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他说的真假,只觉得很怪,为何每一个在我面前自述身世的人都没有好生活,岂止是好生活,他们都差点活不下来。我可以预见或许不要多久,小五也会成我的麻烦之一,只要我没法干脆利落地杀,就不得不受这种程度的叨扰。目前我只有尽可能地了解他,提高警惕。如果必要,或许我会再次举刀,朝他或向我。
这个南方小镇降雨充沛,常年水汽浓重,湿气的一部分化成大雾,遮天蔽日地笼住四方,最严重的时候,我从窗户里往外看,都觉得院子的围墙都十分朦胧,从雾的那端影影绰绰地传来车轮辚辚、挑着担子叫卖早点的吆喝声,过路人大声地吵闹今冬的米又涨了价钱。
我偶尔还到街头逛逛,大多数时间小五都在床上卧着,他是个习武之人,却成天冬眠,而且入夜后更加难办。原本屋中两张床,我们在各自的床上入睡,渐渐地他老要跑到我这张床来,说暖不热被窝。他叫我碰碰他的额头、摸摸他的手脚,可怜兮兮地诉说如何寒冷,我不吃他那套,每次都把他原样赶回去。
可我一旦睡着就无能为力了,往往有好多天,我一睁开眼就察觉手边不属于我的花被子,小五把他的铺盖搬到我床上,在我脚边睡去,可能怕我呵斥,他不敢大胆到钻进我的被子里。我不能成夜不睡觉好看着他不要跑来,所以很没办法地成了这样一套模式我们各自睡觉,然后都在我的床上迎来早晨,腻歪得让人心烦。
除了懒,除了不走,大多数时间他算是听话,做个称职的弟弟。日子一久,我心理上有点适应了他在的氛围。有一回我照旧上街上遛弯,看见冬阳下一个大爷扛着一垛冰糖葫芦,鲜红的山楂裹在琥珀色凝固的糖衣里,让我想起了秀一,他还小时,每次出门见到冰糖葫芦都会一声不吭地盯着看,从来不说想吃。
面前的老者在冰糖葫芦中插了一支彩色的小风车,我上前搭话,买下了一串冰糖葫芦和那支风车,把它们带回小院,糖葫芦塞进被窝中探出头的小五手中,风车插在窗棂上,看它极缓慢地打转。小五悄没声儿地走到我身边,一边一个山楂把腮帮子塞得鼓胀,口齿不清地问:你怎么突然想起来买这个?
倒也不为什么,就是忽然想买了。我一想,真记起一个理由:你忘记今天是冬至了?
小五说:哦。我都忘了。
晚上去买两碗饺子吧。
我要吃元宵。
那就都买。反正都没什么关系。
我要吃一碗饺子,一碗元宵。
只要你吃得下。
夜里我们双双站在院子里,袖手看无数照亮夜空的焰火,烟花破空的啸响与爆裂声同满巷满城的欢笑声混在一齐,我们两个像是和热热闹闹的人世隔绝开,小五站在一旁望天,仰着头,不自觉把嘴都咧开了。
我见到他这副蠢态,说:你说自己成人了、物是人非了......是哪一月哪一号?我记性不好,竟全忘了。
小五还在抬头看,一个巨大无比的烟花极烂漫地炸开在东南方的天空,他混不在意地说:忘了就忘了吧,反正你年纪大了,记性总也不好。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我们都没有熬很久,第二日醒来时小五又在我身边酣睡。
一个月又一个月的,房子拖了好久没退,我起了怠惰之心,一旦停下来再踏上旅程得耗费额外的勇气,而在我动身之前,小五先我一步跑路。
那天我从街上提满手蔬菜回来,见到门上了锁,还以为小五那把懒骨头终于舍得爬起来走两步,结果当天晚上他也没回来,并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来过。他自己的东西一件也没带走,虽然那基本都是住下后才新添置的。
我警醒了好一阵子,唯恐遭遇同前几辈子一样莫名其妙的人物,对小五多加警惕,不料他跑得飞快,我大感轻松,回到自由的单身汉生活,在小镇上住得安逸。
我深居简出渡过一整个严冬才终于觉醒精神,振作起来,但过不几日又发现暖是暖和了,人又容易陷入到春乏里去,而除去春日里,夏、秋、冬各有容易犯困的说法,好像一年四季人都是容易困觉的,这显然是平淡安稳生活引人失去精力最强力的陷阱,我睡过了整片春光才猛然发觉休息得太久,于是在季节的尾巴上收拾包裹,再次上路。
66、双生 04
树林萧萧瑟瑟,万物都冷得发抖,褪却鲜妍的色泽。我在林子里穿行,一条河静静卧在林间,草绿色的河水深邃,反映周围一圈树木深深的倒影,水面时不时起皱,其上映出的影子像帘布上的印花似的拂荡开。
干粮还余些,想必够吃了,但有水的地方对我是加餐的机会。我砍下一根粗细合适的树枝,削去树皮和细枝,尽量削得光滑、容易把握,以它当钓竿,取出自带的吊线和鱼钩缠好,在树根及水边较湿润的地方挖些小虫子当作诱饵,准备齐后坐在河边垂钓。
我运气不算太好,前两次起竿只得了两条寸长的小鱼,第三次空竿,第四次才有条巴掌大的草鱼,个头上成不了一餐,最多算个零食。我不气馁,把它们放在一边,接着垂钓。这时我忽然觉得有人站在我身后,我听从这感觉,慢慢地把头转过去,背后果真有人。
还不是生人。
我心中一阵疲惫,央求道:请告诉我你不是特意来寻我的。
不是。
也是。我喃喃说,我成天漂泊的,行踪不定,这样你要还能找过来就真是见鬼了。那就是巧合。巧得叫人喜欢不起来。
来者除了小五再没旁人。一别数月,他比从前变化了不少。
这些天你去了哪里?
小五在一旁看我钓鱼,四处走走。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告别。
嗯。他简单地回答。
你怎么会在这里?
随便走来了。
我感到又有鱼咬钩,无心寒暄,把钓竿遛了几圈才提出水,一看之下对小五说:你有口福了。那是一条巨大的青鱼,至少也有十来斤,极有生气,出水后还狠狠蹦跳挣扎,鳞片扑棱棱地四处溅水。我很少能钓到这么长的鱼,得了后索性把先前捉到的小鱼都放回河里了。
我叫小五先收拾鱼,杀鱼去鳞掏去内脏,总之处理干净。他的懒劲上头,磨蹭着不肯动,又抱怨衣服上都是腥气,我说想吃东西就别磨唧,否则自己去钓,我可以借钩给他。
之前的相处中他本适应了分工,看来走掉许久又忘记了,把他照顾得舒舒服服不是我的义务。
河中长出的鱼天然有一种鲜味,拯救了我不太好的厨艺。我切下鱼头炖汤,剩下的穿在木棍上烤熟,撒上盐和香辛料,小五则纠结我怎么在包裹里还带了可以煮汤的大碗,其次想要啰嗦应该怎么做更好吃,我全数不理,警告他不要打搅我食欲。
饱腹后的谈天中,我问他打算去往何方,不知道,他说,可能先回家一趟。
篝火把树枝草叶烧得哔剥作响,我加进去一把干燥的树叶把火养旺,用木棍把火底烧黑的残渣翻了翻,火舌上涨一截,我们方向不同,那明天醒来后就各奔东西吧。
小五问我,你说家里现在怎样了?
我下意识觉得他问的是我们租的那套房子,转念一想,才觉得在问他家的老屋:门在锁着,也没人在,如果没有贼人闯入,该跟我们走时一个样子吧。你有惦记的东西?
小五说没有,怀念而已。他托着腮寻思半天,冷不丁地坦白,我报仇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向谁?
杀我父亲的那个人。
祝贺。我说。受伤了没?
他掐着小指头尖跟我比划,伤到一点点。
随后他稍微拓展了全过程我看见他家墙外贴着告示招下人,虽然他做下那桩事已过了三年,保险起见我还是化了妆,假装是个不通武功的普通人混进他家宅。新进下人都只能做粗浅的杂役,没资格进屋伺候,不过他的小女儿不慎落水,是我救上来的,使我的地位稍微高些,可以在府内不太重要的地方走动。我便找机会在他的饭菜下了毒。
小五承认手段不太光明,不过也算是一报还一报,还感慨从今以后就可以自由地生活了。大许是觉得冷,他瑟缩着朝火靠了靠,脸上有一种落拓的神情,唉,其实就算是回到家里去又有什么区别?过往的日子如今想来多么天真,现在已经远远追不上了。
他把氛围搅得异常沉重,我勉强安慰他几句,都是大光明的套话,因想第二日一早分别,他回老家定居,我继续行路,相见无期,就不必牵扯过多,糊弄过去就算了。
他看出我心不在焉,不再赘言,天黑如墨,我们互道过晚安后睡去。第二日我早早地醒来,河边洗漱完整理好包裹,象征性地跟小五道别,可怎么也唤不醒他。他靠在一棵树上睡的,我走近轻轻推他一把,他无力地滑瘫在地。他穿绀色长衫,这样一来我立即看见在他腹部有一块洇染开的水渍,我把他外衣解开,发现那不是水渍,是从肚子上一个厉害伤口中渗出的血,再一摸他的额头,正在发热。
看来他说的小伤净是扯淡。
我打水烧开了给他处理伤口,稍微喂些水,把火堆留下给他取暖,临行前又把自己一件换洗的衣衫披在他身上。这一带距离人居住的地方其实不远,应当没有猛兽。这已经是我能够做到的全部。
然后我把行囊背回背上,顺着河流的方向走出林间。
67、双生 05
我没留下来照顾他,不愿多有牵扯的意思很明显了。上回他不顾受伤追来还有余力,毕竟那伤口不大,而他这次腹部的伤,几乎将他捅个对穿。他要是还有理智就不该来。
可两三天后,他又追上来。
我敲开一户农家的门,表达借宿一晚的愿望,并给适量的报酬。他们当时已用过晚饭,为我单独生起炉灶,蒸红薯,清炒新鲜蔬菜,南瓜粥,尽量做得简朴而丰富了。他们让我坐在堂屋的饭桌前吃着,女主人去喊牧鹅的孩子回家,男主人坐在门框削竹篾,打要编养鸡的竹笼。他话不多,问了几句我的身份职业,就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我有阵子没吃过这种家常饭菜,一时间吃得津津有味。没多大会儿,女主人赶着一群白鹅回家,几岁的儿子蹦蹦跳跳跑进院子,我刚要跟她打声招呼,她率先满面笑容地说我走散的弟弟找来了。往后一看,除了小五还会有何人。
他脸色不止不好,简直糟糕到怕人的地步,一点血色也无。
我放下筷子问他:你真不想活了?
我一想到回家也是一个人而已,没了回家的心情,不如和你做个伴。他友善地答。
我把他晾在一旁,夹一大筷子菜,舒舒服服地吃起来。他竟真老实巴交地等,好像我不开口他就不坐,也不说话。
男主人处理完竹篾开始编筐子,言语间问道我们的关系,我说弟弟不听话,让他看家他偏要跟来。男主人便问他吃饭没有,小五可怜地瞟我一眼,没有声音。我虽厌烦他擅自主张,也怕他再不休息或许会死在这里。他的伤就严重至此。
也罢。权当是人文关怀,我只能托女主人做饭。
晚上主人家专门收拾出一间房给我们住,房内只有一张床,因平日少人用,堆积着不少杂物,把它们移走后,屋内还有一股去不掉的尘烟味。我把门窗打开透气,烧壶热水,跟主人家借盆和干净的布,回房间时小五侧身躺着,胸口没有多大起伏。
我探一探他的鼻息,摸了手腕,脉象弱却很平稳,比他外表看起来情况好上不少。我把他衣服解开,照老方法疗伤,过程中他一直没醒,我也觉着没必要把他叫醒,收拾完后把他在床里侧安顿好,我睡在外侧,挤着过了一夜。
我细致地照顾他,结果第二日他还是发起高烧,在别人家里,我不能一走了之,只有自认倒霉。他过度摧残自己的身体,我的伤药没有效用,不得不找大夫上门。据其说高烧由伤口感染引发,则更需注意身上的卫生,这么一来,落在我头上的又多给他擦身的任务。
毕竟暂宿别人家中,主人家以为我俩是货真价实的兄弟,照顾自己的弟弟,自然不能表现得不情不愿。
小五发烧中,头脑还算清醒,对于擦身极其的抗拒。只是为了他的小命,这事又不得不为。
我将他上身衣物先褪去,擦完后裹上被子,再是下身,便使我发现他身上的伤远不止腹部一处。在背上、后腰、腿部等许多一般不见的部位,都残余密密麻麻的鞭伤、烫伤甚至被烙铁烫过的印记,虽然是陈年旧迹,也足以触目惊心。新添的也有,七七八八不可细数。我问他是不是仇人留下的痕迹。
有些是他,有些是他徒弟,还有他女儿......我记不清了。除了一开始被脱去衣物的尴尬散去,他对我的目光堪称是泰然自若的,我给他擦拭时,他举起手臂仔细琢磨上面的纹理筋络,好像对自己的身体都十分陌生,不好意思啊,还要麻烦你照顾我。
我们才分开没多久。
唉。世事变化。
毛巾凉却,我重放进热水中拧干,热气腾腾地拿出来,继续擦拭至腿弯、小腿。他的小腿瘦削却结实,不是单纯的纤细,有漂亮而不夸张的线条,我不得不感叹起来,世间真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你不是小五吧?
不然我还能是谁呢?
一问一答,分毫不显慌张。
我不晓得这些伤是否你之前就有,至少却知道一点。我把手巾轻轻拭过他消瘦的足踝,指头在其上一触示意,这里本该有一处刀痕的。我亲手割来放血,你却没有。
你到底是谁?
小五就是我的名字。他微笑,虽然很久没听见了。五不是数字,而是武术的武。我叫厌武,你认识的那个,也许是我的弟弟修文。
他提过有兄弟,说是已经死了。我将手巾搁回盆中放置一旁,给他盖上被子。
这也难怪。我被那贼人掳走后再没音信,本是该死的,谁知他留我在身边羞辱,倒给了我报仇的机会。他试着用原本的布料包扎伤口,我拦住他,找了事先拿来的一条新布给他。他吃力地坐起身,把布围着腹部缠上。
我不知他用了你的名字,还以为小五就是他,毕竟你们长得这样像。
他亲口说叫小五吗?
我把他认作你,他没反驳,我就以为他叫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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