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拉维亚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他。在不信仰这一点上,墨拉维亚也许比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生命都理直气壮,毕竟比他更强大的力量几乎是不存在的。
不仅仅是不相信有全知全能者,云深说,同样地,我不相信,也并不愿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但那与追求强大并不矛盾。墨拉维亚说,无需渴求完美,强大本身就足够完美。
云深轻轻点了点头,但我的能力和见识实在有限,在还未准备足够深厚的基础之前,还不适合对这样高级的领域进行探索。
高级?
一般人对事物的认知,一部分从经验得来,一部分从学习得来。具体的现实和抽象的思维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体验。云深说,以我陈旧的认知,时至今日,我开始和发展自己那个小小的工业体系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受到特殊的观测现象的干扰,可以保留意见地先行假设,在经典物理领域,此方世界和彼方世界参照了相类的常数。在此之上,以未知概率发生在少数人身上的事例,那些特殊的通过人体显现自然现象的能力,则是更深层的规律体现,那是非常值得探索的新领域。不过,如果将人体本身视如人类社会的发展一样系统和运动的整体,未经历低级阶段的积累,高级阶段的研究就很难得到有效的结果。
墨拉维亚思索了一会,把某些名词都过滤掉,然后才说道:我相信你能够做到。不过论及主次,即使到了那个阶段,你追寻奥秘所要达到的目标,你为自己的追随者指定的目标,也并非个体的强大,是否如此?
是的。云深说。
比起自身,你更信任群体?墨拉维亚问,你相信他们的道德和意志能如你所愿?
世事无常,我其实不能保证任何事。云深说,只是,将人们自发聚集在一起,组织生产活动,发展和延续自身的本能在两边世界是同理的,从两边的历史上看,发展的脉络也大体一致,人类社会的组织程度总是向着越来越复杂,运用的能量也越来越强大的方向发展,这个过程往往曲折反复,有时倒退,有时又会缩短,倒退符合自然规律,跳跃和爆发也并非不合常理,但总的来说,无论哪个时代,集体的力量总是大于个体。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社会,有社会就有人的组织活动,所有文明的成果都是在集体劳动下实现的,个体的强大最终会变成集体的强大。
墨拉维亚微微一笑。
但在这里,他轻声说,你很有可能遭遇这些个体的对抗。
我相信我们的对手会有很多,这是好事。云深说。
虽然他们在路上说了一会话,到达温室的另一端也没花多少时间。他们走进这个与他处隔离的区域,在外间换了鞋子,套上罩衫和帽子,进行了仔细的清洁,然后才踏进内部。在外面呼啸的风雪之上,天色阴晦如夜,温室里补光灯明光熠熠,照亮每一个角落,使温室有如梦中花园,这里的光线温室里更强也更柔和,阴影在此地简直无处隐藏,从墙壁到走廊,到在玻璃窗口后面埋头工作的每个人,单调而清洁的白色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空间,空气里有一种气味,墨拉维亚敏感的嗅觉能够轻易辨别它们,不过远不至于刺激他。
一扇门在他们面前打开,更亮的灯光透出来,关上门之后,他们已经站在成排白色的架子之中,这是一个近乎纯白的房间,白色的架子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数不清的玻璃瓶子,瓶子的透明度很高,瓶底有些东西,在那些微白的物质上面,有一星星小小的,非常幼嫩的鲜绿色。
术师。一名黑发青年穿过房间向他们走来,阁下。
这些就是你们为部落准备的东西?墨拉维亚问。
是的,阁下。深林说。
第333章 城镇化
工业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自然出现的分工过程,工业的发展对应着科学的发展,也对应着社会组织形式的发展。
云深对自身所处群体发展的期望,对基地建设的具体规划,对现在和将来整体结构的设计,都建立在这个自异界移植而来的工业基础上。这个体系在他人印象中,总是和炽热的火,冰冷的钢铁以及各种危险的试剂联系在一起。农业部门虽然也采用了一些原理相类的管理方式,但因为这个产业本身生产的固有周期,许多被归入这个部门的人对工作的认识仍停留在一种比较初级的认知上。
虽然他们也会依照指导浸种,育苗和栽植,按时除草,分辨虫害并进行简单的预防,不过还是很少有人认识到这些对保证产量有重要作用的行为背后的严密体系,更愿意将之认为是经验的集合而非真正的科学,即使工业部门已经在某些方面对农业生产有了一定的反哺,在农业部门之外的大部分人眼中,工业仍然是工业,农业始终是农业,并且两者之间有明显的等级差距。
即使两个产业部门的工作待遇相差不大,看两边的人员年龄结构已经足够人们作出判断了。
而名义上已经成为南山族长的上级,却很少直接参与劳动的部长深林,人们虽然不太理解他每天领着一队年轻人不知道忙碌些什么,占用许多资源却几乎不见什么新成果的行为,但在云深的光环加持下,别人私下的嘀咕从没有放到面上来影响工作。南山和黎洪已经渐渐远离了规划的中心,他们能够接受术师带来的种种变化,接受年轻人们越来越大胆新奇的想法而不去否定,只是不得不承认,他们学习的能力和躯体的精力受到了年龄的很大影响,术师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年轻人,转移权力是必然的,而在得知术师想要通过农业对其他部落进行长远谋划的时候,他们本能地选择了严格管控种子。
这是正确的思路。
只不过如今的现实是人少地多,绝大多数土地仍属荒野,居住在土地上的人们进行生产的方式仍然极为粗放,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种子能够带来高得吓人的产量,与此相应的是对土壤,水源和管理的高要求,而与化肥农药的投入相比,人类在成本中所占的比例低到几乎让人忽视。实际上,廉价到近乎无偿的人力是云深在这个世界获得的第一份回报。
放假回家的学徒们可以带走种籽、果实、块茎和成株,南山族长对此很是担心,但秋季结束以后,赫克尔证明了这些简单方法的失败,最后存活下来并且能够产生收获的植株中,只有南瓜算得上生长良好,提拉和他的族人将五个长得最好的果实带过桥,顶着嘲笑托人送给了云深,在他的办公室放置几天后就被范天澜带到了工地食堂。
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赫克尔部落长期不安的证明,时至今日,狐族的人们已经不担忧那位黑发的术师向他们要求什么,他们担忧的是术师对他们并无要求这不仅意味着他们不能同享繁荣,也不能受到术师的庇护,与撒谢尔原住地的距离也许能让他们免于来自远方的侵略,但赫克尔最畏惧的敌人从来不在远方,而在眼前。如今撒谢尔因为术师而变得越来越强大,若是没有命运的怜悯,撒谢尔越强大,赫克尔就越弱小,不需要撒谢尔针对他们做什么,只要术师对他们一直如此冷漠下去
生产资料,云深说,无论机器,厂房还是道路和桥梁,都是建立在土地上的。人也是生存在土地上的。土地是一切的根本。
参观组培室之后,他们穿过风雪,回到了云深的书房。
我们的目的,不管是建设一座新秩序的工业城市,还是以此为核心建设一个新的经济和权力中心,最重要的事,都是确立对土地的所有权。地契掌握在何种人手中,是社会秩序和法理的基础。云深说,对新秩序来说,集权是唯一的道路,形式可以慢慢讨论。我的理想景象在数十年之后,而在这里,在现在,任何时间长度超过五年的规划都不能仅仅依靠部落间的盟约来实施,盟约只是妥协的产物,很难成为法理的基础。
我以为是力量更重要。墨拉维亚说。
力量能让我们言出必行,却未必能让我们如愿以偿。云深说,何况,破坏是力量,建设同样是力量。
仇恨是一种力量,爱是更大的力量?墨拉维亚侧着头问。
云深斟酌了一下,也可以这么说。
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有勇气这么说,对凡人而言,谁会去爱与自己无关之人?
人们会自爱就够了。云深说,人们只要不拒绝眼下的和长远的利益,就自然会作出选择。我们能够向他们提供选择。
墨拉维亚托着腮听他说话,目光落到桌面的玻璃板下,压在那里的地图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得更详细,更丰富,也更广大。
你要让他们主动将土地转让给你?他问,白皙的手指在光滑的玻璃表面轻轻移动,或者说你们?
云深说:我们准备了三个试点,目前的人力还很不足够,所以,先将重点放在坎拉尔部落。
严酷的冬季同样来到了狼人的部落,但对于坎拉尔来说,这个冬季过得比过去容易了些。
之前为他们建造砖窑和房屋的那些人回去的时候,坎拉尔整个部落都想要他们留下来,尤其得知那名人类的医者也要离开,狼人们甚至有些恐慌了虽然那是一名人类,脾气也很难说得上好,可是在部落的这几个月,他始终守候在部落外的木屋中,为任何上门求助的兽人治愈病痛,这名人类总是说有许多病症他无能为力,然而得他救助的兽人都无比明白,其余部落所有巫医加起来也不如这名医术高明,即使致死之症也能因他续命,而且那些巫医也远不如他对他们有耐心,并且温柔仔细。
就算时常被驱逐和恐吓,部落里有女性的家庭有不少是想留下他的血脉的。
这位医者和同伴一同离开时,兽人们送别和挽留的景象连坎拉尔族长都有些吃惊,不过数日之后,另一批人类和狼人又来到了坎拉尔,填补前一批工匠和医者的职责。他们远道而来,第二日就开始干活,先是打开了之前工匠们建造的三座炭窑,将火炭均匀分发给部落众人,又赶在风雪来到储藏了一批,与此同时,他们带人在部落内掘了好长的深沟,一条从部落外引来活水,另一条埋入陶管,所有缝隙用石泥封好,然后填上泥土,只露出人膝高的一段段竖管出口。愿意和他们一起干活的家庭听从吩咐,移动了他们的帐篷,把每一根竖管都包在了住所之中,在风雪到来之前,女人们只是在管子上面放一块木板安置杂物,初雪的夜晚之后
阿爷!你来抱抱这个!来靠靠这里,好暖啊,哈哈哈!
狼人父亲把压在管子上的木板拿到一边,有点犹豫地用三个手指捏起了圆盖,一阵腾腾水汽直涌而上,湿漉漉的热量沾到每一个人的毛发上,他的妻子从旁边走过来,把从工匠那儿得到的长柄木勺伸进只比两掌合围大点儿的陶管,慢慢提起,取出了一勺滚烫的热水。
整个坎拉尔部落再次为此喧闹起来,连远方部落都有人在听闻之后冒雪而至,纳纹族长在自己的新居中招待了一些客人,在听完所有的好奇与羡慕之后,他终于提起与撒谢尔的交易。
在他第一次谈及此事的时候,有一头灰狼在座,他的外表并没有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有人记得他。这头在慕撒大会中担当了许多重要职责的狼人在这里,就足以证明撒谢尔的意愿。
冬季是大多数活物减少甚至停止活动的季节,只合在帐篷或者泥屋中忍耐,今年不同往年,普通的兽人们还在煎熬日子的时候,曾经去过撒谢尔,也见到了坎拉尔从撒谢尔和人类那里得到好处的部落首领们不得不活动起来,只要他们没有衰弱将死,凡是心中对自己的部落还有一点责任之心的头领都纷纷向坎拉尔而来,他们被心中的渴望和对危险的预感驱使着,来向撒谢尔的使者确认对所有人命运都至关重要的大事。
不是撒谢尔要从他们这些部落以优厚条件招揽苦力,而是撒谢尔要为坎拉尔建城!
建城!
这个消息在秋天之前不会有人相信,但撒谢尔和那些人类做了太多的事,他们向所有人展示了他们的力量、智慧、财富和胸襟。按理来说,在击败拉塞尔达那支不讲道理的大军之后,魔狼即便不报复,也应当统一各个部落,驯马练兵,分封部下,才是一名王者的作为,而不是听从人类的意见虽然这对其他人来说似乎是大大的好事。斯卡梦魇似乎对自己获得的力量十分自信,也对统治更广阔的土地缺乏兴趣,只想经营自己那个已经富饶而强大的部落,连近在鼻端的赫克尔部落也被他宽容地保留了下来。也许没人因此对他感到感激,甚至有些人觉得他的做法十分愚蠢,可是在面对撒谢尔送到面前的机会时,谁又能假装看不见也听不见呢?
将一个部落扶持成为一个城邦或者一座城市,在此之前两个部落之间关系并不亲密,这种做法就像在发疯,更要命的是,撒谢尔现在有这样发疯的本事。
坎拉尔族长宽敞的客厅内,明亮的光线透过巨大的窗户照进来,窗外白雪皑皑,室内却温暖如春,甚至有些燥热了,作为族长,纳纹族长不必和其余族人共用一条水管取暖,也不受每日只有早晚两段时间才有热气供应的限制,在这个冬天,他的新居不仅仅是他和家人居住的地方,还承担了许多额外的重任,以至于他的妻女们都不得不分到别家暂住,将这个崭新而温暖的地方让给男人们。
首领们厚重的皮毛衣物在墙上挂了一层又一层,两条宽木板拼成的长桌并排,中间用两张短桌连起来,首领们坐在桌边,神情各异地看着站在一张挂画前的灰色狼人。
基尔转过身,双手撑在面前的短桌上。
这是三个选择。他说,代价和好处你们如今已经知晓,在冬季结束之前,所有人都可以好好想想。
没人吭声。
你们可以想很久,不过,灰狼说,我们如今只有接受一个结果的能力,所以,必须是在座的诸位都同意这个选择。他看向自己的左手边,纳纹族长正在皱眉深思。
包括坎拉尔。基尔清晰地说。
一时间好像所有的话语声都消失了,然后差不多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纳纹族长的身上。
坎拉尔的族长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如此艰难的抉择。
白狼还在这里的时候,纳纹作出决定并不困难,他自己既然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拉塞尔达的贵族们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撒谢尔强大下去,斯卡梦魇通过人类输送过来的利益又是如此诱人,他的部落完全没有理由拒绝。他能想到那些狼人同族扶持自己的用心,坎拉尔若是建立起来,就会成为撒谢尔与拉塞尔达之间最坚固的屏障,坎拉尔当初逃避拉塞尔达的征召几乎可以算作背叛,参加慕撒大会是更坚定地表明了立场,虽然他们实际上并未做任何有用之事,斯卡梦魇和人类愿意给他的部落这样的回报是出乎纳纹族长意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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