不那么遵守尊卑礼仪,譬如他总敢直直地盯着皇帝看,会叽里呱啦地说很多废话,有时候太医都没当回事儿、皇帝自个儿都没察觉的、几乎不能称为毛病的小毛病,比如嘴唇有些干之类,成瑾都能说上半天。皇帝觉得他又烦人又小家子气,比太后还能唠叨,可其实倒也不很讨厌。
就算是失忆了,成瑾那时回京后见到皇帝还是本能地亲近关怀。
如今成瑾这漠不关心的样子非常刺眼。
皇帝微微皱眉,沉下声音,不悦地问:你是在怨恨朕吗?
成瑾闷声道:没。
那你对朕摆什么脸色?皇帝质问。
成瑾仍低着头,道: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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