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某些时候,比如说我在读经,他靠着窗栏沉思,金红的阳光深沉地泼染上他的头发和高高的颧骨,他嘴唇紧抿,像是永恒忍耐、永恒抗拒,在这样的时候我才感到靠近他,并从他的神态中读出一种古老缄默修道士式的虔诚与理想主义气息。
在有些凉风吹拂的夜晚,我被馥郁甜蜜的睡意围裹,半是梦境半是清醒,在意识的边缘浮潜,感觉到有人用带着凉意的手指温柔地梳理我的额发,极细微地低语我的名字。安德烈。叹息般的来自公爵的声音。我在他的到来中微微清醒,在寂静中重新沉沉睡去,醒来时,臂膀被安安稳稳地搁置在被子里,我不对这样的行为多加思索。如果单从这样来看,几乎可以说他重视我的身体甚于他自己的,公爵是近乎固执地大意忽略自己的健康。
从细节处,我基本可以判定公爵是爱我了。只是他从来不说,我亦从不发问。我沉默的习惯源于过往偏向内敛的处事模式,公爵则是出自他的秉性,至于这种秉性从何而来,对我又是一个不可获知的谜题。
7、公爵 06
关于预言。
在这片普遍虔诚信仰神明的土地,对于恶魔存在的认知同样坚定不移,不少人认为它们依旧危险、邪恶,必须被消灭,而普遍的意识是恶魔无法在普通人面前现身,它们必须同信徒,即巫师建立关系才能施展力量,那么对于巫师,尤其是女巫的迫害就十分顺理成章了。人们憎恨巫术,矛盾的是却对来自巫师的诅咒和预言抱持相信的态度,这大致是因为既然认为巫师与魔鬼有勾当,拥有超常的非自然力量也不足为奇。
我是不怎么相信有神论的,倒也不是反对,只是由于许多年来从未见过一次超乎现实的事件,又无信仰,使认知平素处于模糊而暧昧的状态。不过假如这类超自然力量并不存在,我现在的情况将作何解释?我没有证明它存不存在的证据,亦无假想热情、浓重好奇,假如要打个比方,通常我把自己看作命运河流的一片叶子,被水流推着前行,不对路程多加探问,这是一种单纯的运动方式。
在不妨碍自身生存之时,其实追究过多反而容易遭殃,即便是众神之王的宙斯,也要受他的女儿们、三个命运女神的制约。将神明是否存在的问题放置一旁,我把它当作是某种隐喻,姑且将命运拟作实体,她既已决定便不更改,殊途同归,而预言是她的一个小小的捉弄的把戏,凡人自作聪明试图逃开命运,却往往将自己送上绞刑架。
公爵与我持不同意见。他生性执拗,不肯轻易圆融变通,这一性格特点体现在众多地方,对预言的看法就是其中之一。他相信预言的存在,却不肯向它妥协让步,他对待预言仿佛读史料,要从中吸取教训,不肯屈服,反而迎难而上。
躲避危险,是懦夫的行径。公爵当时对我如是说,脸上带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杂糅了不屑与傲慢的神情。我们穿着猎装,立在在大片宽阔绿草坪铺成的靶场,他将手/枪举在面前,眯起一只眼好瞄准枪靶,然后射击。尚差一点不中靶心。他放下枪向我低颔示意,安德烈,你也来试一试。
我那时学习射击虽满三年,可天姿平常,只能算差强人意。在我试图瞄准的过程中他接着向我谈道,那些巫师们自甘下贱,沦为魔鬼的爪牙,我对此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人群就是有这样的贱种,置神明恩赐的性灵不顾,甘心做泥淖中打滚的牲畜。不过那些预言,倒是不妨听上一听。
我发出一枪,只将将七环,公爵看不过眼,从背后环住我,捉着我的手臂为我调整姿势,我真该问问你的射术老师都教了你些什么。
老师挺好的。我答道,我只是不太擅长肢体协调。
于是他嘲笑我没有男子气概,我对此无甚意见,只有一个事实回敬,可就这样的我是您选定的明面上唯一的继承人。
他不肯理我,教我又发出三枪,大约都在八/九环之间,才肯收手,我为了向他表示顺服,接上之前的话头,您是怎么看预言的?
可以假定成未来的一个可能性。他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为尚未发生的事情感到害怕就太荒谬了,或者说恐惧本身就是种荒谬的情感,既无用处,许多时候又只能拖你的后腿。
后来我们就这个话题谈论了一些,大多数是公爵进行发言,我偶尔附和,全程聆听。现在想来,似乎那么些年我们的相处模式一直没什么变化,他总是那个思想的输出者,我是受影响者,只是或许,我偶尔会掠过的一个念头,尽管不情愿,在潜移默化里,他远比意识到的受我的影响更多。
不是说表面上他如何赞同我的言语,而是在于很多场合,在我还未将自身所想坦白,他已经明了,并无意识地受我的思想影响。他就曾语气古怪地对我说过,他捉到一伙盗贼,通通下了大牢,虽然平均每人要坐上三四十年的牢,好歹命都还在。我过了一会儿才理解过来,他的意思是这些人放在以前捉到后全都当场诛杀,连这个苛刻的活命机会都没有。
公爵有时会向我明白地抱怨,我的存在让他变得软弱。我当然没法理解是何时发散出这个功能的,每次听他说话,我鲜少反驳,基本不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却蛮不讲理地责怪我:都怪你一直看我。你虽然不说话,我却能完全读出你的念头。我张口结舌,只能认下这个罪过。
公爵一向看我不惯,觉得我对人过于温和,日后难免吃亏,这对他来说无非又是一个我缺乏真正男子气概的表现,公爵对此感到失望气恼,既责备我,又责备教我的老师们,认为那些读书人弄乱了我的脑子。他充当我生活的话事人,高高在上地决定我的一切发展,我内心虽基本不乐意受他的掌控,有时碰上悬而未决的问题,第一个想到要询问的难免是他,然而想及他终日里的忙碌,我决定最好不以琐事打搅他,当我这样做时,他反而以为同他疏远,而对我大为光火。
公爵对白色有特别的钟情,这显而易见,他喜爱赞美纯粹而无暇的事物。白色建筑,白色雕塑,白色花朵是他所喜爱的,同时还有白裙的少女,白衣的孩童,冬日里的落雪,他也偏爱浅色眼珠的人。在我的猜测里,这份异常执着的钟情多半与宗教相关,他的宗教中神着白衣,神使白翼,信徒又是神温顺洁白的羔羊,这对于他必然有某种精神上的指向意义。是的,即便这许多年他不断教我神学,我依旧无法信仰,虽然亦不妨碍我在他面前伪装成如他一般虔诚的信徒。
然而偏爱白色没有更改他对红色原始恒有的热爱。偶尔,公爵会跟我描绘雪后的狩猎,鲜红血液泼洒在白雪上,炽热的色彩冲撞,那场景再美不过。还有婚礼上的葬礼,出生时的死亡,公爵觉得这些悖论多么美妙,人类都应该在这样纯粹生存与毁灭的碰撞前顶礼膜拜。他对纯粹的美的追求中藏着一点自毁的影子,这无疑是很危险的,无论对别人还是他自己。
在宗教影响之外,我倒很愿意知道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他如此尖锐的性格。有一回我问到他的童年,他没有试图遮掩,或者说他几乎从不在我面前遮掩,而对我从始而终地坦诚。
他对我讲诉了来自两个贵族家庭的父母相互之间的倾轧、背叛与表是心非,每天夜里父亲都带着一名美艳的女子进入卧房,第二日醒来后那女子又会被强势而善妒的母亲杀死。她不爱我的父亲,又不愿别人触碰他。公爵这样描述他的母亲,不带特别的温情,大多数情况下她交给专人去做这件事,有时,当那个女子尤其动人,她就亲自动手,并用战利品的鲜血涂抹自己全身,以为这样能保持她的青春。
愚蠢的女人,公爵嘲笑道,背着手随意地逗弄着笼里的金丝雀,她不知道死的阴影逐渐向她迫近,衰老丑陋的心已叫她每个毛孔中都散发臭气。我猜测这是公爵投身宗教的起因,其余的,我对他袒露出的旧事无甚可言,唯有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无声地表示安慰,他则不痛不痒地将手拿开,告诉我这没有什么。
也许就是这样当初我才喜爱你的母亲,她是一条清澈的溪流,能够一眼望到底的干净。他直言不讳,剖析道:人是天然会被美好的东西吸引的,也会被完全相反的东西吸引。要注意的是,小心不要扑到火里去。
而即便公爵对我坦诚到如此地步,还有一件事叫他闭口不言,那就是当初为何将我送去别庄六年。无有变乱,无有忧患,毫无缘由我被流放在外,又一天突然被送回他身边。一开始我不问,后来问他也并不说,这个问题如一块沉重的石头,以一种沉默坚定的姿态,好似永远堵在那里不肯移开,只待一日猝不及防,使得水落石出。
8、公爵 07
我和公爵共用早餐,这本来是个太过平常的清晨,我原本没想到他对白色狂热的喜爱居然波及到我身上。我当时了无食欲,随手用餐具摆弄碟中蔬菜,冷不丁地,公爵对我说:你应该多穿白色。
我诧异地抬起头。
白色很衬你。这很难称作一个解释,只是他个人的一个观点。你没法叫一个人突然改变习惯,只因为你的念头,随后我意识到,一般人不行,公爵自然有让别人为他低头让步的特权。而我发觉在他身上,我也有某种特权,这权力使我不愿意轻快地歪转自己意志妥协,而相信仍有余地改变。
对我衣着的在意或许隐隐意味着他终于对我确实的认可,不过我选择拒绝。因为重新制衣太麻烦,先是量身定数,挑选颜色花样,终于成衣之后又要再三试穿调整,整个过程既漫长又乏味极了,我简直宁愿去看燕子飞来飞去地筑巢,也不愿意叫那些裁缝绕着我飞来飞去。何必这么麻烦?父亲,我已满了十四岁,再每天穿一身白故作天真,未免叫人发笑。
有谁敢笑你呢?公爵反问。我当然找不出人选来。安德烈,你要习惯,并非你去适应世界,而是世界为你屈膝。他放下餐具,玩笑式地在我双肩各轻拍一下,仿佛一个精简的加授仪式,我以菲茨杰拉德的姓氏授你骄傲与荣光,你必会以骄傲与荣光回应他。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需要在意。
我以为您不喜欢这个姓氏。公爵的手自我肩上轻巧地拂落,像刚刚触碰过一只罕见的鸟儿。唔,不过有时,我得承认它的实用性。
手。他命令道。
我听话地将手掌放在他的手上,他将它翻了个面,叫手面朝上,稍向上捋了袖子,使我的一截手腕露在外面,我不爱晒太阳,不事体力活动,手腕瘦弱苍白,蓝紫色血管仿佛树枝或溪流在其上延展。
蓝血往往为污秽与疯狂玷污。你的血是干净的,你应当身着白色。
他的话中似乎另有深意。
不知是何理由,在想清楚原因之前,我已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自己都费解的问题:那母亲呢?
他的动作顿了有两秒,然后收回手,你知道我不想向你撒谎。
那么就如实向我说。我直视他的眼睛,带一点窥探的好奇,您说不再爱她了,也就是之前爱着她,后来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转变了这种感情?
你想听实话?
我想得够久了。我上身微微前倾,逼向他,追问一个预感终于要知道的答案,母亲离开得太早了,早在我的记忆之前,我为她感到抱歉,却不会悲痛。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好吧,他妥协。他很少让步,不知怎的,我却好像具备了使他退让的能力也或许这次不是单方退让你得先答应我先前的要求。他说。
我点头同意。不过麻烦几天量体裁衣,换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值得了。
我爱她,她同样爱我,否则我们不会结婚。不仅仅是我,她也是个颇为挑剔的姑娘,向往爱情与光明幸福的生活,我们结合是双向的选择。
但是?
但是我们跟对方抱有的感情并不一致。
我有些不解,不都是爱么,还会有什么冲突?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同她宁静的外貌相比,她是以一种热烈而占有的方式爱我。她的爱是玫瑰、血与火做出来的花儿,她既然爱我,就要切切实实拥有我的想往和激情,不容许有丝毫退缩,她将整个灵魂绑在我的指头上,想要我们骨头都融到一起似的亲亲热热。
这不可能。我笃定地说,凭借公爵的个性做出判断。公爵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稍纵即逝地微笑:的确如此。
可您不是说爱她?
我爱她,曾经充满了真诚。我爱她的微笑、金发和美好的性情,我爱她如同爱一首诗,我愿意使她欢笑,让她生活富足美满,与世间一些争纷挫折隔离,使她的心灵保持污垢。这爱里不含有欲望,欲望易使人不洁,无论身体或思想。
而她对你相反。我有些明白过来,这样的爱反而叫她痛苦十足。
她渐渐不愿意出门,不肯见人,不履行女主人的义务,她是在闹小性子,叫我向她屈服。这样的抗争无法挫伤我,反而使她郁郁寡欢,我能看见她逐渐枯萎破碎,因此我去见她,对她说假如她能够接受之后或许我不再爱她,我们将共度一个晚上。
因为假如您与她过夜,她将不再纯粹,您可能不再爱她?
公爵没有回答我的话。晨光温柔地从窗棂洒进来,公爵背着光,初阳的光给他描上金色,他的神情罕见地显得如此柔情而感伤。她赴了约。这就是故事的最后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有一个问题。后来母亲所有的遗物为何不见了?
火焰净化过的东西,可以递往净土。公爵回答。你感到伤心了么?
有一些。其实并没有。
嗨,你偏要自讨苦吃。公爵说,过来。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他,结果得到一个不很温暖也不很柔软的拥抱。他的拥抱坚定而确实,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仿佛听到他的心脏缓慢而坚定的震动。我们很少拥抱,确切来说,甚至很少肢体接触,或许是我疑心,有时我能感觉到他躲避我触碰的倾向,有时他表现得挺想要,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还想问我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中传出。即便他信赖火焰的净化作用,依照贵族画肖像的传统,庄园中不至于没有一幅女主人的正式画像。
今天的问题已经足够了。他封住我的话头。
您当初为何将我送走?
为了躲避命运。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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